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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春来(节选)
来源:文学报 | 李武望  2023年07月20日08:19

乡村是安放乡愁的地方,它承载着我们对自身根源的探寻,对文化深处的凝望。农耕文明虽已日渐隐去,但这份藏在心底的乡土记忆,依然可以在任何时刻,激起内心的回响。在对31个极具地域风格与文化特色的传统乡村的踏访中,作者于行走中望山水、观天地,也见自己,铭记自然环境下人们本真的生活状态和动人故事。本版节选自其中篇章《花鸟岛:东海深处的老人与海》。

东海的灯塔

上海的东南边、嵊泗列岛的北端,有一座花鸟岛。这座形似海鸥展翅的岛屿,远离大陆,孤立于碧蓝的东海之上。这一带的海域风力强劲且变幻莫测,孕育了最鲜活的鱼类,也让花鸟人在此镇海伏浪800余年。

花鸟岛在内陆的名气不大,它位于交通要道之上,近海捕鱼的渔民顺着洋流,往返宁波、上海,甚至日本,都会途经这里。正因如此,亚洲第二大灯塔——花鸟灯塔便矗立在岛上,为迷途的渔船指明方向。

花鸟岛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南宋晚期宋理宗的时代。那是个大航海方兴未艾的年代,商旅、海盗纷纷占据海域,为了自己的生计抢夺市场。朝廷为了防备来自日本、高丽的海寇,就在浙江海岸线设置了26个烽燧。

一旦有情况,守岛的官兵会迅速点燃烽火,邻近的烽燧见到狼烟,也会像多米诺骨牌似的传递信号。理想状态下,整个海岸迅速做好准备,万无一失地准备迎接东逃西窜的盗贼,防止他们侵入内地烧杀抢掠。

26个烽燧中,位于海上的据点有12个,统称为“海上十二铺”。十二铺中,位于嵊泗列岛的有八处,其中一座唤作石衙山,也就是今天的花鸟岛。石衙或许是形容岛屿的“山石玲珑”,它在后来的文献中,又被称为石弄山、花脑山、花鸟山等。

宋朝的花鸟岛已经有了零零星星的居民,不过彼时的岛屿还不是完整的一块,而是分为“东西相悬”的两部分,互相不连通。每次退潮,水面下降,居民才可以涉水而过。后来随着沙土堆积,两岛相连,人们渐渐在新的土层上修筑房屋。

花鸟岛几经波折,随着国内航海事业的时兴时废而饱受动荡。海禁时居民内迁,岛屿荒芜;清朝康熙皇帝平定海疆之后,人气才慢慢恢复。到了近代,太平天国袭击宁波时,当地人为了躲避战乱,远遁海岛,又一次移民定居。

随着《南京条约》的签订,中国被迫开放宁波口岸,也同时正式迈入了世界海洋市场。英国人从事海洋贸易,往返南北,因为不熟悉地形,常常苦于岛屿周围的暗礁造成轮船搁浅或材料损耗。于是,他们便在花鸟岛上修造了灯塔。

这座亚洲第二大的灯塔,呈上小下大、上黑下白的圆柱形姿态。如今,聚光灯每分钟旋转一圈,辐射方圆22海里的面积,可以让较远处的船只,提前判断自己的方位,熟练的船手就能借此规避不必要的风险。

花鸟岛常常雾气升腾,也因此被人称作雾岛,这加剧了途经渔船的危险。花鸟灯塔便设置了雾笛,让数十海里开外的船只也能提早留心。就这样,这座曾经不为人知的小岛,成了劈波斩浪的海洋民族心中坚实的家乡。

世外的小岛

岛上倒是没有什么汽车,只有电瓶车或自行车,大部分居民的出行方式,靠的是两条腿步行。对像我这样习惯于新式交通工具的人来说,不仅行走不便,连上岛也并不容易。

从陆地到花鸟岛,至少要经过三个码头,历时六个小时,大风、大雾、大雨都会导致停航。但幸运的是,多变的海洋气候并没有刁难我们的意思,我们顺利地登上了这座东海小岛。

立刻映入眼帘的,是蓝白色的房子,它们坐落在两岛之间的沙地上,与白光粼粼的海洋相映成趣。房屋多是就地取材,石头是花鸟岛人建房的主要材料。取之不尽的海礁石经由海水一万年的造化而成,既能节约成本,又可保温保湿。也正是因此,岛上出现不少技艺高超的石匠。

有些房子也建在山坡上,为了适应不同的日照、通风、坡度环境,它们往往朝向不同,就像一群四处张望的游客,充满生机,有别于城市的标准化建筑。

这里处于中国三大渔场之一的嵊山渔场,村民以打鱼为业。往日生活贫苦,只有条件尚可的人家才有单独的船,其他人则联合几家造一条船。

当地人将船叫作木龙,造船前都需要选个好日子,供奉三牲贡品;完成后,工匠定制船眼(类比剪彩),并放置船官老爷的神龛,这是看天吃饭的渔人祈求安全的一种方式。

船民们会在船上绘画各种各样的图案作为装饰,有时是《三国演义》的场景,有时是花鸟鱼虫之类的形状。他们在航行时,也和内陆开车一样,有自己的规矩:大船让小船,顺风让逆风,停泊船让捕捞船,不下网者让下网者。有了这种不成文的规矩,家家户户按自己的情况礼让他人,才不会发生“船祸”。

不过,现在花鸟岛上的年轻人,早已不再过靠海吃海的生活,他们大多去了海对面的陆地谋生,只留下老人们和这一片他们曾用生命征服过的大海。老人没有了年轻时的精力,甚至连渔船都被子女没收了,只能望洋兴叹。

在这座海岛上,一个渔民没有渔船,这似乎是一个笑话。这些时常聚在一起讨论的老人,也会对自己无法出海捕鱼而耿耿于怀。他们依然会怀念曾经在海浪上捕鱼的日子,不愿按照子女的安排去安度晚年。

登岛之后不久,我们就收到了大雾的通知:“今天明天后天,局部有大雾。7点20分,嵊翔十一号停航;12点20分,嵊翔七号停航。”这样的情况,对于身处这片雾岛的居民,也许并不那么意外,但也屡屡带来麻烦。

俞亚生的造船计划

突如其来的大雾,打乱了渔民俞亚生离岛买造船材料的计划,因为去镇里的船停航了。交通船不来,他就无法前往陆地找齐材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缺少材料的渔民,望着海的俞亚生连艘泡沫船都造不好。

半个月前,家人担心年近八十岁的俞亚生出海捕鱼会有危险,便背着老人偷偷卖掉了渔船。老俞很无奈地告诉我们,自己当初造船时,材料费就花了100多元钱,如今被女儿500元卖掉了。

恐怕俞亚生的老婆怎么也没有想到,好不容易背着老伴儿把船给卖了,可他要再造一艘新船。在她眼中,自己的丈夫真的是个老顽固。但对老俞来说,海洋是他一生的向往。他从20岁就开始捕鱼了,对各处地名如数家珍——最远到达里泗洋,石浦、沈家门也去过,还看到过脸盆大的大鱼和三四斤重的黄鱼。

年轻时还走得动,就会去捕鱼,走不动了就只好认命,减少出海的机会。如今,俞亚生的三个女儿都嫁给了船老大,常年在海上漂,鲜少回家。一直以来,只有俞亚生和老伴儿守着一栋楼。

还有半个月就立夏了,这是出海捕鱼的重要日子,渔民们都在为此做着准备。俞亚生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在此之前把船造起来,他尝试着在岛上找齐材料。找寻的过程并不容易,有时候他会发现有人将上好的木头丢弃了,如获至宝;有时千辛万苦找寻到的木料,却发现是属于其他需要建造房屋的人家。立夏马上到了,老俞只有不到10天的时间造船了。重新造一艘船,需要14根毛竹、28根方木,而现在还差一大半。

俞亚生想起了从前的那栋老宅,它在花鸟岛北边几近废弃的灯塔村里。只不过那里远离大陆,而花鸟岛又鲜少有交通工具,所以去往最北边的灯塔村,需要徒步一个半小时。这栋废弃多年的老宅子,是俞亚生凑齐材料的最后希望。所幸,他找到了。

俞亚生力气不似从前,动作也不利索了,他尽力让自己和这堆废木头,一同获得新的生机。这些木料在俞亚生的手里,经过搭建、钉缀,一艘船的基本样子就完成了。不过,按照花鸟岛的习俗,人们需要向海神妈祖娘娘报备后,一艘船才算真正造好。在花鸟岛上只有这些庙宇,还记录着渔人们曾经的荣耀。

在同伴的帮助下,小船只被推向了大海,载着一位不服输的老渔民,漂浮在广阔的波涛之中。

以海为生的村民

现在,花鸟岛上的人们已经有了更多的谋生手段,他们不再需要依靠征服大海生存。年轻人纷纷上岸,离开了蓝白色的小房子和黑白的灯塔,只留下几个孤零零的老人。这座因海而生的小岛,也终究因为时代的发展,完成了它作为村落的使命。

这里的渔民逐渐老去,他们年轻时,用拼死一搏的冒险精神,与大海交换渔获的经历,或许将成为历史。但神秘汹涌的大海,有着对这些老去的渔民独有的温柔。如今,他们依然喜欢望着大海,讨论曾经拼搏的日子。这是他们最值得珍藏的记忆,也是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成就。

这个村落让我们印象最深的,恰恰就是这群老渔民。他们每个人都有和海浪奋斗的经历,也有着像小说一样的探险故事。如今,他们年龄大了,身体不如从前,却依然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内心蠢蠢欲动,想要再现年轻时的勇敢。

正如《老人与海》所说的:“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花鸟岛上的每个人,都是海明威笔下那个和马林鱼搏斗的老渔夫。他们不服气、不服老,不愿承认自己的年纪已经不适合远航,不愿和海洋彻底分别。对他们来说,海洋,已经成为生命的一部分。

这种老人与海的精神,才是花鸟岛的底色。这座东海上孤零零的小岛,望不见大陆,只有随时随地席卷而来的汹涌波涛以及漫天大雾。变化莫测、充满挑战的天气,塑造了这群海洋渔民的风骨;或者反过来说,没有顽强毅力的人,也不会选择花鸟岛。

一座村落不只有风景,也有居住的人,以及他们的气质。环境塑造了人,也被赋予了文化,打上了人类的印记,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属于花鸟岛老渔民的大海,是碧蓝色的,广阔安详,足以让一艘小船和一颗无畏的心,永远向前。

(《等春来:中国乡村行走记录》李武望/著,时代华语·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3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