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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河边行思记”非虚构作品专辑 《朔方》2023年第7期|了一容:南长滩见闻
来源:《朔方》2023年第7期 | 了一容  2023年07月13日14:57

南长滩跟我想象的,还是有些大不一样。也许是由于季节缘故,这个时候的南长滩看不出一丝“世外桃源”的景象,更感受不到开出漫天雪片样的梨花时,人徜徉在桃林中的诗意和空灵。

北方三月,恰逢倒春寒,我站在南长滩村的山梁上,浑身有些枯草在风中瑟瑟颤抖的感觉。

在南长滩,这个季节,引起我注意的不是这里的历史古迹,也不是这里的自然风光,而是这里的羊群和一座座奇特的羊圈。在这个交通闭塞的山谷,跟一群山羊迎面相逢或许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山羊在这里如散落的花瓣,却又一堆一堆的,你觉得它们原本就像岩羊,抑或其他翎毛走兽,完全是原始的野生的,仿佛就是这荒山野岭中的一颗颗天然的石头。这里的每一群山羊,只要你略约清点一下,都在几十只或上百只。在村子里,大多数人家都养有大批的山羊,都是放养在山上的,他们把羊群一股脑儿赶到山上去,几天也不去照看,过上三四日,主人才骑着摩托车去山上寻羊。骑着摩托车放牧,这在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因为贫困会限制人的想象。现在,大家骑着摩托车放羊已经是一件非常普遍的事情了。

南长滩四面山峦起伏,层层包围,黄河自西向东,形成一条天然的“护城河”,可谓山高水险,危突石兀。如若没有向导,可以说是难进难出,俨然是一处世外之地。然而,凡有阳光所照耀的地方,皆有人类活动的身影。时代在变,人们的生活方式也在悄然发生变化。牧羊人骑着摩托车寻羊,到达陡峭的山间,摩托车无路可走了,便被暂置在一个角落里,牧羊人再步行爬到山梁,找到自家的羊只,清点一下数目,羊只一般不会丢失。问到有没有狼来叼羊。牧人皆说很少见到狼了,倒是狐狸常常出没于山谷之中。狐狸的能力有限,只能对老弱病残和一些小羊羔造成威胁,对真正成年的强壮山羊,很难被抓得住。一位至少有三四代都在牧羊的庄户人说,他曾在山上牧羊时还捡到过一只死狐狸,拿回家把它制作成了狐狸标本,供来南长滩游玩的游人们观赏。

南长滩的羊圈,估计没有引起来此旅游者的注意。我拿手机拍了几张南长滩羊圈的照片,在屏幕上一点一点拉大,认真观察,发现这里的羊圈都不是刻意修建的,而是自然形成的。它就像法国波尔多葡萄园主种植的葡萄园一样,是根据园地的自然形状种植的,不像有些地方要千方百计把葡萄园整治得方方正正、规规矩矩的,一律搞成模式化和格子化的形状。

南长滩的羊圈完全是天然的,是自己形成的,大多在房前屋后,由于雨水冲刷,山风长期吹刮,慢慢堆砌形成一个个遮风避雨的夹角,在那些毫无违和感的夹角旮旯,用树枝、木头和石块,简单围堵,为了避免羊只走失和天敌侵害,就万事大吉了。村子里的人,并不把羊圈修建得多么坚固,而是给山羊一个自然的家。是的,越是原生态的生物,它们的生命力就会越强吧。就像南长滩的野兔,因为上天没有赋予它们雄鹰一般的利爪和飞翔的翅膀,所以它的四肢长于奔跑,同时皮毛的颜色也会变得跟周围山体的颜色近乎一致。这就是自然赋予动物们生存和逃避天敌的能力。南长滩的山羊品质很好,是可以想到的,因为它们跟野生的品种没有太大的区分。那些留在羊圈里的小山羊羔,由于生下来时间不长,身体尚且虚弱,带到山上放牧,在冬天容易被冻坏,或者被狐狸和老鹰抓走,所以就和喂奶的母山羊一道留在羊圈里,接受着主人特殊的照顾和喂养。山羊攀爬跳高的能力极强,偶尔会从羊圈里跑出来,加之小山羊羔很难区分,难免会出现混淆,所以主人们在每只羊羔的背子上染上各种漂亮的颜色,以示跟别人家山羊的区分。那些留在羊圈里的母山羊,一边晒着暖暖,吃着干草,一边奶着自己的小山羊。小山羊则表现出一副快活闲适的样子。一种生命的形式,最大的幸福也许就是这种天然自在的状态吧。这种自然的方式,或许就是人类渴望的一种田园式的逍遥稚趣吧。

居住在南长滩的村民,一户距离另一户非常之近,大家差不多是院墙连着院墙,同时也逐渐形成了一户有事、户户相帮的民风民俗。

许多人来到南长滩的初衷不是来参观羊圈的,大部分人都不会留意这个,因为羊圈里没有迷人的自然风光。大部分人来南长滩,主要是看梨花的,要么就是看黄河的,因为南长滩是黄河从甘肃进入宁夏的入口处,凶险奇崛的悬崖峭壁对浩浩荡荡奔腾的流水形成两面夹击的壮美景观,让人不由得想起唐诗中“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句子。但这里没有猿声,只有鸟鸣,一声声孤荒的鸟鸣声,不禁让人感慨曾攀过的许多崇山峻岭。峡谷下面,黄河仿佛在涤荡着人们曾饱尝过无数酸甜苦辣的心境。鸟叫的峡谷,便是那名声大噪的黑山峡一线,无数人怀着好奇之心来这里就是要一睹黑山峡的风采。看到峡谷下面千年如斯奔流不息的黄河,看到四面环山,仅有舟筏渡轮通达这南长滩的古老村落,人自然有异样的感觉,说不清楚是神秘还是奇旅,总之在古代交通工具落后的年月,这个地方应该是非常隐秘的一个角落,至于它究竟有多隐蔽,也许只有那些躲过了战乱与兵燹祸患的古人才有资格言说。

黄河越过黑山峡,便悠然轻松地奔向了宁夏平原的中卫、吴忠、银川,直至石嘴山,这一路基本上不再那么焦躁不安和感到压抑了,而是变得非常平缓和抒情的样子。因为一马平川的宁夏平原用自己宽阔的胸怀给黄河提供了广阔的舞台。也许,不久的将来,这里还会因为一项举世瞩目的国家战略工程而更使其名扬天下。

南长滩真正吸引游人的,还要从村庄前面河滩上那一大片梨树林说起,其中有些梨树都已有五百年之久,其枝干粗粝,如虬龙缠绕,它们静静地盘踞伏卧在河滩之上,有些枝干直入云霄。据说到了硕果累累的秋季,南长滩的老乡们摘梨时需要乘坐云梯才能办到。反正,我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高大的梨树,就这梨树的伟岸景象放在任何一方水土之上,恐怕也算得上是一道令人称绝的风景,更别说去想象梨花盛开时那如诗如画的情景了。大家可以想见,当那繁茂的梨花压满枝头,使人出现一种如临仙境的幻觉时,突然会觉得时间在这里是缓慢的或静止的状态:独自穿行在梨树丛中,头顶是万千梨花,再听黄河涛声,用古人唱诵的调子情不自禁地哼出一曲古风,不论是“塞下曲”和“塞上曲”皆可慰人心扉。想象一下,那成群结队循着花香前来采花的蜜蜂轻盈地扇着翅翼,弄出天籁似的伴奏,再加上和煦温暖怡人的阳光铺洒在梨园里,再想想王勃和李白、杜甫他们一行人,那种感觉:暖风熏人,使人不饮酒却已徐徐欲醉,身心全然是放松的,是交付于天地的,灵魂恍惚兮,仰观天地,识盈虚有数,只觉宇宙浩瀚无穷。

桃花源本是文人寄放情思之所,是一种向往与情怀,是想象物质财富丰富,精神世界充实,人们无忧无虑,进入没有各种羁绊的人间乐园。在此间,大家都可和谐共处,没有争吵,没有尔虞我诈。人生短短几十年,其实快乐很少,忧愁不息,人类却很少明白善待一切。陶渊明为什么喜欢桃花源,正是因为他厌恶了纷争角逐,厌恶那种吵吵嚷嚷和没有意义的争斗,渴望一种十分简单纯粹质朴的生活,所以他亲近自然,笔造田园。但凡理想主义者,无不盼望政通人和,物阜民丰。自私与贪婪总是让世上许多人喜欢让城与城之间,村与村之间、人与人之间形成一道无形的边界。其实,美好的事物和大爱是没有疆域的,就像这偏居一隅的南长滩,当梨花开放,盛景扑面之际,迎来了八方游人,它给予人的是一种开放式的胸襟与大美。这黄河隔开的,也并不是南长滩这个古老村落与外界的联系,隔开的却是一种世俗眼光中的是是非非;而古时的羊皮筏子,现在的渡轮,渡来渡去丈量的皆是人心的宁静祥和,以及爱与美的距离。

离开南长滩,在来去匆匆的山路上,秃梁枯岭、斑驳陆离的黑土青石,上面只有零零星星的蒿草。整个地貌是干焦的,就像火烧过的生灰,偶尔在路途转弯抹角的山脚下有一两户人家,显得孤影自怜的样子。路是沿着一条水冲的山谷盘着,有时候能远远看见被废弃的煤窑和似乎是创业失败的简易厂房。这样的地貌,干裂着,山脊的崖壁就跟熟土铸就的城墙垛子似的,有些崖壁怪石嶙峋,突兀地伸展在人的头顶,给人一种凌厉森严的肃穆和庄严感。

进南长滩的时候是这样的感受,出来的时候亦如斯。一只野鸡在路边的土壕里觅食,那华丽的尾巴让人生出一丝莫名的欣喜。我想起老乡说的南长滩上游的黑山峡一线马上要上一项类似于三峡那样的国家战略性工程了。到那时候,我想,不知道我们在梨花盛开的季节还能否看到这个传说中的村落,还能否再欣赏一下那一树的梨花。

【作者简介:了一容,本名张根粹,1976年生,宁夏西吉人。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小说集《历途命感》《挂在轮椅上的铜汤瓶》《向日葵》等。获春天文学奖、第九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