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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星月耀边秋
来源:长江日报 | 张子影  2023年06月09日08:46

2023年5月6日上午,我参加了在安徽金寨举行的纪念立夏节(商南)起义和六霍起义胜利94周年暨纪念洪学智将军诞辰110周年系列活动。向纪念碑敬献花圈的仪式结束后,众人进入金寨革命纪念馆参观。金寨位于大别山腹地,是著名的红色革命老区。土地革命时期这里先后诞生了12支主力红军队伍,走出59位开国将军,是中国革命的重要策源地、人民军队的重要发源地。

这里的一切我都不陌生,从2010年4月至2017年6月,为写作长篇传记文学《洪学智》,在长达八年的时间里,我多次来过这里。洪学智将军是从金寨走出的开国将军,1929年5月参加了立夏节(商南)起义后加入中国工农红军,从此走上革命道路。这位共和国唯一的两膺上将有着传奇的一生。洪学智将军的夫人、老红军张文阿姨也是一位了不起的女性,在漫长艰苦的岁月里她与丈夫风雨同舟休戚与共,洪学智将军去世后,张文阿姨将精心保存了半个多世纪的爱人的各种物品全部捐献给了金寨革命纪念馆。岁月沧桑,一代开国将军已经离我们而去,面对一幅幅熟悉的照片、一件件珍贵文物,不禁感慨万千。

一群衣着朴素的人围绕在洪学智将军的雕像前,久久凝视着将军的面容,见我走过来,一位年长者伸出手:“张作家,还认识我吗?”

我立刻认出来,他姓孙,是金宝屯农场职工,十几年前我去金宝屯采访的时候见过他和他的父亲。老孙同志已经华发满头,他说,父亲年迈,行动不便,但他得知金寨有纪念洪学智将军的活动,一定让儿子代替他赶来。老孙指着身边的几位同伴说:“他们都是金宝屯来的,都是来看望洪老将军的。我们金宝屯人一直记得他。”

金宝屯,全称是“内蒙古自治区哲里木盟科尔沁左翼后旗金宝屯胜利农场”,在中国地图上,哲里木盟科尔沁左翼后旗是位于“公鸡”头上最北部的地方。一代开国上将,与远在祖国最北部的一个普通农场有过什么样的关系呢?以至于50多年过去了,老一辈和后一辈的人们,仍旧还怀着浓浓的敬意,对他念念不忘呢?

这是1970年11月初的一天。

漫天飞起的尘土中,一辆辨不出颜色的军用卡车一路颠簸摇晃着,在金宝屯农场破败的大门口停下,洪学智下了车。

1959年10月庐山会议之后,洪学智受彭德怀“军事俱乐部”的牵连,被免去总后勤部部长职务,被下放到内蒙古自治区哲里木盟科尔沁左翼后旗金宝屯胜利农场。这是洪学智来到金宝屯的第一天。

金宝屯农场在最接近中国北部的地区,这里非常贫瘠,场区的主街道只有一条土路,除了场部是一幢砖房,其余都是低矮的土平房。这里人烟稀少,幅员辽阔,有着大片平坦丰美的土地。

当年在金宝屯的下乡知青孙炎峰清楚地记得他第一次见到洪学智的情景:

那天上午,孙炎峰和另一位职工老穆头正在屋里忙碌着,一锅豆腐刚出锅,加工连的连长带着一个高个子的半大老头走了过来。连长说,这是老洪,到你们这儿来上班。孙炎峰不经意地看了来人一眼,见他穿着圆口布鞋,一身褪了色的蓝色中山装,行李简简单单,只有一床被子和一个藤条箱。孙炎峰就想,来了一个贫下中农。

老穆头问:“你从哪儿来?”

他说:“长春。”

孙炎峰找出一套工作服,让洪学智换上,又把床上没有叠好的被子向一边推推,让出块地方,让洪学智把行李搁到床上。

老穆头已经把磨出来的豆浆倒在锅里煮,然后蹲在一旁抽烟。洪学智换上工作服后走到锅跟前看了一眼,转过头对老穆头说:“豆浆冒的气匀了,可以点卤了……”

一句话让老穆头对这个初来乍到者刮目相看了:“你这也是老把式啊!也是贫下中农吧?”

洪学智纯朴地一点头:“是啊!我家就是个贫下中农。”

老穆头抽着烟袋点点头:“瞧你这腰板溜直,身子骨挺硬,一看就是个干活的出身。有五十几不?”

洪学智微笑着说:“57。”

知青孙炎峰是宁波余姚人,中学毕业离开家乡,来到这千里之外的内蒙古金宝屯。军管会要求孙炎峰监督洪学智的劳动,同时还告诉加工厂的知青,不要与这个“走资派”接触。孙炎峰年纪轻,涉世不深,他脑海里对坏人的全部印象都来自小人书、连环画和课本中的人物,这些人物全都长得凶神恶煞模样,全不像这个老头,总是笑眯眯和蔼可亲的。

起初,农场里的人对这个“最大最大的走资派”都是怀有戒心的。但时间不长,每一个接触过洪学智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喜欢上了这个高个子老头。

到农场不久,洪学智被调到粮库去扛包。农场的人都知道,这是农场最苦最累的活,连一些青壮年也望而生畏。一包粮食灌好包180斤,两个人提起,往你肩上一搭,你就一步一步上跳板。这扛包、上跳板都是有技巧的,因为跳板是软的,没有干过的人肯定当时就趴下了。洪学智第一天来干活就扛包,搭肩上板,这是人人都看得见的,一个小时来回五六十包,那么多年轻人就他一个老头。知青们都看呆了,大家的眼光,一半是感动,一半是钦佩。几天下来,粮库的工人、知青都服气了——

年轻人服气的不是洪学智的体力,而是这位半大老头强大的意志力。他们管洪学智叫“老洪头”。

在刚毅的性情之外,这个老洪头还是个生动有趣的人。老洪头的名堂可多了:他会讲笑话、翻单杠、掰手腕、下棋,跟年轻人比试在跳板上蹲马步,休息的间隙,还带着大家跳“哆啦叽”(一种简单的朝鲜民族舞)。干活太累了,他这一引导,大家都跟着他又唱又跳,开心极了,不知不觉中劳累感消退了,很快就又有精神头了。

有一天,活干得特别累,终于到了休息的时候,十几个年轻人马上就地东倒西歪地瘫着。洪学智挥了一下手,说:“小伙子们,我给你们出一道题,看谁能答对。”

年轻人累得都不想说话,只拿眼睛看着这位老洪头。

洪学智说:“你们猜猜,在咱们这个院子里,谁的力气最大?”

这个话题有意思,很快有人接话,一个说,大牛的力气最大,一气能扛起两个包。另一个说,不对啊,小胡也扛过两个包。

洪学智笑着摇头说:“不是,都不是。”

年轻人来情绪了,都上来围住他说:“老洪头,那你说谁的力气最大?”

洪学智说:“我说啊,咱们这个院里,小艾的力气最大!”

小艾是一个天津女知青,长得细细弱弱的。众人都不解了,我们那么多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力气难道抵不过这个清秀文弱的天津女知青吗?

洪学智笑着说:“你们看,只要她一出现,你们这帮小年轻脑袋都顺着她走过来、扭过去,你们十几个小伙子的脖子都让她给扭过去了,你说她的力气大不大呢?”

轰——众人都大笑起来,开心得不亦乐乎!

几十年过去了,人们都还记得在大伙精疲力尽的时候老洪头讲的笑话。

为了改善生活,加工连准备养猪,养猪的工作交给了孙炎峰和洪学智。洪学智十分乐意地接受了,他对孙炎峰说:“从古至今的军事史说明,后勤保障十分重要,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就是这个道理。”

孙炎峰嘴上不说,心里很不以为然。养猪是个十分辛苦的工作,得天不亮就起来,剁饲料,煮猪食,因为饲料严重不足,喂完了猪后他们还得出门打猪草,往往到下半晌才回来。小猪们在猪圈里待不住,泥巴围成的矮墙几下就被拱破了,冲破了牢笼的小猪们个个矫健,东一头西一头跑得到处都是,他们只有两个人,小猪却有六七十头,洪学智带着小孙跟着猪们满世界跑,天黑透了,好容易才把小猪崽们捉回来,修好了围栏。可到了第二天,小猪们又故伎重演。这样搞了几天,两人都累得吃不消了。

这天,又是深夜了两人才进屋,孙炎峰双手托着酸疼的腰说:“明天我得跟连里说,这养猪的差事实在是干不下来了,要不换人,要不再加人。”

洪学智说:“不用,我有办法能让猪在这个圈里老老实实吃,老老实实睡。”

孙炎峰不相信地说:“猪又听不懂人话,能听你的?”

洪学智伸手拍拍他说:“我说有办法就是有办法。明早我叫你你就起来。”

第二天天还没亮,洪学智叫醒了孙炎峰,递给他一副挑子,说了声“走”,就带头出了门。他们踏着浓重的露水到了酒厂,酒厂的大灯亮着,夜班工人正在起酒糟,热气腾腾的酒糟散发着特别的味道。洪学智指点着小孙,两人一人装了一满担,挑着回到豆腐坊。

他们把酒糟拌进猪饲料喂猪,猪吃了以后果然呼噜呼噜地睡了。等黄昏洪学智和小孙打了猪草回来,猪们正好才醒。他们又将拌了酒糟的饲料喂猪,猪吃了又睡,这一睡,就到了第二天。孙炎峰高兴极了:“老洪头,你可真是能人啊!”

三个月之后,加工连的猪已经胖得路都走不动了。这么快就能杀猪吃肉了,全连上下都高兴得不得了。这个“最大最大的走资派”是用了什么“诡计”这么快就养出猪来的呢?一堆人围着猪圈转来转去也没查出问题。洪学智却完全不在意他们的动机,说:“酒糟里含有酒的成分,猪吃了以后准定会睡觉,吃饱了睡,睡起了又吃,肯定就能长肉。酒糟要用新起来的,放久了的酒精挥发了,效果就不明显了。”

这真是个好办法,不仅猪长得快了,酒厂的下脚料还成了宝贝。

消息一传开来,场里的职工家家都喂猪,家家都来酒厂弄酒糟。一时间,原来没有人注意的下脚料成了抢手货。场里立刻决定,酒糟要论桶收费了,可就是这样也供不应求。因为几十里外的外村人也来了,每天都有人赶着车,天不亮就来酒厂外排队。酒厂因此还得了一笔意外的收入。

这个洪老头,做豆腐、扛包、养猪,干什么都有一套啊!

不久,另一件事的发生,让整个金宝屯连同周围的人们对他更多了敬重和佩服。

这天,洪学智和孙炎峰外出回来,走到一片刚秋收完的庄稼地时,听到一阵吆喝声,见一个挎草筐的妇女在前面跑,后头两个男人挥着土枪喊叫着追。妇女吓得慌不择路地跑了。

见洪学智面露疑问,小孙告诉他,农场有规定,不让老乡到地里捡粮食,看青要一直看到翻地为止。洪学智皱起了眉头:“不就是到地里捡剩下的粮食吗?有什么不可以?不让捡,一翻地还不都烂了。这个规定不行。我得找军管会去。”

孙炎峰是知道军管会对洪学智的态度的,就好心地劝他说:“好多年都是这个样子的,你还是别去管了——”

洪学智的执着劲来了:“关系老百姓生计的事我就要管。”洪学智大步往回走,迎面正好遇见院军管会的主任。洪学智大声说:“张主任,我找你有事。”

姓张的主任站住,脸上一副不乐意的表情。洪学智说:“听说你们农场有规定,不让老乡去地里捡粮食。你们这规定不对呀!”

张主任表情难看地说,这是场里的规定。

洪学智正色道:“规定如果不对就应该改。这里的老乡一年只有10个月的口粮,到地里捡捡剩下的粮食,又不浪费又能解决一些问题,有什么不可以?”

姓张的主任移开了目光:我们回去研究研究。洪学智目光严厉地盯着他:“我们共产党的干部,做事不能不考虑群众的利益,这个政策必须得改。”

洪学智的仗义执言起了作用。没过几天,农场更改了规定:老乡们可以捡秋了。附近村里的乡亲们见到农场的人就会说:老洪头真是个好人啊!

2011年冬,我来到金宝屯,走进了当年洪学智住过的那间豆腐坊小屋。

屋子大约20平方米,进门左手边是半边炕,窗下一张小方桌;另一侧是个大锅灶,这唯一的一口锅,要做豆腐、煮饭、烧水,还要煮猪食。屋顶上吊着一只白炽灯泡,瓦数很低,发出昏暗的黄色。农场电力不足,夜晚九点后就停电了,农忙的时候为了节约用电,晚上七点就停电。房间里和院子周围都没有水,用水要到几十米外的水房去挑。晚上我住在场部招待所。两层楼的招待所居然没有厕所,晚上休息前,接待我的人给了我一只手电筒、一只口哨、一根棍子。见我表情诧异,他说,公共厕所在百米外,没有灯,场部四周都是田野,偶尔会有些大小动物出没。

这已经是2011年。

金宝屯的环境艰苦,但是洪学智高尚的品格却不会因为环境简陋而失去光芒。

洪学智到金宝屯没多久,全农场的人都喜欢这位“省里下放来的大干部”,白天劳动休息时,他的身边总围满了人。到了晚上,简陋的小屋炕上炕下都是人,一只吊在屋顶的灯发出暗淡却温暖的光芒,老老少少围着他,拉家常、讲故事、喝茶、下棋,简陋的小屋里不时有阵阵笑声传出。

在金宝屯人的眼里,这个“老洪头”是朴素渊博的,更是风趣生动、亲切可爱的。在大多数人看来,一个受了这么大磨难的人应该是紧张与谨慎的,怨艾与愤怒的,但这些在“老洪头”身上却一点也没有。代之而出现的,则是一种光辉:亲切、宽和、诙谐,一片温暖仁爱之心。不论谁家有困难,洪学智都尽量接济和帮助他们。张文和孩子们带来和寄来的东西,大部分都被洪学智转手送给农场的员工了。

这一年春节,张文提着大包小包,赶了两天两夜的车来农场看洪学智。洪学智见到她的第一句话是:“把你身上的大衣脱给我吧——”

张文太熟悉自己的丈夫了,她知道洪学智一定又是要帮助什么人了,二话没说就脱下了大衣。洪学智拿着大衣出门,回来时面带笑容:“这回好多了,不然把个女娃娃冻坏了。”

洪学智看看坐在床上裹着被子的张文,赶快给炉里加了柴,又把自己的旧棉衣披在张文身上:“等回长春了再想办法做一件吧!”

洪学智把张文的大衣给了农场职工老杨的女儿。老杨有六个孩子,生活困难。洪学智不仅常常接济老杨,还资助老杨的大女儿读完了中学。

一天黄昏,洪学智在打猪草回来的路上,见到两个女孩在野外捡柴火,两个小姑娘是农场会计小付的女儿。这里地处偏僻,荒草半人多高。洪学智一直把两个孩子送回家,又专门找到小付,严肃地提醒她:带孩子要小心,女孩子半大不小的,天黑人少的地方不能去。年轻的母亲这才意识到自己粗心大意,激动地连连点头。

这一天下雨,农场没有出工,洪学智听见门口有动静,拉开门一看,只见窗台上放了一堆新鲜蘑菇,送蘑菇的人是农场的小哑巴。

小哑巴只有15岁,是个孤儿,又聋又哑,和一个叔叔相依为命,叔叔是加工连的普通工人。一天早上,小哑巴到加工连来找叔叔,遇到了正在扫院子的洪学智。洪学智停下扫帚,问,孩子,你找谁?小哑巴比比画画,洪学智不懂。他注意到孩子全身发抖,已经是初冬了,小哑巴只穿着夹衣。孙炎峰对洪学智说,小哑巴要去放马,是来找叔叔要衣服的。洪学智说:“小孙,去把我的雨衣拿来。”

那件军用雨衣是件宝物。衣服又长又厚实,内里是帆布,外面是胶面,挡雨又抗风。洪学智将雨衣穿在小哑巴身上。洪学智个儿高,他的雨衣在小哑巴身上像件长袍。洪学智又找了截麻绳, 给小哑巴系在腰上。这下,小哑巴整个身体都严严实实地被雨衣裹住了。洪学智比画给小哑巴:雨衣送你了。你每天早晨出门穿着它。

从那以后,只要见到小哑巴,洪学智都要叫住他,去食堂把自己那份饭菜打来,让小哑巴坐下来吃完。小哑巴不会说话,只是用黑黑亮亮的眼睛,望着面前这位满面慈祥的老头儿。

有几天,小哑巴没有来,洪学智很惦记,打听到小哑巴放马的地方,走了很远的路去看望他。洪学智带了些吃的,一路走过去,远远就看到,在一片开着紫色白色小花的地里,小哑巴一个人孤独地坐着。看见洪学智来了,小哑巴开心地跳着迎过来。洪学智挽着他的手坐在草地上,铺平了雨衣,把带来的吃食打开,他还细心地用军用水壶带了一壶热水,怕水凉了,一路上都把军用水壶抱在怀里。

小哑巴一边吃喝,洪学智在一旁絮絮叨叨地叮嘱着:起风的时候外面的衣服散开了要扣好,没有扣子用麻绳系上,下雨不要淋着,晚上回家要洗干净手脸,饭凉了要热热再吃,野地里的生水不能喝……阳光暖融融的。小哑巴挨着洪学智坐着,像孙子挨着爷爷。他听着听着,眼睛眯眯地在暖阳下睡着了。

这个冬日的温暖永远地留在了不会言语的小哑巴心上。

那天小哑巴醒来的时候,看见一件衣服盖在自己身上,老洪头正在弯腰捡蘑菇。洪学智将捡到的蘑菇给他看,比比画画地告诉他,这些蘑菇是可以吃的。

小哑巴当然不知道,面前这位和善亲切的老头,18岁就参加了革命,在大别山的崇山峻岭打游击,带着队伍参加过长征,在东北黑土地上驰骋过白山黑水,又参加了辽沈战役、平津战役、渡江战役,参与指挥过解放海南岛战役、万山群岛战役、抗美援朝,是战功赫赫、威名远扬的开国上将。洪学智不仅认识各种蘑菇,也识得多种野菜和多种植物,这都是他经年战场征战的经验。

“你是好人,我以后要给你拣蘑菇。”小哑巴比比画画地说。

小哑巴虽然不能说话,可他却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他对世事看得清清楚楚,他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农场没有任何娱乐条件,但自从洪学智来了,农场的夜晚不再清冷,他的小屋是欢乐和热乎的代名词。一到天黑,三三两两的人都朝他那里聚集,一起下棋、打扑克、唠嗑。很多时候是洪学智主讲,他讲长征,讲解放东北的战斗故事,讲抗美援朝,讲他的老首长、老战友,唯独不讲自己。他朴实、生动的讲述绘声绘色,不仅是这些远离家乡远离亲人的年轻人排遣寂寞的良方,更是对他们不完善的心智和理想信念的启迪。洪学智用朴素生动的故事,告诉这些没能完全接受到良好教育的年轻人:人活着,是需要信仰、需要精神的。

洪学智在炕边端坐,他腰板笔挺,声音洪亮,表情坚毅,炯炯的目光锐利明亮,通身散发着奇特的光芒,这光芒照亮了低矮、昏暗的房间,一代开国将军气宇轩昂风采毕现。这个军中之将和将中之兵从没有倒下过,他不惧淫威、不畏邪恶,他腰板笔直的身体里从来没有缺失过高贵的精神和高尚的人格,年轻知青们知道,这是真正的英雄,心胸坦荡,无论面临多大的痛苦艰难,决不会倒下。

1971年底,在毛泽东主席的亲自过问下,洪学智从农场调回省里。

洪学智离开农场那天,人们在头一天晚上就得到消息,第二天清晨,洪学智起来打开门一看,怔了一下——院子外面,连同小街上,到处都站着人,老老少少都在门口站着,等着送他。

洪学智的眼睛湿润了,他把打好包的行李又解开,把随身用品都分送给了几个生活困难的老职工。众人簇拥着,一直将洪学智送到农场大门口,洪学智跟大家依依告别。孙炎峰一直把洪学智送到火车站。

车到火车站,洪学智拉着孙炎峰的手说:“记得以后到了长春一定来我家,告诉咱们农场的消息,老穆头、老李头、老朱头,你都跟他们说,上我家里去,肉管饱,酒管够。”

列车开动了,洪学智最后挥动的手,让孙炎峰眼泪哗哗地流,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个“被劳改”的半大老头让自己如此感肠动怀。

世事纷纭,沧桑变易,“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洪学智以感人至深的人格魅力和精神力量,活在金宝屯人民的心里。

1977年8月18日,中国共产党第十一次全国代表大会闭幕。这个历史性会议的召开标志着中国走向一个新的历史时期。全国上下欢欣鼓舞。

上午,长春市举行了盛大的群众游行庆祝活动,街头上敲锣打鼓,欢乐非常。

洪学智背着个小铜锣,也行进在石化局员工队伍中。笑语声盈沸,鞭炮声震天,喇叭高喊,彩旗彩屑满天飞。忽然两个衣着整齐的人走到他面前,恭敬地问:请问您是洪学智同志吗?

洪学智的手停止了敲锣。他冷静地打量面前的两个人:是我。

来人行了个礼:我们是省委组织部的,接到中组部的电话,通知您立即去北京,有新的工作,给您准备了票,下午一点飞机起飞。

时间已是上午10时多,洪学智立刻赶回家。张文去上班了,家中只有回来探亲的小儿子洪小狮。洪学智进了门,就赶紧收拾衣物,他想起还需要带上粮票和钱。这些东西平时都是张文收着的,放在书桌的中间抽屉里。可抽屉上着锁,等张文回来显然是来不及了,洪学智正在拍脑袋,洪小狮用一把小螺丝刀轻松地解决了这个难题。洪学智看着长得结结实实的小儿子,笑着说了句:你小子!

这一会儿工夫家里来了很多人,屋里站不下,院子里还站了许多人。

中午时分,洪学智登上了去北京的飞机。

巨大的银鹰昂首冲上天际,机舱内的洪学智附身看着翼下郁郁葱葱的土地,这片如此亲切的土地令他胸襟热流汹涌。

从1960年5月到1977年8月,洪学智在东北17年。对于这17年的遭遇,洪学智说过这样一段话:

一个革命者,一个共产党人,不仅要经得起对敌斗争的考验,而且还要经得起党内斗争的考验。任何时候都要坚信真理,坚持原则,任何时候都不能为个人利益患得患失。把个人利益看淡了,对职务的升降、调整都能坦然对待,身处逆境也会对革命忠心耿耿,什么时候都感到问心无愧。

1980年3月,解放军总政治部下发了经中共中央、中央军委批准的《关于洪学智同志问题的复查结论》,为洪学智彻底平反,指出自1959年开始对洪学智的免职、审查、批斗都是错误的,“是一起冤案”。

多年以后已是耄耋之年的洪学智重返吉林,回到金宝屯,回到他曾经的旧居地。小屋仍在,一株小核桃伸出碧色的一枝,洪学智拄着一柄木杖,站在门口,面色安然。

天上一轮星月,璀璨而明亮地照耀着昔日的门庭。

【作者简介:张子影,知名编剧、军旅作家。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后在空政文工团担任编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秘书长、理事。巴金文学院终身签约作家。出版军事题材小说集《女兵一号》、中篇报告文学《极限飞行》、长篇传记文学《洪学智》,获得曹禺戏剧文学奖、中国戏剧节金奖、巴金文学奖、中国作家报告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