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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疆文学》2023年第5期|王祥夫:随笔九则
来源:《边疆文学》2023年第5期 | 王祥夫  2023年05月24日08:08

王祥夫,曾任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以小说、散文创作为主。作品多见于国家级刊物,诸如《中国作家》《当代》《十月》《人民文学》《上海文学》《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山西文学》《黄河》《新华文摘》《收获》《北京文学》《芙蓉》《江南》等刊物。文学作品曾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上海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赵树理文学奖”“林斤澜短篇小说·杰出作家奖”等,出版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随笔集五十余部。

 

玉簪花帖

鄙人可能是经常没事喜欢在北京的胡同和街上散步,就总觉得北京的玉簪花像是特别的多,玉簪花的叶子是浅绿色的,因为绿的浅所以就像是很透亮。玉簪花分两种,一种开白花,我以为是正宗玉簪,一种是开紫花,而花型也要略小一些,我不太喜欢这种,我对紫颜色好像是有什么意见,为什么?说不清,就是不喜欢。北京郭沫若的故居,他的院子里就种着一丛丛的玉簪,还有两株高大的西府海棠和数丛牡丹,这种格局在过去叫做“玉堂富贵”,玉堂富贵指的就是玉簪、海棠和牡丹。这好像是一般人的院子里还不能这么种,这得够品极才行,王府的院子差不多都会是这种格局。梅兰芳的院子里种的却是苹果树和柿子树,这也有个讲究,叫做“事事平安”,这也是一般人的院子,一般的人过日子要的就是平平安安,而且是大事小事最好都能够平平安安。我个人十分喜欢这种格局,再说柿子和苹果也很好吃,冬天的时候,在窗台上摆一排溜冻柿子黄黄的不难看,想吃的时候就化一个捧在手里吸溜,冻柿子一般都是熟透了的,化了,用手捏一捏放嘴边一吸两吸就行。我觉得我要是有个院子,就会种几株苹果和柿子,既好看又能吃,还不说海棠开花是多么的好看,苹果花也不难看,苹果花要比海棠来的疏朗些,花型略大。但在我们山西的北部,柿子树是种不活的,所以即使有了院子也只能种些别的什么树。

玉簪花的叶子的叶脉有个特点,那就是叶子上的叶脉像是每一根叶脉都从叶子柄那里开始,所以画玉簪花的叶子的叶脉都要从叶柄 那地方下笔往下拉。这样画,才是玉簪。玉簪花开花,是从下边一直往上边开,下边的谢了,上边的又开了,所以是越开越高。玉簪花比较好画,淡墨勾花,叶子的墨色稍深一点为好,这样好有个对比。玉簪的花形是管状的细长喇叭,可不就像个玉簪。评剧《花为媒》里有一句唱词就是夏季里花开什么什么的,后边紧接着有个白玉簪。可见当年写这唱词的人是熟悉北京的。

北京胡同里最常见的花有两种,一种就是白玉簪,另一种是红豆花,红豆花可真红,种这种豆科植物是要搭架子的,在自家门口用竹竿随便搭那么一搭,花就会顺着竹竿往上爬,一爬两爬就爬满了架,红豆开的时候可真是好看喜庆,那个红才叫红,是正红,这种豆类的学名我叫不上来,我就叫它红豆,我还知道这种红豆结的嫩豆荚可以吃,老北京人家吃焖面就喜欢用它。

“今天吃什么呀?”

“吃焖面,到门口摘点豆角去。”

北京人把豆荚叫做豆角,红豆的豆角是紫色的,又宽又短,有人说它其实就是扁豆。管它是不是叫扁豆?这个我没查过。

葵花

葵花又叫“向日葵”或“朝阳花”,而鄙乡葵花的发音却是“葵霍”,那几年下乡去开会,村子里的队长会对旁边的人说“去,摘几个葵霍饼子来。”不一会儿葵花饼子就摘来了,开会的下乡干部人手一个,一边从上边剥葵花籽吃一边开会,这个会开得很朴实很亲切,大家就像是拉家常一样说一些正事,那时候的正事也就是植树造林或者是计划生育。大个儿的葵花饼子直径有一尺多长,放在两腿之上,一边吃一边说话手也不停嘴也不停,葵花饼子上的籽吃光了会也差不多开完了。葵花的叶子和葵花饼子都有一股很特殊的味道,说不清那是什么味道,但绝对不香,也不臭,而且葵花的叶子上会分泌一些很黏手的东西,吃完葵花饼子得洗洗手。那些年人们生活困难,买不上正经烟抽,不少人就都抽葵花叶子,把干葵花叶子拿来搓碎,用报纸卷了抽,闻起来很是刺鼻。但那些年不少人就抽这个,一是不用花钱,二是葵花叶子到处都有。条件好一点的会把烟叶和葵花叶子两样各放一半掺在一起抽,这叫“二合烟”。各种的植物里边,葵花的花是会随着太阳转动的,太阳在东边它就转向东,太阳在西边它就转向西,所以才叫向日葵。到葵花快要成熟的时候它就不会转了,它会沉静地低下头,葵花头的分量让它不能再高高昴起它的头转来转去,它只好把头垂着,一直到人们把它们一个一个用镰刀割去。葵花成熟的时候会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一种个头很小的候鸟,灰毛红嘴,专门吃向日葵,它们会把它们的身子倒吊在向日葵的花盘上,一大片的向日葵很快就会被它们吃得干干净净,每逢这个季节一到,村子里就会安排专人去赶鸟,他的工作就是赶鸟,一边赶一边喊,手里还会举着个长竹竿,竹竿上绑着个很长的红布条,他们就在葵花地里走来走去,走累了,拧一个葵花饼子坐在那里一边吃葵花籽一边休息。

葵花是好东西,葵花的用处很多,葵花籽油很香,要比菜籽油好吃。葵花杆还可以用来生火,尤其是用来引火,葵花杆子的里边是棉絮一样的东西,点着了,它会就那么不动声色地慢慢慢慢燃着,像是没火,但用嘴一吹火就出来了。葵花杆子最大的用处好像还在于它可以用来扎篱笆墙,葵花杆子上都有一个弯钩,把弯钩一律朝外扎一道篱笆,可真不难看,而且可以说是很好看,葵花分“大葵花”和“小葵花”。大葵花会开得很高,会高过人头,小葵花却长不高,小葵花长到一定时候会从上边分出许多杈,每一个杈上都会结一个小饼子,这种小葵花一棵就会结许多小葵花饼子,这种葵花就像是梵高画的那种,花盘也是黄的,不像那种大葵花,只有花盘四周有一圈儿金黄有花瓣,花盘却是黑的。小葵花结的籽很小,颜色乌黑,吃这种葵花籽会把嘴唇染黑。花店里有卖这种小葵花的,买四五朵回去插在花瓶里颇不难看。

我曾经在露台的大花盆里种过葵花,想试着种几棵看看,结果长得很高,花开得也很大,那个花盘成熟 后我特意还用尺子量了量,好家伙,直经有一尺半!这我可不敢相信,我跟谁说谁也不相信。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我把它摘了下来,但我不舍得吃它,我想起了过去的岁月,人们一边开会一边人手一个葵花饼子的岁月,还记起了那个老村长,他那时早就不当村长了,但开会的时候他也来了,新任村长赶忙把座让给他,开完会还征求他的意见。老村长说,我哪有什么意见啊,这葵花占着我的嘴呢,人们就都笑了起来。

如果我有个院子,我想我会种不少葵花,但我没有院子,所以我羡慕那些有院子的人。我还怀念开会可以一边说话一边吃葵花籽的年月,那时候,人与人之间多亲切。

凤仙花帖

凤仙花在民间的另一个名字叫指甲花,因为它的花朵可以用来染指甲。凤仙花从枝到叶再到花都比较水灵,所以也是画家们比较喜爱的一种花卉,凤仙这个名字多少有些风尘女子的意思,这与民国年间的名妓小凤仙分不开,小凤仙老了以后的照片我曾经看到过一张,就照片而言根本就看不出她当年有多少姿色,照片上的她交叉着两腿坐在一把椅子上 —— 是小脚,不是一般小,是很小。如果不说照片中的人是一代名妓小凤仙谁都不会相信这就是曾经轰动一时的人物。我看着这张照片就在心里问自己,我要是蔡锷会爱上她吗,好像是不会,怎么会,模样真是太一般了。

凤仙花是夏季的花卉,开花红粉透亮可真好看,夏天一到它就开始不停地开,是一边开一边往高了长,花几乎是藏在枝叶之间,所以画凤仙花总是先画花枝,然后是再画叶子,画花枝和叶子的时候要预留出一定的位置,然后才在预留的地方画花朵,画水仙花离不开胭脂,先用笔把淡胭脂调好,再在笔尖上蘸一点浓胭脂,画凤仙花不用点蕊,凤仙花有没有花蕊呢?我现在几乎都想不起来了。凤仙花的花籽像是一个大型的枣核,轻轻一碰就会裂开,像是谁在里边安装了弹簧,你只要一碰它,它就会马上把里边的种子瞬间射向四面八方。我们小时候总是在凤仙花上采它的种子,玩儿的时候只须用手指一捏或者是往谁的脸上一掷,因为它会炸开并且把种籽射出去,我们又把它叫做子弹花。

古典小说有记写到用凤仙花染指甲的细节,《金瓶梅》和《红楼梦》中都好像有这样的描写,用凤仙花染指甲当然是用它的花瓣,染的时候要加那么一点点明矾,先用捣缸把凤仙花的花瓣捣黏了然后再敷在指甲上,要过好一会儿才行,指甲才会变红,而且要染好几遍,染过的指甲好看不好看?说真心话并不怎么好看,手指甲还尚可,脚指甲如果染了可就太难看了。夏天的时候最让人心里不舒服的就是看到一个把脚指甲染的彤红的女人从对面走过来,穿着双拖鞋,一边走一边还嗑瓜籽,可真是让人心里不舒服。

凤仙花的名字可以说不止一个,凤仙、指甲花、子弹花,写这篇小文字的时候我忽然又想起我的岳母大人来了,我的岳母大人每年都要种那么几株凤仙花,四合院,她住北房,也就是正房,一进门两边的窗台上一到夏天就红红绿绿煞是好看,她从不叫凤仙花叫凤仙花,她把凤仙花直接叫做“海纳”,我翻字典想查查这两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但至今都没查到,我甚至都不知道“海纳”这两个字是不是应该这么写。我的岳母大人去世已近十年,但世上的凤仙花还轰轰烈烈地开着,只要是一到夏天……

香烟帖

朋友要出一本关于抽烟的散文集子,而且是自费,我知道这种书出版社是不愿意出的,找麻烦且不说,还会涉嫌给某个烟厂做广告。朋友说你虽然不抽烟,但不抽等于对烟没感觉,你他妈必须来一篇。既然是朋友自费出版这么一本书,我当然乐于捧这个场。关于烟,我的父母都是烟民,我们家是父亲也抽母亲也抽,比赛似的,家里整天都是烟雾腾腾的,东北女人抽烟并不稀罕,只是现在很少可以看到那路手里拿着个大烟袋的女人,盘着个腿,坐在炕上,身边有个小烟笸箩,脑门儿上有两个拨火罐留下的印记,这种场面我其实是挺喜欢的,喜欢它有市井气,但凡是有市井气的场面我一般都会喜欢。关于烟,我想讲一个笑话,这笑话我曾经写在一篇小说里,也就是坐车,是那种过去的绿皮火车,当年坐这种火车是不禁止人们抽烟的。这边,一个女的,挺年轻的这么个少妇,在抽烟,而且在不停地望空吐烟圈儿,她的烟圈儿吐得可真够好,圆圆一个圈儿吐出去,会慢慢在空中越变越大,后半夜的车厢里几乎没什么人走动,该睡觉的都睡了,没人把车厢里的空气搅动,所以这个时候是吐烟圈儿的最佳时刻。而她的对面,恰好坐了一个中年男人,他先是趴在那里睡觉,忽然睡醒了,打着哈欠,眼睛渐渐有了神采,他看着对面的她,看她一个接一个地吐烟圈儿,忽然也技痒了,他掏出自己的烟来,大婴孩,两毛钱一盒的那种,他点根洋火也跟着抽了起来,而且,他也开始吞吐,他吐的不是烟圈儿,他的技艺更好,他吐的是一根笔直的烟棍。当那女的吐出来的烟圈在空中慢慢越扩越大,他猛然吐出一个烟棍,这烟棍吐得可真够有力,真够有水平,竟直直地穿过那个少妇吐得烟圈儿。少妇吐烟圈儿他吐烟棍,少妇吐烟圈儿他吐烟棍,而且每次他的烟棍都是穿少妇的烟圈儿而过。直到少妇站起来放声大喊:“抓流氓啊,抓流氓啊!”一车厢的人遂被惊醒。而绿皮火车并没有因此而停顿下来,还继续“咣当当、咣当当”地开下去。这绿皮的火车,在夜里,看上去还是绿的,很好看。

熬夜帖

说来有些好笑,我的家人,从来都不把我是个作家当回事,也就是说,并不因为我是个作家,而且还算是个不错的作家当回事,不过想一想这也是极其正常的,亲情高于一切,你和家人在一起还摆显什么文学?所以,和家人朋友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从来都没觉得我有什么地方与众不同。当然,那种感觉,那种突然觉得自己多多少少有点与众不同的感觉有时候也会有,那就是在熬夜的时候,我的熬夜在朋友中是出了名的,写小说熬夜,熬夜写小说,夜里写小说的好处是不会受到一点点干扰,可以说,好的小说一般都是夜里写出来的,熬夜让我觉着自己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是,这时候人们早都睡下了,周围是那么的寂静,而我却清醒着,而且越来越清醒。我现在还能常常记起写小说写到了后半夜,也就是凌晨三点多的时候,不是困倦难当,而是饿,便会轻手轻脚去到厨房找一口吃的,冷馒头或者再有点豆腐乳,此刻,普天下的人们都在梦乡里,我一边吃东西一边会轻轻推门出去,去院子里活动活动筋骨,我站在我家北边的那个极小的院子里,一时夜色青森,繁星满天,猎户星座和仙后星座都在天上,我只觉他们便是两个人,正在朝下静静地俯视着我。此刻远远的地方忽然有爆竹“噼啪”燥脆地响起,在这样的夜里,虽只有四五响,但不知多少人会被惊醒,便知道明天有人家要办喜事,按照我们这里的习俗,第二天办喜事这个时辰是要放爆竹,爆竹响过后,忙着办婚事的人家便会开始新一天的忙,灯光下一切都新鲜而充满喜意。

在这样的夜晚,写累了,往椅背上靠一靠,我还常常想起在母亲怀抱里的事,那总是家里有客人,都坐在那里说话,我已经玩累了,被母亲抱在怀里,其实我还醒着,是努力不让自己睡着,却听见母亲对旁边的人说,“还是小孩子好,说睡就睡着了,说睡就睡着了。”其实我还没睡着,我想对母亲说我还没睡着,但母亲这么一说,我却果真就睡着了。但即使是睡着了,我还是能感觉到母亲把我从她的怀里轻轻放下,给我轻轻地把衣服脱去,又给我把被子轻轻盖好。这样的夜晚是多么美好。我在夜里每每想起这些事,忽然就像是眼角有了泪,抬起手来,而果然是泪,再看看表,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再写一个小时吧,我听见我自己对自己说。我的许多小说就是这样熬夜写出来的,即使是现在,一篇小说写顺了手,就会一直写下去写下去,一直写到后半夜,看看表,竟然又已是凌晨。还是老习惯,我还会轻手轻脚去找口吃的,然后推开通向露台的门站在露台上活动一下筋骨,我现在住在六楼最高层,抬起头看看,四下里望,可真是无边的夜色青森,繁星满天

煮茶记

我喝茶向来很随便,是碰到什么就喝什么,朋友们送的茶又总是喝不完,家里有一个小冰箱是专门用来放绿茶的,红茶与普洱之类不必往冰箱里放。好的绿茶鄙人却以为必须放在冰箱里才好,过一年两年再拿出来喝和新茶几乎一样。鄙人的平时总是喝绿茶图的是方便,只要有开水就行。南方的喝工夫茶如果再加上种种表演真是让人好不耐烦,“韩信点兵”“关公巡城”地絮絮叨叨讲一遍没一点点意思。壬寅年开春以来,鄙人是大喝井冈山的“狗古脑茶”,着实是因为南昌的止一堂主盛情地再三把这样的好茶寄过来,便索性大喝特喝,正宗的狗古脑绿茶也着实好,并不比诸如“西湖龙井”“黄山毛锋”“信阳毛尖”这样的名茶稍差,喝着这个茶,心里就想起那句诗:“好花当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这两句诗其实和喝茶没有一点点的关系,但忽然就想起这么两句,而且用在了喝茶上边,这样一来好像是找到了什么根据,索性就接连不断的喝,因为接连不断地喝这样的好茶,在心里终究又像是做了什么坏事,心里也盼着若是有懂茶的朋友推门进来一起喝才好,但壬寅年像是岁月已不是岁月,青天白日也不是了青天白日。被疫情被封控在家,忽然想起要喝喝红茶或普洱,便索性煮起茶来。茶是煮了又煮,但一个人煮茶一个人喝,日影从东复到西,真是让人惆怅难言,是为记。

粪店帖

汪曾祺先生的许多小说都可以拿来当做散文读,而其许多散文也有小说的味道,比如他的小说《七里茶坊》,不管别人怎么说这是一篇散文,而我始终认为这是一篇杰出的小说,汪先生在这篇小说里就说到了粪店。“粪店”这个词,现在在辞典里很难找到了,这个词也许会永远消失了,即使在现在的村子里,许多的年轻人也都不会知道“粪店”是怎么一回事。粪店是季节性的,我想应该只有北方才有,南方的乡村我想是不会有粪店的。北方的冬季天寒地冻,大雪纷飞,是农闲的季节,地里没有什么活 —— 可以说没有任活计可做,在这个冬闲的空档里,粪店出现了。粪店一般都设在城市的边缘上,没有在市中心去开这个店,这个店也不能说是开,就是找那么有一大片空地的房子,乡下的人来了,都是些精壮的后生子,他们在天寒地冻的时候住在店里能做什么?他们的工作就是出去收集城市里的大粪,他们跳到公共厕所的粪池子里去,他们只能从公厕的后边跳下去,这时候公厕后边的粪池子都冻结实了,里边都是冻的硬邦邦的粪便,他们要把这冻得很结实的粪便起出来拉回去,明年会把它们撒到地里去,这可是最好的农家肥。他们用冰鋛子,我不知道那种有一根长竿儿下边是一个铁凿子模样的工具是不是叫“冰鋛子”,他们就用这种工具把粪池子里冻结实的粪便一块一块凿出来装上车,然后拉回去。回去?回哪去?当然是回到他们住的粪店里边去,然后把一车一车冻成块的粪便再卸下来,堆在粪店周围的空地上,一堆,一堆,又是一堆,过几天,再出去再回来,空地上又是一堆一堆又一堆。他们住在粪店里,外边刮着北风,下着大雪,他们睡在一条大炕上,那炕可真大,从这头往到那头,一个挨着一个可以睡十多个人,他们吃什么?他们每个人都自己带着干粮,那时候的口粮都是定量,出来的时候每个人都需要把自己的口粮带好,粪店的墙上钉了不少木橛子,他们的口粮袋就各自挂在一个木橛子上,村里会派一个人专门负责给他们做饭,晚上临睡前做饭的会问,“明天吃什么啊?”那些精壮的后生子,他们都还那么年轻,大多都还没有结婚,他们很快就合计好了,“吃莜面窝窝吧。”“好,就吃莜面窝窝。”一个人做十个人的饭,不可能一下子做出几种,要吃什么就都是什么,在山西北部,莜面是好东西,也抗饥,所以他们都会带些莜面出来。菜呢,北方乡村的冬天能吃到什么?不过是山药蛋黄萝卜,也许还会有几棵很大个儿的圆白菜,特别大的圆白菜有时候会长到小磨盘那么大,力气小的人一个人都抱不动。他们的日子是辛苦的,他们住在一起,挤在一条大炕上,整个冬天,他们就都住在城市的边缘,粪店外边的粪积多了的时候会被送回去。他们从粪池子里凿出来的那种粪不能直接当肥料使用,要往里边掺土,要让它们好好儿发酵,掺一回土,就要用锹把粪堆倒一回,再掺一回土,再倒腾一回,这都是力气活儿,大冬天的,他们干得满头是汗。倒腾好的粪堆还要把表面用锹拍严实了。一堆一堆又一堆,它们都静静地待在那里,到了春天它们会被全部拉回到村子里去,会被洒到大地里去。到了春天,粪店被上了锁,粪店周围的空地上什么也没有了。

在中国各种的词典上现在根本就查不到“粪店”这个词。

汪曾祺先生在张家口一带工作过也积过粪,但汪先生跳到过粪池子里边去没有?这个可无可考证了,但他的《七里茶坊》现在读来还让人觉得亲切,汪先生当年待的地方离我这里不远,一个小时多的路就可以到,是张家口那边,张家口是风口,到了冬天可真冷。汪先生的这段文字里还说到了供销社:“这是一个中国北方的普通的市镇。有一个供销社,货架上空空的,只有几包火柴,一堆柿饼。两只乌金釉的酒坛子擦得很亮,放在旁边的酒提子却是干的。柜台上放着一盆麦麸子做的大酱,(这地方风雪大,房顶多是平的)。连路边的树也都带着黄土的颜色。这个长城以外的土色的冬天的市镇,使人产生悲凉的感觉。”

每读这段文字,我的心里是既难受又温馨,这真是一种说不清的情感,永远说不清,也不需要说清。

黄豆帖

小时候我只认识三种豆子,黄豆黑豆再加上大豆, 我们那地方把蚕豆统之为大豆,为什么?因为它粒大,豆类里论个头蚕豆应该是最大,所以才叫大豆,我对南方的朋友们说“大豆”他们不懂。一说蚕豆他们就清楚了。春末夏初,青蚕豆一上市,我最喜欢用它来炒牛肉沫儿,以之下米饭不错。我现在咬不动那种铁蚕豆了,太硬。那种煮半熟然后再用细沙子炒的酥蚕豆还差不多,还有就是用油炸的那种莲花豆,我们那地方有个小县叫“浑源”,紧靠着北岳恒山,这地方出一种油炸大豆,炸的时候已经全部去了皮,很好吃,很合适用它来喝二两,这和莲花豆不一样,莲花豆是带皮,炸之前先用水泡开,再用小刀一粒一粒地拉十字,这样一经油炸才会裂开,就跟莲花似的,所以叫莲花豆。这种莲花豆北京有,天津也有,好像南方很多地方也都有,不怎么稀罕。但我以为炸莲花豆太费事,因为一颗一颗地都要用小刀拉那么一下子,多麻烦。蚕豆其实最好吃的是那种烂乎五香豆,煮得简直是稀巴烂,但好在它还是一颗一颗 ,吃起来很香很面,有那么一点五香味和盐味,可以带皮吃。卖五香豆的总是推着一个自行车,车上是一个深盆子,盆子上蒙着一个小棉被,他是一边走一边喊,走走停停,因为不停地有人过来买。五香烂乎豆都是现买现吃,很好吃。蚕豆虽有各种的吃法但就是不能做豆腐,我没听过有谁用它来做豆腐,没有。说到做豆腐,就离不开黄豆和黑豆,在我们那地方黑豆豆腐要比黄豆豆腐贵不少,黄豆豆腐两元钱一块儿,黑豆就得两块五。为什么?据说黑豆的营养成分更高一些,大骡子大马,如果连着喂几天黑豆,你看它那毛,很快就会变得又黑又亮,跟縀子似的。縀子和绸子的区分现在的人们好像已经弄不明白了,縀子是又亮又光滑又挺括,绸子是软,不那么挺,你用手摸绸子,手有时候就会被挂住,但你用手摸縀子就不会。再好的绸子,穿着日久就会变得窝窝囊囊,縀子就不会,穿到后来还是那么挺括。黑豆据说还可以乌发,但怎么乌我不知道,是煮一锅黑豆水用来洗头发还是怎么弄?真不明白。我总觉得这是人们在瞎说,中国人总是认为吃什么补什么?那年我们在内蒙吃了一晚上的羊蛋,都说这东西是大补,一时间,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多羊蛋,叫羊蛋好像不太好听,文明点的叫法是叫龙卵,总之是吃了不少,晚上却连一点动静都没有,早上起来一伙子人一边刷牙一边嘻嘻哈哈都说什么动静都没有。相信黑豆能让头发变黑也是胡说,还有一说是黑芝麻丸可以乌发,我吃了不少,哪有这事,但黑芝麻丸味道不错,没事吃几颗挺过瘾,味道跟芝麻酱差不多。

豆类的品种很多,居家过日子一般都离不开绿豆和黄豆,绿豆用来生豆芽,黄豆也用来生豆芽。这两种豆子不怕开水烫,生豆芽的时候还就是要用滚开的水来烫它,把豆子放在盆里,然后往里边倒开水,一边倒一边快速地搅,心里会想它怎么就不怕烫?怎么就不怕烫?但它就是不怕烫,没过几天盆里的豆子就努了嘴儿,再过几天,豆芽就有一寸多长了,我个人是比较爱吃黄豆芽,当然绿豆芽也不错,但我总是炒不好,炒绿豆芽得有技术,豆芽炒熟了,但还要一根一根都挺着,胖乎乎的。

黄豆可以做一种最简单的菜,虽然简单却十分下饭 ,那就是把黄豆放锅里炒,哗啦哗啦炒熟了,再往里边撒把细盐,把盐撒进去再炒两铲子,然后再往放了盐炒好了的黄豆里边“吃啦”一声倒些水,不要多倒,少倒点,然后再把水炒干,其实那水都进到黄豆里边去了。这居然也算是一道菜,东北人的饭桌上经常能见到这种盐豆,但你去饭店吃饭却永远点不到这道菜,所以,这又好像不能说它是一道菜,但盐豆确实很好吃很香。虽然很香很好吃,但老头老太太看了会眼气,他们没这个牙口。

清酒帖

在日本,如说到酒,最多也就是清酒,清酒好喝不好喝?我以为不怎么好喝,喝酒对于我辈而言真是为了寻找刺激,但清酒既不能给人以那种刺激,入口也是冷冷的清淡,不怎么舒服,喝酒还是要舒服的,不舒服还喝的是什么酒?但喝清酒而一旦醉掉,那种难受可是要比喝白酒还要难受。我们南方的米酒也是这样,苗寨的拦门酒虽不是那么刺激,但一旦喝醉可真是往死里难受。在日本喝酒,最好是两三好友,小屋小桌小泥炉,小泥炉上边再放一个铁丝编的小灸子,就这么一边烤小鱼干一边慢慢喝酒,挺好,外面最好是下着点小雨,是不停不歇若有若无的那种。我不知道别人的感受如何,我只觉得日本的雨和雪像是特别的多,日本的动画片对雨和水的描绘也最为细致,别国的动画片是很难与之相比的,我看日本动画片,就爱看里边的雪和雨,喜欢那种感觉。

日本酒以清酒为主流,而清酒里边最贵的应该是“口嚼酒”,蒸好的米饭,晾一晾使其稍凉,然后让几个小姑娘一口一口地嚼那些米饭,她们的工作就是嚼米饭,每嚼好一口,就吐到一个容器里,这种酒的做法是从不加什么酒母,只利用人的唾液中的一种酶,这种酒在日本卖得最贵。但我也喝不出它有什么好来。在离日本很远的墨西哥,人们用木薯来做一种酒,也是只用口嚼,每嚼完一口就把嚼过的木薯吐到一个容器里让其自然发酵,这种酒叫什么名字我记不清了,但和日本的口嚼酒的区别是这种用木薯嚼的酒有点像是啤酒,而我也不能喜欢。我不太喜欢别人嚼过的东西,哪怕她是西施。

再说一下清酒,各种的清酒包括口嚼酒在里边我都不能说喜欢。若论喝酒,茅台也不能让我喜欢,我喜欢北京人说的那种烧刀子酒,六十度或六十多度,让人一喝一激灵。是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