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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23年第3期|包倬:青山隐(长篇小说 节选)
来源:《江南》2023年第3期 | 包 倬  2023年05月22日07: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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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晚年患了间歇性精神病,清醒之时,提出要回故乡阿尼卡。我和母亲决定陪同。小说以此展开一幅父辈生活的图谱,并从中追寻三十五年前阿尼卡到底发生过什么。作为主人公的“我”和读者一样,在似是而非的探秘中完成了回忆旅程。在这个过程中,作为教师子女的“我”,从小目睹父母的争吵、隐忍,且在懵懂中慢慢看到乡村的变化,看到时代对一个乡村的影响——那便是人人意欲离开故乡寻找外面世界,而如何回故乡也成了生命不一样的心结。在故事的推进中,阿尼卡人的过往与现今终于渐渐浮出水面。青山之隐,隐去的是父亲的心病,而这种生命的最后状态,显露的是人与欲望的纠缠,人与世界的对抗,更是人生期待的另一种救赎与和解。

青山隐

□ 包 倬

火 车

火车穿过隧道,天空滚过雷声。这是2013年5月8日夜,道路的前方有无数道闪电在等我。K145次列车,载我从夏城回洼乌。我父亲病了。母亲没在电话里告诉病情,只让我速回。她闪烁的语气让我预感不妙。

从落座那一刻,我便知道,睡觉是不可能的了。天黑之前,我和其他旅客排着十米长队,亦步亦趋朝车厢里挤。这场景让我想起小时候在瓦布,农民们往口袋里装土豆。我没有想到现在还有绿皮火车,更没有想到还有这么多人乘坐。车厢像是患了肠梗阻,每一个上了车的旅客在推前面的人的同时也在挡后面的人。每个人都牢骚满腹。我想起《圣经》里的话:为什么看见你弟兄眼中有刺,却不想自己眼中有梁木呢?(我不是任何教徒,但家里的书架上有一排宗教书籍,以备我在精神濒临崩溃的边缘,能够抓到一根救命稻草。)穿蓝色制服的乘务员双手掐腰站在车厢尾部,冷眼旁观着乱象,连嘴都懒得动一下。空气混沌,脚臭味、泡面味和劣质香水味肆无忌惮飘荡。

我的座位居中。左右两边,一老一少,一男一女,都在低头玩手机。他们和手机,都不时发出诡异的笑声。我怀着某种良善的期望试探着向左右挪动身子,但坐两边的人不仅没让,反而朝我挤了过来。如此,我完全相信,如果我站起身,他们会毫不客气地将我的座位瓜分了。我的行李箱在头顶的货架上,挎包在怀里。包里装着水杯、钱包、钥匙、单反相机、笔记本、钢笔以及一本契诃夫小说集(第6卷)。座位之间的小桌子,早已被靠窗乘客的背包所霸占,乘务员并未加以干涉。想拿出书来读或者在笔记本上写点什么,是不现实的,所以,我只能死死抱住挎包,像是怕它长翅膀飞了。

哐当——哐当,火车开动起来。车厢里亮着灯。夜色凝固在车窗玻璃后面,玻璃变成了镜子。我在镜中看自己,也看其他乘客。这场景像《雪国》的开篇。只是我的对面没有那个叫叶子的姑娘,我也不是岛村。哐当——哐当,车厢底部的轮子发出规律的节奏音,火车像一只奔跑的大闹钟。

此时,我应当回忆。回忆过去三十三年,和父亲相处的时光。顺便,也想想我的母亲和妹妹。至于我的妻子朱丽,我们的过去已被现在吞噬——我们不约而同地憧憬着,没有对方的未来。我们之所以没有快刀斩乱麻,完全是因为女儿帽帽。

三天前,我梦见父亲。他在爬一副用杀猪刀搭成的架子。他脚踩刀刃,黑色的血嘀嗒落下。我问他在干什么,他不语。那刀山高耸入云,他往上爬,血滴落在我头上。我抹了一把血雨,闻之,腥;尝之,酸。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越爬越小,最后看起来像只乌鸦。然后,他开始在刀刃上跳舞。每层架子由四把刀组成,呈十字状,前后左右,东南西北,他跳得行云流水。这让我相信再大的舞台其实都不过是一个十字架而已。我在床边的笔记本上记下了这个梦,但没给父母打电话。第二天,我那辆黑棺材似的桑塔纳在十字路口被人追了尾,我想,这应该就是那个怪梦的现实寓意了。我的车现在还在修理厂,否则我也不会乘坐这趟慢得让人想咆哮的火车。

我熟悉这趟列车,它的车次没有变过。它连接着蜀都和夏城,懒洋洋地行走在中国西南方的群山中,已经几十年。其中的一个小站,就是洼乌县。

十五年前,我从洼乌考入夏城上大学。每个寒暑假,都是坐K145回夏城。我和同车的学生打扑克、嗑瓜子、喝金江啤酒,十小时转瞬即逝。我们谈起未来,每个人都是雄鹰和雄狮。我们背诵“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终究还是——我们的”。

如今,我被人挤在中间,闻着车厢里的怪味,无所事事地盯着黑黢黢的窗外。每次闪电划过夜空,都会吓我一跳。车已进山,夏城被甩在身后不知多远。雷声紧随而至,轰隆隆开天辟地。闪电划过之时,我看到雨被风刮着扑向车窗,像一个漫无边际的拥抱。一列火车奔驰在夜晚的群山,飞禽走兽们会怎么看待这头巨大的怪兽?虎狼肯定没有了,但应该还有狐狸、兔子和穿山甲。其实不光是鸟兽,即使是人,在刚通火车时,都对这庞然大物有过各种猜测。故事一:某天,火车在中途小站停下,一位善良的老妇来到车头前,她扔下一捆青草,嘴里喃喃:吃吧,吃吧,你这个可怜的家伙,个子这么大,拉这么多人,肯定饿坏了。这个故事表达的不是愚昧,而是万物有灵。故事二:慢火车气喘如牛,年轻人爬上车,卸下电冰箱、洗衣机和电饭煲。可是,他们生活的地方还没有通电,他们自然也不认识这些电器。洗衣机用来装土豆,电饭煲用来盛猪食,至于电冰箱,用来给母鸡孵蛋倒也不错。讲故事的人每次都笑,并且总不忘在结尾处补充一句:那些年轻人,身手像豹子一样敏捷啊。

这条被称为西南大动脉的铁路,它的修筑时间长达十年,有数百人为修路牺牲。我去过那个烈士陵园,在铁路边一个灰尘弥漫的小镇边上,没人看守,推开锈迹斑斑的铁门,拾级而上,纪念碑挺立在十几棵桉树中间。石碑上刻着他们的籍贯,生卒年月。仅此。一个人的一生,就这么匆匆结束,像一块还来不及拉开的帷幕。由此,我又想起了父亲。

他仅仅是病了吗?如果是,倒也不算最糟。谁的父亲不生病?谁都是父亲,谁都是儿子。谁都要面对这一天。甚至谁都知道,死神会在前方等着我们。我们忙碌的一生,就是忙着死。

我父亲出生在阿尼卡。我没去过那地方。我对它的印象完全来自于父亲。无论是在瓦布还是洼乌,父亲喝醉时总会提及阿尼卡。他的讲述近乎喃喃自语。但说来说去,也无非就是那些人和事。

据说,那里生活着一群穷人。他们靠天吃饭。正月开始盼雨水,人和大地都张着嘴。顶着烈日播下的玉米种,有时候尚不待发芽就成了乌鸦的口粮。如果雨水来得早,庄稼像青春期的少年一天一个样,如果雨水来得迟,大人孩子就得扎紧脖子过日子。除了满身的力气,他们一无所有。男人挑三百斤担子,还能唱山歌挑逗路边的女子。奔跑一天,只为追逐一只受伤的麂子。他们是草木的兄弟,石头的亲戚。

活着的人不知道死去的祖先为何蒲公英般地坠落到那片土地。我们的家族在此地繁衍生息上百年,山岗上有坟茔七八座,山岗下有活人十二三。爷爷死了,奶奶死了。那片土地上,如今我们仅有伯伯一家亲戚。我不知道伯伯家现在有几口人,也不知道他们现在过得怎样。总之,我没有见过父亲家族中的任何一个人。

父亲说,阿尼卡的汉意是:我要了这地方。那一定是个喝醉酒的祖先,面对莽莽群山发出的豪言壮语。那是父亲的故乡,而我没法把任何一个地方当故乡。

那么,洼乌呢?

它是个县城,是我十一岁以后的家。在园丁小区那套两居室的房子里,三角梅顺墙爬到窗台,伸手可摘。下水道不时堵塞,汩汩冒泡。母亲和妹妹巧慧睡大卧室,我占据着小卧室,父亲长期睡客厅沙发。他喜欢喝酒。酒瓶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即使关了灯,也伸手就能摸到。

喝酒。吵架。砸东西。这是他们的生活三部曲。最初,我和巧慧缩在角落里哭,后来,我们平静地看着他们。再后来,我们说,离婚吧,这样生活有啥意义?

意义?父亲红着眼看着我们,生活就是生活的意义。

他是语文老师,喜欢唐诗宋词。无论是醒还是醉,他都够张口吟出一些诗句。我们家有一个书架,上面摆着书籍和杂志。但书香掩盖不了酒气。我大学报考汉语言文学专业,跟他没有关系。那时我只有一个念头,远走高飞。

我母亲是数学老师,她的暴脾气让人闻风丧胆。谁都知道,她无时无刻不在兜着豆子寻锅炒(吵)。甚至他们还知道,她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我父亲。她一生都想着离开丈夫,却从未如愿。那时他俩吵架,母亲总是哭着骂我和巧慧,说我们害了她。说早知如此,当初应该掐死我们。

这话让我想起在瓦布卫生院旁边的废弃瓦窑里,每年总有一段时间会出现死婴。那时我还没上学,跟着一群胆大的学生站在瓦窑顶上,看窑底的死孩子。他们有的拳头那么大,有的冬瓜那么大。特别是那些临产的孩子,他们赤条条,五官分明。每次我都很害怕,但每次都忍不住要去看。我不知道他们最后去了哪里。

“他们为啥不把你扔进瓦窑呢?”

那时我和妹妹吵架,这句话最有杀伤力。每次她都吓得发抖。如今,巧慧远嫁东北。我上火车前联系她,电话里传来麻将声,她让我先回去看看情况。

“从东北到西南,横跨整个中国,你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如果身处东北的人是我,我也会这样说。我已有三年没有回家。自从离开洼乌,这个小城和我的父母,就像石头从我心里沉了下去,连涟漪也很少泛起。这并不奇怪。我从小就羡慕树上的鸟儿,它们孵化出来,长大后,便飞走了。甚至是那些小蜘蛛,它们学会织网后,便能自立更生。

可尽管如此,我始终是别人的儿子,别人的父亲。生命是个圆环,走着走着就重合了。

我迷迷糊糊度过了十小时。醒着,又像睡着,但脑海里从未停止过回忆。早上七点十分,前方到站,洼乌。天是什么时候亮的,我浑然不觉。这列火车从黑夜驶向了白天。仿佛白天和黑夜同时存在,只不过是由一列火车完成了交替。像所有列车到站时一样,人们骚动起来。像所有流浪者归来,我保持着内心的淡定,最后一个下了车。

医 院

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里,虚构了55个城市。而现实中,至少在中国,几乎所有城市都一个样。哪怕是我们与之共同成长的城市,长着长着,就泯然于众。无非就是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人山人海,声色犬马。个人记忆,灰飞烟灭。我们以为自己在活着,其实是在腐烂。当某天你突然发现,并不熟悉生活的城市,正如你不认识过去的自己。

父亲住在洼乌县第一人民医院。我乘出租车前往。候诊大厅里响着一种类似蜂巢的嗡嗡声,仿佛世人都在病中。搭电梯比乘火车还要挤,焦虑的人们随时准备化为一道闪电。我选择步行梯。这倒好,很安静。走道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落满灰尘的灭火器顺墙根摆放。我在过道的转角处上了一次厕所,小便。我的尿夜浑浊,想必是没有喝水的缘故。

我在三楼过道的椅子上看见了父母。母亲呆望着来往的人群,茫然、麻木、无助。父亲闭着眼睛,侧着脸贴在母亲的大腿上,像个孩子。我朝他们走去,母亲渐渐认出了我,脸上挤出一丝笑容。

“你回来啦?”

她语气轻缓,介于疑问和肯定之间。我点点头。这时,父亲睁开了眼。他眼神木木的,像是眼珠蒙了一层翳子。以至于母亲不得不提醒他:儿子回来了。他的听力也不算灵敏,仿佛心和耳朵之间隔了千山万水。母亲动动腿,又摇摇父亲的脑袋,扶他坐了起来。他又看了我几秒,总算认出了我。

“你来啦?”

“嗯。”

他不再引唐诗宋词了。若是以前,他大概会说“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之类的。我闻见他嘴里有腐臭味。他想站起来,但手脚乏力,尝试了几次没成功,只好向我伸出手,我握住了他枯瘦的手。他从来都是个瘦小的人。瘦小的孩子,瘦小的年轻人,瘦小的中年人,瘦小的老人。别人的父亲中年时发福,老年时血压升高,他没有。他体内有着粉碎机般的消化系统,任何食物经过他的身体都是只入其味。如今,他变得更加瘦小,像一个裹在成年人衣服里的孩子。又黑又瘦,气若游丝,完全是一具久病之人的标本。

他换了个姿势,将自己的身子斜摊在椅背上,看上去像一件被人随意丢弃的衣服。我把母亲叫到了一旁。

“他这是咋啦?”

“疯了。”母亲说。

她怕我不信,又做了补充:“虽然医生的诊断结果还没有出来,但我敢肯定他的脑袋出了问题。”

此刻,我还不能确定母亲这话的真假,但我确定,自己的脑袋嗡地响了一声。待平复了一会儿,我才问起病因,母亲说肯定是因为父亲看见了那两条蛇。

“蛇?”

这时,候诊大厅的小广播里,有个女声在念我父亲的名字,电子屏上他的名字由绿色变成了红色。我们扶他进了诊室。

“哪里不舒服?”

“我心里害怕。”

“怕啥?”

“怕他们。”

“他们是谁?”

“很多人。”

“哪里有很多人?”

“现在没有,过一会儿就来了。”

医生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我和母亲,然后开了单子,让去抽血和做核磁共振。我想问点什么,可那医生已经按下了呼叫铃。他妈的,我在心里骂,病人排队几小时,换来的就是去某台机器上检查。难道这些医生,只是一台会读检查结果的机器?可同时,我也必须悲哀地承认,人一旦进了医院,就只能听这些机器人的。

我们去抽血。我替父亲挽起袖子,向冰冷的玻璃窗口伸出手。这手曾经握着粉笔在黑板上写漂亮的行书,这手也曾在我身上化成拳头和巴掌。当然了,这手还干过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事。如今,这手像一截腐朽的木柴上长了几只干瘪的虫草。针头戳破指尖的瞬间,他颤抖了一下。血,流进玻璃试管里。他突然从高脚凳上站起身。我条件反射般地去按他的肩膀,他顺势跪到了地上。血一直在流。母亲在忙着找纸或棉签。父亲开始在大庭广众之下叩头。人们投来诧异的目光。我去拉他,他像是生了根,随即发出痛彻心扉的哀告:

“菩萨啊,我向你告饶,放过我的儿子和女儿吧。”

来了两个保安。我们合力将父亲抬起。他的脚在空中乱蹬,嘴里的哀告变成了警告,“放我下来!你们这些恶魔!”恶魔们把他安顿在刚才坐过的椅子上,防止他再次站起来。但我们过度紧张了。经过刚才这一番闹腾,他整个人蔫了,闭着眼睛,只有偶尔眨动的眼睑证明他还活着。母亲手里拿着水杯,眼里含泪。

“就是这样的。”她说,“他疯起来就是这样的症状。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怕你们担心,一直没说。而且,他也不让我告诉你们。”

一个月前,父亲在公园里遇见两条扭在一起的蛇。他认为这不是偶然,而是某种预兆。他随手拾起一块砖头扔出去,刚好砸中蛇头。刚好,不偏不倚,就像那蛇头一直在等着他的砖头。

“那天刚好是六月十三,”她说,“不迟不早,刚刚好。”

“六月十三咋了?”我问。

可她没接我的话,继续说着父亲的症状。

简而言之,自从打死了那两条蛇,父亲也像那死蛇,魂魄已飘远,只留肉身在人间。每次母亲叫他,他都如梦初醒。而比走神更可怕的是失眠。某天夜里,母亲起来上厕所,恍然觉得床前有只兔子在眨眼睛。她惊恐地开灯,发现那是我父亲在抽烟。母亲背脊发凉。她不知道在那些她睡得很沉的夜晚,父亲是否一直是睁眼度过。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他一天比一天瘦了。

从此,他们的夜晚和白天一样,醒着,看着,安慰,鼓励,服药,全都无济于事。直到前几天,父亲一口气吃下三碗米饭,然后开始嚼筷子,母亲终于崩溃。她觉得,坐在面前的那个人已经不是自己的老伴儿。她说,如果你再不说实话,我就回阿比索去了。父亲也随之崩溃。他匍匐在我母亲胸前,讲述他打死蛇后做的梦。

让他最后一道心理防线崩溃的正是那个梦。此前他瞒着母亲,独自承受恐惧。他不是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仍然相信现实非所见这么简单。他在孤独的恐惧中做了一个梦:家族里一个死去多年的老人告诉他,那两条蛇,代表着他的两个孩子。

他在讲述时浑身颤抖,盘得像条蛇,救命稻草似的抓住我母亲的手,泣不成声,“我害怕啊,我的心都已经拧成了麻绳。”

现在,父亲有气无力地坐在医院过道的椅子上。他的脑袋下枕着母亲的大腿,虚弱得连赶苍蝇的力气也没有。他一定听见我们在讲他的病情,但已经不做任何反抗。他的针眼已不再流血,但手背上沾满血迹。

“你好些了吗?”我轻声问。他微微睁开眼,整个人看上去单薄如纸。

“我们再去抽血,”我说,“听医生的话,把检查做完。”

他点点头,试着站起来,但双腿打颤。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这气若游丝的道歉让我欲哭无泪。他是我的父亲,这个现实像闪电一样无法更改。所以,道歉?算了吧。我是一个宿命论者,习惯把眼前的不如意归因于某种看不见的东西。三十三年来,我们每天都想着让对方低头,却没想到,他道歉的地方是在医院里。这让我明白,他老了,弱了。而只有强大才能生出宽容。算了吧,我告诉自己,并且用力搂住他,贴得更紧了些。

他真的乖乖做完了所有检查。

在等待检查结果的间隙,我给巧慧打电话。她在外面吃饭,电话里传来猜拳声。有人赢了,大笑。巧慧也跟着笑。

“哥,我这边太吵了。我等下给你打。”

她在我之前挂了电话。我只好改用微信给她留言。我告诉她,父亲的病情不乐观,让她安排好手上的事情,回洼乌一趟。她回复:再说吧。

再说。然后,再也不说。

再也不说的还有朱丽。我们已经很久没有正面交流。一个月前的某个早晨,我在镜子前刮胡子。朱丽挤进卫生间来,坐在马桶上方便。我回头看她时,她正打着哈欠。我说,朱丽,我们离婚吧。她说,你是认真的?我说,当然。她说,随便你。从那天开始,我们躺在一张床上,裹着属于自己的被子,再也感受不到彼此的存在。我多次想起卫生间里的对话,既无不甘,也不觉受辱。她连原因都没有问。她说,随便。云淡风轻。她甚至可能还有一丝窃喜。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我离开夏城时礼貌性地告诉过她:我回洼乌,父亲病了。她回复:知道了。

我在医院里想起朱丽,这让自己心惊。我很久不曾想起她,这真见鬼。而更见鬼的是,我在微信上问她:你和帽帽怎样,还好吗?这条信息,像是发向了外太空。

生而为人

日本诗人寺内寿太郎说,生而为人,我很抱歉。我也想向人说抱歉。我才三十三岁,已经疲惫不堪。生活完全不是我以为的那样。一些东西在一夜之间毁灭了,比如理想,比如爱情。我听见它们一个个像易碎品那般从神坛上摔下来,声音晶莹剔透。过去的十年,我头戴虚拟的光环,过得清贫而满足。我相信自己在做着一份有意义的工作。每个人都有成为神的愿望,哪怕只是一瞬间。而同样只是一瞬间,一切就不一样了。尽管早有过预言,我仍然不信:报纸会在一夜之间一落千丈。我曾以为,记者是我这一生的终极目标。而现在,他妈的,手机囚禁了所有人的灵魂。没有人读的报纸,连擦屁股都嫌粗糙,大概只能用来擦玻璃。可我们这些曾经热血沸腾的理想主义者怎么办?大厦将倾,纷飞四散。总有一天,即使我不走,也会被赶走。我在上火车前打电话给副总编请假,他意味深长地说,“好好回去陪老人吧,工作嘛,干不干都没关系的。”

至于婚姻,你只有结婚了才知道。就像你要尝一道汤的咸淡,最可靠的方法是用舌头,而不是用心或眼睛。用心是以为,用眼睛是旁观。就像婚后我躺在朱丽身边,死活无法记起当初为何要拼尽全力去爱。真正的过去,是忘记了当时的心境。

我拿着父亲的检查结果去找医生。那医生看了半天,然后告诉我,他没啥问题。

“各项指标都正常,”他说,“我建议你们送他去三院。”

“你不是说他没问题吗?”

“正因为没问题,所以才要去三院。”

三院是精神病院。我的脑袋里轰鸣又开始了。我记忆里的三院,是几栋隐藏在梧桐树后面的白房子,路边长满了荒草。有时候我们骑车经过,风里会送来阵阵惨叫。

父亲在母亲怀里睡着了。我和母亲目光交织时,我轻轻摇了摇头。这医院和火车站一样,充斥着混沌的噪音和来往的人群。我跟着人群搭电梯,上到七楼,又下到一楼。外面正在下雨。但这丝毫不影响人们前来看病。从大门口到停车场的路堵了,车辆排着长队,雨刮器奋力工作。我寻不到一处可以抽烟的地方。

我又回到三楼。父亲仍在睡觉。一个长期失眠的人,在医院里睡着了。不知是医生还是儿子令他心安。我站在他们身边,手里握着检查结果,明显感觉脑袋里有一架风车在转动。

三十岁以后,我不可避免地想到疾病和死亡。同辈,前辈,每年总有患病或死亡的消息传来。原本以为,这一次次的预习,已能让我坦然面对。但当噩运降临到自己或至亲身上,还是难免乱了阵脚。原来,我所有的希望都建立在健康平安之上。如果无风无浪,再过十年,我可以换一套大一些的房子,或者换掉那辆已经开了十年的二手桑塔纳。换句话说,我无法为噩运买单。

我父亲醒来时并没有坐起身。他像个乖巧的孩子,睡醒时不哭不闹,只睁眼打量着眼前的世界。某一个瞬间,我看向他时,他的嘴角挤出一丝诡笑。

“我们走吧,”我说,“医生说你的身体指标正常,我们换个地方检查。”

他没问我们要去哪里,起身的时候很自觉地向我和母亲伸出双手。我们架着他下楼,他的脑袋靠在我的肩上。

“你和朱丽还好吧?”他冷不丁地这么问了一句。我嗯了一声。

“你答应我,一定要好好对她,”他说。我又嗯了一声。

出租车在雨中候客,雨刮器和挡风玻璃摩擦出刺耳的嘎吱声。我拉开车门先坐进去,伸手去拉父亲时突然被他甩开了。他厉声问:你们要带我去哪里?你们是不是也想害我?司机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没说什么。母亲从后面推他,他反抗得越发激烈。

“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快来救我!!”他猛地挣脱,转身跑开。他奔跑在雨里,一点也不虚弱,就像他真的召来了玉帝和王母。我和母亲冒雨追出去,沿着住院楼围追堵截了一圈半,终于抓住了他。刚才那辆出租车已经走了,而排在后面的司机都清楚发生了什么。

“你再这样,我们不管你了!”我用力抓住他的手,朝他吼。这吼声把他吓回了现实世界,他低下了头,呜咽着,又变回了弱不经风的样子。

跟医院相比,精神病院要冷清得多。出租车从梧桐树中间的路上开过,雨水淋湿了蝉的鸣叫和乌鸦的翅膀。大铁门敞开,作出迎接之势。门卫室里空无一人。篮球场上几只麻雀在追逐。我们扶着父亲朝前走,想寻找一个可以问询的人。突然,头顶上传来一声怪叫,像人,像兽,也像鸟。我打了个寒颤,回头看到父亲柔弱的目光。

“上来耍!”

又一个声音传来,这次我们听清楚,也看清楚了。头顶的窗户后面,站满了人。那些呆滞的目光,早已将我们看在眼里。他们穿着宽松的青白条纹衣裤,有人在笑,有人在招手。

这里的诊室和一院不同。父亲被医生带进去后,铁栅栏门隔开了我们。我和母亲抓住铁栅栏,像两个犯人。

姓名?尹青山。年龄?嗯。出生年月?我属羊。今天是几月几日?呜呜。你哪里不舒服?我害怕。怕啥?那些声音。啥声音?钟声、锣鼓声、木鱼声、念经声。这些声音怎么会害怕呢?他们要来害我。谁要来害你?他们用斧头砍我脑袋,用镰刀割我脖子。

外面天晴了。雨水清洗了天空,阳光像刚出鞘的利剑斜插在医生和我父亲头上。医生站起身,送他出来。经历了这一场拷问,他浑身颤抖。然后,医生让我进去。他建议我们先住院观察。我问医生是否能确定我父亲的脑袋出了问题。

“是的。”医生说,“他会狂躁,还有可能会伤人,或者伤自己。所以,他需要住进来。”

“跟那些人住在一起?”我想起窗户后面的目光,不寒而栗,“家属能陪着吗?”

“不能陪,也不需要陪,”医生说。

我必须得接受这个事实。我父亲疯了。我的眼前浮现出父亲穿着病号服,站在窗户后面等待新病友的样子。他那么老了,在一堆身强力壮的精神病人中间,会像一只苍老的鹅。

“我们可以在家里治疗吗?”我又问,“家人天天陪着他,按时服药。”

“这个,你们自己选择。我只是建议。”

没跟任何人商量,我做了决定:带父亲回家。医生开的药是:氨黄必利片、氯氮平片、艾司西酞普兰片。我知道,吃了这些药,我的父亲就会是一个靠药物来镇定的人。没有药物能驱散人内心的恐惧,只能让意识麻木。他会在药物的作用下变得安静,其实就是呆滞。那些药物比他心里的恐惧更加恐怖。

我们坐车回园丁小区,一路沉默。他坐在我身边,头靠在我肩上,艰难眨动的眼皮像两只濒死的飞蛾。车窗外的街道那么陌生,就像我的记忆出了错。

我家搬到县城的时间是1991年夏天。人们都在疯狂购买电视机,目的是为了看武侠电视剧。我们的黑白电视在乡下还能凑合,但到了县城就像我们一样灰头土脸。所以,我家也有了第一台彩电。我的整个中学时代都生活在这里。六年。这个只有四栋房子的院子里,住的全是就职于县城各学校的老师。

三个退休教师在院里打陀螺。鞭子声震天响。三个碗口粗的陀螺在水泥地上稳稳地转动,看起来像是静止。我们架着迷迷糊糊的父亲上楼时,有老人停下手中的鞭子问病情。我母亲勉强挤出一丝笑,说没事没事,过几天就可以跟大家一起玩啦。

钥匙伸进锁孔,八哥叫了起来:阿尼卡,阿尼卡。这叫声伴随着我们开门,关门,换鞋。母亲扶父亲去沙发上坐,可他突然一下子跪到了地上,不住地叩头。之前的经验告诉我们,拉他不起。于是我们只能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他叩够了头,抬眼看我,满脸杀气。

“跪下。”他朝我咆哮,“你给我跪下,磕头!他们要害你!”

我不怕“他们”害我,但我害怕这咆哮声像炸弹一样让父亲灰飞烟灭。我依了他,陪他跪在冰冷的客厅里。母亲坐在沙发上抹眼泪。八哥一直在叫,阿尼卡,阿尼卡。又过了一会儿,他说他们原谅我们了,让我起来。见他情绪平稳了,母亲倒水让他吃药。吃了药,母亲让他去卧室睡觉,他也没有抗议。

他一直睡到天黑。在这期间,我回到曾经属于我的卧室里,关上门,抽了一包烟。发黄的老墙上,还贴着同样发黄的明星贴画。他们是“四大天王”和小虎队,以及关之琳和温碧霞。我抄在墙上的诗还在——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那时我念高三,受我的语文老师影响,爱上了诗歌。那时,我做梦都想离开父母,离开洼乌。那时我发誓如果有天结婚了,一定要找个我爱的女人,幸福地生活。那时我的语文老师是众多女教师明里暗里仰慕的对象,他在五年后自杀于情感纠葛。

晚饭时,父亲情况正常。他提议喝点酒,母亲便从柜子里找出了一瓶他学生送的五粮液。我端着杯子,随即便感觉世界也变成了玻璃的。地板、墙壁、手机、锅碗瓢盆、嘴巴、眼睛……都是玻璃做的,需要小心翼翼。我们象征性地碰了杯。母亲为我们夹菜,仿佛那菜也是玻璃做的,需要轻拿轻放细嚼慢咽。我们轻声说话,甚至看向彼此的目光也是轻的。但是,我们又隐约担心,过分的安静,是否也会激起他的反应?

我说:“爸,我已经请假了。我陪你一段时间。你的问题不严重,慢慢就会好起来。”

“我的病自己明白,你不用安慰我。”他说,“如果你真想尽孝,那就明天陪我回阿尼卡吧。”

挂在窗前的八哥听了这话,拍着翅膀叫起来:“阿尼卡,阿尼卡。”

而我们全都陷入了沉默。旧时钟在发黄的墙上无声划动。电视机调至静音,一场歌舞变成了哑剧。可总得有人打破这沉默。

“你真的想回阿尼卡吗?”我小声问父亲。

“三十五年了,我终于下定了决心。”他说。

我心里一怔。换而言之,在我出生前两年,他就计划着回阿尼卡。人心像一口深井,而他的井里装满一个回乡计划。洼乌县幅员三千平方公里,从东到西的直线距离一百五十公里。而对于我父亲来说,这片土地就是一个大磨盘,在故乡以外的地方兜兜转转,耗尽一生。

“回去看看也好,”我说,“爷爷奶奶过世时你都没有回去。”

“我回去了,只是没有走到阿尼卡。”他说。

我的爷爷和奶奶分别逝于1990年冬天和1994春天。这两个消息都是以口信的形式传到我父亲那里的。爷爷过世时,我们还在瓦布。但奶奶过世时我家已经搬到了洼乌县城。两次的情况一样:我父亲听到消息转身就跑。两次的结果也一样:他半夜又回来了。1994年春天的那个夜晚,父亲推开门,带着满脚泥泞和满脸伤痕回来。半夜,我听到客厅里传出父亲的呜咽声,“我真的没这个勇气啊。”

我不明所以,便在脑海里想象父亲在夜里奔跑。树木、村庄、河流在身后退去,但迎接他的还是树木、村庄和河流。月影朦胧,前路如霜,群山黯淡。他经过村庄时,狗狂吠起来。松涛阵阵。一个背离故乡的人,奔跑起来难免误入丛林深处,或者被杂草和荆棘绊住脚。他的伤,大概就是这么来的吧。

“这些年,你为啥从来不回阿尼卡?”我问他。

他沉默不语,目光紧盯着窗外。那里,一株爬到窗前的三角梅正在凋谢。母亲开始收行李,装满一个箱子就推到客厅里来,总共有三箱。我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一副要搬家的样子。

“八哥也带走吧。”

她自己做了决定。我和父亲一起望向窗外,夜幕正在降临。

……

(全文详见《江南》2023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