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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女性写作专辑·第三季 《十月》2023年第2期|黄佟佟:拉黑(节选)
来源:《十月》2023年第2期 | 黄佟佟  2023年05月11日08:07

黄佟佟,作家、资深媒体人,“蓝小姐和黄小姐”公众号联合创始人。被誉为“最懂女人心的作家”。曾为《GQ》《VOGUE》《时尚COSMOPOLITAN》《嘉人MarieClaire》《ELLE》《瑞丽》等杂志撰写人物特稿,任“腾讯·大家”长期撰稿人。获2016年《南方都市报》年度记者,第11届南都新闻报道奖、《南都周刊》年度新闻报道大奖。至今已出版个人著作14部。

 

进画室,是冯重樱每天最快乐的时刻。

下午一点,推开门,闻到画室里面混杂着松节油、油画颜料、胶水甚至略略有点冲鼻子的味道就有点兴奋,今天会画得顺手吗?不知道,但阳光这么好,应该会不错吧,烧水,泡茶,翻几本画册,抽一根烟,再套上那件沾满了各种颜色的脏得不能再脏的蓝色工人服,开干!

从下午一点一直干到晚上七点,如果画大,就干到晚上十点,不能停,因为必须得在底色未干之前把所有的花都画上去,准确地说是戳上去,调好颜料,一笔一点一画,不能犹豫,落笔无悔,只有一次机会,像冯重樱的人生。

今天画得格外顺手,这些画,被沈玉称之为“这不就是我妈的布料”的画,终于是被市场接受了。昨天晚上香港画廊经纪人保罗在电话里说那幅《金色黄昏》拍出了一百万港币,樱,你知道么,这代表你进入了中国顶尖画家的行列,你太了不起了,冯重樱在保罗的密不透风的高亢音频里唯唯诺诺了几声,就放了电话,她也知道她该兴奋,奋斗了这么多年,终于算是熬出头了,进入拍卖公司的list了,有价有市了,不会饿死了,但她不知道这好消息该告诉谁,跟同行说吧,一百万港币在这个圈子里也谈不上顶尖,那么多千万级的人排在前面呢,当然那些大神大家也够不着,关键是你好像又离大神有点近了,你让这些现在还在一张画卖几万块甚至卖不出去的老同学们情何以堪,你就嘚瑟吧你,你就炫耀吧你,“总有你仆街的时候……”冯重樱最记得的是饭桌上同学说起某位大神时恶狠狠的表情,跟毛小菲说吧,也不对啊,人家都结婚了,前男友多少年了,还说个屁啊,跟最好的朋友沈玉说呢,这不是自讨没趣吗,沈玉一套房子都大好几千万,一百万,还不够她一套房子的装修费吧。

想了一圈人,竟然无人可找,不由得有些悲凉,像她这样旱地拔葱进入另一个世界里的人是很悲哀的,好不容易把脚从又黑又烫的老日子里拔将出来,无论走多远的路,身后还是一串黑色的脚印子,没有来路,没有同伴——所谓成功的喜悦也就折半了,还不如进画室的那一刻,每一次都是微型的扬帆起航,多么纯粹的快乐。

还是画画吧!画画里才有最纯粹的快乐,冯重樱加快了手中画笔的速度,画得顺手的时候就是上帝在握着你的手,得赶紧,但沈玉每次都是挑这种时候打电话来,而且一说就是半个钟头一个小时,真是烦不胜烦,冯重樱把电话静音,再把手机扣上,但是手机依然不依不饶地震动着,看来是急事,冯重樱只好放下画笔,用纸巾擦了擦手上的油料,捏起电话,滑过绿键,瓮声瓮气地说沈玉,我在画画,有急事吗?

有急事,我又怀上了。

谁的?

还是王大明的呀,还能是谁的啊?

怎么又是他的,你不是要离婚吗?

就是要离婚,才要生第三个啊,这样,我又能多分几千万啊。

冯重樱不知道该如何描述沈玉的生活,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位每次都焦虑无比的朋友,她看上去比谁都有钱,但又看上去比谁都焦虑,也许,这就是阔太的生活意义,拿到的是世界上最轻松赚到的钱,操的也是世界最难操的心——谁能控制那些有钱之后的男人的心呢?唯一的办法就是多生孩子,越多越好,他们是她手中的砝码。孩子一生下来,就是母亲的砝码,这样的孩子会幸福吗?对于这个问题,冯重樱不敢想,所以她告诉毛小菲她不要生孩子,也不要结婚,冯重樱通过沈玉把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抓马日子都过够了,未婚先孕,生孩子,抓女秘书,离婚,分财产,买房子,婆媳大战,老公入狱,捞人,复合,激情之下又再怀一个,再复婚,又抓出轨,又怀上……乘风破浪,披荆斩棘,一路惊涛骇浪,溅起的水花都把隔壁的冯重樱拍傻了,女主角还乐此不疲,天天播报战况。

半个小时过去了,沈玉终于把她如何猜到王大明保险箱密码拿到他公司核心机密,这一回她必将携三子坐稳江山的故事简略地讲完,发现冯重樱几乎没有怎么吱声,才突然想起,重樱,你不是有什么事了吧?找到男朋友了?

没事,就是昨天晚上佳士得拍卖成了一幅画,一百多万港币,冯重樱淡淡地说。

啊,沈玉怔了怔,好像反应不过来,紧接着又带着她惯常的八卦口气追问:那你最后能得多少?

也不多,扣了税什么的,快一百万吧。

快一百万,你画了那么久,才不够一百万,哎,重樱,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你跟我一起炒股,我包你一年至少挣一百万,你跟着我炒就行,现在本金有了,你不用苦哈哈地画画了……

冯重樱啪把电话关了,又关了机。

在这一刻,她觉得够了,和沈玉这个朋友,算是走到头了。

居然敢挂我电话,果然是翅膀硬了,成名了,艺术家了,就不把老朋友看在眼里了,沈玉冷笑着把电话丢在一边。

远处的育婴房传来嗷嗷的哭声,八岁的大儿子在哐啷哐啷把皮球往玻璃幕墙上扔,爱迪生你知不知道这样扔会把我们家砸出一个大洞,沈玉歇斯底里冲着儿子大吼,又冲着厨房里大叫,Mariya,stop this boy!

Mariya是跟了她八年的菲佣,本来国内不允许请菲佣,但沈玉还是千方百计让香港的朋友雇了Mariya回来,菲佣的专业和忠诚跟保姆市场那些不知所云的阿姨没法比。刚结婚的时候,沈玉陆续请过几个保姆,第一个偷钱,第二个做菜贼难吃,还不如自己动手,第三个居然跟王大明勾搭,监视她,第四听是听话,但完全是傻子,指哪打哪,去拿个快递还要怯生生地打电话过来,是哪个西门………Mariya话少,眼里有活,因为语言不通,不会跟别的保姆说主人坏话,做饭也过得去,更重要的是,她对孩子有耐心也有方法,她菲律宾老家小孩多,弟弟妹妹全是她带大的,而且信天主教的人就是这一点好,你不用担心他们会喂安眠药给孩子——除了她要打无数个漫长的国际电话和家人聊天,Mariya是一个完美的用人——况且电话费也是王大明公司出,这个便宜人情她顺水也就做了,关键是能帮她把两个孩子带好,这样她沈玉才能腾出手来对付王大明这个一颗心长了三百六十个洞的狡猾男人。

王大明,沈玉一想到这个人就恨从胆边生,和他认识这十来年,她像坐上一支火箭,倒是从地下飞到了天空,住上了六百平米的望江大平层,穿上了一万块的瓦伦天奴,但这一路火焰焚身的响动也够她受的——不过,富贵从来险中求,她一个破落纺织厂的子弟,能混到现在,不受点惊担点怕哪里成,难道像冯重樱一样苦力似的画画,孤身只影画了十几年,才卖一百万,还不够她春天去一趟巴黎的费用。

越是活到这个岁数,沈玉越是觉得人生残酷,美剧里有一句台词,“我当时还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么残酷无情,这个世界并不在意你的死活,也不去听你的呼喊,如果你的血流在地上,大地只会一饮而尽”,是啊,这个世界有谁帮过她沈玉吗?全是她抓爬回来的,从考上大学的第一天起,她就没问她妈拿过一分钱,这些年无非就是在男人手里混饭吃,在机构里混饭吃,在这两样东西手里混饭吃,美女是占便宜一点,可是也得打醒十二分精神,他们可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货,要坚强,要直接,要明事理,要知进退,最后,你要拿得到钱。说来说去,这世上钱最重要,这话说出来俗,她母亲雅了一辈子,也清高了一辈子,得到了个啥?被老公抛弃,被工厂抛弃,一生的存款一共十万零五,她后来能住上豪宅,请上保姆,带着姐姐妹妹全世界旅行,还不都是因为她女儿有钱,世人都说沈玉是靠男人挣的钱,这都是没见识的蠢人,男人的钱是你想挣就能挣到的吗?她名下的五套豪宅,十多个铺位,还有银行里的几百万的现金是靠她沈玉用命换回来的。

如果不是自己搏命考上大学,金融水平过硬,替公司赚了大钱,她哪里能遇上王大明这一类上市公司的大人物,如果不靠豁出去几番周旋,哪里可以在十多个女人竞争中拿到王大明这种烫手饽饽,如果不是一腔胆气,抓奸离婚,哪里能分到头两套豪宅,如果不是重情讲义,替离了婚的前夫到处求人,王大明哪里可能被捞出来……如今王大明再是个混蛋,看到她沈玉也多少要礼让几分,他知道她是个厉害角色,也知道她能帮他,所以他愿意和她生三个,就是打算和她一条船上坐到底了,她管不了他那些花花事,但她会在深夜缠绵之后逼他签下保证书,这个家,不会是别人的,只会是她沈玉和三个孩子的——爱迪生那张复制人般的小脸每每扬起,会时时刻刻提醒王大明,这才是血脉相亲,这才是血肉相连。

可是冯重樱不懂,她不懂男女之间,不是只有爱情这么一种不靠谱的激素反应,男女之间,还有战友与战友的生死之交,还有小兽与小兽之间的惺惺相惜,只喜欢英俊男人是一种多么肤浅的迷恋啊,几乎可以毁了女人一辈子。冯重樱偏执的小脑瓜甚至把她归结成为不幸的阔太,沈玉想起前几天冯重樱来这套大宅参观时那种复杂的表情,还是那样木愣愣的脸,脸上不知是高兴还是嘲讽,惊叹了无数句好大好大,连一句恭喜都没说出口,她五万块一张的沙发她不知道夸一下么,她可爱的一岁半的儿子她不知道夸一下么,她拎来暖屋的礼仍然是一张自己画的画,那种布料画沈玉可真不稀罕。小时候,妈妈的书房摆的各色布料她可是看得够够的,只不过如今,冯重樱把妈妈的布料画了出来,还号称是艺术,骗鬼吧,当年她要是肯读设计,哪里还有她冯重樱的份,妈妈搞到的纺织学院设计系的委培指标,她根本不稀罕,她要读金融,“我不喜欢画画也不喜欢那些花样,为什么你一定要硬逼着我去学这个你要我报我就跳楼”。多年以后沈玉还记得十八岁的自己用尽了所有力气吼出了这句,她感觉全身都在燃烧,血往上涌,满脸是泪,身后的冯重樱死死地拉着她,生怕她一松手沈玉就真往阳台上奔,弄得她妈只好长叹一声,说,好好好,你不想考,大把人想考,重樱,这个名额给你了,我去和你们老师说。

你看,人生的命运,真的有时候就在那么一瞬间就决定了。冯重樱拿到了委培名额,读了设计,后来又读研,再去香港读博,一路狂奔,成了画家,苦是真苦,一路都紧巴巴,住着最小的房子,当家教,洗盘子,做肯德基的服务员,沈玉毕业后每年给她的几千块钱红包一直是她的启动资金,这都是后来冯重樱跟她说的,早知道你这么苦,我就多给你一点了,沈玉说,我们公司年终奖都是乱发的。

是啊,经历过纺织厂破产的人都知道没有钱意味着什么,当年如果不是她一意要读金融,哪里会有后来的大好局面,她给离婚的父母各买了一套房,还给异父弟弟和姨妈买楼,如果冯重樱愿意,她甚至想借钱给她让她在珠江新城离她家很近的一个新盘付首期,可惜一腔热情全喂了狗,冯重樱一年比一年对她疏远,沈玉名媛满室的生日派对她不参加,而她想去参加冯重樱画家朋友的饭局她也冷着脸拒绝,说都是你不认识的人……她像防贼似的防着她,生怕她进入她的世界,为什么呢?

从前沈玉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今天她把那些不愉快的回忆全都集合在一起,电光石火,她突然想起初中的时候她和冯重樱一起在联欢会上表演越剧《十八相送》,她演祝英台冯重樱演梁山伯,两个人讨论谁是主角,沈玉说当然梁山伯是主角,他的名字在前面,冯重樱淡淡一笑,主角当然是祝英台,而且哪个女生和你在一起不是陪衬?她看沈玉一愣,马上补了一句,但当配角合适我,现在想起这句话沈玉突然打了个冷战,是啊,这三十年她做惯主角,从来没有想到冯重樱也是要做主角的人,她赶了三千里路,走遍五湖四海,披星戴月,就是为了有一天可以站在世界的中心,聚光点打到她的身上,著名画家冯重樱,要不然吃那么多苦意义何在呢?啊,她是介意的,她是难受的,她甚至是——嫉妒的,这嫉妒隐藏得太深,以至于连冯重樱自己都是不认的——以前她能忍她,因为她太需要她的帮助了,现在她出名了,有钱了,不忍沈玉了,就把沈玉的电话挂掉,这就是人性。

她怎么能这样对自己呢?沈玉气愤地抄起电话,找到那个叫樱樱的名字,果断拉黑。

一段友谊是怎么崩溃的?

冯重樱时不时在想这个问题,在沈玉把她拉黑之后。

以往沈玉也拉黑过她,带着某种娇嗔,她喜欢在平静的关系中制造出一些波澜,以加重对方对她的印象,大概那些男人吃这一套,但冯重樱不吃,然后沈玉过上一个月又会加回她,然后在电话里真真假假地骂她没良心,这事就过了,但这一回,沈玉一直没有加回她。

开始冯重樱还有点慌,后来就觉得这样也好,因为实在也不知道跟这位人间公主说什么,听她炫耀她六百平米的豪宅、花心而有钱的老公、如何在王大明的金山银山里挖一坨下来筑实她的财富王国,如何炒股,如何炒楼,首付、回报率、私募、珠宝展……全部都是她不懂也不想懂的事情,某种程度,更是令她痛苦的事情,因为她永远也进入不了沈玉那金色的世界,那个无趣的只用钱来衡量一切的世界。

以前总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好的朋友会中途走散,无非因为两个人走了不同的路,风景不同,有何好说?这些年,冯重樱也经历了不少这样的失去,别的人倒也罢了,甚至连毛小菲离开她也没有这么难受,只有想起沈玉,她会心里一痛,觉得人生苍茫。

她们曾经那么好。

同年同月同日生,都出生在一个叫纺织厂职工医院的地方,同一间产房。

沈玉是妈妈的头胎,关于带小孩花样设计师什么也不懂,她所有带小孩的知识都是跟冯重樱妈妈学会的,这位裁缝的妻子人高马大,生孩子像拉泡屎那么简单,冯重樱已然是第四个,饶是一顿乱带也把冯重樱带得活蹦乱跳,沈玉几乎是在冯家长大的。小时候缺奶,是冯重樱的妈妈喂她,三岁前上不了幼儿园妈妈又老是要加班,索性寄养在裁缝铺,沈玉和冯重樱是在裁缝店的桌子底下玩大的,那些碎布头,那些小娃娃,那些过家家,那些桌子缝里泄下的光线和光线里的灰尘,也有温暖的快乐。

幼儿园是一起上的,小学初中高中也是一个班,直到上大学时才真正分开。高中毕业时沈玉说我们和他们不一样,我们一辈子不要分开,千山万水也要一年见一次面,果然,她践行了这个承诺,冯重樱到北京读研,后来去香港读博,沈玉都会常常飞去看她,有时是出差,有时是年前购物,总归要见上一面,总归是沈玉请客,每次掏出钱包时总要说:这次我先请,等你有钱了再请回我。但这样的机会似乎一直没有,冯重樱永远是穷的那个,就算她博士毕业后来到广州教书也照样只不过一万来块的工资,还不够沈玉买双鞋,沈玉总是拦住她付钱的手,你行啦你行啦,留着多买几管颜料吧,再说我可以报销……

沈玉是慷慨的,而慷慨是纺织厂子弟最稀缺的优点,和她们一般大的同学几乎全部又在纺织厂周围讨生活,这也是大部分纺织厂子弟的宿命,他们一辈子待在纺织厂那十里方圆的地方,由生到死,医院幼儿园电影院俱乐部洗澡堂商店菜市场食堂小学中学高中工会一应俱全,吃喝拉撒全部解决,多少人在这里默默无言地过完了一辈子,就连任沪生那么优秀的男孩,被他妈连哄带骗去读了纺织中专,说是可以出国深造,结果没有的事,不也最后回了厂,在厂里窝囊过了一辈子吗?

纺织厂,还真是想起就肠子疼的地方,上万人生活在这里,奇高的围墙把纺织厂区和宿舍围得铁桶一般,围墙原是本地红砖的颜色,但经过三十多年风雨侵蚀,基本已经全部变成黑色,更像铁桶了,衬得里面白墙黑瓦平顶尖顶的建筑格外肃穆,这是上海纱厂南迁的遗迹,有三十多年的时间,每到下午五点,那些戴着白色帽子系着白色围裙的纺织女工就会从工厂大门里拥出来,一整个香穗街就突然变得芳香无比,也不知道是女工们搽的雪花膏,还是印染车间的花布的味道,都从里面面涌了出来,大家开玩笑说这哪里是香穗街,这是香水街,这哪里是纺织厂,这分明是香水城。

在这座几乎赤贫的城市里,香水城曾经是人们仰望的高贵城堡,这里有高贵的上海人,美丽的布匹,还有这个城市里最漂亮的年轻女人,她们经过精挑细选才进入这座香气四溢的城堡,她们上班的地方夏天有风扇,冬天有暖气,每个季度发油发米发面发饭票菜票馄饨票内部布票,人人都想到这里来上班,享受社会主义终生福利,只可惜,自从冯重樱懂事之后,这些好事就只存在于人们的只言片语中。肉眼可见,纺织厂已经以光速开始滑向深渊,从暖气不开了的那一年算起,一年一年走向衰败,暖气时停时关,变成彻底不开,后来风扇坏了没人换,热天车间里热得煮得人熟,工会的物资慢慢少了,有时工资发不出就用布抵,弄得香水街上一街的熟人,卖的人多,买的人少,再到后来,就是停产,生产半年,停工半年,拖欠工资成了常事,等冯重樱考上大学后,纺织厂索性破了产,冯重樱根本不敢想那些围在铁桶般的厂区里的人的命运,他们一辈子连厂门都没出过,你让他们怎么办?

很多年以后,冯重樱读博的时候每次走到山顶宝珊道转入旭龢道时都能看到一棵巨大的细叶榕,气根占了半幅墙,一枝斜倾出来,树冠遮天蔽日,是这一小段路里最凉快的地方,香港哪里都小,到处腾转不开,只有树,朝天空怒长,恣意伸展。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每到此,她就要喃喃念这八个字,想起沈玉,当然偶尔也会想起任沪生,木秀于林的任沪生被命运吹得伏进地底,而沈玉却像这棵树一样越长越旺。那时班里的女同学都讨厌沈玉,说她傲,说她不理人,说她拍老师马屁,说她勾引男生,可是她一点也不在意,她忙着看书,忙着帮老师改卷子,忙着出版报,忙着排舞,她身上有一种任凭你怎么排斥我我不管就是要长得更高更大一些的自我和洒脱,这是冯重樱最羡慕的一点。“沈玉,为啥你就一点不在意?”

“如果这个地方这些人不在你的plan里,你为什么要介意呢?”沈玉沉着坚定地指住一棵大树,“纺织厂在这,而我们只要拼命地长,就会到那儿,阳光雨露自由生长,随风飘荡,多美!”冯重樱一下子就明白了,只要她拼命地长,跟着沈玉一起长,她们俩就能长到那最高的地方。

纺中六年,冯重樱认识了操场边上每一棵大树,因为她和沈玉下了课或者放学之后就会一圈一圈地在树下走着,人家说她们俩是同性恋,其实是纯聊天,总有聊不完的话,说不完的事情,习题,考卷,男生、老师,动画片《花仙子》,紫龙比星矢帅……她们唯一不用讨论的话题就是考大学,因为考大学对她们这样想出去的女孩是唯一的路,只有考上大学她们才能离开那个围得铁桶一样的地方,那破败的厂区,那些一模一样的一排又一排的宿舍楼,那些摔摔打打的锅碗瓢盆,那些在黑夜里哭喊的女人声音,那些怀抱孩子时无望的眼神——她们都知道如果不离开它,它就会吞噬她们。

生第三个孩子之后,沈玉又买了一套三千万的房子,因为生的是女儿,王大明一高兴就给了全款,她拿了一千万付首付,其他两千万偷偷放到了一个私募基金那里,回报有十个点,比银行贷款高,cover掉房贷,还能赚点小钱,唯一就是烦一点,私募的钱是年底给,而贷款得月月交,少不得东挪西借,好在,王大明是个富矿,时不时挖一挖,总归有点,有时要他给钱买个包买个首饰,转眼就二手卖掉,然后去交房贷,王大明虽然精,倒也查不到这么细。

另外,让她想不到的是,她在她那个IP叫“御姐本姐”的账号下随手分享了一只八千块的奶瓶居然上了平台的热搜,一条的点击量有二十多万,平时再晒个老公送的新款爱马仕、二万块的黑兰贵妇面霜,六百平方米的豪宅是如何扫地的,条条下面都挤满了围观的人,几个月下来居然有了几万粉丝,后台络绎不绝想要和她商务合作的人,都是要她推荐什么护腰按摩器、真丝内裤,嘁,她沈玉是用这个的人吗?后来一位本城名媛告诉她这就叫有网红体质了,用心把流量做起来,粉丝到十万的时候,你就可以接贵妇面霜的广告了……

喔,这还不容易,沈玉心领神会,新的时代,绝对是赢者通吃的时代,王大明天天说要低调不要露富,但网上的人偏偏最吃这一套,沈玉随便露出她阔太生活的边边角角,就够炫的,以前买条新项链买个新包忍不住要找冯重樱嘚瑟一下,还招她嫌弃,现在万千粉丝等待看她“御姐本姐”的开箱记,这真叫换一种思想,就是另一番天地,她天天乐此不疲地拍照拍视频,生活倒比起之前忙碌了许多,网上说这也是创业,也是事业,沈玉心想,哼,就许你冯重樱自命独立女性,号称画家,你网上的粉丝还不见得有我多哩……

神秘阔太、有钱、老公帮买爱马仕、三个孩子、六百平米珠城豪宅、五万块钱的沙发,沈玉知道这些东西很庸俗,可是,群众可不就是爱庸俗么?很顺利,三年就有了二十万粉丝,虽然不算顶流,但她沈玉也算是江湖上叫得着的一号博主了。

有时午夜梦回,沈玉都忍不住要笑醒,谁能想到她居然就这样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钱,老公,孩子,照顾所有人,甚至连她没想到的名气,她都拥有了——王大明也不敢小瞧她了,给她买包买首饰也更勤了,因为这叫投入,出去商宴的时候,总有人惊喜地说啊原来“御姐本姐”是你呀,我是你忠实粉丝,每当这一刻,王大明的眼神里就有了当年追她时的那种光亮,沈玉挂着矜持的笑,哪里哪里,我那是瞎搞一气,不要笑话我,来,我们喝一杯……

你看,人就是这样,只要你强,他们就服你,就像当年纺中的女生那样不喜欢她,但也不敢欺负她,倒是拿冯重樱撒气,这里有一半是因为冯重樱的长相,作为一个女人,她长得实在太高太壮了,她肩又宽,脸又方,走路摇摇晃晃,像一棵站不稳的树,另一半是因为冯重樱的性格,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是啊,她不是纺织厂的子弟,她的爸爸是个做手艺的瘸子,她是沈玉她妈帮忙搞进来的,他们骂冯重樱钟楼怪人,是沈玉的小跟班、小瘸子、小裁缝,她们在上体育课的时候会在冯重樱跑步时伸出脚让她摔个狗啃屎,会在教室奔跑的时候故意带翻她的书桌,把她的铅笔盒拂到地上。如果你不亲身经历,你很难知道初中的孩子对不喜欢的人会有多恶毒,这种恶毒甚至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离开纺中之后,沈玉从来没有参加一次同学聚会,她对这些同学几无印象,倒是冯重樱回纺织厂参加过很多次,好像她从来没有被他们欺负过一样,人啊,真是奇怪,通常都是该谢的人你未必记得谢,该恨的人你全然忘记。

当然,也可能是衣锦还乡的虚荣,毕竟,博士这个衔,在广州没有人理,回老家还是有用的,还有另一个原因大概就是任沪生,“你说,任沪生知道他自己长得帅吗?”少女时代冯重樱常问沈玉这么白痴的问题。

“长得漂亮的人都知道自己漂亮”沈玉轻蔑地一笑,“他以为在路上盯着我看几眼我就会注意他,真的太天真了,还不如跟小罗玩有意思。”小罗是他们班最调皮最丑的男生,追起沈玉简直是不要命,这在纺织中学简直是公开的新闻,但谁也不敢说小罗,小罗的爸爸是后勤处的处长,管着全厂的分房呢。是的,沈玉是真的不喜欢任沪生,对于她来说,任沪生太没用了,漂亮她有了,不稀罕,她喜欢有用的男人,她喜欢在任何时候都紧紧锁住命运喉咙的男人。

与其说沈玉不喜欢任沪生,不如说沈玉不喜欢纺织厂的生活,那几乎都是黑暗的——不谙家事的妈,时常失踪的爸,哭哭啼啼的奶奶,提刀上门的债主、上海人的傲娇与本地人的自尊,明明好多天没吃过肉了,出门时还是要把裤线烫得笔直的虚伪,还有一位过气美女无尽的不甘心,每次替她穿好裙子,梳好辫子,沈玉总能看到一双黑洞洞的眼睛直盯着她:小玉,女人找对象千万不能往下找,不要贪图他长得帅,要不然你就会像妈妈一样,被你爸毁了一辈子。

只有沈玉知道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那个在冯重樱眼里完美的沈家姆妈,原来是镜子前一个恨意难消的女人,如果有可能,沈玉很想跟冯重樱换妈妈,冯妈妈长得不好看没文化爱打人,但她是热乎的,整个冯家也是热乎乎的,虽然到处堆满了东西,所有碗杯上都敷着一层油,可是她家是暖的,冯重樱的哥哥们打出打进,裁缝店顾客来来往往,冯家姆妈总要热切地追过来,瞧瞧我们小玉多漂亮多优秀,重樱要是有你一半漂亮聪明就好了……来,吃碗干妈做的甜酒汤圆。

谁会想到沈玉天天生活在一个冰窟呢?那个家永远没有人,设计师永远在加班,维修工永远在打牌,冷锅冷灶冷饭冷菜,所以沈玉宁愿待在冯家,因为她喜欢她在冯家姆妈和冯重樱眼里的那个自己,虚幻的却光华四射的自己,她知道只要她坚持下去,她就能成为那个自己,她喜欢她们看她时眼里的那种亮光,好像它能带给她什么好运气,这亮光让沈玉真的好像真的无所不能,她偷妈妈的画册给冯重樱看,她带冯重樱到妈妈的工作室玩,让冯重樱在布料堆里随便翻,等妈妈给她五毛钱让她自己到香水街上买点吃的,她就带着冯重樱去吃豆芽鸡蛋小塘菜炒的米粉,或者干脆把钱给冯家姆妈,让她给她们做一顿好吃的,然后她们傍晚出去散步,跑到纺中后面的一座小山上,坐在山顶上那块最大的石头上,她们的目光可以越过那高高的黑色围墙,望向无尽的远方,看到田野,树林、云朵和晚霞。

冯重樱常常问她在想什么,她说我在想我将来会住在哪里?

住在哪里,不回纺织厂了吗?冯重樱惊奇地问。

不回,我要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你愿意陪我吗?

那当然,但我妈怎么办?

带上呗。

他们肯定不愿意走,我还是一半时间陪着你,一半时间回纺织厂吧。

没出息,走就走得彻底点,走了就别回来。沈玉突然抬起头大力地吼起来,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冯重樱马上跟吼道,往前走,莫回呀……两个人吼得声嘶力竭,然后坐在大石头呼呼地喘气,又相视哈哈大笑起来。

疯一了阵,沈玉坐在石头上,她感觉到冯重樱小心翼翼把头放在她的肩膀上,冯重樱个子那么大,可是她还是小女孩,沈玉感到胳膊处有微微的一点暖意,这一点暖意隔了二十多年她还能感受到,当时的她想说一点什么,但最后她决定什么也不说,两个人就这样互相依傍着看着太阳落山,暮色四合。

……

(全文见《十月》202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