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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3年第3期|唐炳良:罪案
来源:《雨花》2023年第3期 | 唐炳良  2023年04月27日07:48

我失去斗志了,关于一只啤酒瓶的盖子和我手里的一根筷子。它们之间没有产生杠杆的效应。援手和好牙来自邻桌,我有理由相信,四海之内皆兄弟。噗,啤酒瓶开启了,压力下的啤酒化作泡沫冲出,喷了我一脸。

一个助人为乐的小伙。一个用牙齿轻易掀开啤酒瓶盖子的人。

这间拥挤、肮脏的小餐馆,我第一次光顾,但也相当于第一百次光顾。你回忆一下,你生活的城市,离今天不太远、但也不太近的某个年代,是不是所有的小餐馆都这么肮脏、拥挤。店主从来不考虑怎样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人民太强了,开啤酒瓶还要用到工具,太低估人民的能力了。油烟滚滚而来,酸菜鱼的咸酸味和龙虾十三香的香辣味滚滚而来。我们喝得意气风发。看看滚满一地的啤酒瓶盖子吧,看看我们手里兼开啤酒瓶的筷子吧,筷子头都撬得失去了原来的形状,如果你还有什么疑虑的话,再看看一张张桌子的边沿(不错,这涉及另一种开启啤酒瓶的技巧),又有几条边线还符合几何意义的直线标准。

当然了,我们还有一口口好牙。

他还站在我面前,冲着我微笑。

“上次碰面,是在金胖子小餐馆。”

“……”

“我们也是比邻而坐。”

“……”

“没事。我们这里,所谓的六朝古都,十朝古都,不就是这些人吗?”

他回到他的伙伴当中去了。

我确实想不起来了。不仅不记得什么金胖子,就连昨天和前天,我们一起喝啤酒的人当中,谁是王胖子和李胖子,我也不记得了。你回忆一下,你生命中的某个阶段,是不是豪杰出自草根,各路英雄风云际会,每天都有人拉你到小餐馆去。你只认识拉你去的那个人,也不是什么莫逆之交,但已经够了,你尽管坐上桌,用筷子撬你的啤酒瓶。隔天你也请客,拉上个什么人,结果来了一桌——很好呀,至少有人领你的情。这些昨天和今天一起喝啤酒的人,眨眼间星散不见,也许从此一辈子也不会再碰面——很好呀,喝过了就喝过了,豪杰就是喝完了酒挥挥手,谁也没说我请了你,你就得回我的情呀。

我想了想,开了两瓶啤酒,走到他桌旁。

我把一瓶啤酒递给他。

他看上去比我大点,二十五六岁(我二十三岁)。在我们简单交谈、喝完一瓶啤酒之间,我确认他是一头混入狼群的羊。狼是我们,一群习惯于在小餐馆里吼叫的食客,他是安静的羊。他的微笑、一口好牙、红唇,清洁的米黄色休闲西装,使人想到什么叫优雅。他的牙首先是白,其次才是坚固。他的红唇意味着全面的健康。一股浓烈的油烟扑来,足以把一屋子人熏黑的阵势,油烟散去,居然,他的牙依然白,休闲西装依然清洁。

记不清多少次了,我把一瓶啤酒递给一个临时属意的人,或别人把一瓶啤酒递给我,但我们从来没真正记住谁是谁。我们都一样,相仿的年龄、学历和想法,在小餐馆里相遇,充当食客也充当豪杰,所谓的交谈就是由食客一变而为豪杰。我遇到的人当中,还没一个从举止到谈吐都显得优雅的人。

关键是,他望着我的那双眼睛,明亮、友善,一点也不像敷衍我的样子。

我想我遇到贵人了。

我住城郊。这是我成年之后,经过N次搬迁,目前来说,比较中意的住所。这里离市区其实并不远,有片林子把都市的喧嚣挡住了。紫金山的一条山脊(山脊的尾巴),不经意地绕了一下,围住一片安谧。在我可见的视线里,白色圆弧顶紫金山天文台闪闪发亮,彗木相撞进入六十天倒计时,令人期待(彗木相撞发生在1994年7月17日,就是说,现在是该年的5月)。我早晨骑一辆二手货雅马哈到工厂上班,晚上回到这里,一天中感受到一动一静的不同生活氛围。嗯,一动一静。

这是农民盖的房,当然,农民盖房不只用来出租,还用它养猪。养就是了,你说这些吃饱了就睡的“二师兄”,跟我有什么相干?看看屋子里,前任的居住痕迹还在,居然还是1980年代的——我是指墙上的招贴,费翔、帕瓦罗蒂、普拉蒂尼、马特乌斯、古利特(它们布置得七歪八斜、恰到好处,事实就是一种审美的谋划)。入住的最初几晚,我满耳朵都是费翔的《冬天里的一把火》,闭眼都看到滚动的足球,看到普拉蒂尼他们几个。我猜前任也是个男孩,他的偶像清一色都是男人。我问房东大嫂,这位大嫂说:“哪里,是个女孩!眼睛可漂亮!”我一惊,不知道为什么一惊。当晚,我辗转反侧,睁眼闭眼之间,我都看到一双美丽的眼睛。

大嫂还跑到楼上,跟我说女孩的事,我没几句听到心里去。大意是,女孩跟父母关系紧张,高二时离家出走,租住在这里,给一家乡办厂打工。父母找她找了很长时间,终于找到她时,发现她发型也变了,还抹了口红,气得一巴掌打过去,打得她嘴里吐出一口血来。随后女孩被她的父母生生地拖走了。

大嫂离开后,我像条狗似的,开始在屋子里走走停停,嗅嗅闻闻。怎么,比之于有些动物,人类的嗅觉可以退化到如此的程度吗?

我常常站在这间屋子里发呆。

陶文轩来的那天,我不是在屋子里发呆,而是有点神经,突然就唱起了《冬天里的一把火》。他的出现令我有点猝不及防,也许因为超出了我的预期。我大概有一些不恰当的表现,笑得也不太自然。唉,人与人的差别真是太大了。

听听他的名字,陶文轩,是不是给你足够的想象空间?他出身于怎样的家庭?父母双教授?抑或,咱们南京紫金山天文台里,观测即将发生的彗木相撞的天文学家?此外,你是不是认为,陶文轩这名字——至少我觉得——应该跟艺术什么的沾点边?但如果有一天,这名字出现在一本新出版的朦胧诗集的封面上,也不是不合适。

我们坐下来,开始交谈。朋友,下面先开口的是陶文轩,你别听错了啊。

“你不会看不起我吧?”

“……”

“我坐过牢。”

“……”

陶文轩说,他坐过牢。我像信仰一下子崩塌,愣住了,嗫嚅着,本来还想说几句“人生难免……”之类的话,可一见他探过来的目光,我又一愣。

他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像一下蓄满了什么,水汪汪的。

他说他捅人了。不过,没死。他说没死是由于弹簧刀进入人体软组织的部位,离动脉血管还有半厘米,如果没有这半厘米,他也不可能有和我认识的机会了。他叙述的重点在一些细节,在他整个服刑期间,狱头对他的欺凌和毒打。他解释说,牢里关押的犯人,虽然总体上都是坏人,但他们其实是有正义感的,尤其对某一类罪犯,达成了共识,非常接近我们公序良俗的社会中人们集中表达的那些。举例来说,一个猥琐的老头儿,如果居然是以强奸幼女罪入刑,那还不如在没上拷子之前,先以死谢罪的好,因为大牢里等候着他的,绝对是生不如死的日子。狱头笑笑,使一个眼色,犯人们一拥而上,先把这人的花白脑袋往马桶里按,按三十秒,是什么吃什么。之后,谁看他不顺眼,都可以踢他几脚,一直踢到他自动把睡的窝挪到马桶旁边,一夜听着犯人往马桶里哗哗地撒尿,没脾气。他说他遭到狱头的毒打,不是因为杀人,而是因为牙白。他不无遗憾,耸耸肩膀说,这也许涉及监狱中流行的另一种价值观,一个人和大多数人不一样,过于清洁,过于白(他的肌肤也白),至少不太像一个劳动者。

他掀开米黄色西装里面的衬衣,让我看,也让我想象,现如今雪也似的这身肌肤,曾经是怎样的青紫叠加、伤痕累累。

“今天……还有狱头?”

“事实上有。”

“是什么样的人?”

“孔武有力,有正义感。”

我一时无语。我们的交谈告一段落。也可以理解为,陶文轩留了点时间,让我可以消化他以上所说的全部事实。然后,他站起来,环视着我住的这间屋子,嗅了嗅。

我知道他嗅的是什么。楼下那班“二师兄”,虽然有吃饱了就睡的优点,可事实上,它们也无时无刻不制造着一种气味,向空气中扩散。此外,陶文轩是边环视边嗅的,当然屋子里不那么堂皇的内容也尽收眼底。我已初步拟定好几句说词,本房客过日子,一向有拖拉的作风,等过几天吧,屋子里该扔的扔,该置的置,彻底改变一下。

陶文轩沉吟着,开口了:

“都是朋友,有什么难处,尽管说。大忙帮不上,小忙还是帮得上的。”

“哪里的话……我嘛,就是不上心,什么事情都拖……”

“真的,大忙帮不上,支持个两千三千的,还是可以的。”

听听,两千三千算帮个小忙。那年月,我每月的工资是两百三百。

他望着我,右手已开始伸向米黄色休闲西装里边的口袋。

我一急,忙说:“别,你千万别……”

我说“别”的时候,一种不必要的目测却已开始,目测他休闲西装里边的口袋,左胸前鼓起的程度,是否和三千元的厚度相当。我觉得那里是平的,和右胸前一样平。

“用不着客气呀,真的……”

“别,别……”

我忘了说,从陶文轩进屋那一刻起,我就感到被他审视。他的微笑是真实的,审视是轻微的,但也是真实的。我感到陶文轩对我的审视相当成功,接近于完成。

他几次把手伸向口袋,我都说“别”。问题是,如果我胆子大一点,不说“别”,任由他那只慷慨的手往一点也不鼓起的西装口袋里掏,会出现什么样的情景?

我居然没让他掏。

他不掏了。

我落败了。

我在红星电子元件厂上班。厂门右首有家烟纸店,店主吴胖子仿佛跟我有缘,见到我总笑笑,我也对他笑笑。厂里有停放车辆的车棚,但我已习惯于把我的二手货雅马哈停放在他的店门前。从车棚取车每天都太拥挤了。

多数时候,他两手抱胸,身子靠在门框上望着马路上的行人,一副阅人无数的样子。

这天我到他店门前取车,他也是同样的姿势。不过这一次,他似乎想跟我聊几句。

“你认识陶文轩?”

我点点头。

“他跟你说没说那个?”

“什么?”

“他坐牢的事。”

我迟疑着,点了点头。

“呵呵。”吴胖子笑起来,“跟这个人说是捅人,跟那个人说是强奸,没一次相同,全是他虚构的。”

我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陶文轩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事,竟然是他虚构的?

“他虚构自己的犯罪经历,有什么目的?”我其实还很想问问,陶文轩是不是真的很有钱,但没问出口,因为怕引起误解。

“目的倒没有。”吴胖子看看我,像说一件很平常的事,“青菜萝卜,各有所爱,他爱这么说,也不算犯法,对吧?”

他转身进店,取了张纸片递给我。纸上有字。

大贵:今晚六点,莫愁路刘胖子小餐馆。

我不知道他俩怎么认识的、是什么样的关系,以及怎么会提到我(例如,陶文轩知道我每天都在这里存车、取车,把吴胖子和他开的店,作为我和他的邮政代办使用),作为一篇小说,这是个欠缺,但似乎也不那么重要。

当然了,我没去喝那场啤酒。

我的生活有一点改变,少喝了不少啤酒,作息也趋于正常。日子过得波澜不惊。我真实的想法是,这世界太复杂了,许多人我都不了解,出于安全的考虑,我觉得我应该主动回避一些人。

不过有一个日子,我还是要把它记录下来。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1994年7月17日。我要说的其实是16日晚上的事,但似乎跟17日有点划不断的意思,因为人们说“今夜”,可没把零点之后的夜晚排除在外。“今夜,太阳系将有重大事件发生”,重大事件是从17日凌晨4:15开始。朋友,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了。

——彗木相撞。

当晚十点,离那个巨大撞击的时间还早,我先和陶文轩“撞”上了。

还在下班之前,我就作出一个决定,“今夜”是我的狂奔之夜。下班后,我在一个大排档灌下两瓶啤酒,就开始驾车在大街上飞奔。很久没有获得在大街上飞奔的快感了。天还没有黑透,大街上全是人,许多人都仰脸望着夜空,带点莫名地紧张和兴奋。我断定他们都挨不到那个时刻,过会儿就回家睡大觉了,但我会挨到。我真实的想法是,彗木相撞跟地球人彻底没有关系,但我就是想挨到那个时刻,就算我其实什么也看不见。我那辆二手货雅马哈,两个轮子呼呼生风,一个刹车,我人到了城南的夫子庙,一个刹车,我人到了城北的颐和路。我仿佛还到过大行宫,到过新街口,看见孙中山先生的铜像一闪而过。之后,我渐渐失去方向,一个趔趄,我感到眼前有点荒凉,但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次急停是因为车子熄火。我那辆车,麻烦事经常会有一点。我于是蹲下身,开始摆弄那辆二手货,却始终找不到问题的所在。就在这时,我发现昏暗中有人站着,仿佛在笑(我看不见,但感觉到他在笑),大概已经笑了许久。这人是我的朋友陶文轩。

陶文轩真的在笑,昏暗的夜色挡不住他那口白牙,他的白牙在笑。

有一刻,我们谁也不说话,陶文轩望着我笑,我瞪眼望着他笑。然后,我妥协了,荒野之地,车子不能搁这儿(有小偷),陶文轩说他住的地点并不远,那就把这辆瘸了的车,存在他那儿一夜好了。

然后,我推着车子,开始跟着他往他的住地走。

我大概是迷糊了,弄不清现在所处的位置。但越往前走,我越感到这里熟悉,道路高低不平,两边长着些芦苇,芦叶和芦花时不时拂到我的脸庞。我突然醒悟了,这不就是草场门外,我曾经租房生活过的地方吗!从三汊河到长江之间的这片冲积地带,当年长满芦苇,如今还长满芦苇,已经开发了若干年,还要开发若干年。在我的视线里,已经封顶或没有封顶的一幢幢建筑,黑影一样无声,像是假的,反而是三汊河堤岸下那些低矮的简易房,灯光明亮,比较有真实感(我们正向那片灯光走去)。我怀疑,陶文轩所谓的住处,就是我三年前曾经租住过的那些低矮简易房中的一间。

朋友,下面我要叙述的内容,会让你感到匪夷所思,因为不符合常理。有点魔幻,有点黑色幽默,但这都是我亲眼所见。我先告诉你,那些简易房的出现,是因为有需求。建筑工人很多,农民工很多,他们都需要栖息地。有些房子是本地农民盖的,他们在堤坝外边的荒滩上种菜、种粮和养殖(养猪、鸭子和大白鹅)。然后,小餐馆出现了,洗头房出现了,杂货店出现了,菜贩子的菜摊在堤岸上一字摆开,活鱼活虾也能买到(从长江捕捞的),很快形成一个集市。早晨和夜晚相当热闹。集市的参与者就是以上人群,我是其中之一,疑似还有我的后继者、现在走在我前面的陶文轩。

我现在为陶文轩摘帽,把他头上的“疑似”二字去掉。陶文轩就租住在这里。朋友,魔幻和黑色幽默(也可以说是一个神秘事件),你会看到的,但别问我为什么。

我的朋友陶文轩,领我进屋之后,没一句客套话,就一屁股坐在一张椅子上,不动了。余下来的时间里,他只做一件事,就是望着我笑。无论我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他仿佛也看到我想到了什么),他只是笑。他的笑是观赏性的,观赏我,从进屋子那一刻起,就具有观赏的价值。有一种击打的行为(击打什么,你很快就看到),也在他的观赏之中,击打的力度之大,持续的时间之长,就算过了午夜零点,也只能算“今夜”。

下面我只说我了,不再提陶文轩,你就当陶文轩一直笑,边笑边观赏我好了。

他房间里的情景,和我三年前房间里的情景一无二致。我说主要的方面。我在我睡的床铺的顶棚上,倒贴了一幅好莱坞明星玛丽莲·梦露的半身像(巨幅,比我人还大),他床铺的顶棚上也同样。我在房间里悬挂了一个练习拳击的沙袋,他房间里也有一个沙袋,位置也相同。还有两样与拳击有关的装备,等会儿你也会看到。我怀疑陶文轩租的房,和我三年前租的房是同一间,沙袋和玛丽莲·梦露是我的遗留物。但事实上并不是。三年前我搬离时(我大概在那间房子里住了半年),有一对准备开饮食店的小夫妻已实施承租,一辆小货车就停在堤坝上,除了把他们的一应物品从车上搬下来之外,也带走原租住者遗弃的各种杂物,客观地说就是垃圾。我亲眼看见他们把沙袋里的沙倒在堤坝下,然后用那只编织袋,装进体量较小的垃圾,扔在货车上(应当也包括我练习拳击的另两件装备,因为我已确定放弃这项运动)。为了弄清楚这两间房是不是同一间,我还跑到外面去察看,从这边跑到那边,又从那边跑到这边。不,不是的。我住的那间房,餐饮店还开着,堤岸上有一棵倾斜的乌桕树,而这边没有。那边那棵乌桕树还在。

这时我人还立在外边。

我似乎已解开心中的疑团,确认我租住过的房子在那边,遗弃物已彻底消失,这边屋子里相同的物件和它们的位置,只是凑巧相同而已。但我却依然心有不甘。刚才我看到陶文轩屋子里那只沙袋,仿佛眼熟得很,沙袋大小、编织物的条纹和颜色也很眼熟。当然,相同的编织物是厂家批量生产的,我不能说一样的物品,我的消失了,别人的就是我的。不过我想起来了,我还有更确凿、更微妙的细节可以核实。

我的沙袋上有一块补丁。

我那只沙袋,当然是我制作的,编织袋是我从一个垃圾箱拣的,黄沙是我从一个建筑工地灌的,为了灌那点黄沙,还差点和一个看工地的老头儿干起来(这是另一件事,我将在稍后叙述)。沙袋上有我亲手留下的印记。

这只沙袋,在我击打它的某一天,出现了一个洞眼,沙往外流。我用一块布把洞眼缝上了。布是一块黑布,是我一条旧裤子上的一部分,我用弹簧刀割的。缝这块布的针和线,是隔壁一位大妈提供的,大妈说她只有白线,我说没有关系。为了缝这块补丁,我还憋出一头汗来,针还戳到手指,冒出一颗血珠。我这样想,如果陶文轩那只沙袋上没有这块补丁,我悬着的心就彻底放下了,我将很快离开他的屋子,打车回我的租住地。

我冲进屋子,检查陶文轩的沙袋。沙袋静默无声,悬垂不动,我把沙袋旋转过来,背面一块黑色补丁赫然在目,是用白线缝上去的。

我像触电似的跳了一下,发出吼叫:

“我的天蓝色拳击手套呢?”

两只拳击手套一前一后飞到我手中。天蓝色的。

“我的护牙呢?”——天晓得,三年前我在体育用品商店选购这副拳击手套时,还顺带买了一副护牙,就像我真的要上拳击台似的。

护牙很快飞到我手中。

我的全部装备到齐了,完璧归赵,物归原主。我长舒一口气,别无牵记,唯有忠实于我曾经的选择,回到我二十岁的人生起点。击打。击打。击打。我的独立人生是从一副拳击手套和一只沙袋开始的。

我二十岁上还没有彗木相撞这件事,所以我现在脑子里也没有彗木相撞这件事。彗木相撞所造成的冲击,相当于十亿颗原子弹爆炸的威力,是我三年以后听说的。

朋友,你看到了,看到了我的沙袋,看到我在击打。赤膊,戴拳击手套和护牙,左一拳右一拳,击打这只由我亲手制作、像有深仇大恨的沙袋。

这是个发力的夜晚,我不知道我的击打持续了多久,一共击打了多少次,直到我大汗淋漓,筋疲力尽,脑子里一片空白,赤膊,上衣拎在手里,摇摇晃晃地走出屋子。

我离开时没有向陶文轩告别。

吴胖子的脖子扭转过来,望着走近二手货雅马哈的我。我已跨上车,准备发动了,但感到他仿佛有话要说,就也把脖子扭转过去,望着靠在门框上的他。

吴胖子永远是吴胖子,脸上永远带点悠闲,阅人无数的样子。

“你不去看看陶文轩?”

“陶文轩怎么了?”

“他进去了。”

“犯……什么事?”

“不知道。”他望着我,目光温和,并无讥讽之意,“你们是朋友呀。”

是的,我和陶文轩怎么也算个朋友。上次我去取那辆瘸了的车,他还请我吃了顿北京烤鸭和扬州小笼包,我去修车子,他也一直陪着我。我回忆,陶文轩的微笑是真实的,对我的审视是轻微的,当然也是真实的。

“知道了。”

我说着,发动了车子。

朋友,在我去探视陶文轩之前,我得先说一个老头儿,我和他的那点冲突。

这个老头儿,安徽口音,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他高举一支手电,像李玉和高举红灯那样把我罩住,而我却看不见他的脸。在这个过程中,我一直试图和他沟通,就这点事,让他放我一马,但老头儿却指我是“贼”,扬言要把我扭送到派出所去。直到我耍了点横,事情才算解决。

我先不说我怎么耍横,我仍说这个看守工地的老头儿。

他有股子倔劲,简直不可通融;立马一变,又像换了个人,成了和蔼的长者,遇事好商量的贤者。他执拗的时候,具有最高的权威,最大的执行力,工地的财物一点不能丢失。他和气的时候,像一个慈爱的爷爷,我是他顽皮的孙子。这两者之间的反差极大,原因还是因为我耍横。

我向他亮了刀子。

这个夜晚,对我具有里程碑的意义。金子很值钱,但我今晚不需要金子。黄沙是普通的建筑材料,不怎么值钱,但我需要它。我制定的计划不可动摇,今晚就必须得到执行。房子也租了,拳击手套也买了,就差一个沙袋。然后,我遇上了这个执拗的老头儿。

一个糟老头儿,他要把我扭送到派出所去。

“老东西,你敢挨近我,我就捅了你!”

我这话是吓他的,因为我出门没带刀子。但老头儿上前来了,我下意识地一按口袋,硬硬的,仿佛有个物件,摸出来一看,真的是一把刀子。啪,刀刃弹出,寒光闪闪。老头儿愣住了,退后一步,忽然熄了手电。

我也愣住了。我出门时可没想到要带弹簧刀,它怎么会在我口袋里的?

这把弹簧刀,我不知道为什么要买它,不知道为什么老爱玩它。“啪”,刀刃弹出;“啪”,刀刃缩回。抛一下,接住;再抛一下,再接住。买它之后,除了把玩它,我不记得派过什么用场,用弹簧刀割一块黑布,把黑布缝到有洞眼的沙袋上,是我制成沙袋之后的事。

他大概是想试探我,重新打亮手电。我感到他人离我远了点。

我向他亮出刀子。

“你这孩子,就为这点黄沙,要动刀子?”

“你敢挨近我,我就敢动刀子!”

“可你看都没看清楚,就在那里扒拉,你看看你扒拉的是啥。”

“我扒拉的是啥?”

“碎粒子白石!”老头儿说,“这是铺路用的,汽车进出铺一条道,不然轮胎上全是泥!”

我一愣。是的,我刚才还怀疑,这黄沙的颗粒怎么这么粗?原来不是黄沙。

“我说你这孩子,到工地顺点东西(他用了个‘顺’字),也不知道白天踩个点,慌里慌张就扒上了(他认为‘顺’东西要先踩个点)。其实,一口袋黄沙,值几个钱?我们看工地的人能吓唬就吓唬一下,吓唬不住就让人家顺点。工地的黄沙是私人承包商承包的,前天有个妇女家里急用,要点黄沙,承包商直接让她拿。私人承包商在乎这点小事?”

我把弹簧刀收起,装进口袋。

“黄沙在那边,你跟我走!”

从这时起,老头儿变了,变得和蔼,手电一直照着我,直到我装好黄沙,提上车子,口袋一歪,他还帮我扶了一下。

他的和蔼和狡黠,都真实无疑。我觉得他本来就是这么个人,只是由于守夜人的临时身份,我横插一杠子,弄得他有点顾此失彼。

江苏省第一监狱(俗称老虎桥监狱)位于南京老虎桥三十二号。我抵达那里的时间是在探监日的下午三时。街道办事处出具的证明材料上,我和陶文轩的关系为:朋友。

探视犯人在探视室进行。室内有固定桌椅,隔着一道特殊透明玻璃墙,探视者和犯人用通话器交谈。墙上有醒目的警示标语:你的通话将全部受到监听和录音。我被告知,交谈应注意文明用语,交谈的内容应有利于犯人的改造。

一位民警带我到探视室。门开了,我看见陶文轩已先期等候在玻璃墙的那边。

“来了?”

“来了……”

“我知道你会来的。”

“……”

就算是用通话器通话,我也能看到陶文轩气色不错,红唇,白牙,脸上一如既往带点微笑,如果不是身上穿的那身囚服,几乎跟我之前看到的他没任何区别。玻璃墙的两边,设施均等,空间大小一样,我在这边探视他,也相当于他在那边探视我。

“你好像有点紧张?”

“我……”

这是我第一次到监狱。刚才,民警带我穿过一条走廊时,走廊上有行走的犯人;对面两位狱警走来,我看见犯人都自觉地侧身、低头,我也自觉地侧身、低头。我意识到这是个错误,因为我不是犯人,而是一名探监者。领我走的民警也奇怪地看了看我。

“这里不错的。”陶文轩开始说起这座著名监狱的方方面面,从监狱方面对犯人的有效管理,到犯人们自觉地接受改造,争创优秀,争取减刑。劳动之余,安排多种活动,具有专长的犯人纷纷涌现。前官员(谈改造的心得),前律师(普法讲座),前流行歌手(登台演唱,一展歌喉),前作家(优美的散文,刊登在监狱内部小报上),各显其才,精彩纷呈。牢房里的生活,提到军事化管理,倡导精神文明、语言文明,杜绝脏乱差。临了,他像想起什么,又加了一句:

“没有狱头。”

我松弛下来,渐渐地不那么紧张了。

【作者简介:唐炳良,江苏武进人。小说曾获首届、二届青春文学奖,《雨花》文学奖,《广州文艺》文学奖,获庄重文文学奖等。多篇散文被《读者》《作家文摘》《散文选刊》等报刊转载,散文《胡杨》入选湘教版小学第十二册语文教材。著有小说集《父亲的行状》,散文集《华丽缘》《苦茶居闲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