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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23年第4期|盛可以:​水是怎样开始演奏的
来源:《朔方》2023年第4期 | 盛可以  2023年04月10日08:43

吃完韮菜包子,干瘦女人一边用舌头清理牙缝残食,一面向监狱大门张望。此时她并不确定自己会去办那件事,她连路费都没有。出狱后没来得及体会自由,就被生活困住,刻意逃避熟人朋友,连一顿像样的饭菜都没吃上。

太阳越来越烈,地缝里蹿出热气,建筑物干燥得快要烧起来。风平浪静的长辫子姑娘无声地从大门游出来,飘过干瘦女人,经过发白的电线杆,在唯一的道路上径直往前。

干瘦女人没说话,紧跟在长辫子姑娘背后,就像她们在监狱里放风时一样。留意这两个女人,会发现她们走路的姿势很奇怪,好像肩上扛着什么重压,一个像另一个的影子,单薄得似乎随时会被阳光融化。她们没有在公交站停留,这意味着她们需要走四五十分钟才能到达市中心。不过市中心和郊区没什么不同,哪里都没有她们的家。

长辫子姑娘表现出有目的的样子,她径直朝前,眼看着就走进了死胡同。

干瘦女人拽住长辫子姑娘,改由她带路。

烈日下两人像寻找潮湿的甲虫,在灰白热烘的水泥路面爬行。

树叶打蔫,车开过带起一股尘灰,流浪狗夹着尾巴匆匆跑过。

天气热得让人发晕。走在这种酷热的马路上,人会觉得这座小城巨大无边,大得仿佛她们一辈子也走不出它的幅员。太阳比任何时候都酷烈,路边荒得连一棵遮阳的树都没有。

经过满地卵石的公交车站,看到开往“桃江”的站牌时,干瘦女人犹豫不决。满身泥尘的公交车已经发动引擎准备起程,干瘦女人脑门一热,拽着长辫子姑娘就上了车,穿过一股汗馊味的车厢,在最尾排坐好,挥着手掌使劲给自己扇风。

公交车抵达桃江车站。干瘦女人打起精神,想到拿了钱,坐上绿皮火车呜呜叫着一路驰向南方,奔赴那位推销老年保健品发财致富的小学同窗,心里满怀希望。行走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时,她有了心情欣赏饭碗粗的楠竹,摘尝路边野果。看到小溪边那座矮房,以及屋门口开满紫花的梧桐树,知道目的地已到,干瘦女人拉着长辫子姑娘在溪水中洗干净脸,又替她理了理头发,扯了扯衣摆,算是打扮妥当。

向那棵开花的梧桐树靠近时,山风清凉,有些鸟唱起了歌,有些云跳起了舞,有些树叶窃窃私语,溪流蹦蹦跳跳,青蛙好奇地鼓起了眼睛。

正午刚过,蝉声催人欲睡,翠绿吐出清凉。干瘦女人正要径直进门,只见林荫下睡着个四仰八叉的村妇,肉乎乎的大腿从短裤里伸出来,跟冬瓜一样。有只目光警觉的黑猫瞪着两位不速之客。与此同时,一个穿白背心的男人从大门里弓腰出来,脸上堆着一种说不清楚来由的威严,仿佛对陌生人的打扰十分不悦。

“请问这是苗木匠家吗?”干瘦女人大声问道,好像对方是个聋子。

睡在凉席上的女人醒了,抬起头,露出一副厌烦样。

男人打量来客,目光死死地盯在长辫子姑娘的脸上,足足看得日头西沉了几分,改变了树下阴影的面积,才冷冷回答:“有什么事?”

干瘦女人屁股落在竹椅上,说喉咙里干得冒绿烟,只怕要来点冷茶润一下嗓子才说得出话。那架势好像自己是下乡视察的领导不容怠慢。冬瓜腿进屋舀了一瓜瓢山泉水,干瘦女人咕咚咕咚喝了几口,递给长辫子姑娘,但瓜瓢哐当掉下去,水泼了一地。

干瘦女人开始描述她如何与庆嫂有缘为友,现不负朋友所托,顶着烈日骄阳护送姑娘登门:“谢天谢地,到这儿倒没费什么周折……还请将酬劳给我,我也好尽早返回。”

“噢哟,原来是庆嫂的朋友呀。”冬瓜腿态度热情起来,“怎么也得吃了饭再说。”说着还拍了拍干瘦女人的胳膊,进屋去准备晚饭了。

“酬劳要到了那边才能给你。”苗木匠说道。

“哪边?”干瘦女人听出节外生枝的意味,不免急了。

“那边。明天一起送她去金鞭溪。”

干瘦女人盯着苗木匠那口庄稼人的坏牙齿,掂量了一下他这番说话的真实性。炊烟升起来了。听到在碗边敲碎鸡蛋壳,筷子搅打鸡蛋的声音,紧接着是切肉剁骨的脆响,她瞬间被饥饿俘虏,脑子里想着就算是为了吃一顿美的,也值得跑这一趟。

晚餐时,苗木匠谈到那边那户好人家,心诚意实,托付好久了。苗木匠虽说忙着田里的庄稼家里的生活,但心头一直惦记着别人托付的事。庆嫂是他妻子的表亲,她帮过好些没地方可去的女人找到归宿。

“这是两全其美的事。”苗木匠说道。

金鞭溪是个有神佑的地方,洪水肆虐的时候,也只打这儿擦边而过。这是苗木匠说的。金鞭溪在洪水重灾区毫发未损,村里人自给自足,远离天灾人祸,是一个太平安宁的好地方。人们喝的是山涧清泉,吃的是天然菇菌竹笋野果,放养家畜家禽,民风朴实,夜不闭户路不拾遗,金鞭溪人也从没尝过饥饿的滋味。没人挨饿,因为地下树上到处长着填饱肚子的东西。

听起来金鞭溪像是流着奶和蜜的地方,到了那里才发现,村庄挂在半山腰,是个偏僻得连洪水都要架一百级梯子才爬得上来的地方。但苗木匠有一样说得真实,那就是金鞭溪人的确如几百年前一样生活辛劳,还在用自己的肩膀套轭犁地,戴尖角斗笠身上披鬃毛蓑衣,裤腿卷到大腿根上,家里的摆设还是那几样黑乎乎的东西,煮饭时山柴烟满屋子跑。

干瘦女人是一个没走过山路的湖区女人,爬山坡小腿肚子直打战。她见到了苗木匠嘴里的那户好人家——一个面目慈祥的老妇人和她瘫痪在床的儿子。不知道儿子得的什么病,从没力气走路到卧床不能动弹只花了三年时间。老妇人的丈夫在工地出事丢了命,获得六千块钱赔偿,几经周转拿到手只有三千。正是有了这份赔偿,人们给老妇人出主意,趁早弄个媳妇回来,没准还能传宗接代。

坐下来不久,干瘦女人便知道这户人家姓岛。这里先不说岛家人看到长辫子姑娘的心情,她们的满目喜悦,与这干净明亮满窗绿叶红花的吊脚楼十分和谐,生活的晦气并没有笼罩这个残缺不幸的家庭,明媚的光线从窗户透进简洁的室内,一尘不染,窗台上鲜花烂漫,让人完全忽略它们是栽在残钵烂盆里。从窗口可以看见后院长势蓬勃的蔬菜瓜果,淡紫色的牵牛花爬满了篱笆墙。

这户人家完全由老妇人的双手打理。她客客气气地招待这一行三人,泡着她亲手制作的柚皮茶。

柚皮镂雕成鱼鸟动物形状,风干后与茶叶混合放进瓷坛里封存,沸水泡开时茶色翡翠,比起苗木匠老婆用瓜瓢舀水待客的粗糙与粗鲁——虽然村里人的生活大多没什么讲究——老妇人证明贫穷并不能阻止一个人用心生活的精致与细心,也丝毫不影响打造出干净舒适的家庭环境。总之,深入这个家庭的内部,让人很难不对这个裹着紫色头巾的寡妇刮目相看。紫头巾下的灰白头发像野草从石头下长出来一样,迎风瑟瑟抖动,被太阳晒红的脸庞仍能看出寡妇年轻时皮肤的细嫩。她脸上有一股安静的虔诚与对世界的信任。

她这辈子去得最远的地方是五公里以外的小镇。

长辫子姑娘注视着小鱼样的茶叶在茶汤里浮游之际,他们悠闲地讨论着她的身体与身价、头发与臀部等表现生育力强壮的部位。

离开金鞭溪,干瘦女人和苗木匠一路都在赞美这户人家这个村庄,尤其是那位老妇人,他们都感到自己做了件好事,妥善安顿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傻女,给一个渴望延续香火的家庭送去了福音,袋子里钞票贴着身体热乎乎的。两人说说笑笑像是一对老朋友,谁也没提岛家那吱呀作响摇摇欲坠的房子。

如果这是一幕舞台剧,躺在床上的青年男子一直在阴暗中,这时似乎有灯光打到他的脸上。对于一个瘫痪的人,就没必要去描述他身材高矮胖瘦了,反正他就这样面对来客,面对自己的余生。这是一张不到三十岁的脸,像摘下来的瓜果还保留着新鲜水分,也许不久死亡将从下半身爬上这张脸,让表情死掉眼神死掉,心跳微弱,肺里的最后一口气吹到长辫子姑娘脸上之后就一命呜呼。

这张脸并不那么绝望,其主人也没有因为疾病对身体的损害而脾气暴戾,或破罐子破摔与全世界为敌,他似乎继承了母亲的从容平静。他的五官算不上英俊,也没什么瑕疵,眼睛里闪着神采,努力对来客表示欢迎及客气,感激他们为了岛家的事在这种大热天跑上山来。如果他仍像三四年前那么生龙活虎,瞧见扎着辫子的长辫子姑娘没准会一见钟情,没准是桩好亲事——如果他能下地,没准他会比他母亲更忙,地里有西瓜,院里有鸡,泡菜坛子里有酸甜开胃的荞头和黄瓜,平时家里来客他们家就是这样倾其所有,让那口大锅烧得嗞嗞作响,烟囱里青烟袅袅——这烟囱是他父亲的智慧,减少了黑烟在屋子里乱窜。

青年男子从房间里望出去只看到长辫子姑娘的背影,他并不认为母亲的计划过于荒唐,他不会朝女人的权利与自由等方面想,繁衍后代是一件自然的事。他母亲不识几个字,他比母亲多识几个字,世界上有那么多书籍和艺术作品,他们连影子都没看到过。他们也不知道世界上有那么多美食和服装,他们没见过大海江河冰川雪山,以及正在城市里兴起的电脑和网络,他们尤其不知道医院科技发达了,很多病可以治,生命可以延长,痛苦在那里能得到缓解。他们相信和祖祖辈辈一样,生活就是在周围的地里不断挖出来的,尽管青年男子六十岁不到的父亲死于意外,他本人紧接着瘫倒在床,这个家庭眼看着就要灭绝希望,但是长辫子姑娘来了。

平心而论,长辫子姑娘确实来到了一户良善人家,他们对她既无呵斥也无责怪,连重话都没人说她一句。老妇人手把手教她翻地播种,而她老早就随母亲学会了这些,因此这于她轻而易举,也显得聪明能干,让老妇人愈发心里欢喜,感觉钱没白花;不过花那笔钱的目的不是为了找个帮工,如何让儿子在长辫子姑娘的肚子里播种才是关键。

夜里远远看见窗口有两个女人的身影在青年男子的房间。儿子的身体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并不是秘密,协助完成一件传宗接代的活,就像把小鸡捉进笼子,将鱼儿放入池塘,就像给母猪接生,给母牛挤奶,就像完成任何一种农活一样,怀着对生活的美好向往与希望,感受着上天的眷顾,好天气的慈悲。但是也有人觉得如果这是真的,总会有点别扭,毕竟村子里几百年没发生过这样的事。人们为这件事操碎了心,却又爱莫能助。有安慰人心的说,没准那傻女有经验,对那事很在行,这倒是人们希望的,如此一来,只要青年男人的本质还在,就不愁种不出果实。于是问题的关键清晰起来,人们不得不聚焦青年还是不是一个真男人,不过他们十分确定,那个傻女的肚子能够提供可靠的答案。

深山雨来雾涌都没有征兆,有时忽然降温,让人一整天浸泡在白雾中什么也看不见。但是看得见看不见无关紧要,岛家人早已熟视无睹,或者说即便周围被雾笼罩了,他们心里也清清楚楚,知道山的曲线与形状,树木的层次及深浅不一的颜色,还有它们的春丰夏肥秋枯冬瘦。

长辫子姑娘很快学会了怎么照顾青年男子——她的丈夫。她把事情做得井井有条,按照老妇人教的步骤,怎么洗脸抹身处理水火,剪指甲修头发刮胡子,然后静听风风雨雨、鸟叫蝉鸣,以及漫长的寂静。老妇人并不是每次都让她跟着去地里扯草挖沟栽苗泼水,竭尽所能地榨干她的所有价值,人们看到老妇人走在田埂上的身影并没有显得更精神或更颓丧,从她这里读不出延续香火之事的进展,但最终人们会知道青年男人的本质已经早于他的生命死亡,没有哪一只妙手可以让它回春。

无论如何,长辫子姑娘在这里算得上平淡安宁,那个被称为丈夫的男人不能说话,但有一双友善的眼睛。老妇人往她碗里夹菜,对她温柔说话,她的嗓音从不会超过她的身高。她教长辫子姑娘剁辣椒腌白菜烟熏腊肉,以及每一个村妇应该掌握的技能。人们没再从青年男子的窗口看见两个女人的影子。长辫子姑娘在老妇人的房间里做刺绣或手工活,两只脑袋靠得很近,那些缝出来的花花朵朵被长辫子姑娘穿在身上十分灵动。在时间的土壤里,她的头发长得黑漆漆的,油光发亮,一双辫子静静地伏在后背,时间也像道弥合的伤口那样掩盖了过去的伤痕,只有那些细心的眼光才能发现,她像藤上的瓜在转向成熟时颜色加深。

枫叶火红的时候,青年男子的状况变得更坏,老妇人有几回悄悄落泪。她是那种干干净净的妇女,一有空就在刳竹引泉引来的水流里清洗衣物或家里的瓶瓶罐罐,她埋头在那细小的水流中洗洗涮涮,思考着生活中的难题。这是个美好的秋天,色彩如往常一样绚丽。几声鸟叫几片云飞之后,老妇人决定带儿子和儿媳妇一起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像别人家过年走亲戚那样,一家人快快乐乐地,去镇上的小馆子里吃一顿时兴的饭菜。

老妇人找出了一台简易单架的材料——她丈夫生前用过的竹篾躺椅,外加竹竿和麻绳。几近风干的儿子轻飘飘的。在那个寒意凛凛的深秋清晨,老妇人和长辫子姑娘一前一后踏着挂满露水的草尖向县城出发,躺椅大轿上是花被子捂盖的青年男子,未知他此刻的心情,没准他还没睡醒,脑子里一片混沌。这时候他离眼珠子不能转动还差两三个月的时间了,他脑子什么时候停止思维的这个没人知道,就像你很难确定植物人有没有思维活动一样。这顶两抬大轿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像晨鸟的叫声一样清脆悦耳,两个女人仿佛沉浸在这动听的声响中专心抬轿走路。经过那个关键的山坡,老妇人将儿子背起来,用绳索将儿子与自己绑在一起,面朝山坡手脚并用后退下山。一侧石壁,一侧悬崖,崖下溪水奔流,曾经有人掉了下去。在这个寂静无人的山中清晨,老妇人紫色的头巾艳丽飘动,她背着儿子挪动的影子,远远看去分不出是什么。也许是儿子过于瘦弱,也许是她尚且强壮,中途脚底打滑险些失手,最终稳稳地下到平地。

她们抬着这顶老爷轿吱呀吱呀继续上路,她们吱呀吱呀地摇吱吱呀呀地晃,仿佛哼着欢乐的小曲行走在山路间。然而她们比之前更沉默,山脉比之先更巍峨,天气比之前更寒冷。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有一阵天空中竟然飘起了雪花。雪花是此刻世界上最温柔体恤的事物,它们亲吻着她们的脸留下湿润的泪水落上她们的衣服变成点点泪痕。她们很快走出了这片寒冷的温柔,朝阳从山脉后嚯地跳出来泼出一股金光将她们瞬间染黄,好像施了魔法似的,她们精神抖擞脚步更加欢快。在大自然这幅巨大的山水画中,她们如爬行的蝼蚁打破山间的死寂显示生命的活力,当画面的焦点紫色头巾隐入树林一切恢复原样。

老妇人传宗接代的希望与人工辅助终究晚了一步,当她明白这个事实之后也没有特别懊丧,眼见得儿子就要死了,老妇人买了块黑布亲手为儿子剪裁寿衣,就像他还是个婴儿时她为他做的那样,其间一遍遍地揉抹眼睛没发出任何声响。长辫子姑娘这时已经跟老妇人比较亲近,她将老妇人耳边的白头发纳入紫色头巾,并且一直重复那个动作。

没有比青年男子的死亡更安静的了,普通众生的死亡从没有高规格葬礼,更何况他那么年轻,甚至道士的一些常规的风俗——也只是在开头能听清在描述他的出生年月时辰病史及死因,后面就是一些不知所以的程序,挂鼓吹芦笙的是岛家旁系亲戚免费吹奏敲打一天一夜,令人断肠的曲调声像袅袅炊烟从老妇人的屋子里传出来飘满山寨,告知青年男子的死亡,简陋得只剩笙歌。

长辫子姑娘就这么变成了寡妇。

某天,寨里来了个人。这个人的显著特点是走路太多,腿脚紧绷结实,他那并不高大的身材被一担庞大的货物淹没,那是些竹做的篮子篓子筛子刷把子,串在一起像朵大花,他挑着这两朵大花到县城去摆摊倒卖。他知道村民们靠着天然竹山无本生利没事砍根竹子编东编西,好像他买下的不过是村民无用的休闲——休闲这种东西本来就没有价值的,是他让它变成了钱——所以他是出了名的杀价狠,认定的价格一分一毛寸步不让,哪个要是亮出被竹篾或砍刀造成的伤口试图多讨几毛钱,他就会将小腿肚子拍得啪啪响,说这山路高高低低曲曲折折让他的两条腿走得硬成了棍子,一旦将到手的东西串进那朵大花里独自上路,他会唾着痰说什么“狗肉狗肉三天好肉”,这是当地俗话,意思是说狗的伤口容易好,三天就会恢复原样。想要他为他们那些小伤口买单那是白日做梦,村民们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人们说起来咬牙切齿,但又依赖这个小贩用薄薄的纸币换走他们新编制的竹具,还生怕得罪他总是泡上油茶让他歇脚。镜头对准高贩子,一眼就能看出他和他的盘剥对象其实是同一阶层的,他只是在杀价时表现得呼风唤雨高人一等。他是那种典型的贩夫走卒的模样,两条蓝布裤脚卷到膝盖弯,一双解放鞋像虫子咬过的树叶,常年戴着一顶油腻发黑的草帽,帽檐下一双察言观色的小眼睛溜来溜去,人们从他烟熏过的脸色很难确定他的年纪,看小腿也许三十岁出头,远观形体也许五十左右,但不管怎么样看不出他也是个麻烦鬼,过去的那个案子蹊跷,仍留下难解的谜团。有人说是他亲自导演了那出戏——事情在他从金鞭溪带走长辫子姑娘开始算起不足四年。

仅仅两个月时间高贩子来了好几趟,从老妇人这里带走各种竹制品,最后带走了长辫子姑娘。有人说老妇人收了他一笔钱,不多不少正是苗木匠拿走的数目;有人说是高贩子开口求亲一个铜板没花,只费了几斤唾沫和一箩筐甜言蜜语。这事容易核实,但谁也不忍心就这种事情打扰那像个瞎子一样摸索生活的孤老太婆。她后来的岁月更平淡枯寂,既没有痛苦光顾也没有喜悦降临,直到那摇摇欲坠的房子垮掉。

这不是高贩子第一次从外面带女人回来。在他贩夫走卒的生涯中,他将自己塑造成一个精明能干的生意人形象,使那些在绝望的土地上煎熬的女人眼中放光。此前先后来的两个女人都没存在多久,一个死了一个跑了。高贩子好喝酒,喝上头就打女人,一个就是被他失手打死的,另一个是受不了吓跑的。因此就算他家里比周围人家多几件家具,窗门额外刷过红漆也没人敢给他做媒。

高家村同样乏善可陈没什么可描述的。几团小山丘长着一撮撮野芦苇,一些野草覆盖的黑池塘,二十年前这些塘里的水清澈见底鱼虾游动可以直接饮用,但后来人们把垃圾倒进水塘里毁了它。高家村有上百户人家,运煤的铁路穿过村庄,偶尔有火车带着一团黑烟哐当驶过。过去那些扒上火车抢煤块过冬的人,回忆起当年的贫穷与寒冷,多少满足于现在的日子。高贩子就是其中之一,而且是属于超出满足范围衍生出骄傲的那一种。走村串巷自然见多识广——虽然见识并未超过本县的范围,但一点都不妨碍他在那些见识局限在本村的人面前夸夸其谈。

高贩子弄了个长辫子姑娘回来这事在村里传开了,听到消息的人各自找借口上门来看看是什么样的姑娘,不相熟的人也故意绕道经过高贩子家门口朝屋里瞄上两眼。敏感的高贩子嗅到某种蠢动不安,出门贩货老是不放心,往往大半天不管收没收到货就要赶回来,平常他一进山总要两三天才能挑着两朵大花出来,那样的利润才配得起他那双勤劳结实的小腿。当然他心急火燎地赶回来也是因为长辫子姑娘,捧着一个圆鼓鼓的鱼篓翻来覆去细品慢察试图挑剔压价时,心思忽地蹿到了长辫子姑娘身上,她一声不响的样子比起之前爱喊爱叫的那些女人让他更觉有滋有味。这时候他也没了心思压价,要么咬牙拿下要么狠心放弃,这两种都是他不甘心的,过去任何时候他从没这么失手过,他越来越摸不清对方的心理,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果断决断,这好像有人故意不让他两全其美。

春雨绵绵之际,高贩子守着长辫子姑娘心安理得不出门。

此后的事情超出了高贩子的控制,总会有人从高贩子家出来或进入。人们开始关心高贩子的生意,看见他就问东问西,几时出去几时回来,路上累不累,为获得准确的信息,有人还顺便让他从县城捎点什么。高贩子肯定没想过一村的人集体骗他,一村的男人趁他不在踏平了他家门槛,因为窥探长辫子姑娘成为这些人的乐趣和癖好,而且人们并不认为这个女人就只属于高贩子,既没扯结婚证,又没设酒席宴请邻里,没有什么可以证明她属于高贩子,她就是一枚野果子。

这件事慢慢扩大了范围,邻村也有人闻风而动。事情瞒得住高贩子却瞒不住那些男人的老婆,她们怪罪于高贩子的女人,那些平时老实本分连蚂蚁都不忍踩死的女人跟她们的男人一样在高贩子女人身上拳打脚踢找到了痛快,直到长辫子姑娘的肚子鼓了起来。当高贩子为胎儿开怀畅饮时,全村的男人这才隐隐不安,猜测这孩子将来究竟像谁。

节日里,高贩子想的是他怎样靠两条腿爬上弯弯曲曲的山路将那些土特产挑进城去,城里的人不会因为过节而停止讨价还价。

高贩子向村里人描述街上的景象。无论说啥男人们都频频点头,就算是高贩子胡说八道他们也不会辩驳,他们揣着那个共同的秘密心里忐忑不安。在量田争地时,高贩子将一个男人打出了血,出手狠得离谱,这使其他男人感到害怕,他们担心高贩子发现了什么,正在进行不动声色地报复,万一孩子生出来长得像自己,说不定会招来杀身之祸。

这种担忧有根据但也没根据,高贩子根本不像知道内情的样子,回来照样喊人一起喝酒吃菜聊见闻称兄道弟。

为了避免高贩子起疑心,有人献出一计,说倘若弄点堕胎草药给高贩子的女人喝下去就万事大吉了。有人觉得这种坏事做不得,但要真做了这件坏事,一切就好转了,不妨试试。他们果真就这么干了。无须追究药是谁熬的,又是谁让那个傻女人喝下去的,这事以失败告终,高贩子的女人肚子疼了疼,流了流血就扛过去了。

纽约大楼被飞机撞塌这事在村里弄出了动静。飞机刺进大楼浓烟滚滚火焰腾升,一些人从那栋一百多层的高楼里跳下,大楼瞬间塌陷,街上的人奔跑,浑身白灰的人像僵尸般从浓烟中缓缓走出来。这些都让村里人像看电影大片般惊叫。这时候他们在高贩子女人怀孕的事件之外,无意间又形成了另一个命运连结体。但这段小插曲很快告一段落,男人们还得继续面对现实,尤其是高贩子的女人即将临盆,她怀的是一颗定时炸弹。

高贩子看电视新闻时,他的女人正在屋里生产。接生婆看着产妇的身体无声地扭动,无所事事地待了一阵儿,感觉一时半会生不了,就回去煮糠喂羊去了。她再来的时候孩子已经躺在产妇旁边,两人都死了一样一动不动,接生婆手忙脚乱将婴儿弄哭,大声恭喜全身心掉入神剧中的高贩子喜得贵子。

对这事高贩子并不算欢喜,此后也不太兴奋,他带着剖析的目光打量新生儿,那团蠕动的肉没有提供任何有效的信息。他想在那张皱巴巴的脸上找到自己的鼻子和眼睛,即便是有一个像他那样薄情寡义不成大器的尖下巴,他也会欣喜若狂。

他是直到三个月后才渐渐看出一点眉目来。

人们再看到长辫子姑娘时,她已经像抱冬瓜一样箍着一个娃,在天气晴朗的屋门口走动,低着头像寻找什么东西。婴儿被花棉袄裹得看不见脸。这个冬天特别冷,年三十晚下了一夜鹅毛大雪,早上起来整个村庄都肿了,正月就活在这场大雪带来的麻烦里,或黑雪泥泞,或结冰打滑,老人摔坏了腿,孩子磕破了头,连狗都跌得一瘸一瘸的。但坏天气阻挡不了传统,该送贺喜的送贺喜,该请客吃饭的请客吃饭。烟花鞭炮在空中炸开,这时的村庄显得慷慨富有祥和,似乎旧年的恩怨情仇已随日历翻过。

很多年以后,人们还记得高贩子踩着残雪烂泥买菜回来的身影,没有货物压肩的他身体似乎弹高了一点,但脖子习惯性地侧偏,一顶带黑绒的冬帽扣住了耳朵,竹篮里的东西是他准备与酒友送旧迎新的下酒菜,亲眼看见里面装着剥皮兔子和缩头脚鱼的人,知道这一篮子菜花了不少钱。本地虽盛产兔肉和脚鱼,但村里人很少花那个钱惯自己那张嘴,支撑他们这么做的观点——说这是一种阿Q式的知足常乐,未尝不可,什么都够不着便只好知足,很多人靠这种方法活着,就是不肯承认自己消费不起。

高贩子舍得花血本伺候一张嘴,人们除了猜他当了爹心里高兴以外想不出别的原因,事实上连高贩子自己也没想到事情会怎样发展,要怪得怪平时没喝过的高档酒,这个酒的上头节奏和酒后反应与惯喝的散装酒不同,一旦失去那种熟悉的体验进入陌生的秩序,或者说陌生的无序,身体便有些不由自主,酒精催生出另一套言语与行为,放大了某些情绪,加重了某种不安,人便会挣脱自己的躯壳化出另一个自我,丧失正常心智。当然这些都是某类专家们从心理学层面进行剖析试图找出动机与根源,他们没说酒精是不是逼出潜意识,赋予人勇气做平时不敢做的事情。

人们对整个过程一无所知,能还原现场的只有高贩子的傻女人。那个正月初三充满红烧兔子肉和脚鱼炖鸟蛋香味的晚上,高贩子放响了鞭炮迎接酒友——放鞭炮迎接新年第一次登门的人不过是当地普通习俗,不知为什么鞭炮声炸得两个登门者心惊肉跳。直到吸吮脚鱼壳时他们才开始放松心情,不知不觉酒顺着喉咙烧下去一直浇到胃,浸洒着那些别人无福享用的美味佳肴,脑子里有些云朵飘忽。转眼就吃到了“新闻联播”时间,主持人的声音和窗外的雪花一样轻盈美好。其间酒桌边的婴儿在摇篮里哭了起来,两位来客还晓得说些奉承话,比如“孩子额头高嗓门亮将来肯定要当官的”之类。而高贩子用抓啃过兔头的那只大手捂住婴儿的嘴鼻,语调轻柔地让这对表兄弟仔细看看孩子长得像谁,样子神秘,仿佛给出一个灯谜让元宵节的赏灯者竞猜。

日复一日的研究之后,高贩子对自己得出的谜底深信无疑,尤其是孩子的脸与两位酒友的脸摆在一起更是显而易见。此时他的眼睛充血,嘴里喷出一股酒气,他就那样捂住婴儿的嘴鼻,等待这对模样相近的酒友表兄弟说出正确的答案。这对表兄弟在重播春节联欢晚会的高潮片段中哑口无言,眼看着那孩子在高贩子的大手下脸色由红紫转向苍白,他们先后意识到大事不妙拔腿想逃,但大脑与腿脚被酒精弄得不听使唤,慌乱中只是在屋里跌爬乱窜并且大喊号叫。听到动静的邻居从自家窗口看见高贩子那边几个影子像皮影戏似的扑打追逐,以为又是闹酒疯,摇摇头回到电视机前,直到火光烧红半边天,高贩子那门框涂着红漆的房子制造出新年最华丽的烟火。

第二天,关于一个婴儿和两个醉酒男人出事的消息迅速传开,版本越传越多。有邻居甚至还听到他们最初的争吵打斗;有人说就他们平时的交情来看不可能动起刀子来,有可能凶手应该是那两斤白酒,酒精常常让人失去控制。但谁也不知道那天晚上这三个男人到底喝到几分醉。若是那个女人所为,人们认为除了疯以外,没有别的东西能够赋予那个胳膊纤细的小个子女人那种力量。

有人看见当时高贩子女人的身影印在被凛冽寒风撩拨得呼呼作响的一片火势中,像一幕电影场景,她低着头用干干净净没有沾血的双手紧攥着鹅卵石,火光紧贴着她的后背,像翅膀拂动,烤着这种大规模的熊熊大火,她仍然浑身颤抖。人们七手八脚抬走了趴在树底下呻吟的高贩子,没有谁理会那个瑟瑟发抖的女人,即便她光着一只脚。那时正是凌晨一天中气温最低的时刻,新一轮的大雪开始飘舞,落在已经冰冻的雪泥路面。积雪迅速掩盖了脚步踩踏出来的人性的卑劣和善良,从火焰中逃窜的灰烬,像另一场翻飞的黑雪与白雪交融混杂在一起,那些早晨闻讯赶到现场的人,只看到静静的废墟和覆盖其上的雪。

【作者简介:盛可以,女,70后,湖南益阳人。出版《北妹》《死亡赋格》《野蛮生长》《锦灰》《子宫》等十部长篇小说,以及《福地》《留一个房间给你用》等多部中短篇小说集。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入选“未来文学大家TOP20”等。作品被译成十五种语言文字在海外出版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