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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3年第2期|“新时代山乡巨变作家行——著名作家看相城”小辑
来源:《雨花》2023年第2期 | 范小青 潘向黎 王尧 黄咏梅 胡学文  2023年04月10日08:49

留向世间住万年

范小青

苏州是讲究的苏州,苏州人是讲究的、细致的苏州人。

苏州人精细的地方很多很多,但苏州的精细不是死板的,而是生动鲜活的。

比如苏州的刺绣,一根头发丝般的丝线,还要劈成二分之一,四分之一,最要求细的,甚至要劈成六十四分之一,比如绣猫的鼻子胡须,当然是越细越好,越细越生动。苏州人讲究这一套。

比如制砖,苏州人将普通的大方砖,做成了“金砖”,将平常的砖窑,烧成了“御窑”。从此,苏州乡间的此窑此砖,专为皇宫烧制细料方砖,“敲之作金石之声”。可见苏州的这块砖,是多么地讲究,多么地细腻,多么地与众不同。

当然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不同的特色,我们也碰到过不太讲究、甚至很不讲究的岁月。我记得,我插队农村的时候,几乎什么活都干过,也干过制砖的活,那时候大家称为“掼砖坯”。今朝干啥活?今朝掼砖坯。

于是到了那个场地,挖泥,搅拌,然后举起偌大的沉重的一块泥,下死劲往长方形的木质模具掼下去,那坨泥就嵌入模具,再侧倒出来,送进窑里去烧,泥就成了砖。那个掼,可是真正的掼,使尽全身力气的掼,和今天的掼蛋不一样。今天的掼蛋,声气大于力气,咋咋呼呼,声势浩大,那时候掼砖坯,半天掼下来,两条胳膊就抬不起来了,一点气势也没有了。

连我这样的插队知青,什么技能也没有,除了一点点胆量和一点点要求进步的傻念想,都能去制砖,如此的制砖,砖的质量也就可想而知了。与砖块“颗粒细腻,质地密实”的要求,肯定是差之甚远,人为的空心砖、轻质砖、次品砖,不知做了多少,罪过罪过。

我不记得在那样的场合,会不会有人提及御窑金砖以及它的制造过程和它的质量,想来恐怕是不会有的。即便是有,听者恐怕也听不懂,因为想象不出来。

我们还是回到应该像个时代的时代吧。

还是来到能够把普通的砖制成“金砖”的地方——苏州相城区。

有一句话,说“现在海内外留下的金砖,基本均出自相城”。

“坚细异他处”,这是明朝的山中宰相王鏊对御窑金砖的评价。许多古书中亦有记载,在那个时代,在那个地方,“窑户如鳞,凿土烧砖,终岁不绝”。相城陆慕御窑村,周围许多村庄都以烧窑而命名,如砖场、北窑、南窑、乌窑里、俞窑、御窑头等。

据说很早以前的苏州人,是很粗蛮的,如司马迁曾描述过:地广人稀,饭稻羹鱼,或火耕而水耨。三国时期,仍被称为“蛮人”,后来发生了变化。唐中叶以后的南方,社会相对稳定,已经知道拼命发展经济大大有好处,北方人在打仗,好吧,那我就安安心心地搞我的经济建设了。在南方广大的土地上,有一块地方,尤其引人注目,这就是苏州。唐代苏州繁荣,“处处楼前飘管吹,家家门外泊舟航”“市河到处堪摇橹,街巷通宵不绝人”。不难看出,经济条件好起来,社会风气发生了变化,从前是荒蛮简单的,现在文明了,就开始复杂,即便是普通人的普通生活,也讲究起来了。

本来相城的砖窑所制之砖,也只是供普通百姓使用,但实在做得太好了,太精细,太有品质。先因此地黄泥适宜制坯成砖,加之做工考究、烧制有方、技艺独特,经过选泥、练泥、制坯、装窑、烘干、焙烧、窨水、出窑等极为精细的八道工序,所产金砖细腻坚硬,有“敲之有声,断之无孔”之美誉。

于是,经苏州香山帮工匠推荐,工部看中,朝廷决定“始砖于苏州,责其役于长洲窑户六十三家”,从此,平常人家的讲究,进入了皇宫,享誉了天下。

本来只是普通的日常生活所用,结果做成了精品艺术品,人们所追求的高超的技艺,恰又是存在于世俗的平凡的生活之中,如此之现状,在苏州城乡遍地皆是。如蟋蟀盆,民间小孩子随便玩玩的;折扇,是每个百姓都用得着的;砖雕,大街小巷的房屋处处可见的。苏州人的手艺,现实性很强,是与百姓的生活息息相关的,它不是束之高阁,不是远离尘世,不是让我们可望而不可即的。从百姓对自己的生活质量的讲究,最后成了永久的具有独特价值的艺术品,从平常的此岸出发,抵达了不平常的彼岸,这恐怕也是大家始料未及的。

相城窑金砖告诉我们,人们曾经这样生活过。更重要的是,它引导着我们从从前的工艺生活中,去寻找它们在今天的延续、更新和发展之道。今天的苏州人,也许不再喝刺在木锅盖上的鱼的汤,但是苏州人干事业的用心和精心,是从不曾变过的。因为这一种用心,这一种精心,是平常的,是再普通不过的,它们散落于民间,渗透在每一个苏州人的灵魂和血液里。

今天,我们走进相城御窑金砖博物馆,一切恍若隔世,却又近在咫尺。

随手摘唐代吕岩《窑头坯歌》中的几句:

窑头坯,随雨破,只是未曾经水火。

若经水火烧成砖,留向世间住万年。

 

御窑金砖:水磨柔化作金石坚

潘向黎

苏州到底是苏州,纵然你来过几十次、上百次,不期然,她依然会给你意想不到的面相和触动,让人在熟不拘礼的亲昵随意之中突然心头一震,想对她敛容一拜,口称:哎呀,失敬失敬!

说到苏州,所有人马上会想起的是:园林。有人会张口就说:碧螺春。有的人会露出陶醉的表情:昆曲。有的人则是露出会心的笑容:吴侬软语,还有评弹。有的人马上眉开眼笑:苏帮菜咯!有人补充:苏州点心!有的人说:丝绸。还有的人则难掩馋嘴的样子:大闸蟹。

肯定也有人会说:苏工。苏工二字,极有身份,因为它代表着精致、考究、不惜工本、追求极致,既是一种高超的手段,也是一种工匠精神。若在以前,我听到“苏工”二字,会想起玉雕、牙雕和木雕、竹雕,也许还有南红,直到2022年,在相城遇到了御窑金砖。

在苏州御窑金砖博物馆第一次看见金砖,会马上被它难以言传的魅力击中,再一听讲解,恍然大悟:这是“苏工”制作的极品,难怪一眼万年。

御窑金砖,并不是金子做的,而是土做的,就是青砖。但是为什么叫作金砖?换一个问题:别处的青砖是青砖,为什么苏州相城的青砖就独独被冠以“金砖”的美名?在金砖博物馆听了馆长陶理的介绍,回沪后又读了金瑾、周振麟写的《水磨金土》,大致学到了以下几点:第一,金砖是苏州相城陆慕出品的、品质特优的青砖。第二,金砖用细料,工序繁复,工艺极为精细,因此价比黄金。第三,须由专人定制,而且“下单者”只能是一朝的帝王。第四,金砖是御用的,用于皇家建筑主要宫殿的室内——比如铺墁在金銮宝殿上。

“金砖,是铺墁在明清皇家建筑主要宫殿室内的一种特定的、至要部位的钦工物料。因为在中国古代阴阳五行学说中,砖是在‘水’‘火’既济之后,由松散易解的‘土’炼烧而成的坚硬固实、其质千秋的‘金’,所以,金砖一直都是封建王朝基业安稳、江山永固的一种象征,它和支撑起皇家宫殿核心架构的被称为‘金柱’的硕大圆木一起,历来就是最受关注的两大建筑要件,是皇家物料采办中的重中之重。”(金瑾、周振麟著《水磨金土》)

地位如此特殊的砖,工艺和品质自然绝非凡品。只是,得来谈何容易!

欲得金砖,第一步是得土。先要选土,这个自然是就地取材——阳澄湖畔陆墓一带,泥土质地是粉砂型黏质土,最适合制作砖陶。然后是取土,要采挖地面表层约一米到两米半之间的、杂质少、不含沙的一层。然后是晒土(一般十到二十天)、椎土(将土块敲碎、散开)、舂土(放进石臼舂捣)、磨土(用石磨磨成粉状)、筛土。

《四库全书存目提要·造砖图说》中这样记载:“掘而运,运而晒,晒而椎,椎而舂,舂而磨,磨而筛,凡七转而后得土。”这一系列充满力量的动词,标志着土从紧到散,从粗到细,从芜到精,从杂到匀。

土这就备好了吗?还早着呢。与制作普通方砖不同,用于金砖制作的土还需要以下的工序:沥浆、扦泥和踏揉。

明代嘉靖年间工部侍郎张问之曾在苏州督造金砖三年,他了解到金砖烧制工序之繁,工艺要求之高,确实不能按照普通砖来算工价,为此专门上了一道奏折,这就是《请增烧造工价疏》,里面记录的金砖制作工艺,成了珍贵的文献。《请增烧造工价疏》中,这样记载了这些工序:“其泥也,必池以滤之,由三级之筒,过三级之箩,且池以晾之,瓦以晞之,弓以勒之,脚以踏之,手以揉之,凡六转而后就。”仅说“揉”这一步,像揉面,对每一团泥反复推揉,施展各种专业手势:菊花揉,羊角揉,直揉到泥中的小气孔无处容身,直揉到泥团的切面“断之无孔”。

这就可以制坯了。这时候需要托板和木模子。板托,入模,擦刮,碾压,然后进入漫长的护坯晾坯阶段。有多漫长?六到八个月。“椎以木掌,避风避日,置之阴室,而日日轻筑之。阅八月而后成坯。”(《四库全书存目提要·造砖图说》)

古法金砖复制团队体验到了古工匠的不容易:这些泥坯极难伺候,像娇气而任性的孩子,热不得,冷不得,快不得,慢不得。几天不翻动,就全身变形。坯距、门窗开的频率和程度、棒拍的部位……都极有讲究。需要时时刻刻“看天看地看黄泥”,不能有丝毫松懈和疏忽。

从开春时动土,经过练泥和制坯,一般已经是暮春、初夏了,等到护坯晾坯完成,已经是江南的深秋或初冬了。四野沉静,天地清朗,而砖坯终于可以进窑了。

到这里为止,制金砖的有些步骤让我想起了澄泥砚的制作。但是接下来所需要的烧制时间就大相径庭,澄泥砚大约需要两天,而金砖,明代需要五个月,现在也需要四个多月。装窑之后,窑火要持续不断烧四个多月!

各阶段用的燃料也不同,第一个月,要用砻糠或柴草熏,见烟不见火,煨干泥坯中的少量水分,以防坯身爆裂。第二个月,用木片类的硬柴烧。第三个月,用稻草类棵柴烧。第四个月,用树枝烧,火性猛烈,这一次,要烧四十天。

四十天的干柴烈火之后,金砖脱胎换骨、由土变金,于是“煞窑”——用砻糠维持窑温并收煞火势。

然后是窨水,即洇水,在窑顶天池内注入水,让水向下渗透到窑内,水充分雾化,使窑温降低,使砖面砖身变成独特的青灰色。水量的多少,下水速度的快慢、时间的长短,都是关键,需要窑工随时辨识、随时调整。洇水一般持续十天左右。然后再经过五天左右的冷窑,就可以出窑了。这时至少已经是来年正月了。

八个流程,二十九道工序,整整一年,四季轮回,土、木、火、水相生激发,终于呼唤出了金——其质如金的金砖。如此的水磨工夫,如此精细的工艺,难怪价也如金。

在御窑金砖博物馆看到金砖,为一种朴拙大气的美所震撼。那种美,不耀眼,却如珠在渊如玉在山,散发着内在的光彩,令人流连忘返、回味无穷。其中的一块是允许观众用手摸的,一触之下,是类似于有包浆的和田玉的手感。用一旁准备的金属小锤子敲了敲,那种似磬非磬的悦耳脆响顿时令人悠然忘俗。

金砖之美,难以言传,幸亏古人无意中替我说出来了。明代的金砖标准是:坚莹熟透,广狭中度。清代的金砖标准是:面背四旁颜色纯青,不见燥纹,毫无斑驳,且端正完全,没有坠角,敲起来声音响亮,脆如钟磬。

感谢国家级非遗传承人金梅泉、金瑾父女和他们的团队,感谢苏州御窑金砖博物馆,让我们有这个眼福,见到了这样的金砖。

美哉金砖。奇哉苏工。壮哉传承。

令人惊讶的是,这样有深厚历史文化积淀的博物馆,其馆长陶理是一位腹有诗书、落落大方的九零后。在2022年5月18日的国际博物馆日,他还在央视的“文化十分”栏目里侃侃而谈,介绍了金砖博物馆和金砖的历史文化底蕴。令人高兴的是,金砖博物馆拥有江苏文物保护单位的双孔连体窑,是这一片土地上唯一保存完好的古窑,同时这里已经是年轻人的热门网红打卡点。通过金砖和金砖博物馆,能清晰感觉到:博大深厚的“古”之血脉活生生地在“今”里跳跃。

再莫说苏州令人叹为观止的只有园林和昆曲,苏州还有御窑金砖。同样精细无比,同样极尽工巧而浑然天成,同样是水磨功夫和水磨韵味,同样具有一种不随时代推移的精气神、一种在时光流转里常开不败的美。

金砖不言,但却让我醍醐灌顶:唯有不计时间、体力、心力的付出,顺应天地物候、感知人间温凉的耐心,步步经心、千回百转地下苦功夫,方能水磨柔化作金石坚,成就稀世大美。

 

“文化相城”札记

王尧

相城在苏州治下设区二十年,社会经济文化协调发展,已然是长三角一颗闪亮的明珠。在这样的发展大势中,渊源于深厚历史文化传统的“文化相城”也逐渐建构并呈现出独特的魅力。近二十年来,苏州版图时有变化,“相城区”为考察文化苏州提供了新的视角、结构和内容。

80年代初我负笈苏州时,市和地区分治,“苏州市”在“吴县”之中。那时同学结伴郊游,大多向南,徜徉湖光山色间,访古刹,寻老街,觅小吃。印象中是1986年初春,我骑车向北去陆墓中学看中文系实习生,这才发现之前行旅偏南偏西的路径也荒芜了向北的风景。在漫长的历史沿革中,相城地区基本隶属“吴县”。2001年吴县分区,南为“吴中”,北为“相城”,相城因春秋吴国伍子胥在阳澄湖畔“相土尝水,象天法地”“相其地,欲筑城于斯”而得名。相城区的历史、文化、风俗等无疑是吴地历史和吴文化的一部分,也可以说是吴文化的发源地之一。

相城这块面积近五百平方公里的区域东依阳澄湖,西衔太湖,自然资源得天独厚,百分之四十为水域,因而有“水相城”之称,相城文化也不妨说是“水文化”。相城的村落大致都是择水而筑,即便乡村逐步城镇化后,大多数社区都在湖畔溪边,这就是我们都奢望的“湖景房”。在吴地,有流水便有小桥。相城的观桥、凤凰桥、石家桥、南桥和含秀桥是宋元明清的遗存,站在这几座桥上可以想象古人的眼神,观赏周遭的风光。这个时候,或许还能听到不远处飘来的阳澄渔歌。近几年我寓居之地在相城域内,今日太平,古称荻溪,湖畔溪边荻芦如雪,《诗经》所谓“蒹葭苍苍”。荻溪之内外,湖荡溪沟塘,赤橙黄绿青蓝紫,我知道这就是江南,诗性的江南。或许开发稍晚,或许生态意识自觉,相城生态环境几乎未遭工业化侵蚀,在这里,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绵延千年又在当下赓续和转换的相城文化,物质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丰厚。北宋太尉王皋墓位于太平街道旺巷村,明四家中沈周、文徵明的墓地分别在阳澄湖镇沈周村西和元和街道御窑社区,这些人物的墓地是重要的历史遗存。由古及近,相城人创造了多种多样的文化形态和文明成果。所谓“相城十绝”,御窑金砖、元和缂丝、陆慕泥盆、渭塘珍珠、相城琴弓、九龙砖雕、太平船模、黄桥铜器、水乡草编和阳澄渔歌,便是“文化相城”的重要符号。特别值得我们重视的是,相城也留下了可歌可泣的革命传统。坐落在阳澄湖镇消泾村老街的“阳澄湖地区抗日斗争史迹陈列馆”,便是新四军江南抗日义勇军(简称“江抗”)驻消泾办事处驻地。这块“血地”产生了我们熟悉的《沙家浜》的故事。

积淀深厚的相城文化同样也是一种生活方式。苏州有“水八仙”之说,所谓八仙是茭白、莲藕、水芹、芡实(鸡头米)、茨菰、荸荠、莼菜和菱等,物产丰饶的相城则命名了“湖八仙”:大闸蟹、清水虾、甲鱼、鳜鱼、白鱼、鳗鱼、莲藕和菱角。这里的重叠和差异,见出“苏州”的“相城”和“苏州”同中有异,也呈现了“苏州”域内各地文化表达的别出心裁。我最初对苏州的肉馅汤团有些不习惯,朋友说相城的萝卜丝汤团也许适合你的口味。尝过之后,发现滋味中似有蚝油,我想我在故乡吃的那种未加蚝油的萝卜丝包子或许就是当年相城萝卜丝汤团的味道。

我兼职于苏州市文联,与相城文化界常有联系。我熟悉的相城朋友,如龚刚、王少辉、丁及、孙月霞、苏梅等,也都是在不同领域有成就的文化人。几年前,时任区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的王少辉告知我,区里想编一套关于相城文化的丛书。我听了少辉君的构想后,建议编著出版《文化相城》丛书。我长期鼓吹“文化苏州”,以为“文化相城”是“文化苏州”的重要部分。相城设区二十年,社会经济文化协调发展,苏州既传统又现代的特征也在相城充分体现,“文化苏州”增添了一个新的聚焦点,我们需要呈现绵延千年又在当下赓续和转换的相城文化以建构文化相城。这就有了我们现在读到的《文化相城》第一辑凡十册:《相城民俗》《相城文物》《相城人物》《相城诗文》《相城方域》《红色相城》《相城饮食》《相城物产》《相城工艺》和《相城轶闻》等。

我期待纸上的“文化相城”和大地上的“相城文化”交相辉映,我们在其中开始一段文化之旅。

 

金色的声音

黄咏梅

初以为,相城的金砖是金色的,砌在紫禁城的宫殿里,金光闪闪。这是我望文生义的一种想象。看过苏州相城的御窑金砖博物馆,我才明白,那是一种声音,叩在砖上发出的金石之声。

深秋,微雨,清凉,天空是那种江南水乡特有的黛色。我本来就很喜欢这种“文艺”的天气,想着去寻访一段六百多年前的一个遗址、一段历史,觉得这天色作背景刚刚好。

车在宽阔的大马路上开了一会儿,停下了。几分钟前,人还处于一种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的现代日常生活环境中,几分钟后,喧嚣的声音竟然消失了,人忽然进入到一片青灰色的古朴世界。从一扇砖砌的大门进入,几乎不需要人指引,自然就会踩上一条灰色长廊,就像踩着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迎宾地毯。长廊的地面和穹顶用一块块竖起的砖铺砌,墙体则由横砖竖砖架起的一个个方正结构组成,状如密密麻麻的蜂窝。拐弯,又拐弯……终于走到尽头,人便置身于一个空旷的小广场,这种曲径通幽后的豁然开朗,是我熟悉的江南古典园林建筑的感受,但远处立在天空下的那栋博物馆很快改变了我这种熟悉的感受。暗红的砖墙,灰色的出檐,看上去既像一个砖窑,又像一个微缩的小宫殿,是一种让人舒服的大气,既不傲慢,更不凌人。至此,我才领悟,刚才那段领着人拐弯的长廊,是为了让人在不知不觉中绕过四周那一栋栋野心勃勃的商务楼,避过那一片片散发出日常人间烟火的住宅小区,从繁华里疏散到空旷,从流动中截取一段凝固的记忆。六百多年前,这个地方是御窑村主要的烧造地,毗邻京杭大运河,烧制好的金砖,从这里送至运河码头,乘舟北上,直接送抵京城;六百多年后,这个地方是相城的主城区,商业发达,人稠物盛,金砖博物馆恰好处于这个中心地带,既凝视着变迁,也参与着变迁。

博物馆共三层,区间皆由简洁的黑白线条分割。负责人介绍说,这座博物馆是著名建筑师刘家琨的作品。难怪如此不俗,馆体本身就是一件很有腔调的艺术品,让人叹为观止。布满砖石肌理的地面、裸露出砖体的一根根梁柱,大幅白墙上那一根螺旋向上的黑色扶梯线条,出檐下的一大段一大段留白,甚至阶梯上那一扇扇透视图形般的小窗……这些细节仿佛都纷纷指向深远的历史纹理。“开物”“成器”“致用”三个展厅将一块金砖的前世今生和盘托出。我喜欢它从整体到细部的简洁,即便是馆陈介绍也不铺陈絮叨,留出时空来给人驻足沉思。我也喜欢它内部明暗交替的光线,时而聚焦时而幽暗。在一面墙的角落里,我看到用光打出来的一行温柔的警示语:嘘,说话轻点,你会吵到历史的声音。是的,在这里,每一步都踏在历史的讲述中。我用一只小锤子,敲敲展柜里一块特意为参观者准备的金砖,果然发出一种清脆的金石般的声音,在空阔的展馆里形成了天然的共鸣声。这让我想起桂林的溶洞里,那些沿着钟乳石缓缓淌下的水滴,一滴水落地,发出强大分贝的“咚咚”之音。钟乳石是大自然的经年造化,而金砖是相城工匠手艺的造化,它们发出的声音都与时间有关,都有着金属般坚硬的力量。

相城金砖之所以能成为当年皇室御用的“天下第一砖”,不仅是由阳澄湖畔独有的黄泥黏土所制,最主要还是来自工匠的技艺和心血。仿真的微缩版工匠模型,为我们展示金砖烧制的工艺,选泥、练泥、制坯、装窑、烘干、焙烧、窨水、出窑……从一堆黄泥巴变成一块光润坚固的金砖,从改变泥土的属性到赋形、定形,经由天地与人力、火与水的合力锻造,大约需要一年的时间,这过程中的每一个环节都凝聚着匠心。静静躺在我眼前的,是一块从道光年间存留下来的金砖,墨色,在岁月之手的抚摸下裹上了年代的包浆,光润无比。仔细看,砖的一侧盖有两个长条阳文印章,上方印章刻着“道光叁年成造细料金砖”,下方印章字迹漫漶,隐约可见“江南苏州知府李廷×××监制”几个字。如同一块金砖的“身份证”,又好比一本典籍的版权页,如此庄重,如此自尊,它们皆来自民间,又从民间走向了殿堂。

在博物馆主馆的背面,至今还留存着两孔古御窑,远看像城堡,从砖隙里长出了萋萋野草,风一吹,狗尾巴草随风摆荡,一只毛色黑白相杂的奶牛猫,高高蹲坐在窑壁上,像是在守护,又像是在敏锐地捕捉窑内的细微变化之声。我受这只猫的启发,也靠近窑壁,将耳朵贴在那上面,仿佛听到了泥土在火的温度里逐渐改变结构的声音,这些声音又远又近,又深又浅,仿佛从岁月的某个远方而至。

在相城的最后一天,我们夜宿冯梦龙村。作为一个讲故事写小说的人,我喜欢冯梦龙作品的市民化和日常性。《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三言,言言有情,言言有理,在故事里传达着百姓的情感和愿望之音。在“冯梦龙纪念馆”里,有一块现代化电子屏幕,我用手一触碰,屏幕就开始诵读“卖油郎独占花魁”的片段,我听得有味,好像身处勾栏瓦舍。冯梦龙村如今已经成为网红打卡地,每到周末,附近的人们开着车,携亲带友,经过村口那片百亩花园,徐徐进入,在一派姹紫嫣红中开启他们的故事之旅。他们是来听故事的,晚上,挑一家格调朴素的民宿,住下,听到隔壁的木门,一声“吱呀”,故事开始了……任时光流转,人世变迁,人们总是需要故事。故事里的人生与命运,幸福与不幸,爱与恨,罪与罚,塑造着人类生活的全部,听故事的人,总会在某一段某一刻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金砖是以泥土为材质书写的历史,“三言”则是用文字为载体记录的历史,它们都是历史的言说者,它们都有着金属般的声音,而在我听来,这些声音也是颜色,为相城的传统文化镀上一层金色的尊严。

 

冯梦龙,一个村庄的名字

胡学文

村庄长在大地上,带着泥土的馨香,其名也多与自然有关。一条河,一面湖,一座山,一个坡,一道梁,一弯沟,一棵树,一朵花;或带有姓氏,赵钱孙李,周吴郑王;或包含方位,东南西北,前后左右。都是有根可溯有源可查,一则故事、一个传说或一段历史。以人命名的村庄亦不在少数,既有达官贵人也有平民百姓,他们的生命与村庄有着这样那样的关系,但以作家为村庄命名的似乎极少,因而听到“冯梦龙村”,像在他乡遇见老友,有着有意外的惊喜和别样的亲切。准确的命名是:苏州相城区黄埭镇冯梦龙村。

我仰慕博览群书的学者,亦羡慕藏书丰富的朋友,即使他们未必有闲暇阅读。我读书不多,藏书也羞涩,或许是藏书有限,我能说出每本书从书店到书柜上的旅程,记得清每本书的邻居。冯梦龙的《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购得较早,几次随我搬迁,能说出一大段故事。事实上,“三言”我读过一遍后,再未翻开过,但某些记忆潜藏于心,久而久之,便会有香气氤氲而出。那属于我,当然也拜冯梦龙所赐,在造访冯梦龙村的路上,那一缕缕香气旋转升腾,变得浓烈黏稠。

相城东依阳澄,西衔太湖,北接无锡和常熟,南临姑苏城。这个地名也是有来历的,春秋时,吴国大臣伍子胥在阳澄“相土尝水,象法天地”,因此得名。项羽起兵,正是从这里北上,逐鹿中原的;吴王刘濞曾在城北建造酱醋城;汉末孙坚在城西建亭。伍子胥盛赞相城的土质、水情、天象、风水,事实证明,这里确实是宝地,相城历史上还有沈周、文徵明等书画大家。

冯梦龙村的村名是后改的,原名石新村。数千人口的村庄,绝对是大庄,庄上建有冯梦龙故居、风园、清莲园等。其故居是典型的明代风格,灰瓦白墙,前屋后舍,中间隔着宽敞的庭院。前厅东间是餐厅和厨房,西间是账房,中间为客堂,庭院内有数棵桂花、石榴。初冬时节,难觅桂花,更无石榴,但其叶墨翠,仿佛随时准备拥抱春天。后厅中间为中堂,用以招待客人,东为冯梦龙父母的卧房及书房,西为冯梦龙和弟弟的卧室。西面还有一偏院,是冯氏三兄弟幼年时私塾读书处,室后有茂密的竹林。

少年时代,曾听过《十五贯》这个故事,极度痴迷。其实,断断续续的从未听完整,讲的人亦是从他处听来,我想有相当一部分原因是那个年代乡村没有人知道完整的《十五贯》。自然是不过瘾,但这半残的故事也激发着我的想象。那时,我并不知《十五贯》是冯梦龙创作的。即便现在,很多人知道杜十娘沉百宝箱的故事,未必知道冯梦龙这个名字。于著述者而言,作品大于作者,应该是幸运的。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更多人知道冯梦龙。石新更名,也定然有此意。

冯梦龙著述颇丰,加上编纂的作品,有三千多万字。唐伯虎点秋香、白娘子传奇、包拯断案、杜十娘、十五贯、卖油郎独占花魁等故事广为人知,这得益于戏曲传唱及后来的影视再创造。其实,还有许多作品,可圈可赞。冯氏作品有明显的教化意味,除此,还是进入彼时尘世的通道。在这个浩瀚的文学世界,可看到农业生产方面的描写,如苏州养蚕,买牛种田;也可看到工商业方面的描写,如苏州的刺绣业丝绸业玉器业,还有关于服饰方面的,如《山歌穿红》:红裙红袄红抹胸。红抹胸即是当时甚为流行的胸兜,还有各种鞋的款式,弓鞋蒲鞋睡鞋。如果要穿越回明代,我愿带着冯氏作品,在文学的价值之外,还能学到其他。从更广泛的意义上讲,这何尝不是文学的赐予呢?

到达冯梦龙村已是下午,一番参观后,天色已暗。入住民宿,从三楼望出去,院子里的树已是轮廓模糊。清早拉开窗帘,方知窗前是一棵榆树,或者说,最特别的那棵是榆树。我家院子里也生长过榆树,枝繁叶茂,记忆甚深,但眼前这棵榆树则是另一番相貌,像画家画在宣纸上,故意标新立异。树干三米处便分开三个枝杈,叉又分叉,像个枝形灯座,又像在什么地方见过的盆景。枝杈枯瘦光秃,像被冬日的寒风剃削过,但每个小杈的头部叶片稠密,仿佛垒就的巢,供鸟栖息。也或许,其间确有鸟窝。下楼后,我特意仰头观察,并无鸟筑巢,那就是叶片自然生成的。该是淮南为橘淮北为枳吧,同是榆树,生在江南与长于塞北,自然有别。榆树的叶子多半还绿着,少许半黄,偶见一两片金黄的,像是阳光藏隐其间。

昨日无暇,在这个气息清爽的早晨,自然要在冯梦龙村走走的。出了民宿的小院,沿着小路向北,左边是盛开及开过的月季,右边是一畦畦蔬菜,油菜、白菜、胡萝卜、大萝卜等,田园的味道扑面而来。忽然听到喜鹊的“叽喳”,有许久没听过喜鹊的叫声了,遂循声追去。江南水多,处处有溪,走出不远,便看到溪流。不宽,水流也缓,好像流淌太久,有些累了,正要歇歇。河岸两侧的树倾斜而长,在河的上空相聚相拥,形成天然的树桥。往前,是大片的草地,十几只喜鹊跳跃其间,或许在觅食,或许在争论着什么。我立在路旁,想细辨相城的喜鹊与我曾写过的喜鹊是否不同。不知它们因何受惊,纷纷飞离,往一个方向去了。我没看清,但熟悉的叫声没有任何差别。喜鹊能带来吉运,年少相信,至今亦然。或许有心理暗示的作用,往回走时,脚步轻欢。

忽然想起昨夜的“江南寻梦·《雨花》相城诗歌之夜”。类似的活动,我倒是参加过,但从未登台朗诵。普通话实在太糟糕,不敢轻易张口,但在昨夜,我硬着头皮,读了《我和祖奶》的片段。从台上下来,感觉双腿仍然在颤。但到底读了,这破天荒的勇气从何而来?应该与冯梦龙有关,住在一个以作家命名的村庄,胆子似乎壮了。

就要离开冯梦龙村了,虽然只住了一个夜晚,但在这一晚一早,感觉自己收获了很多。这个特别的村庄定然还有许多我未知未识未发现的。我想,初冬之行只是刚刚开始的约会,因回味而甜蜜,因甜蜜而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