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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23年第3期|强雯:细雨与高跷​(节选)
来源:《广州文艺》2023年第3期 | 强雯  2023年03月21日08:30

编者说

强雯的《细雨与高跷》有着绵密的心理描写和冷峻的叙事风格。作为富商的太太,冯凤梨有着优渥的生活条件,人人艳羡,虽然她自认自己很知足,只要家庭幸福,但讨好所有人才是最大的奢望。她做不成一个完美的太太,只是一个配合演出的妻子。单独带孩子出游的冯凤梨找到了久违的自我,叛逆似的一夜情惊醒以后,等待她的是无法消解的空虚。小说非常真实地呈现了全职太太身份的女性在自我认同和社会认同中的双重精神危机,她的爱好,她的感受似乎都成为她工具化身份的附属品,没有人真正关心她,而她所得到的金钱铸就的宫殿,本质上只是一个华丽的牢笼。

细雨与高跷

强雯

1

细雨密集,气压越来越低,刚刚还清透的森林,一低头的工夫,就成了铅灰色的绿铁。潮气从四面八方而来。冯凤梨双臂挥舞,想这样会跑得快些,但是根本快不起来,人在陆地就是个赘物。

这森林没有始尾,但是冯凤梨知道很快就会有工具,助她一臂之力。这个工具在她梦中经常会出现,一个起跳板、一个高跷,或一个丁字形的木块。凌空而起,驰骋万里。它们在哪里呢?

透不过气来,但这感觉让人兴奋。

“池塘的蚊子多,我给你点了一盘蚊香。”一个面容模糊的男人对着冯凤梨说,手中端着蚊香盘。

声音如此清晰,尽管她眼里只有香樟、泡桐、枫杨。

横枝缠绕,从两旁生长的虬枝环住天空。铅绿色的樊笼,即使有折断的泡桐,仍旧从地面匍匐生长。天色晦暗,视线变差,群林向冯凤梨形成了压力。

森林里没有人类,除了冯凤梨这个女人。明明是她自己闯进来的,她是入侵者,但现在林木反攻,似乎要把她吃掉,或者要把她挤压成一棵草木,变成同类。自己会是一个什么样的草木?冯凤梨琢磨着,并感到一点兴奋,草本、灌木、针叶林,随便哪一种类型,她都能自得其乐。冯凤梨看看自己的脚下,已经没有路,原本平坦笔直的步道消失了。荒草蔓生,有的长过膝盖,但没有划伤她。这很好,但是又有一点儿不好。不好之处是什么呢?

冯凤梨欠了欠身体,坐起来,裙子还好盖住了膝盖头。篾竹躺椅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她拍打衣上的褶皱,没有正眼看男人的面目,有些难为情。

“正常啊,我有时也在这躺椅上睡着。”男人说话时,口中似有风灌,呼啦啦的,“池塘边风大,凉快,容易犯困。”

池塘。水。水里。冯凤梨想起来,刚刚是一种类似在水里的感觉。这次冯凤梨认真望了他一眼,这腔调她不喜欢,话没问题,就是他的表情不对,皱纹不对,肤色不对,是过分热情的油腔腻调。冯凤梨转过头看池塘。有几只蜻蜓在河面紧追不舍。池塘有涟漪,边缘、离边缘两米处,估计池塘远处也有吧,可惜那是深色,看不清楚。但是冯凤梨知道,凡是水的边缘处都少不了涟漪,那是风把水撞得无处躲藏。

“这里好钓鱼吗?”冯凤梨问。

还没等男人回答,她又接着说:“我以前也喜欢钓鱼,一到周末就去农家乐钓鱼,不过得做窝子才钓得上来。但是有了窝子,鱼又来得太多,嘴唇都钩烂了,血肉翻翻,都是争着要上钩的鱼。”

“嗯,客人来钓鱼,我们都要提供窝子。”他顿了下,慢条斯理地说,“做窝子要用玉米、小米、大米混合磨成粉,用丁香、曲酒搅拌,沤上一周,气温高,沤两三天就可以用了。”

“要等这么久?”冯凤梨没回头,她并不真想钓鱼,也不想要他的窝子。

“客人少就没准备了。客人多的话,每天都能补仓。随时有。”他的话听上去可进可退,全凭眼前的客人需要。冯凤梨还是没有回头。

“不过我喜欢用一根草钓鱼,等上40分钟,能钓到一条草鱼,两三斤重。”男人靠近了池塘边,蹲了下来,做了一个手势,好像他的手里真的拿了一根长长的草。突然,他转过头对冯凤梨笑。

她没有拆穿这个笑话。其实,她不会钓鱼,既没有耐心也没有技术,只是以前随着人称“徐总”的丈夫赶吆喝。一群人都在钓鱼、打麻将、谈生意,她总得做点儿什么,不至于让徐总夫人徒留个不合群的印象。那些店老板的窝子做得好,她的钓鱼竿前总是能看见三四条鲫鱼在冒头,但是鱼钩只有一个,只能钩住一个。那种情形下,人总是很贪心。

“你信不信?”男人追了一句。

“信什么?”冯凤梨被打断回忆。

男人挥了挥手臂,做出抛物的姿势。

冯凤梨突然想起他在说钓草鱼的事情,也笑了:“我信啊,你是老板,怎么说都行。”

男人笑了,沟壑由深变浅,仿佛在说不好玩。

“我平时睡眠不好。梦多,易醒。浅睡多。真是奇怪,居然就睡着了。孩子呢?”冯凤梨突然意识到没看见儿子,四下张望,身体也跟着紧张起来。池塘周围的苹果树已经结过果子,叶子还鲜嫩。但李树上,青色的小李子一蹿一蹿的,紧致、干瘦,还悬挂着。但很快她就在水塘边的东侧看见了一个移动的影子。那里树荫密集,不仔细看还真不容易发现。儿子一个人似乎蹲着,不知在捣鼓什么。

“他在干什么?”冯凤梨自言自语,要前往去干预。

“这么大个孩子还不放心?”男人说,“小孩子到我这里来,是最高兴的,捉蛐蛐、捉泥鳅、挖田螺、种红苕、用弹弓打鸟……小孩子要放养。”

“我其实没睡多久吧?”她问他,又似自言自语。

“现在要不要点菜?今天就你们一家客,厨师会走得早点儿。”

冯凤梨本来已经往儿子那里走了几步,听他这么一说,又给绊住了。客随主便。虽然也是要付钱的客人,但也不能当个真上帝,出门在外,还得多迁就。再加上她天性不愿难为别人,处处周全,有时她也不想委屈自己,态度强硬一点儿又如何?并不会真正得罪人。但是自从嫁了人,她的一切生活习惯、性格,似乎都被丈夫以及丈夫的社交圈影响了,顾全大局成了习惯。

她望着他:“有菜单吗?”

有几朵酱红色的紫荆花伸向三楼的走廊,连株开着,头钉着尾,尾连着头,最大的有5岁小孩的拳头那么大,这一棵树不知道长了多少年。视线往下的时候,她看见男人的背影蹩进了厨房。

员工都下班了,老板亲自服务。

2

上午从洋县一路开过来,沿途看见好几块“你已进入国家保护动物朱鹮区”的路牌,冯凤梨松散的神经像被手指拨过,起了回音。看见第三块这样的牌子后,她把车停在了路边。连绵起伏的稻田,让大地变得耀眼。没有看见朱鹮,有开得飞叉叉的摩托车从对面而来,她就拦住人家,问何处能见到朱鹮。儿子也被她鼓噪得兴奋,非要看朱鹮。摩托车司机费了好半天才解释清楚,这么热的天是看不见朱鹮的,它们胆小又怕热,要早上五六点,天刚亮,才能在水田边看见好多朱鹮。“朱鹮怕人,你要凑近看也是不可能的。”

摩托车还要赶路,也没什么旅游宣传意识,不想多话,又突突突地开走了。天空一碧如洗,白云呈棉丝状挂在角落,以显示刚刚被雨水和大风打扫未净。冯凤梨安慰欲求不满的儿子,继续向前开,远远的有山脉与省道呈T字形。永远的T字形,只要在乡村公路跑着,就会发现这个奇怪的形状。冯凤梨弄不清楚那是大巴山还是秦岭,反正汉中是大巴山和秦岭交界处。秦岭海拔略高于大巴山,所以才有争夺汉中这块军事要地的历史。过了收费口,就算进入了勉县,依然有山。这山就具体了许多,像綦江、丰都、内江每个小城都会有的那么一座山,环抱着城市,市民们会去散步、消遣、做健身运动。也有典故,话说三国明清,诸如此类。不过市民们并不在乎、不注意,生下来周围就是山,就有山。有时,只嫌这里太清静,没个乐子。只有电视新闻里才会大呼小叫地说又发现了一块明代砖瓦、清代的残片,天天在这里生活的人,是懒得去注意,也没兴趣注意的。因为它们已经变成了市民的山。只有像冯凤梨这样,出门旅行的人、自驾游的人才会刻意去打探那些典故是什么,听到了心满意足的回答,才觉得山和山不一样。

她从地图上瞄到这个山的名字——定军山,想到了那出同名京剧。她没看过这出京剧,也看不懂,没癖好。不过,年轻的综艺明星卖弄过其中的唱段。那些名如《谁最开心》的综艺节目里,都是比谁更傻、谁更无聊。在影视剧中精明惯了的明星,被拉到即兴问答的场面,或是让他们唱歌、跳舞,就是为了让他们出丑。这未经训练的才艺展露,是他们的弱项,但这足以裹住观众的爱恨痴恋。冯凤梨记得一个过气演员唱过一段《定军山》,气势镇人。

路好找,定军山的牌坊拦了一截路。旌旗飘飘,定军山几个字放在簸箕里挂在上空,有点儿浪淘尽英雄人物的前奏。

“去看看吗?”冯凤梨问儿子,其实是问自己。他们下车来,在旌旗处拍了几张照,步行向前。奇怪的是,除了几户农家小院,没看见别的。走上了八百来米,一条两三公里长的高架桥凌空在他们头顶,通往一个现代的世界。

七月的燥热鞭打着这对母子。

他们决定回到车上,驱车打探。山回路转,都是普通的竹林、女贞灌丛、苞谷田地。“定军山就是个山?”冯凤梨在车上自言自语,“就是个荒山?”终于看见一块景区广告牌,她匆匆一瞥,是山中珍稀动植物的介绍。她拍了一张照,思忖一刻,说:“走,我们先去找地方住,问一问,明天再来看。”

这附近没有像样的宾馆,而要驾车到最近的勉县县城又要一个小时,找宾馆、找停车位,少不了两个小时周转。人困马乏,像越来越深重的绿色、灰绿色。绿色也会压死个人。山路蜿蜒、还复。也闪现过几处农家住宿,但藏在岔路的下方,路口只是支着一块招牌。她仅迟疑了两秒,就开车而过,主要是带个孩子,安全要第一。她说服自己。错过很多住宿处,她不免丧气,一直开到诸葛墓祠。这个景点已经关了门。冯凤梨累了,想停下来休息,在手机上APP找一找,看看就近哪儿有像样的住处。

打开车门,冷空气就灌了进来。那股丧气被风卷跑。她懈怠下来,什么都不做,听凭风撩,到点吃饭睡觉该多好。安静的十分钟,有一天那么长。恐慌很快就会降临。住哪里是个问题。冯凤梨的一只腿从驾驶室迈了出来。一亩地大小的一块停车场,空荡荡的平整。晚上会有星星吗?这里的云很低,蓝天很快就会消失,在定军山的山脚,漆黑会猝不及防地到来。

有几棵老柏树吸引了冯凤梨的注意,干裂笔直的树干耸天,主要是高,又高又直。树皮像智慧一样布满周身,灰尘、菌种、杂质都在龟裂的树皮中,共荣共存,但这反而让人觉得干净。她顺着树干往上看,又往下看,意外地看到了“诸葛山庄”几个字,在宽阔的停车场的东南方向,一个容易被忽略的地方;不过一旦发现,又觉得特别醒目,因为诸葛山庄就在诸葛墓祠旁。

诸葛山庄一派正气,门牌坊一副对联烫金楷书,上写着“古有行道人勉县多为叟,今看客里者汉中多长寿”;红灯笼下,有半米宽幅的电子灯,写“棋牌、住宿”。冯凤梨有些迟疑,对联上写着长寿,而不写财富,已有几分脱俗,或许,要不……她想去看看。进入牌坊就是密林冠天,蛐蛐长吟高低起伏,带着气泡声的蛙鸣,一声亮似一声。有池塘、回廊,比她预想的要好得多。大概五百米,走到了诸葛山庄的深处,两栋三层楼住宿部,四棵开满了洋紫荆花的老树。这七月天,紫红色的花朵正是妖娆,像兰花一样往外凸起的花瓣,底部浅白。她觉得奇怪,一般洋紫荆花最迟五月就凋谢,为何这里开得正好?一棵二十来米高皂荚树直向屋顶,人在底部看不清叶子。她跟儿子说:“这就是用来做肥皂的皂荚树。”这当是个常来常往的地方。冯凤梨的心舒展开了。

亭子里,有几个人在吃瓜子,但眼神一直盯着她。“你有什么事?住宿还是吃饭。”

“住宿。多少钱一间房?”冯凤梨问。

其中一个女人说:“那得等老板,老板出去办事了,一会儿就回来。”回转头,继续聊天。

栀子花的香味游荡起来。冯凤梨转头寻找,未果,却看见池塘边的八角金盘长势生猛,鲜绿色的叶片,有一种进击性,要压倒其他植被,铿锵有力,生机勃勃。有几个渔竿收拾在一旁。回廊、假山应有尽有。整个山庄布置得清新、明快,但客人似乎很少。她跟孩子说:“晚上我们就住这里吧,看,还能钓鱼。”

孩子说:“随便。”

“我们要等会儿老板。晚点儿,我去跟他讲价,车先不停进来。”

孩子说:“随便。”

3

饭菜端上来的时候,冯凤梨吃了一惊,都是大盘菜,一份菜顶普通餐馆里的两份。虽然只有肉末四季豆、辣子鸡丁、番茄鸡蛋汤三个菜,她和孩子根本就吃不完。点菜前她是看了价格的,都不贵,几个菜最多100元。

“你们的菜分量都很足啊!”男人走过来的时候,冯凤梨说,“我们俩怕是都吃不完。”

男人愣了下,说:“厨房里还有香肠,本来想给你们端来尝尝的。”

“不用了。”

“请你吃的。”他转身又往厨房方向走。

“真不用了。”但冯凤梨的声音好像只是送他飘得更远。

香肠不多,就是一小碟,大概只有一截,男人端来放在四方形水泥桌上。

“一块儿吃吧。”看他的样子,只得说这么一句。如果是朋友,他们会开一瓶啤酒,但是冯凤梨没有提议,她又不是江湖儿女。

他拖了一张椅子,坐在旁边。“你们吃,我喝一瓶酒。”男人说,“外面就是蚊子多。”

“嗯,有蚊香的。”

那一瓶啤酒也放在冯凤梨和孩子的餐桌上,他偶尔夹一块香肠塞进嘴里,看上去很香。冯凤梨很少碰到有老板主动过来陪聊吃饭的,毕竟她是个女人,还带个孩子,神情不免有些排斥。但今天没有别的客人,老板大概今天不忙,也需要聊天。聊天解乏。她来汉中好几天了,都没有跟人好好聊过天。

“你是专门来汉中旅游的?”

“是啊,放暑假,带孩子到处看看。”

“听你的口音也是四川这一带的。”

“老家是。你也是?”

男人点点头,喝了一口酒:“今天人少,不过后天开始人就多了。有一个妈妈也是带着孩子,要在我这里住一周,订了一周的房间。她是在网上看见我家的介绍。”

这么巧,冯凤梨心想。“那好啊,生意兴隆。”她嘴上说。

“还行吧!过几天,还有一个团队要来,有十几个人。”

“嗯,今天比较清闲。”冯凤梨想,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不过看这个农家乐的打造,也是接待过不少人的,难得今天自己运气好,或是刚换了老板也不一定。

“现在生意不如以前了。”

“哦?”

“疫情呀。”男人迟疑了一下,“疫情。”

疫情大概是最好的解释。这两年新冠病毒肆虐,限制人口流动,出门就要核酸证明,台湾、天津一带又有疫情反复,搞得人人皆慌。没有了流动自然没有了人,一些企业亏损不起,自然关门大吉。不过疫情一词,也让很多生意原本好的和不好的,都有了互相安慰、自我安慰的理由。至于深层的原因是什么,没有人去探究,也不必去探究,就好像问两个人为什么离婚,答案都是千篇一律的性格不合。那当初又为什么性格相投呢?这本就是个悖论,但很多时候,我们就是拿这些悖论塞住别人的口。

冯凤梨吃了一颗鸡丁:“我从定军山上下来,路过好几家住宿,都没定下来。到了你们门口,看了院子,就喜欢上了。”

男人也笑:“这院子是我的心血。”

冯凤梨想,这么大个地方还心血呢,不过顺着说:“整个布置设计都挺讲究的。泡桐、苹果树、海棠、栀子花、李树、柳树……”她一口气数了很多。

“你还都认识。”男人说,“这个院子里的树都很讲究的,我以前卖过园林林木,那会儿生意好;后来不做了,接手这地方,也算是想象落地了。”

“哦。”冯凤梨想都是生意经。

“看到房子前的那几棵树没有?开了紫红色的花那个。叶片像屁股,女人的屁股。”

冯凤梨略微尴尬地笑笑:“紫荆。”

“不是紫荆,但是属于紫荆科,是改良后的一种品种,这是五十年以上的老树。每年夏天开花,红艳艳的。一朵朵大得像白玉兰,当然也种有白玉兰。一年四季都有花看。”

“我一进门就看见它了,单花像蝴蝶。夏天的花能开这么大、这么艳丽的不多,尤其是在西南这边。”

“所以呢,这才招揽人气。夏天里最不缺的就是荷花,千篇一律,到处都能看到,所以我们要弄一点儿不一样的。”

“我老家是南充的,你呢?”男人冷不丁一问。

冯凤梨愣了一下:“江津。”思忖着他不知道江津在哪里,又补充,“江津有个四面山。”

男人仰了下头,在天空找了一圈,说:“没去过。”

“现在是5A级景区,全都很有名,上面还搞了个少林寺。”冯凤梨说。她想搞旅游的都喜欢这些牌子,就算你搞不懂名牌,提一个印有LV字样的手提包,也知道那是一万元人民币以上。

“少林寺。”男人咕咕哝哝地说,“河南那个吗?”

“分部吧。”冯凤梨笑笑,“估计是为了招生意。”

“重庆是山城,你们那儿山多。”男人好不容易挤出了这么一句,像背书似的。

“是的,但也喜欢看别的地方的山。”说到山,冯凤梨自然了很多,“有时候,山看上去都差不多,尤其是在爬山的过程,植物、道路、山石的景观,有时也会枯燥,觉得差不多,但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只有完整爬过才知道。”她看向远处,好像那里隐隐有山,“其实就是在找那些不一样的地方,只要找到了一点儿,就觉得值得。”

“定军山就在那儿。”男人随手往黑咕隆咚的天空一指,东南西北似乎都在黑咕隆咚,反正天上和山上,到夜晚都是差不多的意思。“勉县的山,汉中的山。”

“明天准备去看看。”

“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都是些农家乐,还没有这里好。”

冯凤梨笑了,男人似乎意识到什么,也笑了。

男人的一瓶啤酒很快见了底。孩子也推碗,说饱了。青花瓷碗里,还残存着饭粒,这是儿子一贯的坏习惯。如果当父亲的在,就会被呵斥。吃饭的礼仪,尤为重要,尤其是作为家族事业的传承人,而作为母亲的冯凤梨也会在饭桌上被迁怒。儿子气鼓气胀地把那些剩饭颗粒捡起吃了,也长了记性,就是父亲不在餐桌时,依然故我,好像那样才表示他吃过饭一样。

别人家的孩子坐是坐,吃是吃,餐桌礼仪面面俱到。冯凤梨闹不懂她骂归骂,吵归吵,儿子还是那副德行。甚至吃饭的时候,儿子会把鞋子脱掉,把腿盘在屁股下坐,要不在饭桌下偷偷穿母亲的鞋,那是一种恶作剧。冯凤梨知道,如果在公众场合,当然只有她和儿子在一张饭桌上的公众场合,她就会生气地把儿子的鞋扔掉,扔得远远的,有时是别人的饭桌下面。让他自己去找,而她会生气不理他。

规矩放在自己家里,就像是偷来的,怎么也长不好。

她是个失败的教育者。在丈夫徐总看来,“场面上的基本都教不好”。

冯凤梨不还嘴。只是带儿子去过的各种西餐厅、潮餐厅、主题餐厅,在五色缤纷的菜肴和灯光下,他是索然无味、备感无聊的儿子,她是无人对话的母亲。了解潮流时尚,要从晚餐开始,但是即便500元一顿的双人晚餐也难有愉悦。徐总夫人这个职务,十几年了,她做得还是不畅快。

4

没有人来收拾碗筷。冯凤梨环顾四周,一个服务员都没有看到。下午在亭子里看见的那几个吃瓜子的人,好像都睡了。

“那些服务员都不住在这里。”男人说,“他们在外面住,早上来得早,他们会收拾的。”好像看出了冯凤梨的心思,他解释说。

夜里有风,轻轻的,在不说话的间歇里,会舔人的胳膊、小腿、颈项。不过,当你想要深呼吸的时候,把它们紧紧塞进胸腔的时候,它们又杳无踪影了。

“好的,那我自己转转。”冯凤梨站起来,往池塘边走。儿子不知哪里去了,她冲着黑暗喊了好几声,儿子才答应了她。“你过来,到妈妈这里来。”儿子9岁了,不情愿一直和妈妈在一起,他总是想自己待着,对于母亲的牵手、挽手,有一种抵触。“小时候,你喜欢妈妈抱着你,一天到晚都要妈妈。”有时,冯凤梨生气了,会一把揽过儿子的肩膀,狠狠地说,但这样的劝说,仿佛让儿子的刺更见深长。他什么都不说,就是浑身上下动个不停。冯凤梨知道儿子长大了,对女性的身体也开始排斥,他不光当她是母亲,还当她是个成年女性。自己精心培育了这么久的亲骨肉,还比不了那个一周只在家里吃一次饭的生物学父亲。

她的愿望都很细小,无非是做好几道菜,拾掇好几间柜子,再不就是周末的远足安排得万无一失,人人尽欢。看起来都是了无成绩的日子,但徐总说,正确。细小的目标容易实现。生活也要正确。十五年前,徐总欢天喜地给她买了烤箱。“这技术练好了,洋气。”他说。

冯凤梨研究泡芙饼干、蛋挞、肉松面包的做法,做是做漂亮了,好看也好吃,但是她怎么都没有食欲。徐总对这些也胃口不大,不过他会说“正确”,并象征性地试吃一下。

他们这代人更喜欢吃馒头、包子。那是从陈街陋巷里培养出来的欲望,那样的食欲是跟童年的窘迫、得失纠缠而生的。现在,走在陌生街巷,冒着蒸汽的肉包子,也会让人停下脚步,虽然再也吃不下,毕竟有那么多好吃的溺坏了胃口,但那样的包子会让人恍惚、留恋。现在做的白面餐点,只是为了卖弄,和屠龙技术一样,大而无当。

为了体现自己的不输上辈人的厨艺,也有新夫人们学习做包子,芽菜包子、豆沙包子、酱肉包子、鲜肉包子。但一次最少也有一屉,就是东家送、西家赠,还剩十几个,吃不完的放冰箱冷冻室,慢慢就一天嫌似一天地给扔了。

冯凤梨看见主妇们扔掉自己做的包子,就心疼,那是关于一场肉包子的屠杀。“过期了啊。”不是过期,是她们终于等到食物过期。

“不通透。”有时她们会笑,在意那么一点点浪费。是啊,面粉和肉,还有夫人们的时间,哪家都浪费得起。外面的包子2元一个,最高贵的也不过10元一个。酥软肉香,练再好,也赶不上外面的包子,和面发酵火候时间,中国传统老饮食的制作其实比西式糕点更难。

泡芙、面包、蛋糕相对就简单了,都是流程化、自动化设置。科学实验一样,添加各种配料,塞进烤箱里,练上一个月,成功。

有时,她会在微信朋友圈里发一些自己做的糕点,并配文字“被耽误的白面师傅”,获赞无数。也有请教她步骤方法一二三四的,也有邀请她出一本完美主妇的烹饪书的,但她知道这些都不真实。她要真正觉得做饼干很开心,就不会发朋友圈了。只有在梦里、在森林里,独自踩着高跷一蹦一跳,最自由、最自得,但这些从来都没有对人说过,别人是不能理解的。

她怕跟别人聊梦。

丈夫的聚会,有时她不得不参加。周末,农家小院,钓鱼、打牌、麻将通宵,睡眼惺忪,一帮人就会在清晨喝茶。清晨的疲倦还未完全驱散。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说一说,瞌睡自然就赶跑了。竹叶青从水面下沉到水底,一根根翘立。

徐总在这个时候爱聊梦。

“不知道为什么,每天都做梦。经常都在云中穿行。”

“腾云驾雾,很舒服的感觉。”喝茶人中,就会有人捧场。

“不,很累。”徐总陷入沉思,“都是乌云,一朵接一朵。每次在云上都很累,像经过了长途跋涉,最后总是被惊醒。云中漫步那种美妙从来没有。”说到这里,他就会停下来,不知道是在看大家睡醒了没,还是在等懂事者给他解梦。

总有懂得起的人顺水推舟,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上下五千年周公解梦,最后赞一番徐总事业腾达。马屁要拍得五彩缤纷。

“你们知道吗,后来我就惊醒了。我怕呀,夜里黑漆漆的,我就想我要抱着我老婆,打断她的睡眠。”说这话时,他并没有看冯凤梨,眼睛看着大家,继续演说,“我从后面抱着她,把她弄醒了,说好吓人,好吓人。”

大家都笑了起来,看着徐总笑,也看着徐总夫人冯凤梨笑。

这时,徐总就会拉起徐总夫人的手,望着她,又望回大家:“她问我什么梦,我就告诉她是什么梦,结果她说,一点儿都不可怕呀!”

在场的爆发出更大的笑声。

夫妻原本牵着的手自然而然地在笑声中丢开,各自端起了茶杯。

“徐总伉俪情深啊。”有人端起茶杯,做了一个致敬的姿势。

“家和万事兴,家和万事兴。”徐总露出谦虚的微笑。

5

“当心,这里很黑。”男人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冯凤梨被惊了一下。

“没事,我顺着声音在走。”她说的是那些蛐蛐声。往声音密集处走总不会错的。

“我来给你开灯。”

冯凤梨往天空上望了一下,没看见灯泡。突然,灯光唰的一下全都亮了。彩灯、白炽灯、闪烁灯,果真按照假山石、树木、房屋的造型搭建了一串,真有一点儿小夜景的美感。

“是不是很漂亮?”男人雀跃起来。

冯凤梨突然想到他是专门为自己而开的灯,便说:“挺费电的吧?”她知道这句话煞风景,不过还是得说。

“是有点儿耗电,一般人多我才开。”他眼神向灯光延伸过的地方看了一圈,“不过,开了给你看看,没事。”

这完全是一句废话。他大可不说。冯凤梨偷笑,把头别一边去。

“以前人多的时候,唱歌的,打麻将的,都在这院子里,热闹得很。”

“想象得出来。”

他陪着她说话,这样的夜是另一种味道。

“我老婆花钱可厉害,正事不做只花钱。”他话锋突然一转。

“怎么了?”

“去年,她要去西安玩,约了一个朋友,先到我这里来。我陪着去汉中玩了个遍,然后送她去西安,就去了两个星期,花了我3万,什么都要好的,吃好的,住好的。”他简直停不下来,“当然了,老公挣钱就是给老婆花的。”说到这里,他又吞咽了下口水。

“你对你老婆挺好的。”冯凤梨顺着他说。

“还不错吧?”

冯凤梨往池塘边走。

“这边有灯,我来开。”他急吼吼道。

池塘的灯一打开,就只能看见眼前的房子、眼前的水面,远处是呼呼作响的窟窿,让人觉得那里一定有蛇,有伤害。

“这个池塘,我准备过几月再改一下。你看,这样。”说着,他比画起来,这里铺排一个什么样的桌子,那里垫一个什么样的地毯,这里还要架一个铁架子,再种上各种仙人掌、肉类植物,灯光再怎样改动一下。

“这样看上去更有情趣一些,大家在这里吃烧烤,感觉更舒服。”

“那会有很多油烟。”

“不怕。”他沉浸在未来的设想中,“其实,我本来签署了一个大项目。”

“什么?”冯凤梨问,灯光中,他的眼睛也闪亮。

“一个康养项目。从全国组团过来,在这里吃住行待一周。我提供场地和后勤,其他什么的培训,他们自己搞。”

这个他们是谁,冯凤梨没有问,但也能猜到七七八八,无非是骗老年人的钱。只要有点儿山清水秀的地方,总有骗得心甘情愿的老头儿、老太太们,载歌载舞。

“生意兴隆。”她礼貌地恭维他,“一看你就是做大生意的人。”

“还行吧,正在筹划中。”男人来了兴致,要跟冯凤梨好好唠叨下他的产业。从院子里的植物、亭楼阁榭,说到会场布置。

“现在就是缺一个大的会议室。我在考虑是单独建一个会议中心呢,还是将就我原来的楼,重新装修一个。”

这种生意上的决策,听听就行了,冯凤梨没有插嘴。训练有素的徐总夫人听过太多老总们云山雾罩的生意经,其实都是提劲打靶的吹嘘,他们心里早有了主意。

“本来说好今年上半年来的,疫情一闹,往后延了。”

“好事多磨。”冯凤梨转过身去,他极有可能谈到生意上的阻碍,这里只有她一个听众。

“对了,定军山怎么样?”她侧转过身去看山,山在天上,天在太阳阴暗面。

“就那个山呗。”他无意于回答此问题,“散散步而已。不过那个山不高,山上和山下气温都差不多。你住我这里还更方便。”

“那当然。”冯凤梨客气地道谢,“很少有老板像你这么周到。”

“只要我有空,都会陪客人的。”

冯凤梨笑笑,不过黑夜中,她知道他看不见。

陪客人相尽欢,徐总早年起家也这样。开一个大排档,女客人要喝到凌晨两点,他也陪到两点。完后,给女客人的丈夫打电话,叫他来接,偏不接。徐总好事做到底,还打车送女客人回家。第二天,女客人的丈夫也上门来吃饭,说:“你陪我老婆喝到两点,今天你也要陪我喝到两点。”话说得挑衅,酒却喝得开心。徐总陪到凌晨一点,那两口子都成了朋友。

早些年做生意,把客人都当情人来供奉。生意做得苦,做得累。

八面玲珑,也不是天生的。

“你去哪里,可以开我的车。”冯凤梨走远了,听见他在后面说。灯光啪啪啪地依次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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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全文刊载于《广州文艺》2023年第3期

强雯,重庆人,有小说散文见于各刊,曾被《北京文学·中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刊物选载,著有图书《养羞人》《重庆人绝不拉稀摆带》《石燕》《吃鲸鱼的骡子》,主编图书《母城之光》等。曾获中国新闻奖、重庆文学奖、红岩文学奖、巴蜀青年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