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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23年第1期|魏思孝:亲家(节选)
来源:《江南》2023年第1期 | 魏思孝  2023年02月17日07: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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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老付和老孟这对亲家的叙述中缓缓展开,两家人的往事随着回忆逐渐浮现。人至暮年,儿女成家,老伴离去……让原本若即若离的亲家有了惺惺相惜之感。小说语言质朴而有韵味,叙事平实而又跳脱。作者善用短句,富有节奏感,更善于探索普通人的精神世界,通过对日常情感经历的反复提炼,来体现个体生命深层的体悟。小说中老付与老孟人生事件的经历和领悟的过程,也是对生命的反思与现实的超越。

 

亲 家

□ 魏思孝

一、老付

老付这阵子心情不好。今年夏天雨水太多,据当地新闻上说,这才八月中旬,降雨量已经超过去年全年。去年,雨水也不少。同时,南方正经受着严重的暑热和干旱,热射病取代中暑成为热词。上周,一个干绿化的妇女,也热死了。为此,环卫部门下发通知,各绿化片区的负责人告诉承包的工头们,让劳力们休息了三天。热死的那个妇女,是高青来的,七十多岁了,正在中润大道上的绿化带拔草,说头晕,送到医院,人就不行了。众人感慨,幸亏不是回家死的。不然,找不到地方赔偿。最热的那几天,老付在城区新建的医院拔草。中午,她们一行七八个妇女,去地下停车场,塑料布铺在地上,躺着休息一会。

一连几天,雨从早下到晚。雨大,没办法出去干活。有时,正在城里拔草,下起一阵大雨,要找地方避雨。干活按天给钱,不按活多少。出去一天,躲雨不干,也给钱,一天七十块。对这一点,老付很满意。七月份,经过一场狂风暴雨后,地里的玉米倒了一片,扶正后,如今长势很好,看样子不影响收成。倒是宅屋,不让人省心。建成到现在已有四十年,平时看不出有什么毛病,极端天气一来,问题尽显。去年给厦檐做了防水,花了七百块钱,不知是工人偷工减料还是没做对地方,老付卧室床脚的厦檐,外面下起急雨,屋内雨水滴答,落在衣橱上——前不久儿子搬进新房,家具都是新添置的,不用的衣橱拉回家,替代了老付结婚时找木匠打的老衣橱。四十年过去,老衣橱生锈、掉漆,门都关不齐了。老付把脸盆和洗菜的铝盆,放在衣橱上面接水。雨时下时停,一放上去,近一个月就没再取下来。取下来时,里面还有雨水,一些蛆虫在畅游。

又下了几天不算大的雨,终于放晴。早上五点多,老付起床,洗漱好,下了一碗面条,吃饱后,把腌的几片豆腐卷进煎饼,装进饭盒,挎着布包,出了屋门,看到西屋门槛处散落一些细碎的泛黄泡沫。去年秋后,西屋进了老鼠,把门槛咬烂,又跑进北屋,把核桃、黄豆等搬到电视柜下面,生了一窝鼠崽子。下老鼠药,放老鼠夹,都不管用。春节后,三月份,西屋的小麦卖了,清扫干净,儿子用泡沫填缝剂,把啃食坏的门槛堵起来。眼下,散落的泡沫剂,类似老鼠在地里打洞后,留下的一堆细小光滑的泥粒。推开门,靠西边的地面上积了一层水,好在几袋没有入瓮的小麦,用木板垫着,没有泡水。下层的两袋麦子,已经被老鼠咬破,麦子撒成山谷间泥石流发生凝固后的形状。老付恼火,骂道,肏你娘的。恐吓不知何处藏身的老鼠。这地上一大摊的水迹又是怎么回事?老付踩着水渍,仰头顺着墙缝看,楼板上有几处过水后发霉的斑块,至于哪里漏水,一时也不好判断。

几天后,儿子从城里回来,找到一只老鼠夹,把老付啃下的一块桃子插在上面,放到西屋。儿子说,应该再找人,给西屋做防水。那几袋小麦也早点卖了,不然全让老鼠祸害了。家里没有老鼠药,又嘱咐老付改天去买。老付说,老鼠药也不管用。儿子问她,是否还得第一次去见亲家的事。老付问,什么亲家?儿子说,孩子姥姥家。老付没好气地说,不阴不阳问这些干啥。儿子说,随便问下。老付甩了下脸,忘了,问你丈母娘去,别在这里烦我。晚上,老付一时半会没睡着。床铺潮湿,只是一个方面。当初盖房子,为了省钱,抹墙用的石灰粉,不防潮,碰到阴天下雨,屋里就返潮。床东边的墙面裂了一道缝隙,从二米高的位置,倾斜且曲折而下,倒不是很宽,能爬进去一只蚂蚁。有几年了,没有变大,也就不放在心上。人上了年纪,身体毛病不断,何况这房子,也小四十年了。

前一阵,还没到中元节,老付梦见老卫几次。她问,有什么事,别不做声。老卫不说话。第二天晚上,老卫坐在沙发边沿,看着躺着的老付,还是不说话。老付说,你老穿这件褂子,袖口都开线了,不知道换件别的。老卫不说话。老付又说,这还是2005年冬天,闺女定亲,我拽着你去百姓商场买的,你不要,一百块钱还嫌贵,后来放橱里,也没见你再穿,你死了,扒拉出来,上坟烧给你了。老卫还不说话。老付说,你这倒好,穿上就不脱下来了。老卫笑了,还是坐在那边,不动,人走了十来年,像生人一样拘谨。老付比老卫大两岁,老卫五十五岁走的。如今,老付六十八岁,比老卫大十三岁。老付一头白发,皱纹也多了。在梦里,她躺在沙发上,看着电视打瞌睡,眼皮睁不开,知道老卫还坐在边上,又说,家里没你的衣服了,你别着急,来催我,过两天中元节,让儿子给你烧纸,这次多烧点,你在那边自己买衣服,别老穿这一件。见没回音。她又说,不是我不想给你上坟,我还要干活,哪天我要是不干活,我就去给你烧,别让我老梦见你,夜里睡不安稳,早上起不来床,就误点了。第三天,老卫没在梦里出现。

一起生活大半辈子的夫妻,一个先走,活着的面对过去的事,能不想就不想,一旦想起来,历历在目,顺着线头,一件刚织好的毛衣,又全给抽成了一堆毛线,还要重新捋顺,缠成线团。费事,又费神。儿子的一句话,老付又回到十二年前。黑夜里,老付闭着眼睛,虽三伏刚过去,天还有些热,心回到深秋。地里的农活忙完,一家三口坐着长途车去寿光。去见亲家,受到热情款待不假,也是去接受检验。儿子找媳妇,一穷二白,也没给孩子置办下家产,问来问去,不说低三下四,也觉得矮了一截,怕说错话,也担心做不对。一顿饭,吃下来,不轻松。坐上回去的车,这对夫妻松了口气,身体也不绷着了,说话也不用拿腔拿调生怕对方听不懂。老卫醉醺醺坐在旁边,脸色不红,显得蜡黄。老付埋怨,不能喝,还喝那么多。老卫没好气,嘴巴和舌头黏在一起,含糊又大声,威严又不忿,也是从几个小时的迎合奉承中回归到家庭户主的身份,久违的放松后对亲近的枕边人不用端着,可以尽情宣泄,话说出来,刺耳又委屈,你个娘们,懂什么,我不喝能行吗?想到这里,老付在黑暗中喟叹。不喝酒,他也不会这么早就死了。

老卫查出肝癌,通知亲属。老付的二哥、三哥、四哥,结伴去医院看望,守着病人,没说什么。一出病房,哥哥们对老付说,你只知道让他下力赚钱,癌症晚期了才来看。老付泪如雨下,懊恼不已。悔恨至今没有消减,只能从淡忘和故意忽视中寻求一点安慰。老卫刚死那会,常出现在老付的梦里,拖着病躯,不言语,拿着笤帚在扫地。老付上去一把夺过来,搀扶着他坐下,抹着泪说,家里啥事你都别管,你就好好养着,想吃啥,我给你做,只要你好好活着,咱这还是个家。还要往下说,老付醒来,抽泣不止。十二年了,半边床空着,没有贴己的人说上几句话,把话闷在心里,也就这么过来了。老付见不得其余夫妻——尤其是同龄的,出双入对。在村里见到,她就扭头走,招呼都不打,回家,关上门,心绪要平复好一阵。

老付一女一儿。女儿小杰中专毕业后,在城里一家图文打印店工作,操作电脑,复印打字,和中专所学的计算机专业相关。上世纪末的那几年,个人电脑尚未普及,这算是一门时兴的行当。老付很为女儿当初的选择而高兴,有远见,工资不高,起码坐办公室不卖力气。女儿在城里租房住,周末有时回来,从超市买回来肉和牛奶。女儿刚过二十,老付着急了,想就近找个婆家。女儿想留在城里,不乐意回村。这是母女的冲突之一。亲家最好是本村的,平时有个帮衬的。同村的不是小杰的同学,就是自小认识的,有来提亲的,都不合适,让老付给否了。又过了两年,小杰二十二岁,还在城里工作,换了个规模大点的图文公司,工资也从三百提到五百,她开始存钱,想给自己买块手机。也是这年,老付托人,给女儿在镇上找了个质检员的工作。小杰拗不过,上了一个月班。闷闷不乐,回到家,不说一句话。老付心里不落忍,女儿又回了城里。

过了五十岁,老付在镇上给人种大棚,工友老薛有个儿子,二十五了,也没找对象。老薛以前是面粉厂的职工,厂里集资建楼房,他买了一套留给儿子结婚。老付心想,女儿不愿意在村里,虽说镇上的楼房,生活上也便捷舒服。双方安排孩子见面。小薛初中没念完,在厂里下车间,倒料,一米七五的个头,瘦到不足一百二十斤,头小,脸也不大,单眼皮,话倒是不少。事后,老付问女儿的想法。女儿话没说死,那就先谈着。周末,小杰从城里回村,住上一晚。小薛下班后,换洗一身,来小杰家里吃饭。饭后,坐在炉火旁,小薛和老付聊天,家长里短。小杰不爱说话,坐在一旁听,也跟着笑。小薛走时,小杰出门送。如此,过了两个月。双方定下日子,摆了定亲宴。若没有下面的事,老付的亲家应该是老薛。

定亲没多久,进入腊月,老卫住院了。一个月里,小薛及其家人没去医院看望,慰问的电话也没打一个。老付问女儿和小薛处到什么阶段了。小杰不明白什么意思。老付指着小杰说,身子。小杰说,没给,他倒是有想法,我没同意。老付攥着女儿的手,往医院的大门口走,下台阶,途经一个人工湖。母女在湖边停下,水有些脏,也没看到鱼。老卫出院,黄瓜下市,老薛从大棚里往外运菜,见老付过来,慌忙往棚里走,让老付喊住。老付先没说话,等老薛主动问老卫的情况。没等到这句话,老付直接说,老薛,长话短说,回去和嫂子、小薛说一声,婚事就算了。老薛闷了头,怎么就算了呢,都定亲了。老付压住火说,为啥?晚上睡不着觉,你自己慢慢想,别说定亲了,就结了婚,还能离婚。到了晚上,老付托人把订婚礼金一万、金戒指一个,送了过去。两家再无来往。

半年后,公司新来了个同事。小赵比小杰大一岁,在济南念的大专,学信息和通讯技术。公司有宿舍,下了班,几个年轻人没事,凑在一块打扑克。小杰问,和电工有什么区别?小赵说,算是一回事。有时,他们也结伴去人民广场。去时,四五个人一起走。回时,小杰和小赵落在后面。外人眼里,两个人都不爱说话。现在,说到了一块。老付还没见小赵,听女儿说他家在皇乡,先不同意了,骑摩托车要一个多小时,真结婚了,回个娘家都费事。小杰说,不回老家,小赵的父母在城里买好房子了。小杰把小赵领回家。人一进门,老付脸上挂不住了。小赵脸白,高鼻梁,学历也行,说话谈吐也可以,就是个头,和女儿站在一起,一般高。一团和气吃完饭,老付说,女儿年纪还小,结婚的事先不考虑。又说,天不早了,你早回去吧。小赵走后,老付对女儿一顿数落,个那么矮,拿不出门,非看上他了,我不同意,赶紧断了。不久,中秋节。小杰没打招呼,又领小赵回来。两个人,四只手提着东西——烟、酒、排骨、月饼等。刚一进门,东西还没放下,老付把小赵赶出去,锁上门,不让女儿出去。小杰把东西扔下,死活跟着小赵一起走。半年,小杰杳无音讯。老卫埋怨老付,这又不是旧社会,只要孩子愿意,也拦不住。

家长见面,地点定在小赵父母买好的婚房里。六楼,爬楼费劲。老付站在阳台,看着楼下的批发街说,这里买东西倒是方便。老赵夫妻两个,脸色黝黑,种了十几年的大棚,积攒下钱给小赵买了楼房,还不用还房贷,家具和家电也备齐了。四处看了下,双方坐在还包着塑料布的沙发上。趁即将成亲的新人去楼下饺子店买水饺的工夫,老付说,都是下力气的,拿出十几万买这套房子,不容易,彩礼我们一分不要。老赵说,一码归一码,嫁闺女,不比娶媳妇,彩礼该给,还得给。老付说,不要彩礼,我们也不陪送嫁妆,还有个儿子,念大学,以后花钱的地方多。老赵说,咱都是为了孩子好,按你说的办。饺子带回来,荤素都有。板凳不够,沙发坐不下。小赵和小杰去了阳台,餐盒里的饺子放在台子上,边吃边看批发街上的行人。这是两家人吃的第一顿饭。没有酒,吃得也熨帖。此时,老付已经不种大棚,但知道是什么滋味。说起这个,这对亲家有了共同的话题。老赵说,再干几年,也就干不动了。老付说,伺候两个棚太累,就少种一个。老赵说,等把小闺女供完大学,就不干了。种大棚离不开人,下午还要放草帘子。老赵夫妻俩坐公交车先回去了。老卫夫妻俩也跟着下了楼,道别后,他俩寻思,好不容易进一次城,去批发街上买点东西。左挑右选,最后花了十五块钱,买了个家用的抽气拔罐器。干活累了,老付也想拔下罐,一个人,没法用。有时儿子在家,也想不起这事。这天,老付想起来,对儿子说,好久没拔罐了,不知道还能不能用。儿子找出来,包装盒上已经积了一层灰尘。十多年过去,除了一个罐漏气,其余的还能用。老付说,塑料的,不贵,经用。罐拔上,老付趴在沙发上说,买了,也没拔几次。儿子说,你想拔,就给你拔。老付说,没疮气,拔也没用,你爸疮气多,三天两头让我给他拔。

老卫活着的那几年,每年春节他都骑一个多小时的摩托车,去皇乡老赵家里。日子定在大年初五,寒风刺骨,棉大衣反穿,衣背罩住胸口,老付坐在后面,抱住老卫。头次去,路不熟,停下车问路,耽误时间,一个小时的路,多出了半个小时。半路上,两只手冻麻了,停下车,抽根烟,暖和一阵。老付脸冻僵了,舌头打结,来这一次,明年我不跟你来,你自己来。又说,我当初不让找这么远,你还怨我,冻不死你。老卫狠抽一口烟,跺了几下脚,搓着手说,你娘的,一年就来这一次,看你这浑身臭毛病,天冷,还没走亲戚的了?老卫死后,又过了几年,儿子买了车,他去皇乡,老付也从不跟着。儿子带回来老赵大棚里种的蔬菜——西红柿、西葫芦、黄瓜等。老付说,年都过完了,才拿回来这些菜。

有了外孙女,老付没怎么照看,一来有孩子奶奶,轮不到她这个当姥姥的。再者说,去照看,耽误自己赚钱。老付一年,也去看那么一两次,和亲家母说不上几句话。吃个午饭,她就坐车回村。老付看不上亲家母,作为一个妇女,她做饭不在行。馒头蒸得不好吃,不是发酸,就是偏硬。饺子馅调不好,料没少放,猪油味还是重。至于炒菜,能熟就不错了。有她在家里,炒菜做饭还是小赵的。老付炒菜也一般,但馒头蒸得好吃,饺子馅也没得说。亲家母心野,不乐意在家待着,看一会孩子,就溜出去,在公园扎堆聊天。她抠门。抠门,也是会过日子,都是穷出身,卖力气的,省下钱也是留给孩子。老卫死后,有年,老赵一家顺道路过,来家里坐坐。只这一次,老付心里就不开心,好几年不来,来一次,空手来的。往好里说,人朴实,不懂这些人情。往不好里说,就是抠门。再往深里说,是不是看不起她这个寡妇。老付记在心里,但没对小杰说,只对儿子说道。

老付最看不过去的一点,亲家母不太会说话,当着她的面说小杰的不是。说自己的女儿,老付不高兴了,顾不上什么情面,直接说,别说她,你儿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别说不喊长辈,结婚这么多年,他喊过我几次妈?亲家母没脾气了。转过头,老付对小杰说,回了老家,碰到长辈,打招呼,喊个啥,别人拿不去你的牙。说完,又寻思,自己女儿养到这么大,什么脾气她最清楚,从小就不爱说话,连自己的妈她都不愿意开口去喊,更何况对外人呢。想到这里,也不生气了。

老付有了孙女,儿媳执意不生二胎。村里迁坟,立新的墓碑,老付擅自做主,刻上早已起好的只存在于她脑海中的孙子的名字。老付也曾冒出自己坐车,去亲家老孟家里,让他们劝说儿媳要生个孩子,给老卫家留个后的念头。在儿子的一顿训斥下,老付作罢。又过了几年,儿媳眼看四十岁,老付彻底没了念想,过去费心劝说,变成了略带不忿的诅咒,一个孩子,看你们老了,谁给养老送终。又说,不听我的,有你们后悔的那天。

孙女长到三岁,儿子一家去了城里,先是租房,直到孙女上小学二年级,搬进新房。高层,电梯,绿化也好。老付由衷欣慰,但又觉得,花这么多钱买这房子,欠那么多房贷,人活着紧巴。进门后,老付踩着木地板,到处一尘不染。儿子把她带到书房说,以后你来,就住这间。知道她看电视喜欢躺着,电视放在床的对面,可以躺在床上看。打开电视,调好台,老付躺在床上,床垫也软。她歪头,看着窗外高楼林立间的天空,心想,老卫要是还活着就好了,他一辈子没住过这么好的房子。下午,在回去的路上,老付说,一个人住习惯了,哪里都不如我的那个窝。

一个月后。亲家母身体不好,来这边住了一周的院,没什么大碍。回去时,老孟老两口想顺道看望亲家老付。儿子电话里和老付商量,让她准备下。老付说,来就来,这有什么好准备的。这天,老付请了一天假,把家里简单收拾了一下,换上前不久儿子和她在商品城买的裤子、上衣以及鞋子。摆上西瓜、桃子。知道老孟喜欢喝茶,拿出儿子留在家里的茶叶,把茶壶茶碗洗干净,放在茶几上候着。上午十点多,老付听到儿子关车的动静,走出屋门去迎,亲家已经来到天井。离上次见面,已经过去八年。那时,孙女出生不到一周。老付说,来一次,多住几天,这么着急回去干什么?老孟说,孩子有孩子的事,咱有咱的事。亲家母说,你没事,也去城里住。老付笑起来,我也住不习惯,别看家里没啥值钱的,心里还放不下。一来一去,这么说着。儿子和儿媳去镇上割羊肉,半个小时后回来,见三个老人坐在马扎上没挪地方。临走,道别。老孟再次邀请老付有空去玩。老付应允,有空就去。几天后,儿子回村,问老付那天和亲家都说什么了。老付说,说闲话,还能说什么。儿子追问,都是什么闲话。老付不耐烦,回了句,你这么想知道,问你老丈人去。那天中午,老付一个人在家吃了儿子从城里买回来的鸡爪。吃完后,她从床头柜里拿出老卫的遗像,坐在沙发上,看了一会。

二、老 孟

孟家村的老孟,生于1946年的夏天,今年七十六岁,牙齿还剩不足十颗,并不妨碍他吃肉,尤其是啃猪蹄。两个女儿多次劝他看牙,他觉得活到这个岁数,没必要,只等牙齿全部脱落,换上一口洁白的假牙。大女儿从卫校毕业后,老孟托人,把她送进医院。大女儿当了几年护士,调到后勤办公室,因不喜欢给领导写材料,主动申请去护士岗。如今,她过了四十岁,成了别人口中的孟护士长。大女儿住在城区,相隔三十多里地。早年,夫妻俩开车回村,从不过夜,吃顿午饭,歇息片刻再回城。女婿在城里长大,第一次在家吃饭,面对那双摆在面前,已用十几年变成黑色的筷子,犹疑了许久。十几年过去,女婿克服了吃饭上的毛病。不留宿,女婿一来觉得铺盖卷有异味,二来旱厕上不习惯。也就是说,大女儿结婚后的十八年间,除了刚生育后休产假,携幼女在村里住过一阵,再次过夜是考出驾照敢自行上路。这时,老孟的外孙女上了初中,进入青春叛逆期,不依赖母亲。大女婿不用充当司机后,很少回村,除非特定的节假日,或老孟老两口的生日及礼节上需要他出面的场合。大女儿休班时,偶尔回来住一晚,还是在西屋——她过去的卧室。还是那张单人床——不用和妹妹一起挤着睡了。床对面的书桌上,已经没有了课本,摆着一尊白瓷观音像。缝纫机摆在屋门的后面,靠近窗台,蒙着布,乡邻有需要裁剪衣服的,还能派上用场。

次女嫁到临市,一百多公里并不是特别远,但也属于两块地界,民风习俗不同,方言也需要慢声细语才能听得懂。结婚前两年,没钱买车,小两口坐大巴车到县城,再坐公交车到村口,坐上等待已久的老孟的电动三轮。回来一次不容易,住上两三天。二女婿从小在村里长大,生活上没有什么不习惯,且岳母一家爱整洁,做饭也好吃,比在家里还感到舒服。赶上农忙,还帮忙干点活,但也不多。一是,老孟家里的几亩薄地,打一点粮食。二来,老孟年事已高,没过几年就把农田租出去了。次女有了孩子,还没钱买车,一家三口租车回来,一回来要待一阵,少则几天,多则一个星期。大女儿离得近,一个月回来一两次,家里的时令蔬菜带回去吃。次女有了车后,回来频繁些,但也相隔两个月左右。老孟心里盘算,两个女儿,一年回来的次数,包括生日或节假日,加起来不到二十天。想念寄托在电话中,等次女给老孟买了智能手机,可以视频通话。更多的时候,他抱着手机,看着两个女儿发来的视频和照片,去了解她们的生活。这是老孟夫妻闲散的晚年生活中,至多可以寄托的地方了。

老孟的两个亲家。老郑和他岁数相仿,早已从单位退休。老卫比他小十来岁,已经死了十二年。老孟见过老卫三次,都集中在一年内。一是,在两家结成亲家之前。二是,婚礼当天。三是,老卫病重后。老孟和老卫虽见面少,且至今阴阳两隔,也因为这,两个亲家,他倒是总想起老卫。这里有些其余的缘由,老孟心里有,但从来没和别人说过,对老伴也没说过。她小老孟十来岁,常年身体不适,耳朵也不好使,平日里交流多半是吼,晚上两个人躺在床上,头贴在一起。老孟说,早点睡。她回,我不喝水。过了七十岁,老孟明白,这辈子不指望有人能考虑自己的感受,年富力强时不需要,人到暮年,就应该有个老头的样子,用活明白的姿态来换点尊重。尊重来自于哪里?三个字,不讨嫌。怎么才叫不讨嫌,不在乎得失,把自己空置起来,掏空喜怒哀乐的情绪。能没有,就没有。老孟坐在客厅的椅子上,形如镶嵌的木头。因秃头剃光的脑袋,质地由四季阳光强度不同,像从鹅卵石变到卤蛋。老伴准备饭菜时,他透过敞开的东边卧室门,盯着电视上播放的节目。深红色的电视柜,有些掉漆。包括电视柜,还有一组矮柜,都是亲家老郑过去的家具。旁边那张高椅背的沙发,老孟第一次去老郑家里,就端坐在上面。亲家老卫第一次来家里,也是坐在这张沙发上,除去中间上了两次厕所,从十一点多进门,到下午三点左右离开,老卫没离开座位。老孟看到这些家具,两个亲家的点滴记忆,涌现在脑海中。

……

(全文详见《江南》2023年第一期)

魏思孝,1986年生于山东淄博,出版有《小镇忧郁青年的十八种死法》等多部作品,近年完成“乡村三部曲”——《余事勿取》《都是人民群众》《王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