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江南》2023年第1期|黑孩:那么多的日子(节选)
来源:《江南》2023年第1期 | 黑 孩  2023年01月31日08:22

推荐语

小说聚焦一位中国女子瞒着家人在日本离婚后,孤身回国在妈妈身边歇息的三天。在妈妈家里,兄弟姐妹重逢,喝酒聊天,各怀心事。只有妈妈一直陪着她,煮粥盖被,唠嗑宽慰,去给父亲扫墓,去看早年生活过的老房子,天不亮坐始发车送行至民航。普通人家,平凡人生,无法回头的温馨岁月,作者用闪回与现实交错的手法,在记忆之旅中不断展现生活的瞬间和内心的细微:一边是有意无意的互相伤害,一边是亲情的力量在平淡里流淌。

 

那么多的日子

□ 黑 孩

维持不到一年就离了,我的这次婚姻绝对不是一般所说的那种“闪离”。怎么解释呢?前夫风生是我的大学同学,也就是说,至少跟我同窗了四年。工作后,我跟他一起去了北京,又在同一栋楼里租了房子。我在二楼,他在三楼。基本的情形是,一到了晚上,要么我到他那里去,要么他到我这里来,可以说是半同居吧。

第一次带风生回家,将他介绍给家里的人后,妈妈背着他对我说:“人长得挺英俊的,就是身体太瘦了点儿。”

“看起来像豆芽似的,风一吹就会倒。”小姐姐帮腔。

“狼看到他都会掉眼泪。”姐夫哈哈大笑地形容。

帮腔的小姐姐大我六岁,女儿已经上初中了。每次看到她产后一直没有小下来的腹部,想想多少年后,也许我也会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大肚子,不禁就会悲上心头。爸爸死后,唯一留给妈妈的就是早年单位分的房子,而我跟大姐和小姐姐早就商量好了,将来妈妈离世的时候,一起放弃房子的继承权,把房子让给哥哥。这个决定,不是我们大度,而是心甘情愿,跟我们从小就听惯了的妈妈的一句话有关。妈妈常说女孩是“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身为女人,被排挤在外的感觉一直跟着我们。从这个意义上说,妈妈唯一能留给我们的遗产,就是跟她一模一样的大肚子了。说起来,妈妈的胳膊和腿细长,脸也小,就是肚子大,看起来跟怀孕有七八个月似的。如果用形象来形容妈妈的体型,可以说“苹果”最为合适吧。小姐姐看事比我尖锐,一次对我说:“即使我们不放弃房子的继承权,相信妈妈也会写下遗嘱把房子留给哥哥的。”

关于风生的瘦,大姐倒是没有品头论足,我想是她对我跟什么样的人结婚毫无兴趣。

继那一次相见,我的人生很快就被翻了一页。如果不是因为离婚,也许我还不会回家度假。给妈妈打电话的时候,被问及风生是否也一起回家,我隐瞒了离婚的事,故意轻描淡写地说:“风生工作忙,再说我也没有去哪里玩的打算,只想在家里发几天呆。”我说的是真的,我觉得有需要找一个地方放空自己。有过离婚体验的人,恐怕都知道那种累。人总是需要一个歇息的地方,在我的想象中,妈妈的“身边”似乎是最适合歇息的地方。

上大学的时候,在北京工作的时候,每次放假回家,都是小姐姐去火车站接我送我。到日本后,小姐姐结了婚,于是回家的时候又多出个姐夫接我送我。我在电话里嘱咐妈妈:“这一次,我想就不用小姐姐和姐夫特地请休假来接我了。”

妈妈问:“为什么?”

“不过带几件衣服回去而已。”怕妈妈惦念,我赶紧补充了一句:“上个月没有给你零花钱,回家后直接给你现金好了。”

妈妈谢了我,接着刚才的话说:“新家的位置虽然并不偏僻,但因为要穿过厂区,厂门口又设有守卫,没有厂里的员工或者小区里的居民作证,生人根本进不来。”

我坚持说:“那就让小姐姐到厂门口接吧。”

妈妈说:“五十步跟一百步没什么区别。”

我明白这句话的言外之意,也就不再争执下去了。

随着汽车离家的距离近起来,我心里的悔意也跟着增大起来。有个习惯从我记事的时候开始,至今也没有改变,就是春节等节日和远在外地的我回家度假时,全家人要凑在一起热闹一下。所谓热闹,就是男人喝酒女人聊天。男人喝酒后很容易抬杠,搞不好还会吵起架来,不欢而散。爸爸死后我曾希望这个习惯跟着废了,但心里明白绝不可能。首先妈妈就不会允许废了这个习惯,对她来说,一家人凑在一起热闹是唯一的乐趣了。近年来我很少回家,或许就跟这个习惯有关吧。

跟妈妈的电话快结束时,我漫不经意地说了一句:“可以的话,我这次回家,用不着将所有人都叫来聚了吧。我不想太热闹了。”

“为什么?”妈妈很惊讶地问。

找不出什么说得过去的理由,我只好支支吾吾地说:“每次聚会都搞得惊天动地的。这次回去,我真的只想静静。”

妈妈说:“你是怕他们喝酒吵架吧。那我事先跟他们说好了,让他们少喝一点儿,吃完饭就让他们回家好了。”

“那你记得说啊。”

妈妈说:“话说你回来得正好,有一件事我拿不定主意,想跟你商量一下。”

“什么事啊?如果是哥哥和姐姐们的闲事,我可不想管啊。”

妈妈不高兴地说:“你怎么这么说话啊?什么叫闲事啊。其实就是你大姐想接我到她家去住一段时间,但是你小姐姐不同意。”

“不要管她们想干什么,关键是你自己想怎么做。”我有点儿粗鲁地说。

“我刚刚搬到这个新家,说实话,觉得还没有新鲜够呢。而且你小姐姐也叫我去她家住一段时间,突然间我成了香饽饽似的。唉,说来话长,还是等我们见了面再详细地说好了。”

大姐刚刚死了丈夫,确切地说,大姐的后夫死了。

大姐跟前夫之间有一个女儿,叫小锦,现在是高中生了,但离婚时协商给前夫的那一年,还是个小学生呢。大姐的女儿长得很好看,打一个比喻的话,就是看起来水灵灵的。她跟大姐,好像隔三岔五地会见一面,有时候也会在妈妈家见,照样叫妈妈“姥姥”。妈妈似乎对大姐的选择有意见,曾经这么对我说:“如果是个男孩的话,协商给爸爸那边还算说得过去,但小锦是女孩子啊,真不知道你大姐是怎么想的。虽然是我自己的女儿,我觉得她的心挺冷的呢。”

我把这话说给小姐姐,小姐姐说:“大姐离婚是对方有了新的相好,她心里肯定很受伤,说白了,就是自信心受挫,如果要了小锦在身边,恐怕会没有信心迈出新的一步吧。”

顺便说一下,大姐的后夫,跟大姐结婚时却带来了一个儿子。我没有见过本人,据妈妈在电话里跟我说,男孩比小锦大一岁,也是高中生,长得挺帅。虽然我见过一些世面,也受过一定的教育,但还是无法理解放弃了亲生女儿,却给不是亲生的男孩做妈妈的大姐的感受。

记忆中的大姐,不会做饭,但喜欢收拾家,有洁癖,从来不说心里话所以很难相处。平日里,妈妈的零花钱几乎都是我给的,但哥哥和小姐姐也会给妈妈几个小钱意思一下,只有大姐一分都不往外掏。再说习惯的聚会吧,小姐姐每次都买一大堆吃的和喝的,哥哥跟妈妈一起住,所以妈妈买的东西自然而然都归为他买的,但大姐从来都是空着手来,吃饱喝足了就走人。这样的大姐成了后妈,我想象不出她是如何跟那个男孩相处的。私底下,我觉得她的处境未见得比以前更容易,虽然她从来也没有容易过。

有件事令妈妈觉得欠大姐一辈子。大姐是姐妹中长得最漂亮的,刚刚工作的时候,曾经被很大的一个什么组织(我忘记了名字)看中,要她去做接待外国人的工作。妈妈坚决不让大姐去,甚至跑到那个组织又哭又闹,理由令人啼笑皆非,竟然是不想让自己的女儿做交际花。在妈妈的想象中,接待外国人等于跟外国人又拥又抱。大姐很后悔当初没有坚持己见,提起这件事的时候,肯定说“也许我的人生完全是另外的样子”这句话。大姐离婚,后来找了现在这个带拖油瓶的男人结婚,妈妈觉得自己当初的决定有一半的责任。经过了漫长的岁月,妈妈还会很伤感:“那个时代的我的思想太古板了”“当初如果不是我反对她做那个工作的话”“是我改变了她的人生”“我让她失去了人生中最重要的机会”。每个人的一生都有诸多后悔,这便是所谓的命运吧。什么是无奈?无奈就是来不及纠正了。好在我听说那个男孩非常乖,跟大姐说话的时候,口口声声地叫着“妈妈”,听起来跟亲生的一样。唉,每个家庭的结构并不都是一样的。

大姐要妈妈搬到她家里住,我猜跟她刚刚死了后夫有关系吧。好像我这一次休假,不也是因为离婚,所以想在妈妈的“身边”歇息一下嘛。至于小姐姐为什么也叫妈妈去她家住,我实在是想不出理由来。就算妈妈去小姐姐家住,只能睡在客厅里。小姐姐家的房子是两室一厅,她跟姐夫睡一间房,她女儿睡一间房。

我朝向我走来的小姐姐和姐夫摆着手。

说到姐夫,他对小姐姐的感情可以比喻为民航的这个汽车站:一直不变样。小姐姐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时,他也在同一个下放点,对小姐姐一见钟情。他长得真的没有什么好形容的,很一般,几乎找不出任何特点。妈妈偷偷地告诉过我,她曾经非常反对小姐姐跟姐夫结婚,除了嫌他长得太一般,也因为他家里跟我们家一样不富裕,不能给我们家带来任何好处。妈妈曾经期待她眼里的漂亮女儿们,在找男人的时候,会是一个负起两家责任的人。现在的年头,已经很少有人会这么期待了。妈妈生了四个孩子,孩子之间的年龄差距大,而我又是最小的,所以妈妈跟我同龄人的双亲比较起来,岁数几乎是大了一倍。因为这样的原因,妈妈的一些观念常常令我觉得很陈旧。

小姐姐只用一句话就表明了她的态度和立场:“如果不让我跟亚明结婚,我就一辈子不结婚。”

妈妈对我说:“虽然我在乎你小姐姐跟什么样的男人结婚,但是更在乎她结婚不结婚啊。”

事后证明小姐姐的婚姻特别幸福,尤其对刚离婚的我来说,真是发自肺腑地羡慕。

“怎么没让风生跟你一起回来啊?”小姐姐用遗憾的表情看着我。

我用早就预备好的话回答说:“嗯,他的工作比较忙。”

说真的,我很怕小姐姐再接着问下去,那样的话,就不得不编出一套谎言来搪塞了。但小姐姐突然很仔细地打量着我的脸说:“感觉你好像瘦了不少啊。”

“瘦了吗?我自己不觉得啊。”

姐夫说:“看起来你真是瘦了不少呢。”

“哦哦,可能是好久不见的错觉吧。”

姐夫拖着我的小行李箱走在我跟小姐姐的前边。拐过两条小街,到了妈妈说的厂门口。小姐姐将我介绍给守卫。守卫说他已经记住了我,以后的几天,即使没有人作证,我也可以自由地进进出出。我谢了守卫。小姐姐是厂里的员工,轻车熟路地带我穿过厂区。厂区的尽头有几排米色的四层小楼。

小姐姐指着其中的一栋对我说:“我们到家了。妈妈住在七号栋。”

“妈妈住几层?”

“三层,最左边的。”小姐姐突然笑起来:“你看见了吗?妈妈已经在窗口看着我们了,估计早就等得心急火燎的了。”

我冲着窗口的妈妈摆手,一边回答小姐姐:“啊,看见了,我也看见了。”

小姐姐说:“你好几年才回来这么一趟,妈妈年纪大了,以后要经常回来才对啊。”

家里的大门开着,妈妈等在大门前,笑嘻嘻地对我说:“总算把你盼回来了。”

我拥抱了一下妈妈说:“你都好吧?”

“我都好啊,你这么在意我就该多回来啊。说起来,你还是第一次进这个家门呢。”

“以前的房子不朝阳,但是出出进进的很自由,不像这里要通过守卫这么麻烦。”

“你说的这个守卫啊,有坏处也有好处吧,至少守卫跟把门似的,小区相对安全多了。”

几年没见,妈妈虽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但还是能够感觉到老了。哪里老了?怎么个老法?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是老了。

妈妈指示姐夫把我的小皮箱放到过道里,然后“啪嗒啪嗒”地带我去她的房间。

妈妈重新看我的脸,突然问道:“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我有意强调地说:“小姐姐也说我瘦了,我想是好久不见的错觉吧。”

“哦哦,是我的错觉吗?可能我担心得过度了。你身体健康就好了。对了,怎么不叫风生跟你一起回来呢?”妈妈在电话里已经问过了,现在又问了一遍。

“不是告诉你他比较忙了嘛。”我故意装作被新房子吸引的样子,将话题引开:“这房子比以前的好多了,靠窗有一个大暖气,妈妈再也不用受罪了。”

“啊,你说的受罪是指买烧煤的事吧。新房子最让我高兴的就是不用生煤炉了。”

“但房间似乎比以前的小了点儿啊。”

小姐姐抢着说:“隔壁的那个房间挺大的,哥哥一家住着呢。”

妈妈说:“你哥哥一家三口,小间住不下。不过这房子好就好在大间和小间都朝南。”

我环视了一遍房间,点了点头说:“以前的房子朝北,家里总是潮乎乎、阴森森的,这个新房子真的很棒,阳光都照到床头上了。”

妈妈忽然伤感地说:“虽然你爸爸死了很多年了,但是能住上这样的好房子,到底还是借了他的光。”

爸爸也是这家厂里的员工,死后妈妈一直享受着家属待遇,最近厂里盖了一批新房,特地将这个单元分给了妈妈。

小姐姐说:“爸爸也真是的,不寻死的话,就可以住上阳光这么好的房子了。”

妈妈叹着气说:“我跟了他一辈子,他这个人最缺的就是勇气,没想到竟然有勇气去死。”

小姐姐呛了妈妈一句:“妈妈好像是在夸爸爸有勇气死似的。既然有勇气死,为什么没有勇气活下去呢?”小姐姐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动不动搬出理论来讲道理。

妈妈说:“觉得活着比死更难以忍耐的时候,一般人难免会钻牛角尖的。”

小姐姐跟妈妈,已经不是第一次讨论爸爸的死了。爸爸得了一种叫矽肺的病,就是肺里充满了沙土。得这种病是他的工作造成的。他的工作是用焊枪磨打专门用来制造汽车的砂轮,可以说整天待在沙土飞扬的环境里。跟爸爸同一个工作间的人,百分之九十都逃不掉这种病。沙土被人吸到肺里,慢慢肺变得像一张网。开始吐血的时候,人就无法用肺呼吸了,非要在身体上打个洞,插一根管子代替肺。我曾经听爸爸说过被插管子的人的样子有多么凄惨。他老是对我们说:“我才不会等到末期吐血的时候。我才不想在身体上挖洞。我才不想在肺上插管子。”

所以爸爸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在第一次发现自己的痰里有血丝时,立刻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爸爸死的时候我一点儿也没有觉得意外。从这个意义上说,爸爸得的是职业病,也是他死了妈妈却能享受家属待遇的理由。

我说:“算了,不要说爸爸死的事情了。”

妈妈对小姐姐笑了一下说:“说的也是,你小妹刚回家,还是先休息一下吧。”

一张床,一个可以坐两个人的矮柜,一个小茶几,就将妈妈的房间占满了。姐夫坐在矮柜上,我伸直了腿,靠墙坐在妈妈的床上。小姐姐学我的样子坐在我身边。妈妈去厨房,不久端来了三杯茶。我喝了一口茶,嘴里立刻充满了茉莉花的馨香。

我问妈妈:“哥哥不在家吗?大姐什么时候过来呢?”

妈妈说:“我跟你大姐说的是一起吃晚饭,所以她大概在傍晚才过来。你哥哥啊,刚才人还在呢,可能去楼下买东西了吧。”

小姐姐说:“我和你姐夫买了海蜇皮和一条大鱼,还买了熏香肠,都是你喜欢吃的东西。晚上,还是让你姐夫和成兰做菜给我们吃。”

成兰是哥哥的妻子,巧的是,她跟小姐姐的丈夫都是同一家烹饪学校毕业的,而且是同班同学。有时候,事情就是令人觉得这么巧,而世界就是令人觉得这么小。两个厨师做的饭菜很好吃,即使做的是家常菜,吃起来跟饭店里的菜肴也没有什么区别。

趁着妈妈又去厨房,我犹豫了一下,问小姐姐:“妈妈在这里住得好好的,为什么你跟大姐要接她去你们那里住呢?”

小姐姐露出不悦的表情说:“不是我要接妈妈去我家住。这么说吧,因为不想妈妈去大姐家住,我才要妈妈去我家住的。”

我感到很惊异地说:“不懂你的意思啊。”

“你知道的,大姐不会做饭,姐夫死了就没有人给她做饭了。她叫妈妈去她家,目的就是要妈妈给她做饭啊。妈妈一大把年纪了,不能给她做保姆吧。”

“那也用不着争啊,让妈妈哪里都不去就行了嘛。”

小姐姐皱着眉头说:“妈妈一直觉得对她有愧,她开口提要求的话,妈妈不太好拒绝。其实妈妈并不想去她家里住,毕竟住在自己的家里才舒心嘛。俗话说,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己的草窝啊。再说妈妈这个人很要强,从来不给人添麻烦,大姐那么多的毛病,妈妈过去了,肯定委屈自己去适应她。”

“这样的话,让哥哥出面说句话就好了嘛。”

“你说让哥哥出面说话?这怎么可能呢!哥哥从小最敬重的就是大姐,常说大姐比母,对大姐的话几乎是言听计从。即使他心里反对妈妈去大姐家住,表面也绝对不敢表态的。”

我说:“但是,你也插进来的话,事情不是更加复杂了吗?”

小姐姐挥了一下手,简短地说:“这个你就不懂了。”

这时候,哥哥从外边回来了。看见他手里拎着的几罐啤酒,小姐姐在我耳边悄悄地说:“哥哥很少亲自下楼买东西的,都是妈妈买。还是你的面子大,今天可以说是借你的光了。”

看见我,哥哥笑着说:“什么时候到家的?”

我从妈妈的床头站起来说:“到了有一会儿了。一杯茶都喝完了。”

哥哥说:“你好像瘦了嘛。”

“不会吧,可能是好久不见的错觉吧,倒是你的头发白了一半呢。”

哥哥问我:“去我的房间看过了吗?”

我摇了摇头说:“还没有呢,你不在家怎么好擅自闯进去啊。”

“看你说的,真见外啊。”哥哥打开隔壁的房门,一边招呼我说:“没事的,用不着客气,赶紧过来看看吧。”

除了小姐姐,跟大姐一样,哥哥和我也有洁癖症,只是程度有所不同。奇怪的是爸爸和妈妈都没有这个毛病。哥哥的房间被收拾得一尘不染,几乎没什么多余的东西:一张大双人床,一个写字台,一台电视,一个衣柜,一张茶几。想象哥哥一家三口睡在同一张床上,我觉得拥挤了点儿。

哥哥说:“阳台本来是敞开的,但我花钱给封上了,不仅可以放东西,冬天还保暖。”

我连声说“好”,然后按照哥哥的指点在茶几前坐下来。小姐姐冲了新茶端过来,坐在我身边。不知道聊什么好,我等着哥哥或者小姐姐开口。

哥哥问我:“日本的生活怎么样?”

“过得去吧。”

“风生怎么没有跟你一起回来呢?”

“他啊,工作比较忙。”

“听说日本人都是工作狂,风生会不会受影响?会不会累得更瘦了呢?”只要提到风生,每个人都会把他的“瘦”搬出来。

我笑着说:“没有你说的这么严重。”

小姐姐突然对哥哥说:“对了,大姐要接妈妈去她家住的事,我可是跟小妹说了。”

哥哥问我:“你怎么看?”

我问哥哥:“看什么?”

“大姐要接妈妈去她家住的事啊。”

“我怎么看?我可是什么情况都不了解啊。”我含糊地说。

“我大概知道老太太的心里是怎么决定的。”哥哥一贯称妈妈为老太太。

小姐姐说:“就是啦。我知道大姐的如意算盘是什么,也能想象她会如何劝诱妈妈。妈妈一直觉得有欠于她,难免会意气用事,做出不理性的判断。说不好妈妈真会跑到大姐家去住的。”

我说:“大姐刚刚死了老公,难免会觉得痛苦和忧伤,妈妈过去陪她住几天,按理也是人之常情。毕竟大姐也是妈妈的亲生骨肉嘛。再说了,妈妈过去陪大姐住几天而已,为什么要搞得这么复杂啊。”

哥哥和小姐姐同时说:“你不懂。你不懂。”

想不通哥哥和小姐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我说:“你们有话直说,别卖关子好吗?”

小姐姐抬高了音调说:“大姐跟姐夫家庭内分居都有两年了,谈什么痛苦忧伤啊。”

我觉得听到了不该听的话。

哥哥对小姐姐说:“别这么说,分居跟人死是两回事,一日夫妻百日恩,不可能一点儿痛苦也没有。不过大姐遇到的男人都不是她理想中的人。”

小姐姐说:“男人是她自己选择的,婚姻生活出现问题,她自己也有一定的原因吧。不说别的,就说她的冷漠和洁癖,是个男人,都会难以忍受的。说到洁癖,我就觉得她叫妈妈去她家住的事不对劲儿。想想看,她结了两次婚,离开家的几十年里,从来没有邀请爸妈去她的家里坐一坐,姐妹们就更不用说了,我们三个人谁去过她的家?都不知道她的家里是什么模样的吧!”

看起来,小姐姐一副希望我也插手这件事的样子。

不过小姐姐说的是真的。关于去大姐家,我曾有过一次苦涩的回忆。大约在我还是中学生的时候吧,一次,忘记是为了什么事了,爸爸和妈妈带着我去大姐家。按过门铃后,大姐开了门,但并不让我们进屋,而是将身体遮在门口。爸爸和妈妈站在门口跟她说了几句话就离开了。回家的路上,看爸爸一路怨言,伤心得不得了,妈妈就劝解地说:“没有你说的这么严重,那个孩子就是这样的体性。她不是不让我们进屋,只是做不到,因为她有洁癖症嘛。”

我意识到小姐姐的话似乎有点儿道理,也开始觉得大姐突然叫妈妈去她家住,也许真的有什么想法在酝酿。我不想哥哥和小姐姐看穿我的心思,闷闷地喝了一口茶。

哥哥完全没有察悟我的心思,对我说:“老太太手里存的那几个钱,差不多都是你给的,这一点,大姐心里也明白。所以你出面说话,也许大姐会听的。”

我摇摇头,意思是我也帮不上忙。同时我觉得哥哥挺狡猾的,想让我做那个落井下石的人。刚喝到嘴里的茶变得不是滋味。

过了一会儿,我开口说:“寄钱给妈妈不过是我尽的一点儿孝道而已,你们也不必放在心上。你们在妈妈身边,有时间出时间,有力出力,我离妈妈远,只能给几个零花钱而已。”

小姐姐附和哥哥的话,对我说:“大姐过一会儿就来了,你试着跟她说你不同意妈妈搬到她家里住。你有这样说的理由啊,因为妈妈搬到她那里住的话,你再回家,就没有地方可以住了。”

妈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进来的,对小姐姐说:“拜托了,不要说你大姐的事了。”接着又对我说:“关于让我搬到她家里去住的事,一会儿你们见了面,你就装作不知道好了。过了今天,明天我再跟你慢慢地商量。”

……

(全文详见《江南》2023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