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广州文艺》2023年第1期|李蔷薇:薛定谔之恋
来源:《广州文艺》2023年第1期 | 李蔷薇  2023年01月28日07:15

夜深了,她凝视着“李立”熟睡的脸,犹豫要不要到实验室另一头去,看看她真正的丈夫——另一个李立。

她是名科学家,李立也是。他们结婚快十年了。一个月前,他提前与境外某大学解约,没给她发封邮件就离开发出巨大嗡音的机场,钻出疲惫的的士,回到灯火昏黄的家。“想尽快看见你暖人心的栗色眼睛”,后来,他这样向她形容。然而“比第一次从光学显微镜里看见细菌还可怕”,当他拧开蒙着牛皮纸的床头灯,却看见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AI——是的,只一眼,他就看出了它是个AI。虽然它有着逼真的黄皮肤、深邃的黑眼睛和与真人无异的灵活四肢。

“它是谁?”他用食指指着对方,声音里似乎聚集着单个原子爆炸的能量。不等她回应,又转过身,指尖几乎触到她的眼眶。

她的血液凝住了,全身没一个细胞知道该如何应对。

“说吧,它是谁?Who is it ?”他大声问,似乎是怕她听不懂中文。

她深吸了口气。他用的是who而不是what。这说明他没把它当作手机、电脑或者某种情趣机器。他把它当作了某个活物,虽然还不是人类。

“你不说话——我现在就拆了它?”他说着俯下身,开始死命扭“李立”树脂做的脖颈。“它”还在熟睡。在她不失眠时,她一般让“它”早晨七点醒。

“冷静点!”她忙按下休眠键,一把抓住他的手,“你已经看见了,它不是别人,而是另一个你。它的外形、个性、爱好、情感经历、各项身体指标都和你一模一样。它是以你为蓝本复制的。”

“狡辩!”他叫道,“我一个活人,怎么会是台机器?而且它这么年轻,看上去至少比我小十岁!”

“十年前的你就不是你吗?这是按照你上个月提供给《自然》的照片做的。”

“你……你没法否认这是背叛!明晃晃的背叛!”

“恰恰相反,正因为我发过誓要对你忠诚,所以才有了它——记得吧,很久以前,他们发明充气娃娃时,你曾经开玩笑,让我照自己的样子送你一个。”

“那是两码事!它不是玩偶。它有意识、情感和欲望——它会模拟人类行为!”

“你是担心,它会爱?”

“它难道不会?”

她不说话了,开始在脑中检查自己逻辑的漏洞。确实,也许他说得有道理。自从AI“李立”来到她身边,她的杏仁体不再频繁地分泌愤怒,神经元的联结更加活跃,甚至连海马体也比以前膨大了一点(每周去AI实验室接受检测时发现的)。可能是因为这些,她的实验室运转顺畅,项目持续推进。见她每天容光焕发,助理小曼甚至怀疑她是不是突然陷入了恋爱!其实,在他回家之前,她也意识到了这些,可事情没到非解决不可的地步,她也就选择了视而不见。

“我承认,我在它的连接体里去除了你的部分经历,注入了更丰沛的情感。还有,额外完善了额叶皮层和边缘叶多巴胺系统。你知道,我们之间绝大多数的问题都源于你个性中的缺陷!”

她决定无视他刹那间膨胀如星球的眼睛,将事实完全剖开。

“童年和青少年期不好的遭遇扭曲了你的性格;你未发育完全的额叶皮层影响了你的延迟满足;你的多巴胺系统经常失灵,让你易受低概率成功的诱惑……所以,你在婚姻里总是自私自利的一方;你渴望被照顾,而且不能等待;你无法和任何人相处,你胆怯冷漠,不能分辨恐惧和愤怒,擅长冷暴力……”

“闭嘴!”他叫起来,“出去!统统给我出去!你,还有你的冷血怪物……”

她想了很多理论来说服他。比方说,两个相爱的人构成一个封闭的小宇宙,他们之间有个完整的微型世界。而根据热力学第二定律,封闭系统的熵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持续增加。一切终将走向混乱无序,就像爱情的减弱与消逝。引进AI——一个复杂的类生命,不过是熵增驱动,用生命的迂回增添过程的跌宕。我们总会死的——就像宇宙,总有一天会重新变得空空荡荡。

还有,AI不会超越我们,因为基因编辑不可行——所有携带缺陷的基因往往同时掌管另一特征的优越性。人类无法更加完美,因为优点就是缺点的另一面。

最重要的——为什么不能和AI共存?它们是我们最好的搭档。它们有恒星般的理性,而我们的思想如横扫夜空的彗星群。

可她只能想想而已,因为他不给她机会。当晚他就搬到实验室的另一头去了,并且从这一刻起拒绝接听她的电话、开启她的邮件。在所有可能碰头的地方离她远远的,连个争吵的机会都不再给她。按照以往的逻辑,最后他该以一句“你不爱我了”告终,可这次他连这句话也省了。

她以为“李立”很快会被搬走,然而并没有,一周后,他回来了,还扛着个银光闪闪的“大家伙”——约有哈勃望远镜的四分之一大小。“争执无意义。”他说,“语言有局限,很多时候不能准确传达想法。况且,就算你说服了我——我身上有你忍受不了的缺陷,也不代表就是真相。瞧瞧这个吧,它能从技术层面对你的说法‘证伪’。”不等她上前将仪器看清楚,他又得意地宣布:“这家伙叫‘未来之镜’;将下巴磕上去,就能看见十年、二十年后的你。时间、地点和范围参数可自行设置。”

“这不可能。人类不可能预测未来,因为海森堡不确定原理——你不能确切知道每个粒子的位置和速度。”

她心想八成是哪个角落里的“民科”弄出来的时髦玩意儿。网络上随处可见的“想看看你老了是什么样子”修图app的影像升级版,无非是想拉拢无良投资,掏空无知大众的钱包。

“别忘了薛定谔方程,我们可以知道它在某一时刻的综合值。”他说。

“那也没用,只能说一半对一半。”她想了一下回答。在这一点上,她不可能犯错,预测未来是科学界公认的难题,他不会不知道。

“可这不是人类,而是迄今为止最聪明的AI。”他说,瞟了眼她身后的卧室,又诡异地笑笑,“它融合了计算机的强大算法和人类的直觉。出现在这里之前,我向它输入了你的三维影像;你过去和现在的生活环境——大到扫过地球的彗星,小到小时候被保姆呵斥;你连接体上的经历与情感信息,以及和你有过关联的所有人——我、你父母、前男友、保姆、老师、同学、学生、实验室助理……包括很久前在街角和你打过招呼的陌生人——他们的所有资料。总之,它能算出未来某个时刻你最大可能的位置与状态……”

她忍耐着,等他说出最后的目的或企图。她已经断定,就算不是骗术,这玩意儿也没什么开创性,属于没多大意思的小玩意儿——对预测来说,综合值有什么用?迄今为止,大多数的人类预测都错得离谱。

“看看你未来的样子吧!”终于,他朝她挥了挥手,好像驱赶一只悬崖上的鸭子——前提是她是那只鸭子,而且不会游水。

她照做了,然后看见了他想让她看见的——正如他所希望的那样——她看见了十年或十五年后的自己,比现在衰老了两到三倍。白发从头顶散落到耳鬓,法令纹深如木刻。长得让人抑郁的长镜头里,她弓着腰,后背坍缩着,像只栗色卷毛狗穿过街道,坐上电车,在街上踽踽独行。好不容易,她气喘吁吁,爬上一栋破旧民房的七楼——她的实验室,正如她担忧的,仪器更不像样了,看上去不仅陈旧落伍,而且边角隐有残缺;学生也好不到哪儿去,身形懒散,目光拘谨,连脸颊都毫无生气地凹陷下去,像集体打了一夜的电子游戏。确实是致命一击!她想,他是了解她的,总能找到她的最弱点——没守住现在的位置,离主流科学家的道路越来越远。还有什么比这更能打败她的?“时间箭”残忍得一往无前,时间不过是空间往错误的方向扭曲而已。只要让这一切不发生,她宁愿去死。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样打击她对他有什么好处?如果是早几年,她可以理解为妒忌。可现在,在她的倾力支持下,他的发展势头已远胜于她!直到镜头在她眼中汇聚成一个深蓝的小点,她才回想起来,刚刚的活动影像里没有他,也没有其他任何异性。那么,他不在她的未来?他们分手了?离婚还是分居?

“我看见了,所以呢?”她摊开手,嗓音喑哑,确实像只踉跄上岸的鸭子,翅膀还滴着水。

“基因和环境扭曲了你的个性,你将一事无成,你还会赶走所有的伴侣,因为你和任何人都无法正常相处。唯一能容忍你的,只有可怜的AI。”他说。

她明白了,原来是雄性智人的报复与反攻——发育得不够好的额叶皮层,再次遭到了杏仁体的绕道攻击。

“故事讲得不错。”她说。

他的回答是一声冷哼。

“就算它有蓝本吧,非虚构,或者,它遵循了某种规律。但我还想知道一点,我的AI伴侣也作为参数录进去了吗?”她说。

他怔了怔,显然没想到还会有这样的问题。

“你不能将AI录入AI,就像不能把鸡蛋放入鸡蛋、宇宙放入宇宙。” 他说。

“可宇宙是可以放入宇宙的。你知道时空会波动,只要等得够久,就会产生新生的宇宙。它像泪滴一样一头尖一头圆,它会脱离原宇宙,形成子宇宙——也就是现在大家大谈特谈的平行宇宙。”

“不恰当的类比——有什么证据表明这两者可以构成类比?你到底要表达什么?”

可身体忠实地表达了他的愤怒(或者恐惧),她看见他额前的黑发湿了,亮闪闪的目光也暗了下来。显然,他已经明白她要说什么。

“我想说,你的预测不准确,因为你忽略了AI‘李立’。它现在在我的生活里扮演很重要的角色——比你之前扮演的还重要得多。它给了我更优质的爱——它避免了可能的问题,却保住了已有的优势。它让我感到轻松、安全和快乐。我和它在一起更幸福。”

毫无疑问,这轮她又赢了。而他,不仅新武器无效,而且原先的伤口再遭重创,几乎退无可退、站立不稳了。

一周后,她又“乘胜追击”,让助理小曼送了台和自己一模一样的AI“Queen”

到实验室的另一头——他的新卧室。同样,她往它体内输入了自己的数据,并修正了他眼中的所谓缺陷:那些不那么好的个性,比方“郁躁症”,问题无法解决时,总是郁闷又暴躁,甚至对他又撕又咬;某些对他而言不那么美好的记忆——童年时对男尊女卑的愤怒、婚后的无数次争吵、压在意识层面之下的几个影影绰绰的女学生(虽然她从未对他提及)。总之,这是一个“如他所愿”的她,阳光、活泼、昂扬,充满时刻向上的正能量——像一个为得冠军奋斗不已的运动员。是的,她知道他一直对某个在双杠上不幸跌落的退役女运动员念念不忘,那是他的初恋。

为什么要叫“Queen”?因为这是刚认识时他给她起的小名。女王,是的。她想做女王,所有人的,如果不行,至少是他的。他这么认为。

有三个月之久,他们没再见面。为什么会记得这样清楚,因为助理小曼提醒她参加三天后的季度交流会。“怎样,AI用户体验很棒吧?”谈完会议事项,小曼语速飞快地问。她是个活泼的高颧骨姑娘,一头短得不能再短的浓卷发;男朋友一堆,却始终孑然一身。“可以。”她简短地答。顿时,小曼的脸像被一束看不见的光照亮:“将来老了,我也去搞一个AI。” 她说,“不过听说李教授的状况不大好,”她垂下眼帘,“有学生议论,说他爱上了一个AI,正闹离婚;还有传言,说他项目不顺,患了抑郁症。”她愣住了,半天,才勉强扯了扯嘴角,“你都说了是传言。”

她不知该怎么解释内心的失落,他会爱上AI“Queen”吗?她以前从未意识到这是个问题。她以己度人——这三个月她过得很好。AI“李立”处处合她的心意,和他在一起,她常常连话都不用讲,更不要说争吵了。就算偶尔出现不太好的状况,只须动动手指,重新设置一下情绪值,马上就会好起来。因为根本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分歧,价值观、世界观什么的,都是一开始就设置好的。唯一的遗憾是这些都不是天然的,天然的心心相印,天然的水乳交融。可对她来说,这又有什么关系?她早就不是小女孩了,她早就知道所谓爱情的本质是悦己——不过是拐了一个弯,通过另一个人来爱自己。至于这个弯是天然的,还是自设的,这不重要。

她以为他和她一样,都是这样想的。可现在细究起来,这个默认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他是男人,她是女人,而且他们从来就合不来,他什么时候和她一样过了?

“每个人都有缺陷。”一个晨光熹微的清晨,她坐在摆满玫瑰的餐桌旁,刚准备拿起一块黄油面包,系着围裙的AI“李立”从厨房里走出来,冷不丁地大声说。

“什么?”她吓了一跳,疑心有黑客攻入了它的大脑,给它输入了“读心术”之类的应用心理学程序。

“‘Queen’发我的,”“李立”说,“说李教授受了打击,一整晚都在长吁短叹,核心意思就围绕这个。”

她再次吓了一跳。“‘Queen’和你有联系?谁让你们联系的?不,我是说,我根本不知道你和它有联系。”她说着不自觉地起身,紧张地朝它走了两步。她突然意识到,只要一涉及李立,就算和AI对话,她也会下意识地纠正自己。

“李教授设置的,他让‘Queen’定期找我了解您的情况。”“李立”说,“我知道您不喜欢,一般我都不回应。但这次不一样,我预感有什么事要发生,所以才替您预先处理了。”

她点点头,没再说下去。事实可能的确如此。“Queen”去李立身边后的第二天,她就发现它的参数被篡改了。“幽默”“创造力”“深度思考”被删除,“负面情绪值”被固定为零。最主要的,是“创造者”被改设成李立。她明白这很正常,不管怎么说,他现在是它真正的主人。可不知怎么,还是感到一阵隐隐的“不悦”。因为这层“不悦”,如果真发生什么事,她宁愿去找他本人,也不愿联络“Queen”。

“你放心,我不喜欢‘Queen’,只喜欢你!”

“李立”说着,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朝它翻了翻眼睛——她自己亲手设置的亲昵动作,用来化解尴尬和不确定的气氛状况。可这一刻,她却觉得不受用,或者说,是远远不够。

她面无表情地去了实验室,一整个下午,都在为无法克制的焦虑而痛苦。搓着手,在过道里走来走去,引起正在做实验的学生纷纷抬头;停下来陪新生做实验,先是拿错了仪器,后来又把五分钟看成十五分钟。就在她准备放弃,回办公室刷微博时,不该发生的终于发生了——她在窗口看见两个学生在楼下边跑边喊,在他们身后,一队人形疾风般往路口移动。“杀人啦,有人被杀啦……”叫喊声像电极碰上了她脑中的神经元。她听见“刺”的一声——像纸遇上火,像麦苗倒在了风中。一瞬间,她丧失了理性的触觉。

“你怎么不阻止他?”当晚,她在电话里问。用水果刀割喉系主任的是他的同事兼好友。一个天才数学家,多年前曾与他在同一所境外大学做博士后。一年圣诞节,她见过他妻子,一个眼睛像黑葡萄的小个子女人,穿着红裙子,在万众瞩目中跳孔雀舞。他们十分恩爱,连去附近的加油站超市都要手挽手。她听说他经年不顺,去年离了婚。

“你以为他是AI?凭什么要听我的?就算是AI,会百分之百听我的吗?你的AI全听你的?”他说。

“到底是为什么?感情问题?”她假装没听出嘲讽,继续追问,“还是教职?他这样的咖位还担心这个?真是匪夷所思。”

“抛弃自己的伴侣,和AI生活,不比杀人更匪夷所思?” 他说。

想到他跪在系主任的办公室地板上被警察制服时的样子,她忍不住对他心生怜悯。和多年前相比,他看上去几乎没什么改变,还是那样苍白地固执。“除了搞研究,我什么都不关心,可偏偏他们要把我往死里整,是他们——不给我活路。”他在玩具似的手铐里挣扎着、宣告着。

“他肯定有心理疾病,你该推荐他去看心理医生。”她说。心想可能还有李立和自己——也许是科学本身的缺陷,不停探索,永无止境地探索,而且难度之大,不亚于大海捞针。

“飞越疯人院?科学家都是疯子?也许你是对的,不过我想别的群体也好不了太多。”

所有人都一样?她不这么认为。她觉得自己是离人群最远的那一个。可她现在其实不想和他讨论这个,这是个无聊的哲学命题。

“你最近怎么样?”她想顺便问候“Queen”,又觉得时机不对,可能不会得到想要的回答。

“不错。你怎么样,听说那个AI‘李立’比我棒。”

她不知道他此刻的妙语如珠和应激反应有没有关系,决定还是谨慎一点为妙。她记得他的暴脾气,在很多想象不到的时刻,像受潮的爆竹不点自燃。

“不提这个。”她说,“季度交流会——你会参加吧?想听听你最近的成果。”谈论他的科研总不会错,她觉得。

“以后别和我谈科研,不管是你的,还是我的。听明白了吗?”他恶声恶气地回答,“你知道吗,你最大的问题就在于自作聪明,永远都是你你你……你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你的想法就是真理?真理是一元的?这是最不能饶恕的愚蠢……”

他还在那里叫嚣,她已经烫手似的扔下电话。在话筒发出可憎的“嘟嘟”之前,还能听到他在喋喋不休:“没救了,智人是最恐怖的物种,灭了其他生物还不够,不搞死自己不罢休……”

她坐在“李立”的床头。“李立”仰面躺着,双目紧闭。半个钟头前,她给“Queen”发信息,问它李立的状况。“Queen”说他睡了。她让它去他卧室看看,却被它拒绝了。理由是他睡着后讨厌有人进他的卧室,而它不想计他讨厌。她转念想让“李立”跑一趟,“李立”却说自己不想见到“Queen”,而且李教授应该也不期待见到自己。她生气地问“李立”怎么不听命令,“李立”解释说这不是她真正的意愿,是杏仁体受不了恐惧时发出的假命令。她本想辩解说自己没感到恐惧,后来觉得麻烦还是算了。她自己跑到实验室的另一头按门铃,玻璃门里的“Queen”却冷着脸,坐在沙发上只留给她一个优美的侧影。最后她自己破解密码进去,第一件事就是伸手按下它身上的24小时休眠键。

她的直觉是对的。他吃了抗抑郁的药,又喝了太多的酒,如果没人发现,重度昏迷会造成永久性脑损伤,掺着药片的呕吐物随时可能堵住气管。

“既然每个人都有缺陷,”她用一只手臂贴住他的额头,喃喃自语,“也许我们可以尝试一下忽略,就像做实验时忽略那些允许范围内的误差。”

没办法,她不得不这么做。哪怕是作为同事,她也不愿他毁了自己。

当天下午,他在会议室的白板上运算最新“发现”,被一个学生指出三处公式错误。他倒是没发怒,可脸上红血素的浓度到了峰值——像一个红气球,随便一个眼神就能戳出血。另两位教授看不下去,拉开后门悄悄溜走。她命令自己别去看他,可终于还是没忍住。她看见了什么?一道暗光——如果黑暗到了极致也会产生光芒——从他的眼角流星般坠落……坠落?是的,她太了解他了,除了坠落、失眠和抑郁,不会有别的任何出路——如果他遇到了挫败,又没有真正关心的人在身边。以往的经验无数次告诉过她这一点。

“如果无法忽略,接受它,接受彼此的缺陷,就是唯一的可选项。就像科学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找到所有的答案。”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隧道里空洞的足音。这一次应该不像真理,而是不乏说教意味的寓言。

李立好像变成了石头,一块苍白的大理石。窗外的路灯已经很暗了,而她偏又拉上了窗帘。

她继续劝说自己:“我知道你会说,可科学它总有一天能找到、能解决。可你再想,就算是这样,那到时将会出现一个新的问题——那就是我们自己。到时我们做什么?我们该去哪儿找到自己的意义?所以,可能缺陷就是我们的意义,缺陷赋予我们意义。”

李立还是没发出声音,可借助窗帘缝隙透过来的光,她看见他双眼微睁着,像两道细长的河湾。

“我承认,我依赖AI,可要说爱——却是一点儿影子也没有的。别问我为什么,可能和男人比起来,女人还是保守的古典主义者。”

说完,不等他回答,她低下头,双唇在他额前轻轻一触——因为离开得太快,几乎算不上一个吻。

他搬回卧室的第二天,AI“李立”和“Queen”的电池被拔下来,趁它们还在熟睡的时候。她原本打算将它们退回研究室,他却说不必兴师动众,悄悄扛到地下室库房就好。“简直像死人一样沉。”他在一张铺满灰尘的木桌上放下“Queen”时说,语气不无嫌恶。她站在阴影里,一声不响地对着“李立”。她告诉他,就在刚刚,突然感觉它的腰椎弯了一下——像是要趋身前来,在她肩膀上拍一拍。“这怎么可能?”他回答,“这里连光都没有,不会有任何能量。”她不作声,一下子想到泛心论。如果它本来就是有意识的(因为宇宙是有意识的,宇宙中的万物都各有各的意识),那它会不会已经被唤醒,有了“人性”?就像某些科学家曾预言的,AI会慢慢变成人,和人类混为一体?

AI的表现不如人意,是AI的问题,还是我们自己前后矛盾,不断挑战自己定下的规则?

如果再坚持久一点,AI会不会自主选择,成长为真正的伴侣?她觉得有一半以上的可能。

生平第一次,她没有和李立谈论自己一瞬间的灵感——他们称之为宝贵的“理论之光”。她想和AI“李立”谈论。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只讨论彼此的科研,还是求同存异的那种。她对他很客套,赞美、共情,尽量照顾到他每个晦暗模糊的逻辑点。他感觉到了,也投桃报李,认真听她讲述那些远未成熟的想法和来不及透亮的灵感。晚上,他躺在她身边,连触摸都比以前温柔。有一次,她甚至在睡梦中听见他大声喊她的名字。等她醒来,发现他正坐在一边,一只手心握住她一只脚。但不以他们意志为转移,那熟悉的阴影还是飘回来了(他们都对它太熟悉了,以至于一看见它的轮廓就认出了它)。导火索是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她饥肠辘辘地回到家,他没有做饭,而是蜷缩在沙发上看电视。

“你看不见外面下雨?我被淋湿了。”她说,其实她不仅冷,而且饿,还有,她经期来潮身体不适。这些他全知道。

“我不知道外面下雨,而且这纪录片对我明天的会议有用。”他从沙发上坐起来,两条腿盘成打坐的姿势。这是像煞有介事的“防卫”动作,他心烦意乱时常用的,她认识。

事情像投入湖水的石子激起越来越大的涟漪。她说他自私、冷酷,连一根羽毛都不肯背负。他辩解说“自私的基因”,自私是人类天性。她说他根本就不爱她,只拿她当镜子,从中看见自己的反光,就像水边的那耳喀索斯,那个永远长不大的自恋少年。他骂她是女巫,总是用奇奇怪怪的念头做成药水,泼在他身上,让他变成自己意念中的魔鬼,她眼中的世界根本不是现实宇宙,而是一个幻想中的平行世界……

事情看上去和之前没有什么两样:他“嘭”地摔门而出,因为愤怒,瞳孔可怕地鼓出,像奋力起跳的青蛙;她蜷在他躺过的沙发里,绝望地抚摸着悲哀的水牛皮——就知道是这样,他改不了,她也一样。她觉察着自己的意识,就像一只猫把玩自己的尾巴。意识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它的投向永远朝外,而不是向里?他人是魔鬼,自己洁白如天使?最可怕的是为什么每个大脑都这样想?

十分钟后,他回来了。手里还多了副银色果壳状耳机。“戴上!”不等她反抗,他就把它套在她的耳廓上。然后,假装没看见她的困惑,将手插进裤袋,退后两步,似乎在欣赏自己的杰作。

她凝神听着,没有调频的沙沙声,只有让人窒息的阵阵空白。不过很快,她不再意识到自己的意识,并感到越来越多的愉悦——好像有好多多巴胺在分泌。

“他没那么坏。你平常也没觉得他有那么坏。现在突然陷入怀疑,不过是你身体不舒服,你淋了雨,鼻窦和咽喉里的病毒开始蠢蠢欲动,事实上,你即将发低烧。你该做的不是开口说话,而是躺下休息。”

“而且你能确定你的愤怒和他有关吗?如果他不在家;如果他不是在看电视而是在看书;如果你没有结婚,甚至从没有认识过他,你的感觉会好一点吗?愤怒是因他而起,还是因为他恰巧在这里?”

“会不会是因为你今天在实验室毫无进展,而他的状态看上去很棒?你在嫉妒他吗?还是恐惧在科研上被他甩下?就像你一直觉得的那样——任何事,不管你事先如何努力,他只要紧跨一步就能追上?你觉得不公平,所以感到愤怒、恐惧和绝望?”

耳机里的声音潮水般上涨又跌落,像是从大脑里传来,又像是发自内心深处。

“自我、心灵、灵魂那一套没一样是真的,大脑让自己觉得它是一个人,那是因为在生物进化史上,从没有机会观察自己。”他微笑着说。

“听上去不错!”她摘下耳机。

“耳机里的声音,是你的大脑进行深刻的自我认知。之前,你在暴怒时的意识不过是大脑在紧急状态下对低信息模式的神经元处理。”

他还在笑着,而且笑容越绽越大。她的大脑开始紧急搜索,如果她现在举起拳头将他的嘴角打烂,不知会是什么后果。

他这样解释果壳耳机的由来——你不会认为“心灵”是个独特的东西吗?除了大脑,其实什么也没有。让我们和受程序约束的AI、依赖环境的动物区别开来的,这些小到念头,大到价值观、良知、理性的意识到底从哪儿来?答案是——一切都是大脑这个魔术师,对自己搞的一套魔术!就好像一个魔术师站在台上,用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夹住一枚硬币,将右手覆盖其上,看起来拿走了硬币,但其实不过是把硬币藏在了左手的其他地方。情形的特殊之处在于,大脑它一人分饰两角,它既是魔术师,又是观众。前者是它的物理部分,后者就是所谓的意识和心灵。

她点点头,承认他说得有道理。“可这事儿如何证实?”她问。

“感觉!”他说,“大脑常常通过走后门偷偷进行语义区分,这一点任何人都能有所感觉。”

她再次若有所思地点头。确实,刚刚开门时发现他在看电视,她就直接把他在休息而自己在淋雨的信息做了对比,加上之前他犯过的类似错误,立刻就得出了他自私、不关心自己的结论。也许,她确实被自己一刹那的错觉拖进了泥沼。而且,耳机后续的分析也不无道理。就算她不是心理分析师,她也知道这些心理问题一直缠绕在她的意识深处。用他的话说,是不为人知的心理疾病。

也许,这一次他确实有道理,而且这个道理能部分解决他们之间的问题。

“可还有个问题,如果主观、意识和语义都不存在,错觉又怎么会存在?还有,真相在哪里,魔术背后的真相能用什么科学手段检测?”过了一会儿,她问。

如果可以,会是一个了不起的发现。而她肯定也会听说。可她没有。所以她判定,又是一个似是而非的“半成品”,就像上次的“未来之镜”,都是不成熟的“实验室产品”,与带回家的AI“李立”和“Queen”差不多。

“错觉和现实没有科学区分标准,”他说,“只有客观因果关系。因为你误解了我,所以错的是你。”

她苦笑了一下,答案并不意外。她早就注意到,他没给自己准备耳机,耳机只给了她一人。都以为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谁承想还留在原地?科学有什么用?技术能改变什么?好比西西弗斯推石头,原来用的是手,后来改用了铲子、吊车或直升机。她突然有点想念AI“李立”,至少,它温和、包容、理性,不会为了某个抽象观念或某一刻的坏情绪攻击别人或自己。

“我接入了‘未来之镜’里你的大数据,”他得意地说,“我还往里面输入了一些新东西,几个大脑体感皮层监测程序,一个心理分析库。”

在拿着耳机拉开门之前,她什么也没说。确实,已经没什么可说的。

“等等——”可她忽然听见他急切的声音,似乎担心她出了门会马上消失。她停住了,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奇迹发生了——他恍然大悟,看见他在自己眼中的真实形象。

“如果你不喜欢那个耳机,可否把它留下?”他说。

她转过身,困惑地看着他。她在想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想做更多的努力,将耳机改进升级?还是准备用于某项复杂的应用或交叉研究,舍不得让数据白白丢失?

他尴尬地搓着手,眼角虚弱地上扬,鼻尖皱成一个下行的V字——

“我知道这很荒唐,可有时荒谬和真实的界限无人能廓清。既然已经开了头,实验就得继续——如果你不再爱我,或者,不能以我希望的方式来爱我——可否把AI ‘Queen’还给我?我想给它戴上耳机,试试它能不能往内看,按照别人的意愿矫正自己……你说得对,如果问题始终无法解决,绕过它就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直到走出房间,她还能听到他的声音。她真想屏蔽他,或立刻飞离开去——离开这个令人失望的星球,飞往一个神秘陌生的新世界。可她立刻又想到,就算真的可以,又能怎么样——如果她始终无法看清自己。不自觉地,她将耳机缓缓套在脖子里,伸手拧开了那个圆形开关凸起。

李蔷薇,江苏江都人。毕业于南京政治学院新闻系。文学硕士。2014年开始小说创作,中短篇小说作品散见于《作家》《山花》《上海文学》《西湖》《野草》《作品》等刊,有作品入选《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6中篇小说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