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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22年第11期|丁东亚:推开世界的门(节选)
来源:​《广州文艺》2022年第11期 | 丁东亚  2022年11月24日09:10

1

春雨一场接着一场,将湖畔盛开的野花清洗得格外明艳。远天澄澈,矮山清晰可见。水边的捕鱼小船,此刻被一根绳索牵连,随波轻晃。我坐在石凳上,视线移落在芦苇丛间悠闲梳理羽毛的绿翅鸭,迷人的春光不觉招来了睡意。这个明朗的春日,太阳岛先是热闹了一阵。孩子们步出家门,为完成自然观察的课外作业,分散在路边、田垄和湖岸。女孩们偏爱花草,亦不忘一束束采回,分插进花瓶或仿青瓷酒瓶,仿佛只有把春天搬进家中才能更好地自赏;男孩们则带着恶作剧的心理,将捉到的蜜蜂、蝴蝶与甲虫封装在透明的玻璃瓶,待短暂的兴致消失,他们即刻又回到电视动画与游戏世界,再不管它们是否会窒息死去。

我像往日一样来到小渔屋,房门上落着锁。挂在墙上的渔网,破旧不堪,铅坠锈迹斑斑。我猜想老杜是短暂外出,贴着墙面临水的窄道走到屋后的简易雨棚。棚下石桌上的棋局,保持着昨晚的模样,似在等待我和老杜继续厮杀。从棋面看,老杜虽已失掉一只车、炮,但双马尚在,攻防兼备,反倒使我急于进攻的战略落于下风。下一步,我会“车三退七”,护佑老将,继而“炮五进三”逼他退防……反复推算完毕,我笃定十步内便可取胜,让老杜弃子认输。

但不知何故,这日他竟迟迟未归。

春梦撩人又恼人,我在梦里欢喜一场,继而又陷入迷惘。在老杜那张半旧的躺椅上醒来前,我置身一片深水,四周空无一人,天空飞旋着聒噪的鸦群。这样的景象,我只在母亲故乡的暮色里见过。夏日炎炎,我和弟弟坐在树荫下的竹席上,回巢的乌鸦集结在松林间,呀呀乱叫,仿佛在争相分享彼此一天的见闻,又似在欢送夕光,庆幸又安全度过了一天。弟弟抱着那只小布熊,举头看向它们,认真又呆气。小熊是我母亲买给他的。每个假期我们前来,她都会提前选好一件物品,算是对我弟弟的补偿。

“你能听懂它们叫啥吗?”我不屑地问道。

弟弟看看我,涎水从嘴角流下。

“小傻子!”

他咧嘴一笑。

我躺下,不再理他,他的目光重又聚向鸦群。

梦境如我彼时的处境,漫长的一段时日,我变得异常暴躁和厌世。除了一周两次的心理治疗和深夜去街口的酒吧喝一杯,我将自己关在家中,不愿出门。那段日子,孟媛隔一日前来一次,将日常用品放在客厅,即刻又离开。她难以接受我颓丧的一面,却从不说出。七年来,我们一如往常,时而像爱人一般亲密无间,一起吃饭、旅行、入眠,时而又像仇人一样视而不见。我知道,这若即若离的关系甚为荒诞,某日她再难忍受,就会像一只迁徙的候鸟飞离,投入另一个可以真正带给她幸福的人的怀抱。但在此之前,我在G城唯有她可以信任和依赖。

生日那天,母亲打来电话,祝我生日快乐。我看着镜中的自己,泪流满面。事实上,过了三十岁,我就不再轻易让人看到我的悲伤,更不在任何人面前哭泣,一如我记事那年的母亲。那时弟弟还在她腹中,尚未出生,母亲像个脾气暴躁的小女人,不分昼夜和地点与我父亲吵闹,整日哭哭啼啼。一个雨水微凉的秋日,父亲进山走访回来,途中发生了意外。母亲接到通知赶往医院,他已停止了呼吸。下葬那天,我和母亲身着孝服跟在抬棺人身后,她哭了又哭,我却无动于衷。到了渔洋山上的半山坟地,抬棺人已大汗淋漓。等到唢呐高奏完毕,他们再次起身,将棺木放入坟坑,母亲回身给了我一巴掌,我才放声大哭起来。

作为土家人,父亲生前从未享受过如此隆重的礼遇。他穿着新衣,躺进棺木,像童话故事里的国王一般,等待着前来吊祭的四邻与亲朋。他们向他鞠躬送别或痛哭举哀,我和母亲便一一施礼致谢。下葬前一晚,歌师们来了。他们围着灵堂前置放着杯筷、调羹和菜肴的方桌坐定,边饮边唱。我听着他们的歌声,不断将纸钱放进火盆,看着它们化为灰烬。

晚些时候,我们从山上下来,肇事者一家四口整齐地跪在我家门外。他们垂首啜泣,真诚而悲戚,仿佛逝去的是自己的亲人。事实上,那是为了得到我母亲的谅解和宽恕。他们家境赤贫,实在难以拿出那笔必须赔付的巨额赔偿款。我立在他们面前,从衣兜里拿出大白兔奶糖,想要分给跪在地上的小姐姐,母亲一把将我拽进了屋。

后来,母亲披着那件条纹针织衫来到我的房间,我正抱着一朵坐在床沿发呆。她不许我去门外,我只能和猫一起待在房间。

“一朵该洗澡了。”陪我坐了一会儿,母亲说道。

一朵仰面看着她,像是听懂一般,叫了一声。

母亲伸手抚摸一朵的头颅,我看到她双眼红肿。

“妈妈,爸爸是去了一个我们看不见的世界吗?嘎嘎说,他会一直陪着我们,只是我们看不见他。”

“嗯。”

“那爸爸不就成了透明人了?”

“嗯。”

“妈妈,他们为啥要跪在我们家门前啊?”

“他们想跪就跪吧。”

“妈妈,你是不是又哭了?”

“以后不会了。”母亲决然说道,“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

似乎就是从那天开始,我再没见过她落泪。

或是信号缘故,电话接通后只有杂音。我挂断后拨回,母亲沙哑的声音才从话筒里传出。像往常一样,她询问了我的工作与生活近况,告诉我嘎嘎的健忘症越发严重,时常想不起她是谁,会盯着她看上许久,一遍遍问她怎么在自己家中。嘎嘎一生勤劳质朴,与世无争,但命运悲苦,育养的三个孩子,除了我母亲,没有一个活过天命之年。小舅将自己吊死在后山黄葛树上的那年夏天,二舅也因病故去。

“现在倒是好了,她再也不用伤心了。”母亲说道,像是如释重负。

母亲三十八年的街道办事员生涯结束,如今她已卖掉县城的房子,搬去乡下与嘎嘎同住,再不用为邻里纠纷操劳,日常是照看嘎嘎,以及山下的那块薄田。

从鹿角巷搬来前,太阳岛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这也是我之所以搬来的初衷。不必再与人照面寒暄,亦不必在意他们投来的目光是惑是善,或是否充满敌意。在G城生活了十四年,我像个浪荡子,肉身疲于奔忙,心灵却从未获得归属。那些日子,弟弟像个游魂,在我梦境中来了又去,我时常夜里喊叫着醒来。孟媛建议我去看心理医生,我断然拒绝,她就搬回与父母同住。

临湖的那套两居室租赁的消息,是我在网络平台上找到的。接听电话的姑娘果断干练,我甫一表露出意愿,她即刻开车前来。一路上,她滔滔不绝,像极了一个与我无话不说失联多年的异性朋友。她们尽管都无傲人的容貌,却落落大方、敏感善良,无疑是理想的贤妻良伴的人选。

车子进了村,在路旁一侧停下,我们下车,并肩走向那栋四层小楼,房主人迎面而来。

出租房在顶层,平日风大雨闹,但视野开阔。从窗口望出去,湖面一览无余;楼顶的露台花园,出门登阶即到。在我到来前,那是邬青莲和念芸的秘密乐园。花园里的盆栽绿植与花草,品种繁多,木架上爬满的藤条,眼下已枝开叶茂。闲来无事,我就在木藤下的长椅上呆坐远望或遐想,人间欢喜悲苦仿佛都已与我无关。

合同签下的当晚,我便开始收拾衣物。出发前,我把用以治疗焦虑症的药片倒进马桶,冲掉,希望自己可以在这方陌生世界里尽快康复。幼儿园的事务,如今由孟媛管理,我无须担心。对待那些天真又淘气的孩子和受了委屈的幼师,她的耐心远胜于我。至于那张留在客厅茶几上的字条,我相信她会第一时间看到。也许她会难过一阵,气恼地将字条撕得粉碎,但即刻又会原谅我的脆弱,像往日一样把我留下的脏衣裤丢进洗衣机清洗、晾晒,将房间打扫得干净亮堂,出门时又变得开开心心。

孟媛是个好女人,小巧漂亮,隐忍倔强。我们相识,纯属偶然。倘若不是那日清姐的婆婆突然中风倒地,拜托我将她女儿送去舞蹈学校,我与孟媛或许此生也不会见到。我们提前一刻到达时,孟媛正在教室里练习舞蹈。我推开玻璃门,和她搭话,她停下,关掉音乐看着我,笑颜可人。在太阳岛平静度过的四十六天里,我每天都会想念她。孟媛的身影甫一出现,我就想起她舞动时灵动柔软的身姿。然而,多日来,我们谁也没有联系过对方。

事实上,一年前我已登门去见过孟媛的父母:一对恩爱的夫妻,待人彬彬有礼,对我更是亲如己出。后来,每次我去看望他们,他们都会探问我们何时结婚,希望尽快抱上外孙。我不敢告诉他们,那正是我恐惧的唯一根源。

念芸敲响房门时,我正在阅读那本《儿童心理学手册》。敲门四声的方式,是我教她的,也是我们的秘密。时近七岁,念芸还不会说话,邬青莲带她多次去往医院,每次都是无功而返。她听觉正常,舌苔与喉腔无恙,医生们诊断不出究竟是何病症。眼下,太阳岛的淘气男孩见到她,就喊她小哑巴。甚至他们还将童谣编续,怀着单纯的恶意当面唱给她:

哑巴的头,像皮球,一踢踢到黄鹤楼。黄鹤楼,冇得灯,一踢踢到粑粑坑。

粑粑坑里粑粑多,小哑巴饿了不会说。不说话,张嘴巴,吃一块粑粑就长大。

念芸气恼,捡起小石块扔向他们,他们就躲开,之后再高声唱上一遍。

为念芸辅导功课是我主动提出的。她乖巧懂事,面孔俏秀,笑起时,嘴角的小酒窝更是迷人,犹似照片里儿时的孟媛。每每她看着我,那双清亮的眼睛都会让我心生疼意。时而做完作业,她便拉着我去楼上的露台花园,让我陪她玩五子棋游戏,或是与她一起剪彩纸。剪裁完成的彩纸,芭蕾舞演员与小雪花是念芸的最爱。我把纸雪花从高处撒下,她将指间的芭蕾舞演员左右扭动,我们仿佛就在各自的构想里完成了一幕舞剧。累了,我就为她讲故事,像从前对待我那个智力发育迟缓的弟弟一样。

这日的故事引子来自前一晚的梦,梦境奇诡美妙。那条硕大的金尾鲤鱼在宽阔的湖面跃出潜入,似在练习飞升的本领。渔民们举着火把涌向湖岸,欢呼雀跃,几个胆大的渔民划船向它追去。待他们靠近,金尾鲤鱼潜入水底,消失不见。片刻,它从水下再次冲出,在半空翻身悬停。待船上的渔民拿出渔网,金尾鲤鱼摆动鱼尾,缓缓向上游动,鱼鳞一片片脱落下来。鱼鳞落在水上,变成了一朵朵金色的莲花。

“后来呢?”念芸打手势问,“它游到天上去了吗?”

“对啊,它游到云里,就驾云飞上天了。”

念芸觉得无趣,缠闹我再讲一个。我记起《录异记》里唐朝书生崔道纪的故事:进京考中进士回来途中,他喝下金鳞鲤鱼汤,暴病身亡。

2

时逢周末,黎家饭馆热闹异常,食客多是年轻情侣。他们青涩蓬勃,甜蜜亲昵,毫不羞涩。饱餐完毕,他们便结对去湖边散步,赏花看景,或回到酒店房间,共享二人之欢。在青少年时代,我也曾像他们一样疯狂去爱,但从未偷食过禁果。我会深夜躲在宿舍被窝里给喜欢的女孩写信,信誓旦旦,逃课去山上为她们其中的一个采摘野莓果;被另一个拒绝后大哭一场,不吃不喝;我用半年攒下的积蓄买下一件短裙,送给同桌,又被她原封不动拿回商场退掉……我那时空虚多情,渴望爱情,却不懂得爱要久恒。

时至今日,我依然没有悟出爱情的真谛,只是不再莽撞行事。与孟媛交往时,我每次怀抱鲜花去见她,都会忐忑不安。路人们关注的眼神,让我不时想起母亲。弟弟五岁那年,她再不肯带他上街,小城人投向弟弟的审视目光,仿佛一道道砍落的刀影,让她难以承受。在我的记忆里,那时弟弟的食量每年都在增加,像个饥饿的小兽,从不拒绝任何可以下肚的食物。饭菜是淡是咸是辣是甜,他都毫不在意,尽情咀嚼吞咽。母亲一次担心他吃坏肚子,劝说无用,上前将他的碗筷抢下,弟弟立即喊叫起来。母亲发狠坚持,他便狠狠地在自己胳膊上咬了一口。血液溢出,沿着他白净的皮肤滴下,母亲即刻认输投降,将碗筷归还。

弟弟被嘎嘎带回乡下前,一直由保姆照看。她们尽职尽责,每一个都像我母亲一样对他百依百顺,最后却又一一溃败而去。我弟弟那时每天都会把屎尿拉在裤管里。她们稍不留意,需要对付的就不仅仅是一个浑身脏臭的小孩,还有满地的污秽。尽管她们会耐着性子为他清理、换洗,不厌其烦地教他如何把裤子脱下,但都毫无成效。母亲偶尔怒不可遏,施以体罚,将他关进卫生间半日,他依然不可能有任何长进或改变。后来保姆再难请回,母亲开始动手教训,巴掌或扫把重重地落在我弟弟的头上、脸上或屁股上,他就放声哭号。

——狗日的,晓得你给老子种下这么个东西,老子才不要。

——狗日的,你逍遥了,还把这个小狗日的傻货留给我……

母亲打一下,就骂我父亲一句,仿佛只有那样,她才能彻底泄恨。但弟弟除了哭叫,从不知道求饶。

嘎嘎就是那时前来将我弟弟带走的。从此,我们只有节假日才能见到弟弟。

饭菜这天是老板娘送来的。阿秀不在。一早她梳洗打扮,去了火车站,去接前来G城看她的对象。

阿秀来自豫东平原的一个小村庄,面相朴实,性情直爽憨厚。店里不忙时,她就立在前台外,与老板娘说话,声音洪亮,丝毫不避食客。她长大的那片土地,五月麦浪滚滚,人们看着收割机收下麦子,心里满是欢喜;冬天寒风吹彻,万物枯败,只有麦田绿意盎然。阿秀说她从来不爱故乡,但一生都不会离开。老板娘疑惑,她即刻道出答案:“俺所有哩亲人都在那里啊。”

我来的次数多了,阿秀有时便与我攀谈。

一晚,大雨倾盆,店里客人只有我一个,她就走来,在我对面坐下。

“大哥,俺这会儿不忙,咱俩拉拉呱呗?”

我看着她,淡然一笑。

“大哥,平时你都是一个人来,没成家?”她又问道。

“嗯。”

“大哥,俺看你年龄也不算小了,咋还不成家呀?”

我不知如何应答。

“有对象没?”

“嗯。”

“干啥哩?长嘞漂亮不?”

“老师。”

“老师好,工资高,又稳定。”

我把筷子放下,正身,点了一支烟。

“大哥,俺妈让俺出门别多话,说话多人家烦。我觉着吧,俺是话多,可俺不傻呀,多说好话人家能烦个啥?你说是不?”

“嗯。”我点头肯定。

“大哥,你一个人在这儿喝闷酒,是心情不好?俺爹在家心情不好嘞时候,也喜欢喝酒。喝多了,就跟俺娘吵架……”

“恁爹能跟人家比。”老板娘模仿阿秀,高声说道。

“俺可不是拿大哥跟俺爹比,”阿秀回身,说,“俺就是打个比方不是?”

“那也不能这么比方。”老板娘说。

“有啥不能比嘞。俺爹也是人。”阿秀不高兴了。

“阿秀,你这样,人家不晓得么事,还以为你是要毛遂自荐呢。”我把烟灰弹落在烟灰缸,老板娘又说道。

“你说啥?俺自贱?”阿秀一下站起,“俺可不贱。俺凭本事吃饭,哪里贱?你可别污蔑俺。”

老板娘大笑不止。

我为阿秀解释,她又欢喜起来。

“大哥,俺可不是那啥自荐。俺在老家可是说好对象了。再说了,你长嘞这么白净,看着又有文化,俺有自知之明,可高攀不起。俺对象吧,是没你白,不过长嘞也耐看。俺对象他爹是木匠,手工活做嘞可好。现在俺们那儿生活好了,结婚都是买家具,他没活儿干,就去苏州跟着人家搞装修,挣嘞比在家里时多多了。俺爹觉着吧,俺对象虽然腿脚不利索,干不了重农活,但家里挺富裕,俺嫁过去也不算委屈。等俺再攒点钱,结了婚就拿彩礼钱一起,在镇上买个门面。买了门面,俺就开个小店,做点小生意……”

说起自己和家事,阿秀嘴巴不停,像个蹩脚的说书人。对于村里的人和事,她时而愤愤不平,时而还会为之感慨流泪。

阿秀也有伤心事,但从不藏在心里。那晚她讲起早逝的妹妹,我已微醉,呆坐在饭馆的角落里。客人三三两两,出出进进,唯有玻璃窗外的阴雨不休不止。晚些时候,阿秀出门回来,手里提着纸钱和蜡烛。她将物什放在前台,前来为我添水,我们又闲聊起来。

阿秀说那天是她小妹的祭日。

“要是俺小妹活到现在,早就上了大学。”阿秀说。

她埋怨爹妈心狠,不肯为她小妹继续治病,却又不恨他们。

“还不是家里太穷。”阿秀长叹道。

阿秀说她的小妹小脸圆嘟嘟,淘气又胆大,是个开心果。五月麦收时节,她小妹就像她儿时一样,放学时候和小玩伴们沿着田边的小沟渠采摘茅针,爬到树上摘桑葚,秋日去田间寻觅马泡瓜与皮色淡黄、味道香甜的姑娘果。

“俺小妹总是把最大最好的果子留着,带回家分给我和俺弟吃。”

阿秀说村里的孩子们喜欢结伴,一伙一伙的,像是一个个小团体,但都喜欢跟她的小妹一起。

“他们去放羊,将羊群赶进旱沟里,就围着俺小妹坐。”

他们一起念童谣、玩游戏,或是听阿秀的小妹唱歌。

“俺小妹嗓子好,唱歌可好听。她唱完一个,他们就催她再唱一个。”

有时他们采来野花,作为赞美的礼物送给阿秀的小妹。她便羞赧一笑,把花束抱在怀里,继续歌唱。

“俺小妹病了没半年,就瘦嘞没人样了。你不知道,俺妹以前头发可好,又黑又密,后来都掉光了。”

阿秀说冬天的时候,她小妹就戴着一顶粉色针织帽,脸色苍白如雪。

“大哥,你说化疗咋就恁伤害人呢?”阿秀问我。

我已深陷在她小妹的故事中。

“有天早上,俺弟去喊她起床,以为她贪睡,不肯起,就挠她嘞脖子。可是嘞,她一动也不动。俺弟喊我跟俺妈去看嘞时候,她嘴角还是笑着哩,你说咋就没气了呢。”

“俺爹跟俺妈觉着俺小妹是个女孩,这么早死了不说,还花了家里那么多钱,就把她很简单地埋了。大哥,你说女孩的命就恁‘贱’吗?这个事,俺到现在也不能原谅俺爹跟俺妈。”

我想安慰阿秀,告诉她小妹走了是解脱,不用再继续苦熬。一看她已成了泪人。

这个春日午后,想到阿秀的小妹,我放下筷子,眼前闪现一幅美好的画面:她坐在春日的河堤上唱歌,羊群在水边啃食稗子和青草,她的歌声有野花的甜蜜,在风中奔跑。河边的草地上,停落的顽皮灰雀追逐互啄,像年少无知的孩子们一样快活。他们追着踩单车的邮递员,也追着田野上的蝴蝶、野兔、卡车与流云……四月的风吹着豫东平原,招来新生,也招来了死亡。

“俺真是不明白,俺小妹咋就得了白血病呢。每年俺都给俺小妹守夜,给她烧很多很多纸钱。俺怕俺小妹在‘那边’也生病,没钱治。”

阿秀说在梦里,她小妹总是立在门前,一声不响,看着雨水滴落,听惊雷轰鸣。

我没有告诉她,小妹成为她的梦中人,像我弟弟不断在我的梦境浮现一样。他们在夜晚现身,或许早已是闪电的一部分。

3

老杜打来电话前,我已洗了澡,在床上躺下。理查德·克莱德曼弹奏的《星空》旋律在房间飘荡,音符犹似久违的问候,安抚着我烦乱的心绪。音乐辅助睡眠的建议,是心理医生给出的。孟媛搬走一周后,我就走进了那家“凡心”咨询所。我闭上眼睛,想要尽快在钢琴声中入眠,音乐却将我再次带回那个遥远的夏日。午后热风阵阵,蝉鸣聒噪,我双手枕着后脑,想着母亲何时带我回县城,弟弟已酣然睡去。那时母亲带我去乡下,照看弟弟就成了我的任务。那个暑假,他抱着新得到的小布熊,与我形影不离,不知道他对我有多么不舍,我对他就有多么厌恶。

“小傻子,你就是个跟屁虫。”

我骂他,他一言不发。

“小傻子!我拉屎你跟着我干什么?”

可他什么也听不懂,像个哨兵一样,立在厕所门口。

那个午后,我突发奇想,唤醒弟弟,带他去了后山的松林里采蘑菇。林间阴凉,时有山风吹来。鸟雀在枝杈间幽鸣,警觉灵动,浅绿鲜嫩的野草杂花点缀着山野。弟弟提着小竹篮,紧跟我身后,等待我把寻到的榛蘑、草蘑、黄色草帽蘑和松树蘑放进去。他分辨不出植物的区别,不时扯下灌木叶子和小花,一并塞入。约莫两个时辰,小竹篮已满满当当。在嘎公的墓碑前坐下休息了一会儿,我起身把小竹篮从他手中夺过,想要下山跟母亲邀功,弟弟大哭起来。

“哭哭哭,就知道哭。傻子!”

弟弟继续放声哭叫。

我怕母亲听到寻来,气恼地将小竹篮丢在地上,蘑菇撒落一地。

“你快点给我捡起来,不然我给你两巴掌!”

弟弟不乖时,我就偷偷打他,他不会告状,母亲和嘎嘎也无从知晓。

他没有去捡,呆呆地看着我。

“看什么看,小傻子!”

他依旧看着我。

“再看我把你眼睛挖出来!”

蘑菇是我自己捡起的。我觉着跟一个傻子怄气,实在没意思。

下山时,我走在前面,弟弟依然跟在我身后。一路上,我用树枝抽打灌木和野花,边自说自话边教训他。走了一阵,我发现后面没了声,回头,看到弟弟正在吃生蘑菇。我生气地跑回去,一把将他手里的蘑菇打落。

“吃吃吃,就晓得吃,你怎么不吃狗粑粑!”我吼骂道,用力推了他一下。

弟弟失去重心,倒地滚下。停止滚落时,他紧紧抓着小竹篮,似乎哀叫了一声。

等我发现那根尖利的枯枝刺穿了弟弟的后颈,惊叫着跑下山,离巢觅食的鸦群已肚满腹胀,准备归来。

那时,我的母亲和嘎嘎坐在门前的石阶上,与前来聚宴的舅舅和舅妈们正相谈甚欢。

电话响起,他们的身影在黑暗里一下消散。

眼下,我与老杜已成了棋友,时而会邀他去黎家饭馆喝酒。喝了酒,老杜便快活起来,将太阳岛的往事娓娓道来,如数家珍。那些陌生的名字和趣事,我和阿秀时常听得入迷。一次,他提及兄弟,夸赞一番,欲言又止;阿秀催问,老杜眉头紧锁,沉默不语。

“就你爱打听!”老板娘上前温声斥责,让阿秀去后院洗碗,我即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老板娘说老杜年轻时酒量惊人,村里人订婚宴,他必是陪酒之一。但那晚电话里,他分明已口齿不清,似已酒醉。

初次见到老杜那日,他在雨棚下编织渔网。一早,我去渔具店租了钓具,在湖边草地上守了三个时辰,仅有四条小鱼上钩。时近正午,我收起钓竿准备回去,想起湖边的小渔屋,决定去买条大鱼送给邬青莲。前一晚,她再次提出让我去家里吃饭,感谢我为念芸的付出,我欣然应下。

我问是否有鱼,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计,食指按住网眼,拇指扣在衬板上,梭子从网眼穿过。

“来玩的?”他低头道。

“嗯。”

“自己烧菜啊?”他又看了我一眼,将母线缠到另一个梭子上,“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不多见喽!”

他缓缓起了身。我看着石桌上的棋盘。

“会下棋?”

“嗯。”

“有空来。”

我跟着他进了屋。

时过境迁,如今太阳岛已鲜有人以打鱼为生。政府禁止下湖捕捞,人们纷纷盖起楼房,用以出租,或自家经营起小饭馆、杂货店……老杜是被照顾的对象之一,一周允许下湖三次。

这晚,小渔屋的门是敞开的。老杜蜷缩在木板床上,灯光里的脸膛枯瘦,严肃而悲伤。我喊了他一声,他没应,我进门将床单盖在了他身上。

那对租船下湖的小情侣到来前,我坐在门外的矮凳上抽烟。夜晚像一面黑纱,包裹着人间。我望着远处迷蒙的灯火,猜想几年后,这个从前的小渔村就会变得越发现代与繁华。那时,人们在湖边土地上种植青菜或农作物的景象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先前以打鱼为生的一代,只能在孤独中遥想过去,像我年迈的嘎嘎一样,满脸褶皱,双手苍白多斑,记忆涣散,仿佛从未经历过漫长的一生。

我听着清风里轻柔的水波声,想起孟媛,大海咆哮的景象瞬间将我吞没。那年八月,我们去南方的那个海滨小镇度假——每年两次为期一周的旅行,是我和孟媛的约定——准备回程时,台风先一步抵达。服务员敲门送来果盘,告知注意防范事项后离去。我们隔着白色小圆桌,坐在酒店房间窗前的软椅里,静听风雨和心跳。灯光显得暧昧。走廊婴儿的哭声传来时,我把烟蒂摁熄在玻璃烟灰缸里,看了她一眼。目光交会的刹那,欲望袭来。那似乎是我们仅有过的疯狂之夜。在狂风暴雨的吹打声中,我们犹如两头情欲被唤醒的巨兽,贪婪地索要着彼此,在身体的风暴中甜言蜜意,发誓此生永不分开,希望时光可以永恒驻留。

孟媛说她就是那时知道我是多么需要她。

“那是爱吗?”我难以确定。

孟媛说女人的身体不会背叛直觉。

“那是爱吗?”我不由得又一次自问。

“可以租船吗?”他们开口询问,夜色的谜面遽然消散。

下一刻,他们得偿所愿,解开系在石柱上的绳子,登船下了湖。船桨拨水声清脆。小船在月光里渐渐远离。我看着他们,类似泡沫的云雾无端聚向了他们头顶。那无疑是我的幻觉。像那些在我耳畔时常响起的低语声。如今它们不请自来,成为我另一个从不示人的秘密。

事实上,我给出的答案是否定。他们失望地看看彼此,浪漫的构想破碎后转身离开,老杜醉眼迷离地走出,将他们唤回。

老杜说他知道这么做危险,出了意外,他得负责,但他得挣钱吃饭。

与先前一样,小渔屋内逼仄杂乱。床下是捡回的饮料瓶和可乐罐,角落的浴缸里放养着几条大青鱼。我盯着墙上相框里的黑白人像,猜到其中两个是老杜的父母。他取下年轻的那幅,开始用衣袖揩拭。

“这是我兄弟。”老杜说,“人的命天注定。唉——”

我们暂时忘掉棋局,在小渔屋里坐着,良夜不觉多出了苦涩的意味。

“那天是六月十四。”老杜埋首点了一支烟,说,“我兄弟那天没去,礼金是我弟媳给的。”

他清楚地记得那天是四胜结婚的日子。在教堂举行的婚礼,神圣庄严,新娘金发碧眼,是个俄罗斯姑娘。

“那个时候,我们还住在一起。房子是我和我兄弟一起出钱建的。一人一层。他们一家三口住一楼。我住二楼。我弟媳懂事,说我老爹老娘走得早,我辛苦把我兄弟带大不容易,吃饭就一起。我弟媳是个好女人,饭菜烧得好,为人又灵气。我兄弟也不差,平日里烟不抽、酒不喝,一门心思就想着多挣钱。那时候吧,湖里的大鱼越来越少,捞上来的都是小鱼小虾,我弟媳就建议我别下湖了,干脆做点小生意。我晓得弟媳是为我好,一辈子下湖也不是长久事,就问她我能干些啥。我弟媳是个有主意的人,说开个水果店吧,进货的事她联系,我只管卖。我应了这事,弟媳就去帮着找门面。谁能想到我兄弟那会儿就沾上了赌博。人都说十赌九输,他平日里连麻将都不打,咋能想到会好上这个。后来我才晓得,是因为城里的一个姑娘伢。”

“我弟媳和我兄弟两人那时候弄了个小超市。我弟媳守着店,我兄弟负责进货。他隔三岔五进城,一来二去就跟那个做销售的姑娘伢好上了。我兄弟吧长得不像我,条子蛮正,爱干净,打扮得称透,以前吧,也没少谈朋友……我想着结了婚,心就收了,哪个想到这点还是没变……一开始,她带我兄弟一起去赌,输得少,我弟媳没觉察。他进城进货,每次都是偷偷把剩下的钱留着。那时候大钱我弟媳都存在银行,想着攒够了,以后也在城里买套房,我侄女上学也方便。超市生意不错,有时候我兄弟去进货,我弟媳一个人忙不过来,就喊我去帮忙。他啥时候开始赌上的,我们谁也不晓得。后来不进货,他也进城,一会儿说是想找更便宜的货源,一会儿又说看看城里有没有合适的房源,一出去就是一天。我弟媳知道他是不想待店里,就随他去了。晃了一天回来吧,就丧着个脸,不声不响的。我弟媳问是不是遇着啥子事了,他也不说。日子长了,我提醒我弟媳,让她警觉些。咋也没想到,他会偷存折里的钱。我弟媳发现钱少了,就猜到肯定是我兄弟干的。我兄弟也坦荡,说那几万块拿去投资了,买了股票,赔了。我们晓得炒股的事,但股票究竟是个啥,我们不晓得。赔了钱,我弟媳也不吵不闹,还劝我兄弟,说以后别搞这些不懂的行当,好好干好超市是正经。我兄弟也听,再没去搞股票。”

“我弟媳后来帮我找到店面了。房子是花婶的。她身体不好,女儿嫁了出去,杂货店只得关了。花婶说半个月就能腾出来,我们简单装修一下就能铺货开业了。花婶的铺子不大,位置倒是不错。我想着以后再不用下湖捞鱼,心里高兴,晚上就拉着我兄弟出去了喝两盅。我现在肠子都悔青了,你说我咋就信了他呢?他可是我亲兄弟啊,他咋能骗我呢?”

我递上一支烟,老杜接过,双手抖颤。

“他说有个大生意,一个星期本钱就能翻一番。我兄弟开口,我咋个能不借?哪个想到他又是去赌……我把钱拿给他,他进城一宿也没回。那天我们从宴席上回来,家门口就围着好些人。唉,都是来要债的。家里的门被他们用锁链锁了,我也没地可去了。我想进屋拿床被褥,他们也不让,说屋里的东西现在都用来抵债了。我要报警,他们说天王老子来了也不怕,他们是借债公司的,说我兄弟的借据合理合法。我弟媳晓得了原委,知道哭死也没用,就生气带着我侄女回了娘家。她们这一走,就再没回来。我兄弟在外面躲了一阵,回来去看她们,她们也不见。我理解我弟媳,我兄弟这回做得实在过分……没了家,我就去找村委会。村主任说,按道理他们是该帮帮我,可是咋帮,他们得开会讨论讨论。他们当官也不易,你说遇到这样的事,能咋个帮,给钱吧,肯定不是长久事;让我和我兄弟当流浪汉,他们也不忍心,就让我俩先住在村委会,说是出钱帮我们盖间屋。”

我怔怔地盯着老杜。

“你说我俩一个娘生的,我能不了解我兄弟?可是,我真是没想到他后来会干傻事。那天,他出门跟我说是去找我弟媳。我想着要是他真能找回来,这个家就还有转机,三五年我们就能还清债,再过上好日子。”老杜长叹一声,“哪个晓得他是去寻死……那段路没有摄像记录,交警说分不清究竟是谁的责任。我兄弟在医院躺了一个月,都是我陪着。我天天问医生我兄弟啥时候能醒,医生说说不定,也许三两月,也许七八年。肇事货车司机的家里人来了,晓得是这情况,就在门外边哭。他们天天来哭,我心里也难受。这事吧,唉——”

“有天夜里我醒了,看着我兄弟,想想他干的这些事,又想想司机那家人,心一横……”

抽完最后一支烟,老杜不再言语。这些年,每年这天他都去爹妈坟前跟他们说一遍,仿佛人世间的事他们听了就听了,不惊不怨,不哭也不闹,风一吹,一切就不见了。

4

此刻,夜晚清寂,弯月在云间忽隐忽现。我紧抱臂膀站在窗前,想着老杜和他兄弟,风和夜鱼弄出的响动引来了一阵狗吠。那叫声在我的遐想里击落花叶,它们落在水面,随水而去。弟弟的面容再次飘然而至。他满脸鲜红地看着我,看着我,仿佛是想告诉我些什么。我从遐想中抽离,看到静躺在桌上的那只小布熊,似乎领悟了他的意思。他是想要将它要回。多年来,它代替他与我同在,事实上无时不在向我提醒着那场意外死亡事件。

那是谅解吗?就像我母亲对待跪在家门前的肇事者一家一样。吃过晚饭,她出门让他们回去,告诉他们,赔偿的钱他们只须偿付一半。或许父亲早已与我们那些长眠地下的亲人在另一个世界欢聚一堂,像我们从前那样,丰盛的菜肴上了桌,我们一一落座,大人们说着家常,我们在他们的谈笑声里大快朵颐。

老杜说:“有时候人死了比活着好……”

我把小布熊拿起,抱在胸前,弟弟的面容在黑暗里一闪而逝。

老杜说:“他们肯定怨我,怨就怨吧,反正都过去了……”

相信终有一日,我也会像老杜一样,不再逃避,向母亲澄清事实——那天,她抱着我弟弟从山上下来,一路上一言不发。等到嘎嘎啜泣着拿来竹席,母亲将他放下,去了厨房。他们谁也没有追问我弟弟的死因,仿佛我一遍遍重复“是他自己摔下去的,我没推他”,他们就信以为真。我会带着孟媛一起回去,把小布熊埋在弟弟坟前,希望来生我们还是兄弟。那时,我会认真教他吹火筒,给炉膛或火塘鼓风加氧,告诉他那个外形修长的物什不只是一节竹子,还是一个简易风箱;会把所有我讲过的故事再为他讲一遍,教他认字和速算……等教会了他说话,我就带他一起再去山上采蘑菇,在松林间互喊互答。

“哥哥,你在哪里?”

“弟弟,我在这里。”

“哥哥,我采到一个很大很大的红蘑菇。”

“弟弟,嘎嘎说红蘑菇有毒,不能吃。”

我们一起提着装满蘑菇的小竹篮在天黑前下山,母亲年轻漂亮,嘎嘎依然清楚地记得人世间的苦乐与沧桑……

……

(刊载于《广州文艺》2022年第11期)

丁东亚,1986年生,祖籍河南,现居武汉。有中短篇小说在《人民文学》《钟山》《当代》《花城》《山花》《天涯》等期刊发表,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转载。曾获第七届湖北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优秀编辑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