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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22年第9期|左雯姬:​海上生晓日
来源:《广州文艺》2022年第9期 | 左雯姬  2022年10月28日08:29

那位老爷子从干瘪的胸腔里发出一声爆吼,似广阔迷雾间突兀的火团,让人注目。他尖削的五官,苍老而散发腐气的面颊,或许因生气,面部神经微微地惊跳。连带着,他整个柴棍似的身躯,不和谐地、僵硬地,折腰、戳拐杖,敲击木地板(他似乎忘了这是在船上)。显然他力量不够,看似漂萍,即使漂萍的死命挣扎,也不足以让人上心……但,这一切,都令我很不舒服。

穿过十二层巨轮之外,刚驶离的天津港,依然是笼罩一天的迷雾阴沉。它拖着长长湿重的尾翼。从岸边一直蔓延至无边的大海,这种迷雾让人感到沮丧,甚至——绝望吧。调皮的海水碎细浪儿,也一齐被裹挟,劲头不是那么足了。

门口的迎宾侍者是中国人,我听到了熟悉的京腔,他正跟暴怒的老爷子掰扯:“您怎么能这样儿?”老爷子毫不示弱,喑哑的嗓子就像干草,好像时刻待命,即将燃起火把:“我怎样?……”迎宾者两手一摆,似乎怕了,忙以轻巧的语气说:“您不至于,生这么大气对您不好。”

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匆匆赶来,把刚才被老爷子推倒的小孩扶起。

孩子没哭,还很倔,硬是在大人的双手中极力倾身,非要蹭到老爷子前面去,惹得这个大人极为尴尬。孩子带着哭腔说:“本来,离开队伍就得重新排队,这儿写着呢。”老爷子不示弱地说:“排队一家子一起排,你一个人往前冲,这是规矩?不懂规矩,还强词夺理。我就方便了一下,我没办法,得有人陪着……你趁机就跑过来占了……”

这位年轻的爸爸一味向老爷子点头道歉,又忙不迭地劝慰儿子:“多大点事呀……”“爸爸我饿。”孩子有点哽咽了,说。“大家都在等呢,回妈妈那儿去吧,她那里有好吃的,咱们垫巴点……”

爸爸终于劝好了孩子,拉着小手往队伍后边走,老爷子还不依不饶,从他们背后,以喑哑的嗓音,将每个字都从口中清晰送达:“多大点儿事?哼,以小见大,什么都不当回事儿,现在的年轻人都没心没肺,没德行。我还能有几天活头?你们有的是时间等,我没有了。”老爷子身边的老太太,摸着他的背,又轻轻拍抚他干瘪的胸脯,不住地小声碎碎念:“不发脾气,咱不发脾气……”

那对父子走过我们身边,我老公突然叫道:“晨总工。”

那父亲抬头看到我老公,脸上立马呈现出与刚才截然不同的笑意,有“他乡遇故知”般的喜悦。他连忙跟我老公握手,依然保持适度的客气礼貌,说:“真是巧哇秦总!您好您好!……”他在说话过程中,瞥了我一眼,并有意将目光停顿了一下。我老公却一味自顾自地说:“真是啊,在北京都赶不上这么巧的,咱们可是在同一条船上啦,缘分缘分。你站我们前边吧。”晨总工连连摆手,说:“不啦不啦,孩子妈在后头排着呢,我们能等。看你家孩子,比我家的还小吧,有五岁没?……”老公跟晨总工一阵寒暄之后,摆摆手,说:“在邮轮上得待上好几天呢,咱们约一起玩啊!”“好好好!”晨总工被儿子拉拽着,跑回他妈妈那里去了。

“维斯塔餐厅欢迎你们!”

我们终于进入餐厅,踩在厚而软绵的地毯上。地毯的图案似海藻,如水波般推涌至数百米的观景飘窗。观景飘窗的墙体做成了斜拉式的木板船身与翘尾造型。我们非常幸运,被安排在观景座位上用餐。五岁的儿子把斜拉式的木制墙体当滑梯,滑来滑去,像条欢快的小鱼儿。我望着欢蹦的孩子,穿过他身后那大玻璃窗外,是海天无限延伸的暮色。过了一阵,船身的灯亮了,晕开焦黑的周遭,呈现的依然是一团团灰白的雾,雾色弥漫而缥缈,似缕缕青烟,或飘散或交融。

船餐厅内却是灯火辉煌,除了服务生端盘穿梭其间,还有几个工作人员打扮的中国人在跟每一个餐位上的游客打招呼拍照,这是邮轮上的一项业务了。老公跟我说:“那个小晨是公司的同事。”我问:“哪家公司?”老公离开他的老东家快一年了,但还不算正式离开,档案留在了老单位。老公说:“是原来那家公司的。小晨是程序总工程师,最近刚提的总工,命不好哇。”我一愣,问:“怎么?”老公说:“每年体检,我们单位都能查出十来个患绝症的。今年,刚体检完,小晨就查出癌症,中晚期了……”

我沉默了一阵,仔细地感受着这艘意大利制造的邮轮,正在稳稳地行驶,但,似乎太缓慢了。迷雾压制了大浪?我渐渐感到浑身刺痒。我们将驶入日本海……初春的骏河湾,在东京西南方120公里之外,冷冽的冰海水中,一条巨大的海鳝,正从软珊瑚的“枝条”中蛇行穿梭。海湾深而狭窄,海床直落2400米以上。海鳝在深海的水波纹中层层推涌,身子一环一环的几乎是“断崖式”跌落——我感到轻微失重,有点晕而且反胃。

我皱了皱眉头,随口问:“那怎么办?”

老公说:“什么怎么办?噢,按常规办呗。哎,你可就知道了吧,为什么体检,大家都不愿去,一拖再拖,拖到没辙了才……说不好自己就被‘宣判’了。”

“这算什么,鸵鸟吗?不是早发现早治疗比较好吗?”

“可年年都体检了呀又怎么样?一旦被查出,基本是中晚期了。”

“那,你说流程……”

“他可以提出病退,辞职。反正医疗保险那块正常用呗。但通常情况……”

“小晨呢?继续工作还是回家养病?”

“刚查出来呢……还会复查,进一步确诊吧。心理这关……虽说我跟他关系不错,但其实不熟。”老公又继续说,“有些人呢会继续工作,通常都会这样。像我们这群人,哪个不是奋斗出来的,都很拼命。这下好了,命眼看着要拼尽了。反正,大家表面看上去还是挺镇定的,也不知道是装呢还是好面子……大家都这样,对自己的身体,有时讳莫如深哪,就像没发生任何事情一样,或没拿这当回事,照常工作,直到——倒下。”

“啊,听起来,你们挺壮烈。”

老公没听出我的讽刺,一味感叹:“算什么壮烈呀,反正人都得死。”

我说:“他,不到四十吧?”

“三十七八了吧。关键是孩子太小。”

我再次望向窗外,叹出一口气。再怎么样,也无法吹散那团已渐入漆黑的浓雾,我的目光里已溢出一种无望感。晚上会下雨吧。入春四月,北方的四月,冰碴正暗流涌动,这不是乘坐邮轮的最佳季节;但,是最低价的尾声。

我们很久没有出来旅行了,主要还是经济上的原因。老公原来的老东家,前年出了大问题——老板被拘,集团一帮高管大咖便作鸟兽散。我们忽然间,一分钱收入都没有了,而我们还是“普天之下”的房奴,天天头悬近两百万房贷的利剑。老公只得暂别这家他已经服务了近二十年的民营企业,去一家创业型小公司。老公说,小晨的境况要比他好。小晨是在集团下边的一家上市公司里,目前收入还算有保障。

我总觉得,老公的工作非常吊诡。我们的生活就像在大雾中开车,不得不行驶,可是前方的路看不清。其实,我们还存在其他问题,都被近几年来这种怪异的感觉覆盖了。我只想偷闲片刻,脑子放空一阵。最近,我的制片人也不再给我派活儿了(写故事大纲或分集剧本)。这才上邮轮第一天,进第一顿餐,吃下去的却是生死这样的大命题,我真有点哭笑不得。

我极目远眺,我脑海不觉冒出曾经看过的文字:“在东库页岛的冬季海冰,还没有完全融化。小小的浪头,艰难地翻涌,咕嘟冒着蓝色玻璃珠似的漂浮物。”我盯着幽深的“海际线”——我不知道是远还是近,总之,什么也看不见。

第二天,我找到可以独自饮酒的机会。

邮轮有帮带孩子的业务,我们先在甲板上领略了一下海风,浓雾依旧,使得海面没什么看头。我叫老公给我拍几张照片,他很应付地,看也不看镜头就拍完了,并拒绝“返工”。他反感地对我说:“时间要到了,得去接儿子。”他飞快地溜掉,丢下我一个人,去整理好自己的情绪。我走进邮轮,三家酒吧中的一家——歌诗达竞技酒吧。

这些酒吧装修的品格都很不错,可是这杯鸡尾酒,我喝得格外漫长。眼前总是忙乱的,不停歇地人来人往——一个老外在带领大妈们跳拉丁舞,动作比做操还简单,更是惹得我烦绪不断。

我透过玛蒂妮那蓝、红色分层的酒精液体,终于看到了一群年轻人。他们都戴着威尼斯面具,穿中世纪欧洲华服,带领一群小朋友呼啦啦地走进舞池。大妈们退场——拉丁舞结束了,欢快的童谣响起。孩子们跟随领舞的年轻人,欢蹦起来。

我看到小晨一家,小晨正为他的妻儿不停地拍照。他见到我,向我点头挥手。过了一阵,走了过来跟我客气地打招呼:“秦总夫人。”我说:“别搞得这么正式。”“那,叫您杨姐吧。”我一愣,又是一笑。我在老公原单位大概算得上“知名人士”了。我说:“好。”

看着满眼热腾的景象,我也能感受到小晨那清亮的眼睛。他这双眼睛的确长得格外美的,不过,能达到摄人心魄的程度,还是叫人惊讶。

我随意地问:“有没有后悔上这条船啊?”小晨坦然地说:“嗐,只要儿子开心就好。”“他开心吗?”“当然啦。我媳妇也想坐回邮轮。”“噢,我听出来了,你是没有自己生活的人,一切为别人。”“哈哈,也不是啦。我是没有想法的人,没什么愿望。所以他们的愿望就当我的了……”

我们看着对方,有种老相识的感觉。他像是意犹未尽,继续说:“我为了儿子,也感受到很多乐趣,比如他去什么幼儿园,给他准备什么生日礼物,他要上什么兴趣班,就好像我也回到了童年,他的童年比我们那会儿更精彩,不是吗?”我又是一笑,喝了一口酒,感叹道:“倒是简单啊。”转而,我又低着头说,“看来,我是很自我的人,难怪三十几岁后,就觉得生活极无趣了。”他看着我,我即使不看他,也能感受到那目光的清澈明亮,说不上是什么感觉,但的确有点心惊而不自在起来。

我有点不甘地问他:“你这样的人生,也没什么拓展啊。不过是沉浸在童年里,这是人生的初级阶段吧,你这个段位……”我是故意挑衅的,我有着固有的观念——80后永远长不大,他们的人生都停在童稚期,这让我很瞧不上。

我再次听到他清朗的声音:“不错,我是很喜欢童年,童年也有拓展游戏,也许不如成年,但也许成年还不如童年……”我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说:“绕口令就算了,童年终归简单,当然这是个人选择,咱们就别在这里争辩了。”我看他欲言又止,或许是看到我老公带着儿子走过来了。

儿子用稚嫩的声音,却十分老到的腔调对我说:“哎呀妈呀,您又喝上啦。”

小晨和我老公都在不断地给孩子拍照、摄像。我感到几许寒意,像针刺……他们都在忙活,我为什么不忙活?

我站在这里,如身处一团浓雾,不知时光流逝。然而在忽明忽暗间,我感到时间的滴漏,像从我的神经末梢滴出滚烫的血。

我们被告知,目前对我们免费午餐所开放的餐厅,只有马可·波罗自助餐厅了。

餐厅必经日光浴泳池。这对中国人而言,颇为尴尬。我知道,意大利人是不在乎的。听说他们在家里接待并不熟的客人,也不介意展现裸体。他们不认为裸体有什么不妥,更何况这里还穿着三角泳裤或三点式泳装。这艘巨轮里唯一的室内泳池,又小且又浅的,下几个体态臃肿的人,就感觉把整个泳池都占满了。

你能想象,你在泳池里,四周全是穿着各式鞋子的双脚,不断地踩踏,就好像即将踏向你的背……你上了岸,浑身湿漉漉,冷飕飕,裹着浴巾,穿梭在徜徉的人群里格格不入——漫长的路,进电梯,下到你所住的那一层,又要走一段路,或许还很长,才到你的房间。你会不会早已羞红了脸,而成年人是必须故作厚脸皮的无所谓,在这个过程里无时无刻不接受众人目光的“洗礼”。

我进入餐厅取餐时,人潮正向我涌来。几乎要撞到几个大妈,有些人已端着一碟堆得高高的螃蟹(那技术叹为观止)。有一桌,几个大妈,个个水桶腰,大肚子,穿花裙,梦回唐朝的感觉。桌上摆着五大盘——“五座大山”似的,巴掌大的螃蟹堆成的。

“一只还只是硬币大小的阿拉斯加帝王蟹,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十二年后可长到推土机的轮胎般大。”我暗自神伤地看着大妈们盘中的小蟹。它们已经“出意外”了,她们吃完一盘螃蟹,最多只需十来分钟吧。

当我端盘快回到自己座位上的时候,一个大爷正踉踉跄跄地,把我的椅子推向窗边。我一下子有些憋屈,直愣愣地瞅着那老人。旁边还坐着我的家人呢,怎么就不先问一下有没有人坐?搞得我老公和孩子也是一脸茫然。直到我把盘子放在餐桌上,才看清那老头的侧面。他此时刚把椅子挪到窗前,准备坐下观景。噢,是那个老头儿呀!

我们在邮轮的第一晚,就领教了他的厉害。

算了,看他这病病歪歪的样子。我那心气一下子放下,反倒舒坦了不少。倒是老爷子身后的大妈,看着我,有点怯怯而不好意思地冲我笑了笑。

我心里虽厌恶那老头儿,但以我的修养,我并不想表露出来,反倒更满脸洋溢出甜蜜而畅快的笑颜。我到不远处又寻得一把椅子,准备推送给那位老太太,说:“您拿去吧。”老太太有些吃惊地顿了一下,受宠若惊地摆手,忙说:“不,不用啦,真不好意思啊,谢谢啦!”

我在品尝那味道差强人意的螃蟹时,脑海中回闪出那晚老爷子发飙时发表的“多大点儿事”的言论……我内心陡然一沉,像直坠几千米的深海,有点窒息,有点眩晕。

我将目光瞥向正襟危坐在玻璃落地窗前观海的老爷子。他能瞅得那么入神,我真纳闷。外边只有一团白雾,什么也看不见呀……

他身边的老太太一直站着,似乎对他格外小心,又慢慢开始轻声细语说些什么了。我内心不住哂笑,真是做无用功,看这顽固不化……我大概也是很残忍的。

又见有人吃完饭,开始游玩。三个老闺密在泳池一侧的沙滩椅上挤坐一堆,个个浓妆艳抹,穿着浑身繁花朵朵的裙衫,肩头披着艳色丝巾,不管肥瘦,死活要摆出“婀娜”样儿来……人生就这么自拍下去了,脸笑僵。

把儿子又送到“思高儿童俱乐部”待两个小时。我和老公兵分两路,各玩各的——这已是习惯。人群密密麻麻,从三楼的酒吧盘旋而上的滚梯,有两层环绕走廊,全是门面店,日本商品及免税名牌,俨然一座商业城。

十二层是邮轮的顶层有美容中心,占据了邮轮最好的观景位置。最好的享受永远是需要另付费用的。我只能以作家的眼光去旁观这些消费,而无法像一个“人生赢家”,去享受邮轮上的另一部分欢愉。

穿过歌诗达竞技酒吧,就是赌场。我迈进去时还有点忐忑,想看看这里到底有没有赌徒——“海上赌徒”。邮轮刚驶入公海,即可开赌了。这一定很刺激,作为普通人能够旁观一下这种刺激,也不错了。可是这里空无一人,连放置在公共区域的赌博机都闲置着,似乎已经“无聊”了很久。这里不愧是“金钱打造”的,处处都尽显装潢奢豪之感。我便忙不迭地与这些奢华景致合影留念——自拍起来。

“姑娘,你也在这儿啊。”我回头一看,有点吃惊。是那位老太太,那——老头儿呢?我顺着那老太太的目光看去,不远处,那老头儿拄着拐杖一步步蹭着,正往另一个方向去。他似乎总有自己的主张,且意志强大——身子迫不及待地往前倾,同时在不停地颤抖,像个电动木偶。

我一笑,对老太太说:“您——你们也来这儿玩儿?”

“看看。”老太太和善地微笑,说。

“老爷子想来的?”

老太太点点头。

我就感觉自己是没话找话。原本有深想的问题,但又感到不便去探问,只好咽了咽口水,算是打住。

“哎,你过来……”老头的声音低沉、干哑,但口气坚决。这老头一开腔,我就止不住厌恶。老太太赶紧撇开我,走向老头儿。我又觉得好笑。

老头儿走进那面朝大海的一间小房间,里边只放了一张小牌桌。明明有“闲人免进”的牌子,老头儿视而不见,反倒叫老太太把门关上。老太太顺从照做,我错愕地站在那门外半天,始终也不见有一个工作人员。

这晚,儿子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去,一个劲儿地在床上蹦,我和老公不止一次警告他,他就是不听,最终一头栽倒在床脚,这才消停。

老公连忙抱起他,不住地责骂:“这下好了吧,去医务室吧……医疗费超贵的,不花上几千不算完啊!其实,船上没什么能给治疗的。但凡出点血,都会把你送回去……派直升机把你接走,我们仨几万块钱是打不住啦,十几万可能都不行……”我吼道:“你打住吧,孩子没流血,就是额头上鼓了个包,去找些冰块来。”

我们在邮轮上选择的是一间观景房,实际上非常小,并没有阳台。所谓“观景”,不过是有一扇圆形的小窗户罢了,还打不开的。老公转着圈儿找,连连问:“哪里有冰块?”我想了一下,叫老公去酒吧,那里应该有冰块。

我安慰儿子,让他躺在床上。他这会儿是最可爱的,温顺得像小绵羊。我用湿冷的毛巾给他头上开始渐渐鼓起像犄角一样坚硬的大包降温。老公终于把冰块拿来,我用孩子的洗脸毛巾包上,按在他头上。这会儿安静极了,大家都已经休息了吗?只听到“哐——哐——哐”的邮轮发动机的声响,偶尔也还能感受到邮轮在大浪中起起伏伏。

老公见儿子没事,便开始继续惦念今晚唯一一场收费的艳舞表演。我对他的这种兴致很是不解。咱们多大年纪了,四十好几的人了,什么没见过?我是不会花这冤枉钱的。

我开始没有表态,老公唠叨个没完,他在听我指令。我烦透了,发话道:“去吧。”

老公立马走到门边,不忘叮嘱:“别给他洗澡了,让他直接睡吧。”我说:“我会看着办。”

这场艳舞表演,从我们上船第一天就开始递上宣传册宣传了,一张票要三四百元人民币。

多年前,我们在西南边境的一座小县城,由导游买票,看了一场表演。不是泰国人妖,而是一支俄罗斯舞蹈团队的表演。俄罗斯人在全世界各地的娱乐场所,尤其在中国,大放异彩。导游并未大加渲染,但我们心知肚明。早在20世纪90年代,那种色情舞蹈表演就在内地盛行了。就我当时所在的南方小城,总能听到周围的人谈论俄罗斯人或东欧人来表演艳舞。

但那次的观看,还是被十足地惊艳到了。

开场的几个节目,几乎三分之一的演出时间里,男女演员竟然是全裸的。这超出了我的预期,并且让我见识到了这方面的高级。整台节目,没有任何色情动作,他们的动作都是很规范的舞蹈和杂技。真有一种错觉,仿佛进入了伊甸园,或,凡人去偷窥了一下天庭。回想当年,舞台布景和灯光远不及现在高端华美,但那些演员的技巧和艺术水准,才是真正有冲击力的。后来,老公去了拉斯维加斯,去看了艳舞表演,他回来告诉我,那真是有色情内容的。我一笑,俄罗斯人的那场表演,只能成为唯一的了。

“哐哐哐”,沉闷喑哑的机械的声音,延绵不绝,不断在叩击我的脑神经。我怀抱的孩子已沉沉入睡,呼吸深沉而均匀。他头上的包已经平复了。我起身,穿上睡袍,坐在床边,瞅着圆形的小窗。窗外一片黑水,只能听到邮轮那“哐哐哐”的声音。这时已经有一个老男人的声音渐入穿插其间,沉闷喑哑,令人心烦。继而,那声音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大,就像聚拢的水柱,从海底升起……

我的荨麻疹又犯了,浑身刺痒。我失去了耐性,悄然而迅猛地走出门。这是在邮轮的二层,狭长的通道,全是房间门,虽然门很厚,也很沉,但并不怎么隔音。

我听到那苍老的咽喉里发出咕噜声,夹着浓重的哮喘,胸腔像风箱,在不住地拉响,也许还有并不干净也不消停的肺叶轮转出来的杂音。那声音在说:“他们害死的老四!”又是一种判决的声音,惹得我浑身刺痒而发红,起了一层像被毒蚊子叮咬的大包。

四通八达的通道,灯是昏暗的,我只身伫立,焦虑地盯着……我内心的冲动,被堵住。

大概在漆黑而寒冷的海湾底下,还有深水柳珊瑚,它貌似一大团扭弯的废钢筋,透出锈色的光芒。邮轮“哐哐哐”地响,柳珊瑚每一根枝条都附满了进食的珊瑚水螅体,正个个伸着细微的触手,抓取洋流里漂浮的食物。——而我分外沮丧。

“不是的……您别再瞎想了。”一个无比疲惫的老太太的声音。她似乎心有不甘,又继续说:“您得想开点啊。”“他们想害死我。”我再次听到老头儿固执的声音。“我求您啦别再想了。您的身体不允许。”“你不恨他们?他们那么对你。”“不恨。我只是个外人,他们怎么对我,我都无所谓。……他们是您的孩子,您别较这个劲了。想想吧,您对这几个孩子也并不公平,这才惹得……”“我死了他们才高兴。”“谁会高兴,您总是想当然。”“他们多想踏着我的尸首……老四就是被他们害死的。”“唉,别再说了……”“老四打小儿那么精,他怎么会去澳门赌?他们怂恿的,他们害死的老四……”“您……还是想想,我们这次出行的目的吧……”

我感觉脚底起伏,舱内昏黄的灯光照着如乌贼触手的通道。明显感到外边风大,邮轮在加速行驶,起伏晃动得厉害。

离我们最近的电梯门开了,我猛回头,一个人影出现,他站定,问我:“你,这是干吗呢?”

我胃里有气,不禁打了个嗝。在微弱的灯光里,我渐渐看清那人的轮廓。其实,我早已听出这个人清亮的嗓音——是小晨。“啊,没什么,透口气。”我有些无力地说。

小晨顿了顿,我又抬头看他,问:“你,住这边啊?”“嗯,刚去服务台了,要了点晕船药,孩子有点不舒服。”“那,快去吧。”小晨不动,又说:“要是可以,能聊会儿吗?”我奇怪地看着他,想了想,说:“我先回房看看孩子,你也把药送去吧,十分钟后到三楼大厅见吧。”“好的。”

不太晚,老公回来了。他说:“艳舞表演没啥看头。”他似乎无比失落,我却偷笑不已。尽管在意料之中,我问:“都穿着衣服?”“哼,三点式呗。”我故意把腔调“引擎”拉上,说:“那你还想看到啥?”他说:“总之没什么特别。”我只问,观看这场秀花了多少银子。他说:“打折价,因为临了就开场了,所以卖得便宜。”我说:“我得出去一下,荨麻疹犯了,或许吃海鲜的缘故。真是年纪大了,都无福消受。”我说完,就换好衣服出门。老公一定不解,但有时多余的解释没必要,我懒得再说,也没听他再问。

三楼大厅,是这艘邮轮的中心位置。它像罗马万神殿,高高的穹顶,散射柔和而宁谧的光芒。各式各样颜色的灯,调和成中国人所感受的“紫气东来”“气象万千”。周围层层叠叠向上,每一层都环绕着,华丽时髦的古典戏剧扮装的“仙人”塑像,踩着“云朵”,似引领,似召唤……

我看到了小晨,他正懒懒地坐在酒吧的一角。我走过去,抱歉地说:“我迟到了……”其实差不多晚了一个钟头,我担心他已经走了。他冲我笑了笑说:“没事儿。其实,大概是一年前吧,秦总要我帮您的电脑程序清理一下。那一天,您的电脑都放在我这儿。很不好意思啊,我忍不住在您的文件夹里看了两篇作品。有一篇是关于死亡的,您把人生想得很透彻,给我很深的印象。但说实在的,您的一些话让我感到不那么舒服,也许……”他又不好意思地苦笑了一下,然后才更加轻声地说,“动摇了我的整个人生信念……可我,我不能确定,我真的是领悟得太晚了吧。”“噢……”我感到很为难,不知该如何说起。我时常感到沮丧,尤其近年来更加深了这种感觉。但面对小晨,我故作轻松状,说:“我们大多为薪酬写作,那不是真理,你无须在意。就像广告词,明白?我们应‘主子’和领导的要求……”“您说,人生是分段位的,只停留在初级,是对自己不负责,更枉为人……我一直觉得活得简单会很快乐,没您那么去深想,是您写的那句台词……这段时间有点折磨人啊。想必秦总已经跟您说过我的状况了……”“如果你觉得累……”“不,我一直在考虑别人,这让我很踏实、很心安,但死亡来了,自我意识好像真折磨人,我不得不面对自己的事情……”“啊,岂不是令人开心的吗?你可以——歇着了,不必为他人忙碌。”“不,要是只为自己,我才不开心呢。”

我们沉寂了一阵。我缓缓地说:“你,有点把我弄蒙了。既然你笃信,就不要动摇啊。”“可我一次次失眠了,总在质问自己,而我似乎还有很多事要办,我没时间思考……何况老在思考自己,这似乎是一种奢侈。我,很愧疚。可是又心有不甘,还带着怒火,我不知道,唉,我正走向人生尽头哇……”我瞪大眼,不知如何回应。半天,我才虚弱地说:“也不必这么快给自己的人生下结论。”他只轻轻一笑。

在我们一起回房的路上,我有意无意地问小晨:“你跟你妻子还好?”“婚姻虽然不是热恋的结果,但,平淡里还是有爱的。”我冲他笑笑。我的心思漫开去——我看过一些谍战片,那些受讯拷打的地下党,最终的口供里会强调一些词,但与事实恰恰相反,以迷惑那些坏人。我是不太八卦,但也很想知道天下的夫妻皆为不幸吗?我为自己的这个念头感到好笑。

清晨四点多钟就起床,天气预报说,今天会出太阳。已经连续好几天大雾,还没看过海上日出呢,我得把握住这个不可多得的机会。

我穿着晚礼服长裙,套上一件小羽绒服,蹬着我的高跟尖头皮鞋,像从晚会上下来,还没卸妆的艺人。我独自而款款地走出房门,此时刚五点,我乘上电梯直上十层……我忽略了外边的天空还是漆黑。好在,我似乎瞅到了天边有颗启明星。

我在十层观景台,隔着玻璃门瞅向甲板。天边那颗启明星已经“站定”,我看到希望,心情像吃了一口芥末一样通畅了。

甲板上还没有人呢,我犹豫着,是出去上甲板呢,还是待在里边。

我回身穿过了此时空荡无人的日光游泳池,又再上了另一个电梯,到达十二层。在十二层转悠了一圈,才找到通往制高点的小梯子——慢跑廊和综合运动场。风迅速向我扑来,将我的长发和裙摆俏皮地高高抛扬。我忙把长裙摆用双手压下,但顾不上头发,四处张扬而凌乱。

我走过水上滑道,这原本是邮轮上的一个重要项目。这个季节太冷,根本不开放。那造型显得怪异,弯弯扭扭得像跟自己过不去的铁巨人。我从这里走过,再也无遮拦了,忽然感觉自己被抛进了冷气里,被冷风捉弄,快要飞起来。我狂奔,以取暖,但在奔跑中,感觉身后的光影渐渐明亮,这让我奔跑得更加带劲儿了。

天被太阳似乎砸出了一道缝。看那灰蓝色的波涛,还有天上变幻着妙不可言的色彩……这才是生活吧:辽阔、无穷、宁静、安稳,却又在变化,充实、复杂、有嚼头……云阔霞飞,大海由下而上包裹,人世间什么事儿在这里都该变得清凉了吧。我深吸着这冷冷的气息,把自己冻得透透的,这才爽呢。

天微蒙而亮起,光亮惊跳了一下,光芒再次扩大了一圈。

我远远看到小晨的脸,苍白而伤感。我似乎感觉到他身体在颤抖。他正背着风,站在水上滑道的下边,背阳,成为一道暗影。我吃惊地看到了那位老爷子,是一个人,正蹭着步子,碎碎地走着,嘴里还念叨着什么。

阳光进一步强烈,整整一轮太阳,浮在了海平面上。阳光像涂染,一层层上色,光亮一层层强烈。

感觉大海很轻,如丝如纱,滑而澄澈,却在沉落。太阳则很重,金色如铜,如铁如钢,一团团往外扩大不可限量的力度,更加重了它的分量,而它在往上升,在飞飘,在扬起。它最后像摊的鸡蛋黄,抖了几抖,轻盈而上……有人欢呼,有人拉起自拍杆,有人三三两两地互拍。好像是太阳能的作用力,让人们都充满活力。

但此时,我站在栏杆前,一动不动。在我后方斜角三十度,老爷子也驻足无语。小晨转向了阳面,迎接阳光与寒风相混的吹袭。

太阳完全出来,照着甲板已呈“平面”。人们开始纷纷离开。我与小晨对视,他缓缓走了过来。我看到老爷子被老太太扶着,正转身离开甲板。

小晨说:“我现在心情平静多了,也坦然多了。”“真的?没有遗憾了?”“没有。想想自己也都经历过了,幸福也不过如此,不幸也不过如此。”“可我看到你流泪了。”小晨说:“你也是,你怎么想?”“流泪嘛,不代表悲伤,而是激动吧。”

我们都回头看着那位老爷子的背影。我说:“人,是该有某种程度的坚定……人生不就是这样嘛,登山一样,需要费劲才能登上一个台阶啊。”“我不想费劲了。我想展开双臂往后仰,坠落……”小晨忽然又说,“至少,我不会像这位老爷子那样活着的。”

这天的阳光同样洒向了我们到达的福冈。在福冈环海的森林公园里,可众揽千岛。这里的树木、植被繁茂,而且这里的树多为古树。我们在等回程车的时候,那位老爷子正拄着拐杖,还坐在开满杜鹃花的山脚下。老太太在路边一款自动购物机前不知所措。我上前问:“要帮忙吗?”老太太忙冲我笑着点点头。我帮她购取了一瓶酵素茶,她很感激地跟我热络起来。

她忽然提到老爷子,说:“他最喜欢的小儿子,春节得了白血病死了。他心里有梗儿,儿子从患病到去世,他始终没见到,他就怀疑这怀疑那的。”我说:“这病我知道,不能有外人探视,病人抵抗力低,怕细菌感染。”“……这几年不消停啊。他小儿子快要退休了被‘双规’,又加上前几年股票全套进去了,夫妻一向不和睦……这儿子到六十了,也还叫人操心……一贯的不如意,导致老爷子这臭脾气、这身体……”“幸亏有您啊。”“我是个外人,在他家做保姆十几年,有感情,但我也犯不着……闹得我不敢进他家门了。这次出来散散心,最后一次吧。”“老爷子知道吗?”“他的心啊,只在他小儿子那儿。可我知道,他要没了我,唉,这命啊,就听天由命吧……”老太太抹了把泪。

当我走到邮轮舷梯当间儿时,满眼依然是大雾笼罩,裹挟着寒气。

左雯姬,生于湖南省湘潭市,现定居北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市作家协会会员。2005年开始发表小说。在《小说月报·原创版》《青年文学》《广州文艺》《黄河》《广西文学》《四川文学》等十多家省级以上文学刊物发表中、短篇。代表作《迷糊的行走》《梦疾》《老猫的爪印》《真人秀》《追梦古城》《把酒问》及刘丽朵评论,《后视镜》及创作谈等。在《作品与争鸣》等杂志转载、评论,《中国作家网》转发。小说《声声慢》曾获二0一三年“中国当代小说奖”等。北京燕山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职场深处》,获北京市优秀长篇小说扶持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