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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水甜,共产党亲”非虚构作品专辑 《朔方》2022年第10期|李玉洁:李书记的一天
来源:《朔方》2022年第10期 | 李玉洁  2022年10月09日12:05

六点我准时醒来,晨光透过薄薄的窗帘,已经照得办公桌上凌乱的书籍文件、锅碗瓢盆件件分明。深呼吸一分钟,慢慢坐起,快速洗漱,用桌上半杯凉水吃了药,掰了半个干粮馍,洗了一个西红柿,习惯性地挎上相机出了门。等走到山脚下,我的早点已经吃完了。

吊堡子的山不过是些黄土丘陵罢了,只要慢慢上,我的身体还是没问题的。山虽不高,但山下红的屋顶、绿的庄稼、细瘦蜿蜒如带的清水河尽收眼底。此时阳光已经漫下山坡,山下的屋顶更加明艳,清水河闪着点点金光。我举起相机咔嚓咔嚓,转换角度不停地按着快门,脚下一滑差点摔倒。今年大旱,这显得光秃的山上连莎草也少了。看着自己蹭蹬出去的那一尺长的白土印子,我想起水田里的玉米,顿觉举着的相机有些沉重。看看手机还不到七点,有点早,我不好意思给杨晓打电话。县农业农村局的局长杨晓是我高中同学,既然他答应了给吊堡子村重修水渠,就不会不靠谱。只是昨晚村民又来打问水渠啥时候能动工,都说:“修渠得一个多月,可不能误了玉米的拔节水!”我不免心焦。

2020年,固海扩灌扬水改造工程到海原县韩府村接近尾声时,县政府多方协调为相邻的吊堡子村争来了水。当时水渠修得窄,玉米地灌水不足,水稍微大一点又会漫过水渠,冒水会冲毁庄稼。吊堡子村旱地多,水田只有一千九百亩。别小看这不到两千亩的水地,这可是吊堡子六百多户人家最重要的经济来源。

从山上看玉米地一片葱绿,长势喜人,但我知道一旦玉米拔节时不能及时灌水,玉米雌雄穗的分化就会延缓,导致其不能正常授粉,会影响产量。

“李书记!哎——李书记!”山下传来拖长尾音的喊叫声。

是在叫我,对,李书记是我,我就是李书记!

循着声音望去,山根一户人家的院子里有人向我招手。根据方位我知道那是马金虎家。自从上次疫情期间我帮他家联系了鸡饲料,马金虎见了我就格外亲热。见我下了山,马金虎远远跑来,不由分说地就把我拽进家门。他家的黑狗跳起来大声汪汪着,被主人喝骂两声后委屈地卧回原地,喉咙里呜噜呜噜着。两只小山羊羔蹦跳过来围着我们撒欢儿。马金虎的女人系着围裙迎出门来,她是生兰养殖场的场长。村里此时已经是鸡鸣狗叫娃娃吵,拉开了一天繁忙的序幕。马金虎的女人端上刚出锅的锅盔,我就着酸菜吃了一小块,连声夸赞说:“可惜我出门时刚吃了半个馍馍,要不就多吃点!”见马金虎冲着我的笑竟有些如释重负的样子,目光不再飘忽躲闪,我不由得心里感叹。我刚到吊堡子驻村时听说他家有鸡场,便想着毕竟是靠山的鸡场,鸡有活动空间,能啄食草籽虫子之类的,应该比城里的鸡好;也是为了跟村民增进感情,让他们增加收入,就多买了几只鸡。疫情时他家的鸡断了饲料,他几次跑到路口都被防疫人员挡了回来,因此急得团团转。我听说后辗转联系了城里的饲料厂,又请防疫人员协调送货到路口。马金虎自那以后,见到我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但是嘘寒问暖中眼神总是有些躲闪。

今早,马金虎似乎终于逮住了机会,目光迎上来,说:“李书记,上次真是不好意思,卖给你的鸡跟别人一个价,一分钱都没有便宜,我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你这话说的,凭什么让你给我便宜呢?你要专给我便宜我还不敢买不敢吃了呢,哈哈哈。”

马金虎听了这话,拧了下身子,似乎不知道说啥好了,看着他女人。女人说话了:“唉,这弄了个啥事儿。”

“不是个啥事儿,买别人家的鸡也是买,买你家的鸡我吃着还放心。”说着,我站起来,在他肩膀上拍了一巴掌。

农村人家没有固定的工作时间,我出门时马金虎两口子已经拿着农具准备下地干活儿了。后院里鸡叫声一片,我说:“鸡也饿了吧?”生兰哈哈笑着说“早喂过了,这是吃罢食,腾出嘴来了!”

路过马应喜家院子时,我看见马应喜在院门旁低头坐着。疫情期间我们驻村工作队给他家送过米和菜,他看病回来我还拿了五百元钱去看望过,所以我认得他家。山里早晨凉爽,老年人习惯早起晒太阳,马应喜干不了活,屋里躺久了也急躁,晒太阳对他的身体有好处。看见我,马应喜吃力地拄着拐扶墙站起身,我紧走两步扶住他,问他感觉咋样。马应喜老婆去世十年了,他一个人拉扯大四个孩子,还清了老婆看病欠下的几万元债。老大、老二、老三相继上了大学后,他的生活刚有了盼头,可四个孩子不知怎么又都查出了乙肝。更要命的是马应喜前几个月确诊了贲门癌。我们本地有句俗语“瘸子腿上连棒敲”。他本来腿有残疾,很多农活干不了,孩子们上学要花钱,虽然都有低保,但就是基本生活费对他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眼看着得病时间长了,他怕花钱把小病拖成了大病。现在手术做了,插了胃管先打营养液,等胃恢复一段时间再做后期治疗。为了照顾重病的父亲,大女儿毕业后暂时没出去工作。驻村工作队和村委会商量把马应喜家纳入了“三类人群”,好让他们有能力看病。

马应喜靠在墙上微微喘息着说:“做完手术不吐了,也不胀疼了。书记为我费心了!”说着叹了一口气。看他脸色蜡黄,双颊深陷,我心里也难受,忙劝说:“你要早住院就没这么受罪了。后续治疗要跟上啊!”马应喜摇摇手苦笑了一下,说:“不好的病么!三个女儿我也不愁,就愁老儿子,才上高一!”说着就有些哽咽,我忙岔开话题问:“两个女儿快回来了吧?”马应喜无神的眼睛里顿时有了光彩,点着头说:“不到一个星期就回来啦!今年疫情重,学校一直封着呢。”我宽慰了他几句,转身向河边的枸杞地走去。村里像马应喜这样的困难户还有好几家,只是这种不可抗拒的病灾真的叫人很无助,有力无处使。

一家院子里传来吵嚷声,我听出是马虎姐姑嫂俩。“你再给我冲一冲,怕没冲干净?”“哎呀,别人早下地了,我这一早晨就在家里转圈圈了!”“谁叫你不早些起来?冲不净你想让我头痒死呢?”“我把你个没良心的!”“哈哈哈哈……”紧接着传来一阵大笑声。马虎姐今年四十二岁,先天性小儿麻痹,下半身直接动不了。可是她倒想得开,成天大说大笑的,脸上看不到一丝儿愁苦——她有一个好嫂子。她的老父亲给她分了一间屋,跟弟弟在一个院儿里,可弟弟结婚后就跟弟媳出去打工了,多半时间不在家,照顾她的任务就落到她嫂子的身上了。我找过扶贫办、残联的领导,计划给马虎姐打造一间方便残疾人生活的房子——等扶贫房盖好后里面装上适合坐轮椅的人使用的卫生间、厨房,这样她就能自己照顾自己了。我甚至想过等房屋入住时搞个简单的仪式,请县上的新闻媒体和乡镇领导来参加,宣传一下党的扶贫、富民政策,让老百姓深切感受到党对老百姓的关怀。可是等我具体开展工作时却遇到了困难:盖房子得马虎姐自己先垫付资金,等房子盖成验收通过,扶贫办才能把钱打给她。马虎姐跟我发了很多牢骚,说:“我一个残疾人别说两万、两千,就连两百元都拿不出来……”她的车轱辘话翻过来倒过去,说了足足五分钟还不挂电话。当时是周末,我正在家里吃午饭,马虎姐的大嗓门和牢骚话惹怒了妻子,妻子差点把手机抢过去要骂人。当她得知打电话的是我经常给她提起的马虎姐时,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她,她不是……她原来这么强势啊?”妻子大概觉着马虎姐是个楚楚可怜、说话跟猫咪似的小姑娘。

我很少在家说工作中的困难,通常都告诉妻子我们工作队给村民办了哪些好事。妻子总是说我做的是功德无量的事。她哪里知道我工作中遇到过多少困难、阻力,受过多少委屈!再说我又有什么功德呢?我只是执行了党的政策罢了。不过毕竟驻村工作干久了,工作经验也丰富了,方法也改进了,比起七年前刚开始驻村,现在的困难几乎就不叫困难啦,起码被人砸车窗玻璃的事是不可能再有了。到现在妻子还不知道我在罗台驻村时更换车窗玻璃的那三千多元钱是我自己掏的呢,我哄她说镇上给我报销了。

我没有惊动正在院子里洗头的姑嫂俩,猫腰过了马虎姐家的院子,快步向河边的枸杞地走去。此时已经八点多了,枸杞地里闪现着花花绿绿的头巾和蘑菇似的斗笠草帽。现在农村的姑娘、媳妇跟城里女人差不多,干活归干活,爱美的心丝毫不减。枸杞地里戴着遮阳帽,围着薄围巾,防晒口罩戴得只露出两只眼睛的姑娘、媳妇们,脖子上挂着袋子的,胳膊上挽着筐子的,散开在枸杞树行里,两只手鸡啄米似的起起落落,嘴里叽叽喳喳也没闲着。不知道为什么男人们今年流行戴斗笠草帽,往年我们这里都是戴那种大沿的草编帽。男人们的斗笠帽一戴倒都跟女人们一样,叫人看不清他们的脸了。摘枸杞的人很快发现了我,伸出手比“耶”的,喊“李书记”的,叫“看这里”的,嘻哈成一片。喊叫的大部分是女人,她们早已经习惯了我拍照,不像初时的扭捏。当她们发现我拍出来的照片比她们本人更漂亮时都争着让我拍,又要加微信,让我把照片发给她们。男人们则笑骂说:“这些傻婆姨!”

连成片的枸杞地里摘枸杞的也有本村和附近村子过来打工赚钱的,摘一斤枸杞一元钱,手脚麻利的一天最多可摘一百斤。我无法计算小小的枸杞堆成一百斤的劳动量,但看她们那嬉笑开心的样子应该没有想象的那种愁苦。

摘枸杞的还有五六岁还没上学的孩子。他们跟在妈妈旁边,提个小篮子,盯着枸杞的那种专注的神情惹人爱。我说“小心刺扎了手哟!”他们冲我做鬼脸,旁边的妈妈说:“挣钱买雪糕呢,买奶酪棒呢!”

吊堡子村种枸杞的历史将近三十年了。最初包扶吊堡子村的吴忠仪表厂拉通了河对岸高峰社变压器到清水河湾的高压电,提供了一台潜水立体泵,免费提供宁杞1号苗,鼓励吊堡子村种植苦水枸杞——苦水枸杞比中宁的黄河水灌溉的枸杞营养价值更高。后来县林业局又送宁杞1号枸杞苗上门动员村民种植,一开始村民不愿种,说:“那就是些刺呀,种上了挖都不好挖!”村民马成海是个有见识的人,他买了相关书籍边学习边种植,先后种了五亩。“那时候给枸杞追肥,手扶拖拉机拉到地头上,我们再一背篼一背篼往进背,埋到树中间事先开好的槽子里。一下雨我们两口子就跑到枸杞地里忙活,苦确实下了!”马成海给我讲他当年种枸杞时感慨地说:“1993年秋后挂果,一斤八元。1998年五亩枸杞收入了差不多一万元,盖了五间砖包皮(里面是土坯)的瓦房,吊堡子盖砖包皮的瓦房我是头一家啊!上梁那天我买了一麻袋花生核桃糖果,全庄子的人都来了。后来我又买了村上第一辆摩托!”说起当年的辉煌,马成海无比自豪。在马成海的带动下,吊堡子村的枸杞种植面积一度超过三千亩,很多农户因此脱贫过上了好日子。

后来,年轻人都不愿窝在家里,有些去了南方沿海城市的电子厂,有些有技术的年轻人出去挣大钱了,还有一部分人搞起了运输,很多枸杞地就被拆除了,剩下的枸杞地不到两千亩。当年种枸杞的人大都上了岁数,现在的枸杞地又换了一茬新主人,但品种大多还是老品种。我打听到中宁杞鑫枸杞苗木专业合作社的宁杞10号品种好、产量高,就跟村委会商量前去考察。考察结论是,枸杞需要连片种植——至少连片五百亩,每亩需投资三千到五千元。老百姓投资方面有困难。我不甘心,去找镇领导请他们出面动员想办法,但最后枸杞种植面积只增加了一百多亩。枸杞种植户也有从附近的七营镇引进宁杞5号、宁杞7号品种的。种植枸杞成功挂果后,县上给种植户每亩补贴三百元,区上每亩补贴一千元。政府扶持力度大,大家也想增加枸杞种植面积,提高枸杞产量,无奈这两年疫情蔓延,国内运输量、消费额各方面都受影响,大家还是在观望。

马海伏家的枸杞地里今天人多,我过去打招呼,马海伏指着地头上的水让我喝,我摇摇头,说:“你今天雇人了?”几个孩子把口罩拉到下巴上冲我喊:“叔叔好!”我笑着开玩笑说:“你们师兄妹回来了?咋这么早就放了?”“今年一直封校,周末都上课,这是把占的周末假都加到暑假里啦!”马海伏的四个孩子都在宁夏大学上学,我经常夸他了不起,不重男轻女,重视教育。马海伏说老辈子苦了不能再叫娃受苦!

一个农民家庭供养四个大学生谈何容易!马海伏种着七亩枸杞,每亩收入大概四千元。养了四头牛,今年下了一头牛犊还得软骨病死了。今年养牛不如往年,天旱没草,饲料贵,一头牛收入三四千块还得搭上人工。马海伏说:“村上给我解决了一个低保,一个公益岗,对我们家已经帮扶很大了。我在县城、附近各村打个零工也能挣点,办法总比困难多!”我佩服马海伏的就是这一点,他没有等、靠、要的懒汉思想,所以他的儿女争气也是有原因的。我没有办法帮他,心里过意不去,就请我摄影协会的朋友来给他家照了一张美美的全家福。

我的朋友们也被我“拐”上了扶贫路:森马专卖店的费建新给马虎姐姑嫂还有几家困难户捐赠了五千多元的森马牌衣服;摄影协会的海洋带人给吊堡子村的老党员家庭拍了全家福;县文联说要在村上建一个图书室和书法、写生训练班,让村里的孩子们也能像城里娃一样,从小接受艺术熏陶。没想到我随口的“诉苦”被朋友们记在心里,我为朋友的大爱而感动,精准扶贫、振兴乡村是党的政策,也应该是一项全民活动。

枸杞地虽然没有达到预期的亩数,但现有的一千多亩枸杞地也要走好半天,我从这家走到那家不觉就快十一点了。摘枸杞的孩子们已经扛不住饿,跑到地头吃干粮喝水了。大人们的采摘速度也没有刚开始那么快了。“你们不回家吃饭吗?”我问。女人们指着孩子手里的干粮笑说:“那就是我们的饭!”十点多的太阳已经晒得地皮发烫了,那么干的馍怎么咽得下去?一个女人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大声笑着说:“凉皮好吃,可惜没有啊;有也不敢买,一份六元呢!”我心里一动,忙转身回村部开车。邻村韩府有卖凉皮的,我开车路过时看见过。

当我从车上搬下四十几份凉皮时,摘枸杞的女人们纷纷停手呆望着我。我大声说:“今天我请你们吃凉皮!”女人们先犹豫着,停了几秒后就喊叫着冲了过来。男人们站在原地看着摇头喊:“唉,我把你们这些傻婆姨!”

手机响了,妻子的电话,问我午饭吃的啥。听说我还在枸杞地里,她声音马上高了:“你看看现在气温多少度?你看看现在几点了?你觉着心跳又正常了?你不怕低血糖了?”我连忙离开婆姨娃娃们往车上走去,边走边说:“我就回村部呢,马占国已经做好饭了等我回去一起吃呢!”

妻子是被我吓怕了。我是个有十年心梗病史的老病号,在罗台驻村时好几次被120接到县医院。后来在黄石村驻村时我心脏病又频繁发作,不是心慌气短就是心律失常,县医院住院治疗后又去西京医院彻查了一次,检查结果不容乐观。我心里明白,当初我的心血管堵塞面积那么大,虽然置入两个支架后血管恢复供血了,但心功能肯定会逐渐下降。妻子要我结束驻村工作回家休息,我没答应。我觉着还能做些事情,有用地活着才是活着的意义。妻子拗不过我,哭着说不再管我了。我心里也很不好受,她自从嫁给我真是没过过一天消停日子。我们的双胞胎女儿不到两岁时我得了癌,先后放化疗五年,我打破了医生预判的半年存活期,不但活了下来,还逐渐恢复了健康,重返了我心爱的检察岗位。但是不知道是大剂量放疗“烤”细了我的心血管,还是繁重的反贪工作累垮了我,总之有一次妻子接到了医院给我下达的病危通知。当我重新活过来,身体逐渐平稳后,渴望工作的心情更加强烈。精准扶贫工作开始后,考虑到我的身体不适合高强度的检察工作,我主动申请去参加扶贫工作。妻子骂我不要命,又不敢惹我生气,最后妥协了。

但没想到我又闯祸了。2017年5月一个雨天的傍晚,我在入户的巷子里被外村探亲的一个小伙子的摩托车撞碎了脚踝骨。扬言不管我的妻子一个人做饭、送饭、陪护,跑了整整三个月。医生告诉我以后再也无法参加徒步、爬山等户外活动了。我不甘心,出院后偷偷地锻炼,经常用身体的重量往下压我那仿佛无法踩实的脚。后来慢慢地,我的脚踝似乎没那么硬了,虽然里面的钢丝有时会戳我的肉,钢板也无法让我在冬天穿高帮靴子,但我相信肯定比医生预计的恢复状况要好很多。妻子常说:“你现在是个名副其实的瘸子了!”我结婚前右腿就粉碎性骨折过,结婚时还有人叫我“瘸子”。

我再次去黄石村工作时,妻子竟然没有拦我。

遗憾的是2018年12月底我的心脏再次出了状况,妻子果断要求县医院急诊科转院护送我去宁医大总院。事实证明妻子的判断是正确的,心内科医生会诊后给我安装了心脏起搏器。妻子说别人都说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可我是再五再六!幸运的是自从安装了心脏起搏器,我的心脏也不再给我制造麻烦了。

从精准扶贫工作开始,我先后在罗台村、黄石村工作了六年,也先后获得了县、市、区扶贫工作先进个人的荣誉。我知道,工作是大家做的,荣誉应该是驻村工作队集体的,荣誉给了我,只是因为我是驻村工作时间最长的人。

2021年7月,我被县委组织部派到扶贫工作相对难做的王团镇吊堡子村。这是一个有六百多户(常住人口近五百户)人的贫困村,村子地理位置偏僻,缺水,贫困户多,村民情况也相对复杂。

初到村里,村民对我敬而远之,问啥他们不是摇头就是说不知道。村干部也是“半开门”说话,对驻村工作队的工作持观望态度。组织部明确告诉我吊堡子村的扶贫工作难做,我早有思想准备,再说我已经不是七年前毫无扶贫工作经验的那个李书记了。我觉着要改变村民对工作队的态度,就要站在他们的立场上,为他们解决实际困难和问题。

入户走访是驻村工作的第一步。我们工作队得知老党员马如录家的电线出了故障,他的儿女们不在跟前,就立刻帮老人接通了电。村民马赫木哉患严重皮肤病,家庭困难,我和占国、杨东私下里给他家送去了牛肉和钱。杨东还给李尔萨、李刚两家困难户各买了五十斤大米,占国联系王团镇中学给村里的困难户捐赠了价值五千二百元的乔丹牌衣服。为了鼓励村民搞好养殖业,我联系县就业服务中心,为吊堡子村发放贴息贷款四百九十五万元。工作是干出来的。经过几个月的努力,村里的百姓对我们驻村工作队的态度已经跟以前截然不同,村干部有工作也愿意跟工作队商量了。有很多村民都打电话请我们去家里吃饭,说我们几个大男人挖锅挖灶的不容易——西北人大男子主义思想重,农村尤其如此,男人们一般是不做饭的。即便这样,村民的饭我们轻易是不吃的,除非正在入户调查碰到饭口了,酸菜黏饭偶尔吃一顿,不然村民会多心的。

吊堡子村离我家远,妻子担心我吃不好,每次离家前都给我做些凉菜,准备些水果点心,又是油茶又是肉辣子的,大包小包地搬上车。村干部对我们也很关心,专门为工作队准备了冰箱。尽管如此,过了星期三我们就得自力更生了。占国体恤我,也是他炒菜技术好,中午我做黏饭他炒菜。下午一般就是肉辣子煮面条,再少吃几口腌韭菜。医生不让我吃咸菜,但是出门在外也是没办法的事。杨东那小子在家也是个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人,他做的饭也难以下咽,勉强洗洗锅还可以。

我回到村部已经中午十二点多了。占国说:“我们等你做黏饭呢你不回来,我就蒸了大米饭。”杨东催我:“快吃了眯两分钟赶紧入户呢。”我先拿起桌上的大半杯凉水吃了一片二甲双胍,剩下的一口气咕嘟咕嘟灌进嗓子里,才抹着嘴问:“为啥又要入户?”“填写2022年集中排查脱贫户、监测户收支情况入户登记表、吴忠市同心县脱贫人口收入调查表。”杨东塞了一口菜,呜呜啦啦地说着。

早上跑乏了,吃完饭头刚挨上枕头就睡着了。

“铺渠的来了,李书记,铺渠的真个来了!”我被一阵喊声惊醒了,心怦怦怦狂跳起来,睁眼看着来人,四肢却好像还在沉睡。杨东紧张地看了我一眼,对站在门口一脸兴奋的村民说:“你慢慢说呀,心脏病都被你吓犯了!”杨东跟我是同事,又一起搭班扶贫,我每次身体出状况他都在跟前,他被我惊吓过无数次。“铺渠的来了。”站在门槛上不知所措的马盼社眨巴着眼睛看着坐起准备穿鞋的我,又小声说了一遍。我起身拍拍马盼社的肩膀说:“走,咱去看看。”说完,我又回头交代杨东他们跟村干部对接,先划片分组,然后再入户登记,四百多户常住人家要逐户登记排查。工作量不小。

马盼社在我前头一路小跑。我喊了他好几遍他也不听,我跟他的距离越来越远。好在我知道铺设的渠道在村西滩,没他我也能找到。

马盼社跟马赫木哉是亲哥儿俩,因为父母是近亲结婚,哥儿俩智力有些欠缺,沟通起来有点费劲,你问东他说西,有时候干脆半天问不出一句话。村里这样的人家有好几家,但是活生生的例子并不能完全阻断近亲结婚的陋习,这大概也跟西北农村的高彩礼风气有关。我们不但要帮着贫困户脱贫,还要加强移风易俗宣传,教育村民丧事从简,彩礼减半。于我们而言,这项工作也比经济扶贫工作更难做,但再难也要做,只要做了就终会有改观。

好在我们有一个得力帮手——“马莲花”,远近的人都这么叫他,他的真名都快被人忘了。他网上的形象是一位肢体语言丰富、能说会道、“倚老卖老”的俏大妈,实际上他才四十多岁。

他和搭档们幽默风趣的短视频成了乡亲们农闲饭后最好的娱乐方式,比电视剧还受欢迎。县政府各单位也请“马莲花”出面拍了很多宣传电信诈骗、医疗保险的短视频,宣传效果相当好。没想到身价不菲的“马莲花”那么爽快地答应了。“日子是踏踏实实过出来的,好面子,图一时的风光,日子还没开始过呢就弄得鸡飞狗跳的,图啥呢!”“马莲花”恢复到真名李霄龙的时候说话还是很幽默的。说起村里的马盼社们,李霄龙也是摇头:“也就是共产党的政策好,帮扶力度大。但是这些人也只能帮,扶是扶不起来的。关键是下一辈人不能走老路,有些人只想着卸担儿呢,就不想姑舅两姨养瓜子呢……”说到这里李霄龙笑起来。

我到村西滩时,工程车上的U形渠板已经被村民卸到老渠边的空地上了,农业局的工作人员正在给村支书和村民讲解灌溉渠平面布置图。因为是在老渠的基础上改造铺设,不用测量拉线,所以工作人员一会儿就讲完了。村支书指挥着村民开工干活,扭头招呼我说:“村主任领着其他村干部、网格员入户去了,咱们先看着把这边安顿好了再去。”我答应着村支书,跟走过来的农业局的干部握手寒暄。县城不大,但眼前这位干部我并不认识。干部说:“老百姓对李书记多有褒奖啊!刚才我们的工程车开进来有些吃力,老百姓说李书记给村里修的柏油路已经动工了,以后啥车都能开进来!”我笑了,说:“乡亲们抬爱,我又不是孙悟空,哪儿有那么大本事!没有县政府各部门对扶贫工作的大力支持,我个人啥都干不成!”

去年初到村上时,我就注意到村里那条窄窄的硬化路了,村里有上百辆大车跑运输,这样的路况实在太糟糕了。吊堡子村是全县唯一没有通柏油路的大村。我联系了县交通部门,为村上争取了长度四公里造价三百万元的柏油路。年底,宽敞平展的柏油路将会从南到北、从东到西贯通整个吊堡子村。听到农业局的干部说我“打通了同心县最后一公里柏油路”时,我还是很自豪的,虽然工作是大家做的,但我毕竟参与促成了这件好事。

“你们农业局的人功劳大,水是农村发展的命脉。”我指着远处的清水河说,“在固海扩灌工程通水以前,吊堡子人的饮用水就是窖里储存的雨水,冬天凿取清水河上的冰背到窖里,颜色越深的冰水越甜。”我的老家也在清水河边上,小时候我也跟家人背过清水河上的冰。农业局的干部说,“现在好了,几乎所有村子都通了自来水。等大渠修好,水就哗哗地流到咱的庄稼地里了。”

“共产党亲,黄河水甜!”不知道什么时候马盼社悄没声地站在我们身后,听见我们的话他突然插了一句嘴。看着他憨憨的黑脸,我不禁大为感动。

傍晚时分,我们入户结束,往村部走的时候,马俊云老汉撵上来塞给我一小塑料袋红梅杏。老人说杏儿还没熟好,挑了些红的让我们先尝尝。这是老人第二次给我送东西。

马俊云老汉是村里的五保户,老伴儿不能生育,他们抱养了一个儿子。老伴儿去世后,儿子也在五十岁那年得病去世了。我到吊堡子驻村后去的第一家就是马俊云老汉家。五保户每月六百五十元补助,看病全部报销。老汉一个人,再养几只羊,日子将就能过。我去的时候给老人拿了五百元钱,陪老人家长里短地聊了一会儿,接下来就忙于工作,好久没看见老人。今年4月初的一天,老人到村部给我送来一疙瘩洗干净焯过水的嫩黄的苦苦菜,还有一头新蒜。我当时感动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西北的4月初,苦苦菜刚开始冒出土皮,要想吃那一口鲜,得在野地里满世界找,一朵一朵地用小刀剜出来,加上嫩白的根部也就拇指长的细芽,得多久才能挑够一盘菜啊!老人话不多,放下菜就走了,我心里却重了好多天。

一天的工作结束了,我们三个都跑乏了,各自煮了一碗方便面胡乱吃了。今天是农历六月初一,月亮应该很美,可是我不想动了。“鸣翠柳”——这是我给它起的名,它是村里最美的一棵柳树,伞状的华美树冠很大,是夏天乘凉的好去处,晚上拍出来的月牙儿、满月照片也很美。只是鸣翠柳的男主人打工不在家,我们不方便在那里逗留。有时县摄影协会的朋友们来村里,会在那里拍照。我躺在床上给父亲和妻子打了电话道过晚安。我不喜欢给他们发微信,我觉着打电话才能听出一个人的身体状况和情绪好坏,虽然我不能为他们做什么,但至少应该知道他们好不好。每天的最后一项是朋友圈里胡乱写几句:

吊堡子夜话二十四

今天跑的路太多,我的回力鞋底开胶了。今天才星期三,万能的朋友圈,有谁从城里上来能给我带一双鞋?

吊堡子的红梅杏能甜到人的心里。朋友们,采摘季马上到了啊,你能忍住不来吗?

今天修渠的时候我被马盼社震撼到了。我突然想,我们的宣传就像大水漫灌,这是必须的,但对老百姓的心地我们还得用润物细无声的滴灌方式,不能急躁——比如特殊房,比如枸杞种植面积的扩大。

【作者简介:李玉洁,女,60后,宁夏同心人。曾创作小说、散文作品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