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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2年第8期|赵荔红:荔枝会
来源:《雨花》2022年第8期 | 赵荔红  2022年08月30日08:14

1

有的人,在你的生命中,突然就出现了,突然又消失了,过了长长一段时间,不知怎样的机缘,某天,又出现在你面前;连同这人带来的所有记忆,那些本以为遗忘的、过往时日从未想起过的细节,也如深潭沉寂的泥石、水草、贝壳鳞片、大鱼小虾,随着暗流涌动,一一泛起。这中间是否有神秘性、偶然性,也未可知。

吴洪忠与董飞,就是这样的人。他俩是我的乡党、学兄,大学毕业后,便消失在人海中,三十年间无半点消息,直到某天在一个群里,重见他俩的名字。

今年夏天,上海的黄梅雨似乎下了三个月。雨停了,云层也好似浸水的棉被,湿答答的,又沉又重。地上泛着潮气,粘着败落夏花,蝉儿叫得有声无气。好生怀念往年疾风暴雨般爽利的蝉声啊!一日,正觉得潮闷,接到一个电话,声音有点陌生,带有莆仙口音。是老吴。说他和董飞也在上海,邀我一起聚聚。我在脑海中搜寻着他俩的模样,就听他说:“明天是大暑,有荔枝吃。昨天刚从树上摘下,从莆田带来的。”

呀,荔枝!眼前展现出我家乡的动人画图:高远澄澈的蓝天下,站立着一排排华盖似的荔枝树,茂密枝叶间,挂满累累红果子,剪荔枝的男子站在枝桠间,剪下一串,递给站在竹梯上的妇人,她双手捧接了,下了梯,小心排放在圆竹筐里,阳光下的荔枝,像是裹着红肚兜的新生儿……一条小溪边,立着一幢新起的楼房,亮白砖墙,飞龙屋脊,弯翘檐角,木门上贴着大红簇新的关公秦琼,门前一棵龙眼树,结着青果子,临溪两棵荔枝树,挂满了红色小灯笼;一个红衣妇人,坐在树下,修剪新摘的荔枝串,一个蓝衣男子挑着担走过,打着招呼:“阿顺治,荔枝有好,今年大丰收!有担去卖不?”“有啊,有啊……”妇人边答应着,边挑了串带绿枝叶的荔枝,起身赶上男子,将荔枝挂在他的扁担上,那男子回身谢着,笑着,颤悠悠走上了小桥,那串荔枝,随着他扁担的起伏,一颤一颤……

大暑节气,我家乡的习俗是要吃荔枝,最热的天,吃最红的荔枝。天越热,光照越足,荔枝也越甜。大暑节,应称荔枝节。我满口应允说,明天一定赴荔枝会。老吴笑道:“还是荔枝有魅力——”

次日,出了地铁站,我站在路边等董飞来接。东西南北纵横着两条大道,头顶是高架,脚下是地铁,人流车流飞速奔忙着,我在其中,不过是一颗小小的原子,一粒尘埃,生命中的一个逗点。假若不事先约好,人海之中,老吴和董飞就是与我擦肩而过,也认不出来吧?!我茫然地左顾右盼,有人大叫我的名字,正前方一辆车上,一个男子半探出身子,朝我拼命挥手。不错,是董飞,他胖了,老了,但面庞、神情一如往昔,我一下子就认出了他,一下子就回到了三十年前。

到吴洪忠家,一点不觉得陌生,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好像去年我才见过他们,中间不曾间隔三十年。荔枝已摆在桌上。董飞说:“一袋是昨天从树上摘的,大哥多;一袋是另外买的,小哥多。看看你吃不吃得出来。”大哥,就是大核荔枝;小哥,就是小核的。得用多少词汇,才能准确比拟大哥小哥的模样?但只要是莆田人,只要是吃着荔枝长大的,一眼就能分辨出来;也能一下子分辨出是采摘下第一天的荔枝,还是第二天、第三天的;是新鲜存放的,还是冰冻过的;更能分辨出,是我家乡的荔枝,还是来自云南、广东或四川的。嗅觉、味觉,是一种更原始、更本能、更不易被更改的生命记忆。独特的气味、滋味,密码般刻录在每个人的记忆里,即使离开家乡几十年,只要拿起一颗家乡荔枝,便可本能地将密码识读出来。

庭院里栽种了南天竺、小桔子、青辣椒、爬藤蔷薇,还有一盆紫红三角梅开得极艳,吴洪忠指着几棵不起眼的植株说:“这是莆田百合,拔一株回家插插就能活。”庭院桌上一整套闽南人家必备的紫砂功夫茶具。老吴搬出藏的好茶,铁观音、大红袍、茉莉花茶,一样样让我来品,似乎要将三十年的茶,在一个下午全部补喝。他一如当年寡言,叼着长长的细烟嘴,发亮的眼神流露出内心的激情,大多时候他施茶、听大家聊,也会突然发表观点,激动地涨红了脸,但很快他就克制住情绪,又是闲闲地掌着茶水,关公巡城、韩信点兵……董飞相反,一直絮絮地说着话,话语流水般不急不缓从他嘴里嗡嗡嗡地流淌出来,他有着一个胖子的热情、贪吃,对生活的达观与热爱,兼有莆田人的勤勉与精明,赚钱操劳不为自己全为儿孙。在座的还有他俩的媳妇,以及黄承军夫妇。我们围坐着,吃着荔枝,品着茶,说着各自的三十年……读书,当公务员,下海开公司,炒股票,炒房产,做证券期货,他们所经历的,与改革开放三十年的变化发展同步。离开家乡莆田的两类人,读书的,经商的,神奇地结合在他们身上;朴实与精明,笨拙与聪慧,勤勉与从容,也同时存在。莆田人一向被厦门人或福州人称为“地瓜骚”,意思是土气。儿时,我要努力洗去身上的土气,让自己变得“洋气”起来。如今才知,所谓“洋气”,其实是丧失了地方性,趋同于某一种气息;保留土气,就是存留地方性,存留一方水土的独特味道、独特气息,是多么难得。

长时间离开家乡,我们聊天时,并不用莆仙方言,但谈到独属于家乡的某些关节点,某些用普通话难以传达或意会之处,就会用方言来表达。当我们说到那些独属于莆仙方言的词汇、发出方言独特的尾音语气时,就会唤起我们家乡人独有的感觉,交换我们家乡人才有的眼神与微笑。三十年时光流逝,这种心领神会、来自家乡人的默契,这种纤细而隐秘的情感之流,在我们中间流淌,将我们融合在一起。一层淡淡雾气围裹着我们,一种舒适的、温暖的、令人微醺的氛围让我沉溺其中——似乎是夏日傍晚,坐在老家街边的小竹凳上,小方桌上摆着茶盘、荔枝,和爷爷,或是三五个好友,边乘凉,边山南海北地瞎聊。

午饭简单而丰盛。食材大多是从莆田快递过来的,令身在上海的我们感觉特别奢侈:油闷香芋(菠萝那样大的香芋,去皮,切块,油炒后,加水闷煮至酥烂,入口即化,油而不腻,清香扑鼻);干炒米粉(一定得用兴化细米粉,搭配肉丝,干发香菇切细丝,得加海蛎,没有海蛎也得有虾米或小虾仁干,配菜是豆芽或细芹菜,少一样,就不那么地道);莆田卤面(我第一次来上海,吃阳春面,极不惯,清汤寡水,面是面,浇头是浇头;从小吃的卤面,是将各种菜,肉丁,香菇,必有的海蛎、蛏干或扇贝干等,全部炒好,加汤水,再下面条,面与菜卤在一起,烧至半干,这样的面条又软糯又入味);海蛎煎(从礁石上挖下的海蛎,挑去碎壳,洗净,加上磨好的地瓜粉,再加鸡蛋,拌好,摊在油锅里煎成饼状。此菜的诀窍是,海蛎绝不能是水发过的,只能用地瓜粉拌,不能用水磨淀粉或糯米粉,鸡蛋不能加太多,否则就没有莆田滋味了);笃蛏(没泡过水的鲜蛏子,洗净,去掉脊背线以免壳肉分开,一个个竖着插在罐子里,插满,蛏子紧紧挤在一起,加料酒、青葱、生姜丝,隔水清蒸);清炒芥兰(有次在巴黎唐人街,遇见一个莆田人在卖芥兰菜,对我说:这是本地芥兰,我就笑:你说的本地,是巴黎吗?我当然知道她指的是莆田。广东芥兰吃粗杆,上海芥兰杆细叶大,莆田本地芥兰,叶杆粗细正好,滋味佳,故而莆田人是很以“本地芥兰”自豪的)。此外,还有干煎马鲛鱼、干煸海鲳鱼和烤鳗,这些都是我不会烧但自小就吃的家乡菜。有意思的是,老吴夫人家在大庆,嫁给老吴后,却烧出一手正宗莆田菜,但我们也因此尝到了诸如小鸡炖蘑菇、手抓大酱骨之类的东北菜。

酒是杨梅酒,六月产的慈溪杨梅,泡上高度白酒,大暑节正好喝。酒色如荔枝红。我说:“我爷爷大暑节会泡荔枝酒,重阳节前后就能喝。我爷爷还会做荔枝灯笼,你们会不会?”他们竟然都会。我还以为荔枝灯笼独属于我的爷爷呢!

我们围拢在茶桌边,一起做荔枝灯笼——选一颗连着枝的荔枝,将粗糙的红色麻皮外壳极小心地一点一点剥下,露出一层粉红苞衣,将上面的苞衣向上翻,下面的下翻,中间的剥去,露出莹白的荔枝肉,一个荔枝灯笼就做好了。

我高兴极了,举着枝条,将自己的荔枝灯笼挂在栅栏边。栅栏外,蝉声大噪,阳光雪白。

2

不知是名字决定了一个人的个性、审美偏好,还是恰好相反?

我的名字有“荔”,也有“红”,“荔枝红了”,别人总问我,是否大暑前后出生的。我也的确最喜欢吃荔枝,最偏爱红色。

我的“荔”,是指“荔城”。我家乡莆田,“莆”字本作“蒲”,兴化平原(即莆田平原)本是汪洋大海,沧海桑田,升为陆地,早先又多滩涂、盐碱地,多生蒲草,故名;莆田又别称“荔城”,多产荔枝之故,旧联曰:“荔子甲天下,梅妃是部民。”爷爷说,黄巢起义军一路南逃,逃到莆田城内,落住的人家庭院有棵极大的荔枝树,他拿剑在树干劈了一下,那一年,那棵荔枝树结的果子,每颗荔枝的红壳上都有一道痕迹,与树干上的剑痕一模一样。爷爷说的这棵荔枝树,种植于唐天宝年间,如今已有一千两百多岁,后人名曰“宋家香”,位于城厢区英龙街原宋氏宗祠遗址,蔡襄的《荔枝谱》曾写到它。我的“红”字,却是别有缘故:我出生那天,奶奶从家里顺大路街去往县立医院,出发时路上还是墨墨黑,我降生后,大路街两边的红灯笼全都亮了,奶奶就欣喜祝祷:“这个女孩子必是有福的。”其实,红灯笼点亮,与我的命运全然无关,那一天,正是“九大”闭幕。家人们却坚持认为,降生在“荔城”的我,未来之路必是“红灿灿”的。

这些话,都是爷爷告诉我的,是吃荔枝时听他说的。每年吃荔枝,他都要说这些话,我每次听,都如同第一次听,津津有味。

爷爷家位于莆田县城厢区凤山街东大路,是幢两层楼房。二楼是厢房,叔婶一间,我一间,木地板木隔板极不隔音,朝南有个四四方方的露天阳台,摆着爷爷的花花草草、坛坛罐罐。一道木楼梯通向底楼,墙体是红砖砌就涂了白灰,铺着闽南人欢喜的六角红地砖,朝北向街的是爷爷奶奶的卧室,过道间摆着一张木质红漆圆台面餐桌,可容七八人围坐吃饭,朝南一大间是厨房。厨房,才是这幢老房子的核心。进厨房就看见一口水井,一年四季井水丰沛甘甜清冽;水井上方是露天的,不必再设窗,厨房也相当敞亮透气。光从裸露的天井折叠进入厨房,投向铅皮水桶、镂空四层竹碗橱、圆木凳子方木桌子;投向南墙上挂的竹筛子竹扁担细麻绳;投向西墙角的观音神龛、半截蜡烛、一个铜香炉、两只青花瓷小碗水米;投向烟熏的黑色梁木……在东南角的灰砖煤炉灶头上,刷洗褪白的木锅盖漫溢着黏稠米汤,半遮的铁皮煤炉盖透漏着红光,灶头边上堆叠着蜂窝煤……光投在奶奶戴着的银手镯上,她在六角枣红地砖上缓慢移动,银白的头发梳向脑后,左右耳后头发上各别一支银发夹,她的银手镯磕碰在木锅盖、蒙了绿纱的碗橱门、裸露的青灰井沿,声音清脆;吊水桶的粗糙麻绳摩擦着银手镯,它们越发铮亮,闪耀着柔和的银质光芒……

记忆中,我家乡没有春夏秋冬之分,一年似乎只有两季,冬天过后,就是下雨,雨一停,天就热起来。端午节一到,我就开始穿花裙子;蝉儿趴树梢一叫,夏天就真真正正来了。我的爷爷,一年中只在春节时,才穿起藏青色中山装,对着镜子,将纽扣一粒粒直扣到下巴颏儿;大半时间,他都穿着白背心、蓝色大短裤。而我的奶奶,她立在灶头边、水井边,她坐在红漆圆桌边,穿着月白或竹蓝棉布斜襟盘纽立领宽摆的短袖衬衫,一条宽腿棉布中裤,井水般清清爽爽。蝉儿叫唤之后,我们就吃两种水果:将西瓜整个儿放在铅皮水桶中,下到水井里浸泡着,吃的时候提上来,切成薄片,咬上一口,沙沙红,冰冰凉,满嘴清甜。另外是荔枝。荔枝真是寻常不过的水果,刚上市稍贵些,大盛时,一斤才几毛钱,爷爷每天去买,他并不多买,一次八斤十斤,一家子当天吃光,次日再去买新鲜的—所谓一日色变、二日香变、三日色香味全无是也。我们吃到的总是颜色最鲜艳、汁水最足、也最甜美的荔枝。

碰上荔枝丰年,乡下表叔便将自家种的新从树上摘的荔枝,成筐成筐挑过来,好几十斤。爷爷奶奶便留他吃饭,一大海碗的莆田卤面,尖顶上压了个油煎荷包蛋,爷爷与他对坐,一边吃面,一边絮叨着荔枝采摘啊,田里收成啊,孩子读书啊,盖了一半的房子啊……临走时,在他的筐里放上一斤茶叶(爷爷自制的茉莉花茶)、两包虾仁干香菇干、五斤糯米、十斤线面、一整沓的兴化米粉,以及给小孩子的糖果糕饼,总之得是满筐来满筐归才好。送走了表叔,爷爷奶奶就将荔枝取出来,挑掉烂裂果子,修剪枝叶(留些翠叶),一串串排在厨房大方桌上的圆篾匾里,“不是这样,要那样摆”,奶奶不时叫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最巧,你自个儿来……”爷爷的语气里并没多少责备,倒像是宠溺。爷爷是老法师了,自然知道荔枝不能挤压、不能泡水,自然也不可能冰冻起来,如后来我在异乡吃到的那样。

那几天,荔枝任由我们“餐饱”(莆仙话读cān-mŏ)。爷爷奶奶又要我们放口吃,又怕吃多了上火,有个办法是,用新煮的稀饭浇盖闷捂剥好的荔枝,这样,稀饭里有荔枝的甜香,荔枝也特别甜,还去了火气。那是南方的夏日傍晚,如水的夕光从天井折进厨房,我那戴银手镯、白发齐耳的奶奶立在灶头边,半遮的铁皮煤炉盖透漏着红光,刷洗褪白的木锅盖漫溢着黏稠米汤,厨房间大方桌上,一溜儿排着七八个瓷碗,爷爷正埋头将荔枝一颗颗剥到碗里。第一个大海碗,第一勺沸腾黏稠的米饭汤照例是给阿锋叔叔的,他是家里的壮劳力。奶奶算好了这个点,舀好饭,叔叔下班回到家、洗洗手就能吃上不烫不凉的荔枝稀饭了。叔叔的碗里,常常还会埋一个水煮荷包蛋,这是让我们极为羡慕的,我要一直等到高考前一个月,每天碗里才会埋一个荷包蛋,不独独是增加营养,更显示在那个阶段,我的身份特殊,我的事情重要,值得全家特别对待。叔叔的饭舀好了,而后是堂弟、堂妹和我的,而后是婶婶的,最后才是爷爷奶奶自己的。这个顺序,体现了奶奶的重男轻女,但她自己总是最后吃,有时吃的是上一顿的剩饭。那几天,我的碗里会埋下至少十颗荔枝,我总是先将荔枝挖出来,全部吃光,再吃饭,但吃饱了荔枝,饭也就吃不下了。

六七月间,太阳光一整日火辣辣地照着街面,沥青都晒化了,柳叶儿也晒软了,蝉儿叫了一天,到傍晚,还冷不丁甩出一大把利箭。晚饭前,爷爷就拎来一桶井水,整桶泼在门口台阶地面,晒热的水泥地“哧哧”冒着白蒸汽,一会儿就被吸干了,又拎一桶水来泼地,有时得泼三桶水。吃完荔枝饭,地面干了,蒸腾的热气也散去了,我们就将竹靠椅、竹凳子、折叠的矮木方桌,还有一张二米长的单人竹床,全都搬到街边。爷爷坐在靠椅上,我却爱躺在竹床上,那张竹床,日久天长吸了汗水,竹片发红、光滑、冰凉。挨近竹床的小方桌上,放着竹壳热水瓶,茶吊壶茶杯子,还有一大盘红荔枝。

在那样一个个夏夜,我躺在竹床上,仰望天鹅绒般的黑蓝夜空,星星一点一点钻出来狡黠地眨着眼,月亮才刚挂在弯翘的檐角,转眼就挪到柳树枝叶间,街灯给木窗抹上迷离的晕黄眼影。街上是行人脚步声、自行车铃声,隔壁楼上一对年轻夫妻吵架拌嘴,电视里排球女将小鹿纯子大叫着“晴空霹雳”“幻影旋风”,楼上唱机循环着于淑珍的“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充满阳光”……这一切日常之音,流经我耳边,寂静而充满生机。一个妇人立在街对过,大喊一声“王美丽”,我的婶婶就从二楼木窗户探出她那满头发卷的大脑袋,两人隔着街大声地聊起天来;舅婆婆从边上弄堂过来,端着先头装了荔枝送过去的空盆子,一摆一摆走到我家门口,登上台阶,叫道“阿德——阿德——”,奶奶答应着出来,两个老婆婆扒着木半门,说着“饭吃没”“天气热”之类的闲话……“黑豆有买不?——”一个担黑豆的乡下妇人吟唱般吆喝着打门前过,奶奶不免叫她停下,返身进去拿了碗,称了四角钱,我就着奶奶手里,抢先尝了一口:黑豆炖得酥烂,只是有荔枝在,黑豆汤就没那么甜了。

在那样星光灿烂的夏夜,在活泼泼的南方市声中,在穿街而过的凉爽夜风里,我躺在竹床上,朦朦胧胧瞌睡起来。突然,我的脸蛋又麻又痒,我就知道,爷爷又拿荔枝麻皮来扎我,他是怕我睡着了着凉。爷爷坐在竹靠椅上,用蒲扇拍着大腿、脖颈驱赶蚊子,拍打着肚子,他的肚子圆圆鼓鼓的,装满了故事。我爬起来,一边吃荔枝,一边缠着爷爷讲“古”。讲莆田的来历,讲我的出生,也讲许多稀奇古怪的习俗礼仪;讲男欢女爱的戏文传奇,也讲莆田的几次大火、几场战争;讲白蛇娘娘被镇在雷峰塔下,也讲妈祖娘娘的出身与显圣;讲黄巢起义军逃到荔城,也讲戚家军抗倭故事。爷爷念三字经、百家姓,用方言抑扬顿挫地念诵戏文名目、唐诗宋词……我最早的启蒙教育,便在那些夏夜,在我边吃荔枝边打蚊子的瞬间。

爷爷告诉我做荔枝酒的秘笈,教我识别荔枝的“大哥”“小哥”,还教我做荔枝灯笼。有时,他会小心地一点一点剥掉荔枝的麻皮外壳,露出完整的一个粉红苞衣裹着的荔枝肉,如人的心脏,粉红,肉感;然后,他将苞衣最上面小心撕开一点点,把整颗莹白荔枝肉挤出来,苞衣如衣裳般脱落,依旧是完整的一个;他嘴对着苞衣一吹,苞衣就鼓起来,好似一个粉红气球,放手上,合掌一拍,如气球迸裂般“啪”的一声响。我就大笑起来。这一招,我怎么学也学不会,我剥出的苞衣总是瘪的,怎么吹也鼓不起来。有时,爷爷会挑一颗“大哥”荔枝,吃尽果肉后,是个黑色大核,爷爷就拿把小刀,来雕刻荔枝核,有时雕成一个水桶,有时是个小盆子、小碗,我看着爷爷一个个雕,每雕完一个,就藏到我的手帕里、口袋里,夏天过完,我便拥有许多小水桶、小盆子,可以玩一整个冬天呢。

研究生毕业后那个夏天,我回乡去,爷爷说:“这次回来巧了,荔枝还没落市。”碰上荔枝小年,大部分荔枝又销往外地,在本地反倒精贵起来。爷爷跑了半天,只买回二斤他看得上眼的,说是专门给我吃,其他人全不许碰。他笑眯眯看着我吃,问:“有甜不?”我剥了一颗,塞到他嘴里,他吃了一惊,掉了牙的嘴咀嚼着说:“有甜,有甜。”我吃下篮中大半,假意说,“再吃,我嘴巴可要长泡了”,他这才拎走,拿过去给弟妹们吃。

这是我最后一次同爷爷一起吃荔枝。

3

中学时,爷爷很以我为豪,上下届校友也多有记得我的,是因为初三时我的一篇作文——《啊!香甜的荔枝》获了个大奖。这篇小文,如今我是不敢重读的,定然很是幼稚,但因此,对荔枝有分外的感念,似乎是荔枝让我走上写作道路;也尤其感念初中语文老师余椿,正是在他指导下,我完成了这篇作文。我在《九重葛》一文中这样写道:

余椿老师当时住在离教学楼不远的一幢木楼房,妻子刚从农村跟他出来,年轻、尚有姿色,儿子才四岁。夏日炎热,他搬张小凳子,坐在二楼走道靠近楼梯的地方吹风。木楼梯悬空在房子右侧,他坐在高高的楼梯顶端,夕光下,像一只黑鸟。楼下人来人往,仰面就能看见他。他坐在那儿,手里捧着汤显祖的《牡丹亭》,摇头晃脑高声吟诵:“(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吃过晚饭,我就爬上那段咿咿呀呀颤动不停的木楼梯,我的老师正在楼梯的顶端坐着,手里拿一本书。读初中那几年,我跟着他,诵读了大量古诗词,几乎要将《牡丹亭》背下来,《离骚》也是那时候背的。

上语文课,余椿老师在讲台上来回走动,他左手捧着课本,右手捏着粉笔,念朱自清的《春》,念到得意处,脑袋就从左向右顺时针往后拗过去;拗回来时,上身微微前倾,凸着眼珠盯着我们问:“为什么朱自清要连用四个‘哗哗哗哗’呢?”下面鸦雀无声,一双双稚气眼睛好似深海黑珍珠,闪耀着新奇而崇拜的光芒,我的老师,眼里便滑过一丝狡黠,一丝自得。余老师的朗诵,声音洪亮,抑扬顿挫,嗡嗡嗡地在教室回荡,形成富有魔力的气场漩涡,将我的心牢牢吸住,脑袋便如风扇般,随他的来回走动,摆来摆去。偶而,我的目光也会越过窗框,停在白云、飞鸟、垂挂的黄绿榆钱和紫红三角花那,停的时间一长,老师就会走下讲台,且朗诵、且踱到我身边,站定了,并不看我,也不间断朗诵,我便也赶紧收回心神……

除了我,被余老师喜爱的,还有丹丹和彤屏。大约我们的名字里都带有“红”调?就像荔枝的颜色,“荔城”人最喜爱的红。

丹丹圆润而窈窕。圆脸蛋线条柔和,肉嘟嘟的小鼻子、小嘴,笑靥很是甜美,细长单眼皮眼睛,闪着聪慧光彩,天然卷曲短发,好似《罗马假日》里奥黛丽·赫本扮演的短发公主。对于瘦弱矮小且又多愁善感的我而言,丹丹是倾慕的对象,因为她具备了少女的一切美好,美丽、聪明、勤勉,又是那么明朗、健康、向上。如今她定居在美国迈阿密,那是个阳光灿烂色彩明丽的海边城市,与留在我记忆中的那个少女的明媚性情极为吻合。她出生于医生家庭,考到上海医科大学,嫁给了一个外科医生,她的人生道路,打一出生似乎就注定了。

彤屏是另一种美。脸蛋瘦削含愁,带有一种气质性或禀赋中的病态;双眼皮大眼睛尤为醒目,似乎占了面庞的三分之一,眼神聪慧而幽思;唇形很美,牙齿细白如珍珠,笑起来特别好看。但她并不常笑,神态中倒有一种拒人千里的冷傲,一副生人勿近的感觉。我与丹丹自觉与她要好,还是很难走进她的内心。她几乎就是我心目中的“女主人公”,她的美,与生俱来的傲气,沉寂神色,含愁体态,都充满了故事感。

我保留有一张彤屏高中时的照片:从莆田一中大门进去右侧,原是个小花园,花园西南角有丛竹子,竹下一副石桌凳,我常在那里看书,石桌凳前方有一棵大榆树,枝干粗壮扭曲,枝叶茂盛。照片里,彤屏斜倚着榆树,垂头看手中的一本书。她穿双白凉鞋,一条大红色带金线条的连衣裙,半身在阳光下,红裙子闪闪发亮,半身在阴影中,头上是青绿枝叶,浓密黑发闪着金色光泽。这一身红,裹着一个少女的恬美肉身,一个处子的幽静魂灵。多年后,我在新疆喀什,走在古城的幽深街巷,一堵砖墙边倚着一个维吾尔族少女,她静静地注视我,我也回看她,当时想起的,正是这张照片里的彤屏——

她是一朵什么古丽(花儿)?她那动人花瓣,背光一面陷落在幽暗之中,不可知的处女的幽暗,面光处,闪闪发亮,透明、清亮、洁净、嫩薄的脸。她敞开,又锁闭,她将她的透明清纯无遮无挡地对你敞开,她又警惕、游移地审视着你。“静女其姝”,如幽雅百合,充满忧伤,那种对远方不可知事物的等待,那种随未知的情感、男子、命运被动地摇摆她的日子的忧伤。她会怎样成长、盛开、慢慢枯萎?她会永远在这里过着她的日子或者她将如风筝随风而去?她的单纯与忧伤如此让人惊讶,微微心痛。如同斯特内斯库的诗句:

天很高,你很高,

我的忧伤很高。

马死亡的日子正在来临,

车变旧的日子正在来临,

冷雨飘洒,所有女人顶着你的头颅,

穿着你的连衣裙的日子正在来临,

一只白色的大鸟正在来临。

……

少女时,丹丹、彤屏和我常在一起,读书、办报、竞争、拌嘴,毕业后天各一方,走着各自的路,经历各自的欢喜与悲痛。当时我们还是花季少女,就像那鲜艳的红荔枝,果肉莹白,多汁嫩滑,随时间流逝,色香味渐至全无了。但越老,往日的点点滴滴,越是萦绕心头,越见明晰。我不愿去想丹丹与彤屏变老的模样、变旧的生活,只愿如花的音容笑貌,定格在那些时日,永不变色,永不败坏。

国清与我是中学六年同学。与我们相比,他显得老成、稳重,是个兄长模样。他具有天赋的组织、凝聚力。读中学时他就那么老,心事重重,一副看透世事、历经沧桑的模样,十几年后回去看,他还那个样,没怎么变。国清家楼房顶上有个大平台,高考结束后的许多个夏夜,我们七八个同学常在那个平台聚聊。荔枝才上市,国清搬上来一大筐荔枝,我们就放肚“餐饱”。吃着荔枝,闲聊游戏,有谁吹奏口琴,有谁尖着嘴吹口哨,有谁向着夜空朗诵“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有谁嚎叫着:“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国清和几个男生堂而皇之地抽起烟来……头顶是璀璨星空,脚下是万家灯火,夏风吹过,万象皆流。

不知谁提议,大暑那天去湄洲岛来场“荔枝会”。约定前一天骑自行车去,先到国清家忠门老宅住一晚,大暑日再骑车到文甲港,从那乘船渡海登岛。我们中午从市区出发,男生骑车,女生,还有一筐荔枝、两箱啤酒,由男生轮流载。一路上没什么人,车也不多,天地之大,似乎就我们八九个少年,喧笑着,呼啸着,你追我赶,从未如此自由、松弛,自行车飞速掠过农田沟渠、路边花树,旧的世界在缓缓后退,新的道路徐徐展开。即将告别,即将离散,即将到来,即将开始,一颗颗年轻的心,一会儿欢喜,一会儿忧伤。骑了三四个小时,傍晚才到忠门村。

国清家老宅是幢两层砖瓦房,坐落在农田里,离开村道不远。门口左侧有棵桂圆树,才结了青黄小果,右侧是菜地;二楼是卧室,底楼为厨房厅堂。房间无人收拾,粗朴简陋,但足够好了!第一次离开老师父母,就我们八九个同龄人,真真自由!从门口菜地摘蔬菜,国清又翻出一些干货、面条、米粉,由金山下厨掌勺,天黑时,圆桌面上居然像模像样摆上了几样美食:一大盆卤面,两大海碗炒米粉,清炒空心菜,油闷香芋头,水煮苦菜汤,开洋冬瓜汤。骑了三四小时车,大家饥肠辘辘,团团围坐,狼吞虎咽,一会儿就将干货干完了,只剩两盆菜汤,亏得还有带来的啤酒和荔枝,少华说:“汤配汤——”大家敲桌子喊“杠子杠子鸡”,用菜汤下啤酒。乡下蚊虫多,又见生人,又见光,蚊子猛虎般扑将过来,围着灯打转,甚至扑身到菜汤里,酒酣耳热,男生们也顾不上蚊虫,穿着背心举着酒杯围着桌子乱嚷嚷……在南方黑蓝夜空下,在大地母亲温暖腹部上,在兴化平原、木兰溪畔,远处有淙淙溪流声,一两声狗吠,东一颗西一颗零落蛙鸣,乡人们早已黑灯睡觉,只有我们一幢房子,一片光亮,一群少年人似有使不完的精力,对未来也尚未生出惧怕。往后岁月,我认识许多朋友,吃过许多次饭,最初的这一顿朋友聚餐,是我最难忘的。夜深,酒酣,二楼地上铺上凉席,男生们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就睡着了。我在厢房,又兴奋,又陌生,一夜不曾睡着,听着厢房外,那些年轻的男孩此起彼伏的鼾声……

次日渡海上了湄洲岛。我们先去拜妈祖。湄洲岛妈祖庙乃是祖庙,妈祖(林默)在岛上诞生、升天,1989年扩建后,全世界妈祖信众们才纷纷前来朝拜。我们去的时候,主体建筑只有天后殿,始建于北宋,经历代翻修,存留的是明清风格建筑。殿内供奉有宋代雕刻的千年樟木妈祖金身及水阙仙班陪神,正梁悬挂有雍正皇帝御笔“神昭海表”匾额,门殿石柱上有一长联很是别致:“齐斋齐斋齐齐斋齐齐斋戒,朝潮朝潮朝朝潮朝朝潮音。”妈祖庙主事,就是后来被称为妈祖文化传承人的林聪治,民间唤她“阿八”,当时她近六十岁,热情,健谈,带我们参观天后殿、升天古迹,讲解妈祖的传奇事迹,听说我们是莆田一中学生,又安排我们住下,免费食宿。

晚饭后,我们一群人就奔向沙滩。白日看沙滩并不好,杂质石块多。到夜里,浓黑将一切难看的全都抹去。月亮星星一点也无,海面天空一片墨色,分不清边界,只是漫上沙滩的一排排轻浪,浮泛着白色的颤抖的线,来了又去。沙滩上搁浅着一艘渔船,渔船上点着一盏昏黄的灯。一个渔夫坐在船头,像是一尊黑色石刻。国清递烟给渔夫,打着招呼,我们便被许可爬上渔船,大家围拢坐定,前一天晚上荔枝吃掉大半,只剩下一小塑料袋,大家就分了剥了吃。涨潮了,海水一歇一歇拍打着礁石,在礁隙间发出枭鸟呼啸般的潮音,黎晗就说鬼故事,四下又墨墨黑,吓得人尖叫,只有船夫一动不动坐在船头,烟头红红的,一闪一闪。夜深了,潮退了,海面平静下来。海风吹散了云层,好似神的手轻轻拉开帷幔,星星月亮就登场了。钻石般闪闪发亮的星星,似乎伸手可摘。月亮在海中央,一条月光之路绸缎般闪动着,从海面延展到沙滩,顺着那条路走,该会见到嫦娥吧?远处海面波光粼粼,是海的女儿在跳跃舞蹈吧?……几个男孩奔到沙滩上,面朝大海,向着月亮,尖声怪叫,月光将沙滩照得雪白,只在礁石投影下是黑暗的,那里有种荧光小虫,一闪一闪的,我将虫捉来,在沙滩上排了一颗心,一闪一闪的心……

湄洲岛“荔枝会”,并非全是乘兴来、兴尽归的喜悦。次日下午,我们离岛去乘渡船,被码头几个人拦住,原来那里设了个收费站,贴了张通告:非岛民离岛时得交“上岛费”。当时尚未有假日经济、旅游经济之说,我们一来没钱,二来少年人血气方刚,觉得率土之滨莫非国家的,这湄洲岛又不是法外之地,又不是梁山泊草寇控制,怎能私自收费?国清就拿相机拍下通告,黎晗等嚷嚷着要向有关部门投诉。收费站几个家伙就来夺相机,男生们与那几个人扭打起来。不一会儿,岛上派出所来了辆厢式三轮摩托车,除了我和时杰,其他同学全被带走了。在派出所,他们被批评教育一通,被威胁说会影响大学录取,没收了相机,曝光了胶卷,这才被放了。这些,我后来才知。当时,我和时杰是怎样上渡船,怎样离开岛屿,怎样在文甲焦虑地等到最后一班渡轮,大家会合后又是怎样垂头丧气回到市区,昏昏沉沉,我全不记得细节了。只记得扭打起来时,我尖声哭叫着;只记得同学被警察带走时,我泪流满面、伤心欲绝……这是我上大学前,先上的社会一课。

……

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依旧清晰地看见,那个有双含愁大眼睛的纤细少女,穿条小碎花白色连衣裙,依着船栏杆看向远方:这是她第一次离开家与朋友们在一起,是她第一次看见大海,天蓝云白,蔚蓝大海无限辽阔,她的心,如那飞翔的白色鸥鸟,自由、喜悦、充满着希望,她的同伴,全都那般年轻,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可是次日离岛时,灰云翻卷,海天之际一片灰茫茫,墨色海水深不可测,涌动着、起伏着,好似藏着许多精怪,令人惊惧;她一路在哭,担心着她的同学。回市区第二天,台风就来了。欢喜与悲痛,原是这般纠缠在一起,并瞬间转化的。一切刚刚开始,往后岁月,她将遇见美好的人和风景,与爱者、亲人、友朋在一起其乐融融,也会经历不平、折辱与愤怒。就像甜美的荔枝,潜伏着败坏的可能。但她依旧爱吃荔枝。

赵荔红,散文作家,电影评论家。著有散文随笔集《宛如幻觉》《回声与倒影》《最深刻的一文不名者》《世界心灵》《意思》《情未央》,电影评论集《幻声空色》《七个半导演》等。主编有《中国书写:二十四节气》《假如听到喵喵叫》。曾获紫金·《雨花》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等。现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