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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2年第6期 | 马睿真真:剑雨(节选)
来源:《山西文学》2022年第6期 | 马睿真真  2022年06月15日08:27

马睿真真,1999年生。2017年保送至北京外国语大学芬兰语专业,2019年入选国家留学基金委“国际区域研究及外语高层次人才培养项目”。现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专业。曾获首届“北外读本”征文大赛一等奖、中国驻芬兰大使馆“我眼中的中国”征文大赛一等奖。

1

惊雷滚滚。

云像棉絮似的对半劈开,露出一道极深的夜空。裂缝里落下来雨,将黑色的天地连在一起,晦暗难明。

雨点砸在她背上,砸得绽开的皮肉发抖,裂口渗出细细的血珠。一零星红很快没入黑夜,如同土地上的血水渐渐变黑。她从来没有这么痛过,胳膊和腿里的筋肉炸裂开来,额头的汗像雨一样滴下,伤口处滚烫的痛觉让她像烤熟的虾子一样蜷缩起来。

远处有一道道凛冽的电光闪过,像夜幕上撕开的伤痕。也许不是雷电,而是刀剑吧——那些黑衣人拿着锋利好似寒冰的剑。雪白,惨烈。一些画面混乱地出现在她的意识中,白光每闪过一次,她都像被砍中似的颤抖一下。院子里、巷子里、树林里,里里外外和远远近近的哭叫声,尖锐、凄惨,或许还有她的份,但是急剧撕扯过的嗓子像吞了沙子一样痛,她已经哑了。

母亲把黑匣子推给她,嘶嘶地嗫嚅着,让她跑。她只比这匣子高一头,木板打腿走得磕磕绊绊,但是母亲别无选择了。她应该跑得再远一些,至少逃到山林深处,到那些人难以发现的地方,但她也别无选择了。

痛感从身体里爆裂开来,黑暗一拥而上,吞没了她。

她过了些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在哪里。甜水村,她家,山头另一侧,隐隐约约露出了烧得发黑的废墟。灰败的墙,黯淡的土,沉默的乌鸦。

天空亮了,血水退了,那天夜里所有的黑色都已经留在了甜水村里头。

一道山坳深深地划在她和它之间,荆棘横七竖八地刺出来,像神话里连接人间与地府的鬼门。她恍恍惚惚地张望着,分不清自己是在死的那头,还是在生的那头。

她的确像死人似的趴着。嗓子里一阵阵地翻着血气,和手上身上的铁锈味混在一起,熏得她一阵阵恶心。匣子,已经被她深深地压到了土壤里。她保持着面朝下的姿势把它扒拉出来,像一棵树在刨自己的根。记忆被昨夜的刀光剑影撕成了碎片,她迫切地需要一些与过去相关的证明,让自己安定下来。

吹去浮土,擦掉泥淖,那上好的木质没有丝毫损毁。它依然乌黑发亮,既有木头的纹理,又有金属的光泽。就像——就像它第一次出现时一样。

她定定地盯着它,费了不少力气才唤起回忆。说来奇怪,那只是两天之前的事,但感觉已经隔了很远。

阳光洒落下来,照亮村头陌生的人影。剑客穿着一身白衣,背了一方剑匣,就站在树下。风把一树的橙花摇摇摆摆地吹起来,也吹来清新的香气,传遍了整个甜水村。她和伙伴们从院墙上露出一排脑袋,小心翼翼地张望,可是大人们很快就从房子里迎出来,将剑客引入村长家吃茶。人群散了,她只能看到剑匣上一闪而过的、星星般的光芒。

她又带着大伙,摸到村长家的厨房外偷看。剑客打开匣子,她看到一柄秋水般的剑。剑柄流畅,剑身修长,敛着一缕幽幽的冷光,锋刃锐利,如镜如玉。这惊鸿一瞥之间,她看得忘了呼吸,忍不住把脑袋往前凑,长剑上光芒流转,忽然间倒映出她的眼睛。

她顿时吓得缩了回去,生怕被村长发现。还好,村长和剑客都没有留心。他们断断续续地交谈着,而她蹲在窗户下面,陌生的声音飘出来,一个字也听不懂。村里的秀才爷爷倒是讲过几天学堂,可她全逃了学去玩羊骨拐,现下什么也想不起来。那些文绉绉的对话里,只有一两个词蹦进耳朵:剑客说什么姜橙、糖浆,听起来像一道甜品,但她在家从来没见过。

橙子,她是知道的。甜水村得了这个名字,就是因为出产上好的橙,皮薄水甜,拿指甲轻轻一掐,汁水就溅得满手都是。姜橙——把姜切丝,洒在切开的橙子上?她猜不出来味道,姜味辛辣,橙子是酸甜的,放在一起恐怕会涩得直冲天灵盖。

她悄声问大花知不知道,大花眼睛忽闪忽闪着,轻轻摇头;她又侧身问阿龙知不知道,阿龙挠了挠脑袋,看起来比她还茫然。

阿龙、大花。他们是头一家死的。房子就在村口,正对着那棵大树。黑衣人杀进来,手起刀落,一下子就黑了灯。

她那时正在窗边整理床铺,骇得站在原地,毛毯悄无声息地从手中滑落。她感觉自己的灵魂和身体被相隔开了。有那么一会儿,她看到人影就着黯淡的光,影影绰绰地映在窗户纸上活动,杂物被胡乱地丢出来。这幅场景映在她瞳孔中,却怎么也产生不了意义,她理解不来——

她知道这些人的动作意味着找东西,但是她不明白——

那些人很快就从阿龙家撤出来,末尾的人反手间红光一闪,熊熊而起的火焰就吞没了整个院子。这本是村民们准备入睡的时候,大家都忙着洗漱、更衣、铺床,似乎只有她目睹了这一切。

她想尖叫,想喊来爹娘和村长,但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但她也不必喊了,因为那些黑衣人的行动实在太快,他们转眼就散入家家户户,然后一道道熟悉而绝望的痛哭声从四面八方刺入云霄。像是呼应一般,雷电也自上而下划破夜幕,大雨滚滚落下。

那之后的画面,已经被冲刷得模糊不清。她忘了爹和娘是怎么被杀的,也记不清黑衣人是出于何种疏忽以为她已经死了,更不明白自己从哪里逃走的。

“交出司彻剑,倒还可以给你们留条生路!”

“他几日前就带着司彻剑到了此处,你还装不知道——”

有人这么说了吗?

她难以分辨。

那几句话只是含混地落在记忆黑暗的边缘,在大火与血海深处,发出燃烧的噼啪声。她闻到空气中有隐隐的焦煳味,又混着果木熏烤后的甜香,让人发腻。她想,那些话是谁说的,又是对谁说的?他们为什么要找剑,剑客又为什么留下剑?白衣和黑衣都是从哪里来,又都去了哪儿?

她甚至不知道“司彻”到底是哪两个字,可这偏偏就是荒唐梦一般的昨夜,给她所剩的全部。

哦,还有,司彻剑。

她姑且这么叫它。

只有她们两个活下来了,她对着美丽的剑匣,苦涩地想道。

母亲以前不让她独自出门,怕她在山野间迷了路。她向左看看,又向右看看,荒地上四面八方都是路,但她实在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剑匣。沉默的、闪光的、颀长的匣子。和她一样,成了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处的东西。

如果不是她调皮——

一些画面又开始往她脑海里钻,她感到太阳穴传来阵阵锥心的痛,但无法抑制。

她见过那剑客舞剑,辗转腾挪,像话本里的神仙一样,身法好利落。她本来只是好奇,只是想感受一下,那把剑触碰起来,是不是也会如同冰封的玉。谁没有些舞刀弄枪的英雄梦呢?她于是起了个大早,悄悄摸进那人居住的客院里。

令她惊讶的是,剑匣竟然只是很随便地倚在外间墙上。晨光透过窗户纸上的洞照进来,剑匣靠着杂迹斑驳的青砖,宛然生光,圣洁得几乎不可触碰。

她发誓自己没有恶意,只是玩一小会儿就打算还回去。但等她吃力地抱着匣子溜回家时,却听到大人们议论着那位剑客已经不知所终。谈话声被刻意压低了,连风的流速都凝滞起来。不安的空气在她头顶隐约浮动着,她嗅到了,却够不着。

她于是取消了向爹娘炫耀一番的计划。日子还长,等哪天练成了剑术再给他们看也不迟;而眼下,还是不要给大人添乱了,她这么想。一听到娘的脚步声,她就匆匆把匣子藏在床下,准备寻个空子再走。娘没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只是面色凝重,一下午都拘着她不许乱跑。她等啊等,那之后就入了夜,就是——

刀锋。

那一剑不止劈开了她的皮肉。她的童年在剑下被截断了,她的感情和记忆也砍得稀烂,崩裂成许多不规则的碎片,有棱有角地刺戳着她的肺腑。兵器早已抽走,但碎片牢牢地扎在她身体里;痛觉顺着脊梁骨一节节爬上来,如同一条阴冷的蛇在血肉里游动,自内向外将她牢牢地拴住。

太冷了……她打了个寒战。她本能地抗拒着,有没有那么一种假设,如果她不调皮,如果她没有偷走剑匣,如果她早点还回去,是不是大花家的灯就不会灭、村子就还是白色的、爹娘就还活着……

她没有办法思考下去。尽管四面都是旷野,她却被困在昨天,只能一次次地面对着这道鲜血淋漓的鬼门关,如同一纸罪状,宣判她的命运。

她一直坐到天空再次变亮。云朵的边缘透出金红色的光,照在远处黑漆漆的废墟上,照得那股烧焦的果香越发浓烈。她最后看了一眼,看得很久,久到睫毛开始微微抖动,眼眶因为干涩而泛红,才抱起匣子离开。

找到那个剑客,找到那群人,然后报仇吧。

人总要有个路,而她,别无选择。

2

下山的路很长。一开始,山溪只是在长满苔藓的石缝之间流淌,后来水面上涨,渐渐就没过了石头。她分不清是衣物穿得旧了,还是自己长高了,只能看到自己的小腿像春韭那般渐渐抽条,从粗粝的布料下面露出来,苍白而精瘦。鞋子磨破了,脚上的水泡破了又出现,血痂一层层覆上去,直到变成厚厚的茧,代替鞋底保护她。因为珍惜仅有的一套衣服,她很少浣洗,只是每经过溪水必定用力地擦洗一遍身子,直到血腥味从她身上完完全全散去。

她亲眼看着旧日的气味消散了,连同黑黑红红的秽物一起。它们随着水波散于无形,浪花渐渐平复,水汽清冽,仿佛什么都没发生。溪流依然静静地淌过,倒映着她不断破碎的影子;她觉得那影子的一部分或许也随血污冲走了,才那么模糊,总是看不真切。

她快要不知道自己的样子了。

不知是家里哪一辈的祖姥姥,曾经在嫁妆里带来一面铜镜。娘很宝贝那镜子,只有村里办起婚丧嫁娶的大事,才肯拿出去。插戴礼总是热闹的,娘牵了她的手,全村的媳妇姑娘都挤在屋里,衣料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她又好奇,又欢喜,看着新娘子坐在镜前梳妆,那光滑的铜面上映出她们的影子,像春花照眼,到处都是红彤彤的。

她倒是还记得那一瞥里看到的自己。跟在娘身边,矮了半个头,圆圆地裹在夹袄里。双丫髻,红头绳,全福夫人看了都夸她喜庆。而那周围簇拥的人们,已经消失不见,镜子里只剩她一个人走着,走在无边无际的红海之中。

她只能一直走。花和果子相继压低了枝头,然后是霜雪。那枝条上总有硕果累累的感觉,低低地垂下来,打到她的头顶、脑门和肩膀。她都以为自己要冻死了,但终于没有,她像早春的草一样又从雪堆里窜出来,还越长越高了。

一直走到山的尽头,她才终于看见一条宽阔的江。江水贴着嶙峋的石岸流过,溅起大朵大朵雪白的浪花,在下落时化为纷纷的碎末。岸边草草搭了一个码头,停着一艘小船,随着水流高高低低地起伏。

见到有人来,艄公从嘴里移开烟斗,直起身子,问她要干吗。

她左右略一张望,只能看到江流滚滚,沿着空旷的岸流向天边,再无人烟可循。身体里那无形的锁链像被惊醒了,散发出一阵寒意,锁住她嗬嗬欲震的喉咙。一种动物般的直觉在说,那夜村里的事并不适合向外人提起。她想找个借口,但思忖片刻才发现,甜水村是如此偏僻,以至于她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秀才爷爷似乎提过几座城市的名字,还讲过些游记诗词,可是此刻都像洇了的墨那样搅在她脑海里,怎么也看不清楚。于是她只说自己想搭船离开,然后反问艄公,这艘船是开往哪里的。

艄公说,这船是要开到江城去运货的。

这两个字轰然击中了她,带着一些破碎的记忆和污染后的橙子味。原来“姜橙”不是一道菜啊,她没来由地想。怪不得。听起来就很难吃。

剑客、村长、厨房的炊烟、大花的眼睛、烧得焦黑的橙子树。所以,不管那座城到底是什么,都一定有消息。

好巧,我就是要去那里。她说。请问从这里到江城,要花多少钱?我可以到了江城做工还给你,也可以在路上做饭抵债。

艄公虚着眼睛打量了她片刻,从眉毛看到嘴巴,又从嘴巴看到耳朵,磕了磕烟斗,露出一抹含糊的笑容。他慢悠悠地说,就算不载你么,这一趟高低也是要跑的,你这小妮子可怜见的,我就捎你一程。

她是第一次坐船。船舱里堆满了铁皮包角的木箱子,还有一个帮工。那帮工看起来比她稍大几岁,或许和艄公是父子,但他们很少当着她的面交谈,因此她无从推测。她实际上不关心这些,只坐在角落里,小帮工有时候倒会盯着她看,也试过和她搭话。

你抱着这个盒子,是习武的人吗?这盒子好生漂亮,你该不会是那些武林世家派出来历练的子弟吧?好厉害啊。

我不会武,这是替别人保管的东西。

她简单地回答了,就陷入沉默。那些波浪一样晃动着的画面,想多了会让人头晕。船舱里环绕着金属的味道,有一种隐隐的铁锈气,让她每逢起浪,就加倍地犯恶心。

也许是因为到了雨季,航行情况越来越糟糕。这片水域本来就风大浪急,她坐在舱房的角落里,能听到不知何处箱子碰撞的闷响,还有雨点用力击打在顶棚上的声音。嗒嗒,嗒嗒嗒,重得像人的脚步声,一阵紧似一阵。无须闭上眼睛,她都能看到天空上层层堆积的阴云,以及交错闪过的雷电,像一把利刃,狠狠地劈下来。

一个巨浪。她能感觉到自己被高高地抛向空中,后脑勺先是磕到墙壁,又磕到箱子。她们这些货物都在船舱中胡乱移动,她死死抱着剑匣,看到一口压不住的木箱已经狠狠地撞向了墙。

呸,真晦气!小帮工的骂声被风扯得零碎,从门外飘进她耳朵里。他擦了一把脸上的水,跑进船舱,看到她还窝在角落里,脸上登时显出愠色,让她别只知道坐在那里享受,赶紧出来帮把手。

她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将剑匣放下,推了推以确保它靠住墙角,准备起身。油灯的火苗一闪,在剑匣上映出一道清亮的光,却是正好落入小帮工的眼里。

她扭过头,发现他已经贴得很近了,眼睛中有种奇怪的神色。

她腾地站起身,说,我这就去。

小帮工的眼神虚了一虚,在灯火再次闪烁的刹那,一把将她推倒在地上,一手锁着她的肩膀,另一只手卡住她脖子,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都怪你这不吉利的丫头,自从你上了船,雨就没停过!害我们吃这么多苦头,还天天抱着那个盒子不放,像他妈个大小姐似的。嘴上说自己不是什么世家子弟,可看来还是值钱货。

她想挣脱,却推不开。小帮工贴到她脸上,鱼腥气从他嘴里吐到她鼻尖。他手下渐渐开始吃劲:把你那玩意拿出来抵船费,就放你一命,懂吗?

别碰我的剑匣!

嗓子里那种沙磨一般的痛已经消退了,她能听到自己尖利的喊声。

也许是见小帮工久久不归,也许是听到了她的叫喊,艄公一手摁着斗笠跑进来,看到小帮工死死地压在她身上,愣了片刻。

轰隆。

又是一道惊雷,又是一道巨浪。船舱震动的瞬间,三个人都回了魂,艄公一个跨步冲上前,摁住她的嘴巴。粗粝的老茧压迫着她的脸,像是那天渗入伤口的沙粒,无处不在的钝痛。小帮工一拳又一拳打在她的肚子上,脖颈处环绕的力度也渐渐收紧,灯火或是世界本身在她眼前频繁地闪烁着。雨声嗒嗒,嗒嗒嗒,像艄公跑进来时粗重的脚步。

轰隆。

电光劈下来,却劈不穿那茅草搭的篷子。在视线边缘,她能看到箱子的铁包角反着光,晃成一道道暗淡的轮廓,不似那夜雪亮。铁锈味是越来越浓了,让人恶心、让人头晕,弥散在狭小的舱房里。

轰隆。

满舱的货都被重重地颠了一颠,小帮工后脚一滑,跌在她身上。铁锈味原来是从身体里传来的,她死死咬着下唇,拼尽了力气将他蹬向远处的箱子,抽出手屈肘击向艄公的腹部。艄公正要去拿剑匣,她死命地拉着,但怎么也挣不过,艄公一拳砸倒她的同时,另一只手终于抢过剑匣,随着船身的颠簸而摆动手臂想保持平衡。

轰隆。

大花和阿龙家的灯是突然黑掉的,就像现在这样。她记得。她在雷声中还能捕捉到玻璃碎裂的声音,顾不上脸颊被扎了几个口子,她抓住迸裂的碎片,向黑暗深处狠狠扎下。

剥橙子是件很简单的事,只要掐破了皮,就会溅出饱满的汁水。向里。吃劲。那么一瞬间的事。

她再次点燃油灯,看着高高低低的箱子上喷射状的血迹,眩晕感又从身体深处泛了上来。这里的铁锈味太浓,雷雨的味道也太浓。她的脖子还隐隐作痛,有种呼吸不畅的感觉。如果这里真的有一颗橙子,切开,柑类植物微酸的味道会飘散出来,像清风一样冲散秽气。但是故乡已经离她太远了,她把手贴在鼻子尖用力地嗅,也只能闻到一阵让人不快的气息。

痛觉又回到了她的身上。她摊开手,这才发现掌心里已经被玻璃片划开了两处长长的道子。小时候她学刺绣,母亲让她小心些,说十指连心,扎到了会特别难受。她会绣红色的鸳鸯、荷花、太阳,可是没想过手上会流着如此鲜红的血,顺着掌纹曲曲折折地渗下去,像抓了一把红绣线。

雨已经停了。她站在船舷内侧,江水平静无波,辉映着云层破开后的月色,只有那么两处余澜还翻腾着没消散干净。

一点涟漪。不影响航行。转身之前,她扫了水面一眼,船边倒映着自己的影子。

她站得很直,手和腿从破烂的衣料下伸出来,如同春韭一样。

她把船舱清洗了好多遍,直到腐烂的铁锈味完全闻不到才罢休。那些大箱子里是什么,她并不在意,也分毫未动,横竖都是别人的东西。能够保下剑匣,对她来说已经万幸,这是找到剑客的唯一一条证据,她冒不得半点风险。

晚上,她独自点燃油灯,对着剑匣沉思。一而再、再而三,她隐约地意识到,不是只有她一个人会为剑匣的美丽而心动,也不是只有穿着黑衣的人会下杀手。它依然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等日月的光都渐次从匣身上偏转过。它样子一如往常,却愈发显得圣洁而不可触碰。

它不说话。

为了避免再次招致祸事,她找来一大块粗布,厚厚地叠起来,缝成一个褡裢,将剑匣藏在里面;又做了一身衣服,将自己藏在里面。

受伤之后,她的手已经不太能做针线活了。看着歪歪扭扭的针脚,她庆幸娘没有见到这一幕,不然一顿骂是免不了的。

她又想到,自己终究是践行着娘亲临终前的话的。

不会失望吧,妈妈。

3

江上的船渐渐多了。比对着河道的形状与船上的地图,她能看出,江城也已渐渐近了。找了个无人注意的机会,她趁夜色弃船上岸,将这一摊麻烦留在水上漂泊,自己则从水路换成陆路,奔波几天之后,大老远就看到了一座宏伟的城楼。

她从没想过天下还有这样的地方。第一等风流、第一等热闹。青砖铺道,彩棚簇拥,摊位上摆着五湖四海的奇珍,路上穿梭着摇曳生姿的行人,一朵朵鲜艳的纸伞旋在头顶,往来络绎不绝。香雾阵阵,叫卖声声,笼屉里升腾起迷蒙的白烟,她贴着墙根,一阵目眩神迷。

江城如此之大,剑匣却不能轻易示人。即使是走在最热闹的地方,她也能感到那褡裢是如何拽着背部向下沉去。身体里那泛了寒意的锁链,总是隐约地触碰到骨头,提醒着她和别人的不同。关于司彻剑的一切,都被鲜血泼洒上了某种禁忌色彩,似乎太沉重,又太神秘,令她本能地意识到,绝不能找得太过大张旗鼓。然而她在甜水村的习惯与口音,都是那么格格不入,她便只好先学着江城本地人走路行事,一边盘算自己该从什么地方开始。

从进城之后,她很是流浪了些时候。布告栏边汇集了三教九流,不时还有识字的人对着上面张贴的纸大声吆喝。她日日都留心听,连猜带记,终于懂了些事。弄清这江城里的规矩高低后,她便开始翻找大街小巷上各式各样的启事。

她看到一则告示,几行小字她不懂,但看得懂顶头那一行“城防军招募”的大字。

她回忆着父亲的样子,扎了个男子式样的发髻,紧了紧背上的褡裢,寻到军队的衙门里。两扇大门通天彻地,厚重而有威慑感,她一脚迈过门槛,走入人群打量的视线中。

长官,我想报名。我识字,也学过武,刀剑都能使。我很能吃苦的。

她许久没听到自己这么大声地讲话了。一次次用尽气力的喊叫,似乎还是给喉咙里的软肉留下一些不可避免的影响。她的声音听起来泛着沙哑,不似以前脆生生的劲头了。

城防军给她分了间住处。倒座房,把边,两人一间。住起来不方便,但她已心满意足。城防军的腰牌可以叩开这江城里绝大多数的房门,在街上拦人问话也都可随意。为着这个,她主动替人值夜班,有什么偏门任务都第一个接,校尉见她上进又会来事,也就重用了她几分。

又一天训练完,校尉夸她剑术有长进,足以在这批新人里拔尖。她笑着应了,说自己可是打小就梦想着成为剑客呢,然后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只是,在乡下住久了,也不知道当世知名的剑客都有哪些?

校尉当作闲话讲了起来,她细心听着,却没有哪位的佩剑与“司彻”相似。略一踌躇,她试探道,小时候似乎听说书人提过什么“司彻剑”的,不知是话本还是真事。

闻言,校尉很惊讶地看她一眼,说这乃是天下第一剑。人人都说司彻其锋,锐不可当,可实际上没人见它出鞘过。它的主人行事古怪,来去莫测,江湖上无人知晓名姓。有人说,谁得到司彻,谁就是第一剑客;也有人说,是第一剑客太强大,才让司彻成为名剑。说不清这威名是怎么传起来的,至于剑客与剑,却已经好几年没出现过了。

这话似是而非,她不甘心,于是又问,听说有乡下地界遭到一伙黑衣人劫掠,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不知道您是否知晓这事?

校尉没等她说完,便冷哼一声:定是绝命楼那起贼人!

绝命楼?

说到这里,校尉才想起什么似的,皱一皱眉。那绝命楼几年前似乎看中了司彻剑,放出风声要夺宝,可后来也无疾而终。

几年前、司彻剑、绝命楼。字字带着石破天惊的雷音,刻进她跳动的心脏里。

无疾而终?

费了很大力气,她才控制住肌肉的颤动,像没事人一般笑了笑,应付过去。

西边闹流寇,已经有段日子了。

起初大家都没放在心上,但是派去剿匪的队伍折了一支又一支,军报一封封送来。斥候舍了命递回消息,是绝命楼与寇贼串通,恐怕意在谋反。江城扼守大运河渡口,又是南来北往之地,攻下此地,江南一带尽在指掌。一股紧张的气氛笼罩了江城,她再巡逻时,街上挂起的白幡越来越多,香灰与烧纸的味道像一层乌云,低低地盘旋在头顶。

她是从睡梦中被叫醒的,看到窗户纸上映着红光,一恍惚还以为是朝霞。同寝的战友已经披好盔甲,着急地催她:“快走,流寇打到城下了。”

绝命楼——终于到了正面对阵的时候。她的视线隐晦地移向褡裢,那里有天下最锋利的剑,但终于还是没有伸手。她既不想暴露天下第一剑的踪迹,也不愿得罪那第一剑客,只能听由身体深处某些尚存的东西燃烧起来,烧成一腔滚烫的冲动,推她去上战场。

点名。列阵。他们这些新兵,练习的时间还不久,但是绝命楼出手狠辣,老兵死的死、伤的伤,军中几乎无人可用,硬着头皮也要上。枣红色战马,制式青钢剑,她正一正头盔,翻身上马,冲出城门。

剑影映着火光,丁当交杂,血水四溅,令人目眩。劈、砍、勒住缰绳向后仰躲避、再次横劈,剑锋砍在敌人的盔甲上,迸出一粒粒火星。她一手紧紧控住马,另一只手不断扫开前方的贼寇,忽然见到前方有一道熟悉的身影,眼见就要被对手刺中了。

她大喊一声战友的名字,一蹬马肚,冲上去横剑死死地抵住对方,顾不上发愣的人,反手抽过他的佩剑,一刀扎进敌人胸口。

大火染红了天际,滚烫的灰尘纷纷飘落,打着旋洒在她身后。头盔之下,男人的眼睛里亦惊亦惧,脸颊的肌肉微微颤抖:“我……欠你一命。”

她没作声,继续挥剑。绝命楼的人太好认了,黑衣黑甲,她渐渐麻木了,觉得自己好像重新回到那个雨夜。烈火也是这么焚烧着,人们也像杀鸡一样杀人,死亡也这样面目模糊。他们是没有脸的,只有鲜血醒目。所以她分不清,分不清这些人里是否有那天屠村的凶手,分不清他们会不会是某个凶手在异乡的亲人、朋友、师父,分不清自己杀遍这个战场,是不是就算报了仇。

她的青钢剑已经劈得卷了边,手感也很钝,刺戳间仿佛能感觉到血肉在犹豫地破裂。如果此刻手上是司彻剑,不知道会是怎样的感觉,应当很轻盈又痛快——她想起那一截莹莹的冷光,映着她年少时的眼睛,和身后繁茂的橙花枝。

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她听到自己的骨头吱吱作响,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军医坐在床头的矮凳上,看她睁开眼,就转身和窗边的人交代几句,掩上门离开了。

赢了吧……应该。她记得自己深深卷起的剑刃,横流的血染红了护城河,敌人一个接一个倒下。

“我们赢了。”窗边那人走过来,和她解释道。她侧过头,看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就是自己顺手救下的人。她对他略有印象,倒不是因为战场上那生死之间潦草的一眼,而是听校尉提起过这位小儿子。虽然同军,但到底不熟,所以她只客气地笑了笑。

那小衙内却没给她休息的机会,先是递上茶杯,然后露出一个笑容:“你真的很棒,数你杀得最多,论功行赏也是第一等。”

她说,赢了就好。

小衙内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又顺着脖颈向下。他的目光很轻,像是在思索。片刻后,他开口道:“你是女子的事,兄弟们都知道了。”

她手一抖打翻茶杯,霍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叹一口气,捡起茶杯,拿帕子摁住流淌的茶水:“这是欺君之罪,勋赏,不能领了;军职,也保不住。但你若愿意,我有一计,至少可以保你性命无虞。”

有什么东西在穿破她的肌肤,凉意彻骨。又一次。顺着脊梁、顺着经脉,游进她的心脏里,攫住她几乎破壳的惊悸。她侧过脸,看着窗外,天光透过黄纸照进来,只能听到男人的声音落入耳朵:“嫁给我吧。校尉府一门英豪,齐心杀敌,这样的声望,足以掩去你混入军队的罪名。”

“爹爹很喜欢你,娘也会喜欢你的。我的哥哥嫂嫂们都很好相处,你嫁进我家,什么也不用担心。咱们一起教养孩儿,一起孝顺父母,一起喝茶谈天。花园里有一处小练武场,你若喜欢,还可以在那里操练刀剑,我都陪着你。”

这一刻她没由来地想起,那道名为“姜橙”的不存在的菜。它们荒唐得相似,一样都超出她的理解范围。她不懂为什么她杀敌无数,力破叛军,却可以因为一道罪名悉数抹过;也不懂为什么她满村灭门,亲友皆故,却终要去孝敬别人的父母。她更不懂,为什么她背着那么沉重的剑匣,翻山越岭都不曾皱过眉头,却会在眼下安枕的时刻,骤然觉得累了。

她有太多话鲠在喉头,但是她已经习惯了沉默,她的嗓子已经不再适应笑和哭。更要紧的是,她知道这房间外、院子外、府营外,层层排布,都是校尉手下的兵。她跑不了,也跑不动了。

校尉来了,校尉夫人也来了。蒋家人流水一样地上门,聘礼单子也放到了她的梳妆台上。教养嬷嬷、刺绣娘子、女先生,她的屋子里热热闹闹,只有她昔日一起称兄道弟的同僚们,忽然像躲瘟神一样躲着她。

小衙内没事便来寻她,和她聊婚后生活的打算,与她共读罕有的剑谱,问她来到江城之前的过往。为了让她开心,小衙内有时候也说些外院的事。从他口中,她得知这一次战役虽然大胜,但绝命楼根深叶茂,所图非小,并没有轻易放弃。环江城一带,许多城镇都遭了劫难,北边亦有流寇趁机举兵。如今战火四起,朝廷分身乏术,又难以查明绝命楼老巢在何方;或许正是托赖于此,才没顾得上细查她的事情。她能隐约听出,校尉府使了些手段,趁乱掩埋了此事。

如今,她在户籍上已经是具尸体了。

整个甜水村,年复一年,终于全部死去,不复存在。

4

她渐渐变得乖顺,至少在小衙内眼里如此。她成了个崭新的人,新名字、新身份、新家庭,只等到大婚过后,写进校尉家的族谱里。这是小衙内带着欢喜向她提起的,尽管她对过去缄口不言,但他似乎断定了那是不值得让她扎根的。

婚事按部就班地准备下去,尽管因着战事一切从简,但校尉府依然越来越热闹。她主动提出,想要自己选些料子,做一件合心意的喜服。小衙内自然喜出望外,日日带她见城里有名的珠宝商、绸缎商、胭脂铺老板和绣娘。

那么红——那些锦缎,在她手里铺开,顺着掌纹淌过,像永不止息的血流。甜水村的新娘子们穿不起这样华丽的布料,但是颜色却一般无二。她必须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然就会一遍又一遍地想起那场随娘亲参加的婚礼,以及那铜镜里泛黄的人群。也许是看出了她的走神,小衙内问她喜欢哪一匹。她随手指了一个,余光却留意着外边,记下商贩出府是哪些下人带领,又顺着哪扇门离开了院子。收回视线时,她发觉有人在看自己,侧过头,于是和小衙内对上目光。

他好似不经意般转头,正好转向商贩们离开的方向。

过了几天,小衙内又来探望她,看她笨拙地转着手,在狭小的喜帕上绣出一朵鲜红的花。他叹了口气:“你手上有伤,这些活不做也罢。虽然习俗是要新娘自己做,但家里有的是绣娘呢。”

她没答话,将绣绷放到一边。小衙内似乎不愿看到她这副模样,主动挑了个她爱听的话头,谈起绝命楼的事。他说朝廷已经开始发布江湖令,征集高手讨伐贼寇。人人都期待着天下第一剑客现身,但没有半分动静。

听到这里,她忽然抬起眼睛。

小衙内冲她笑了:“你其实还是喜欢打仗的,对不对?”

他慢慢地抬起手,替她挽一挽垂落的发丝:“跟我走吧。最近诸事繁杂,父亲顾不上府里,人手也松散。我带你走,咱们找个空闲溜出府,到北方投军。天大地大,到哪儿都是自由的。”

他的眼睛并没有变,但看不出那时在头盔下惊得失魂的痕迹,所以竟然有些陌生。他们静静地对视了一会儿,直到小衙内将一个香囊塞进她手里,然后转身离去。

香囊好像用了和嫁衣一样的料子,精致而柔软,绣着寓意美好的并蒂莲。她放在手中摩挲了许久,拉开抽绳,里面所装的纸条上,只写了一行字:“大婚前夜,亥时三刻,东边墙根。”

从大门到后宅,红灯笼渐渐挂起来了。她从屋内往外望,依稀记得上一次看到灯笼,还是满城哀悼的白色。烛光滤过红纸,在窗格上投下模糊的光,随晚风悠悠地摇曳着。

屋子里没有更漏,她只能靠光影估算时间。应当是很晚了,因为她能听到侍女们在下房安歇,教养嬷嬷的脚步走远。那些动静逐渐被滴滴答答的雨音代替,她戳破窗户纸向外看,雨丝轻柔,落在青绿的草叶间,笼上些许似是而非的春色。月光似乎被冲散了,顺着雨水流向大地,聚成一洼洼晶莹的光。

湿润的花木香散进屋内,连空气都清新起来。她闭上眼呼吸,有种回到家乡的错觉。年深日久,她早已拿不准关于甜水村的记忆,只是觉得雨后的小院也该是这么安详,她伏在娘的膝盖上,带着水汽的草拂过她的脚踝,痒痒的。

她问自己,走不走呢?

信不信呢?

这温和的夜色,好像压住了她身体深处的枷锁。她为自己的软弱而羞愧,但又忍不住地寻找着辩白。难道她没有生活的权力吗?难道她杀的敌寇还不足以给一个村落抵命吗?难道这条路就只能往前走而没有尽头吗?她被一个个叩问冲击着,颤抖的手放在木门上,好像只要一步,就可以从黑暗里挣脱。但是她犹豫得太久了,也许是那自童年伴随至今的不安,让她习惯性地疑虑着;也许是雨打灯笼,在风里如同亡灵幽微的呜咽声;也许她是还没想明白那些问题,所以她的手只是在门框上扣着,直到木料的纹理都嵌入掌心里。

她一直站到雨都停了。院子里依然静谧,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只是她听得太用力,耳力太好,才能听到东边有一列沉闷的脚步声靠近,以及兵器与衣料摩擦的杂音。那声音似是被刻意压低了,可在万籁俱寂时,依然能捕捉到一点。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按新娘规矩以丹蔻染红的指甲,以及桌子上那绣了一半的喜帕,忽然觉得解脱。

她还是理不清,这种时刻究竟该笑或是该哭。她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谢谢他的试探,给了她一个不用做选择的理由。

她翻来覆去,到底没有睡着。

靠在精致的绣枕上,她看着窗户纸上的阴翳由浓转淡,看天色渐渐变浅。在曙色将破未破时,她终于翻身下床,从柜子底部抽出自己那粗糙、破旧、看起来一文不值的褡裢,从桌上随手抽了根茶针绾住头发。关上房门的时候,她的视线不经意对上镜子里自己的眼睛。她们一起眨了眨眼,像遥远的两个人,分在光影的两端里。随着吱呀声,门彻底关上,那连接着她与镜像的光线也随之切断了。

她没有多余的动作,一路悄无声息地翻出院子。得益于在城防军执勤的那段日子,她对守夜队伍巡逻的路线烂熟于心,也很清楚哪里有出入城的漏洞。

离开江城之后,她微微舒了一口气,却忽然听到身后的动静。

小衙内站在不远处的树下,看起来有点悲伤:“你果然还是要走的。”

在无数个想要问天的困惑里,她终于找到一个答案。她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哭不出来的,只有一种没来由的想笑的冲动。她扯了一下嘴角,问他,为什么要骗自己呢?

小衙内略一沉默,脸上闪过愧疚之色:“是我的错。我只是觉得,你的心似乎不在这里……你总想着逃跑,为什么呢?所以我想,如果能在婚前就戳破此事,兴许会让你收了心,看清现实,好好和我在府里过日子。”

她终于无法按捺,很用力地大笑起来。小衙内看着她,看她的脸庞在情绪撕扯下变形,看她笑得歇斯底里,像从未认识过她一样。他问她,也像是在问自己:“你是不是恨我?”

那错落的曦光穿过树枝,和地上反光的水洼辉映着,像他们之间错乱的空气。她倒不恨他,反正她快要没有恨一个人的能力了,她只是纯粹地觉得荒唐。这笑也笑得荒唐,这仇也结得荒唐,这人也活得荒唐,而她居然会期待自己的罪孽能够洗清。

恨谁啊?恨绝命楼心狠手辣,恨船夫父子利欲熏心,恨小衙内自私自利,还是恨她坚持了那么久的责任,如此轻易就被打败了呢?

春日的最后一场雨,划破了清晨的云。断断续续,淅淅沥沥,春花随雨一瓣瓣打着旋落下。天与地的界限模糊了,将人将醒未醒的梦都融入青青草色里。不远处有鸟振着翅膀,从树上飞起,成为雨幕里分明的伴奏。

她很熟悉小衙内的佩剑,他们在花园里练习剑谱的时候,曾无数次从那镶金镂玉的剑鞘里抽出锋刃。剑身被雨洗过,越发显得冷冽,几乎光可鉴人。

但她已经不想去看那剑刃上的倒影了。

飘落。

像一朵花飘在土上,也是这样的姿态。

她静静地看着喜帕落在小衙内脸上,盖住他的眼睛。红彤彤的布料和血融为一体,灿烂胜火,好不热闹。她知道血会变黑,花会腐朽,可那雨水也洗不去的记忆,永远鲜艳着。

身后是逐渐醒来的江城。烟火袅袅,饭香催人,打更人的呼喊被嘈杂的交谈与动作掩去了。鸡鸣倒是很清脆,间或夹着几声高高低低的狗吠,有一种生气从这座城里升起。

而她顺着小路离开了,没有回头。

……

此为节选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学》2022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