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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2年第5期|徐立峰:隔着一条河
来源:《雨花》2022年第5期 | 徐立峰  2022年06月08日08:20

1

最后一场秋雨过后,城市异常清新,街道和各色房屋洗去尘埃,露出本来面目。天色放晴了,给城市敷上一层凉爽的亮丽。这当口,蓝皮公交车缓慢行驶,像在一张巨大的风景明信片里移动。

大半个下午,晏昕百无聊赖地坐在公交车上,靠着窗,看外边明晃晃的街景时刻变换。他没有具体的地址要去,这辆蓝皮公交车也是随机坐上的。当时,他刚好路过一个站台,刚好有辆公交车停下,吐出一群乘客,像生活吐出一堆不确定的后果,他想都没想就上去了。他不坐公交车已经好几年了,都忘了乘坐公交车的感受。车子开到哪儿他就看到哪儿,任由司机的方向盘引导他的注意力。不经意间,他看到一年又一年。看到自己混在人堆里,大步走过斑马线。看见办公楼某扇窗户里面,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打电话,姿态一再放低。看见一个人拎着蔬菜鱼肉步出菜市场,与他酷似的脸上沐浴着柔和的光。

这座城市他再熟悉不过,但依然有许多地方他没去过。车子走走停停,大多数街道他记得,另一些他完全没有印象。这不是他的错,城市很大,而记忆是不连贯的。大小不一的街道盘根错节,他的生活不可能与所有街道有关联。不过没关系,他不是来认路的,他只是用这种方式消磨时间,消磨这个无所事事的下午。坐累了,他就下车,点一根烟走上一段路,随便朝哪个方向走都成。稍后又在随便哪个车站随便上一辆刚好停站的车,继续欣赏车窗外时刻变换的街景。不同的车辆带着他不断地穿越城市,走着不一样的路线。这辆蓝皮公交车不是他即兴旅程中的第一辆,也不会是最后一辆。不管怎么说,总有一辆车子会载着他驶入茫茫夜色。

车子一路向南行驶有段时间了,周围建筑物渐渐稀疏,天空越来越广阔,城市似乎被抛远,眼前开始出现零零星星的田地。他又下车,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陌生的地方。黄昏的天色显得苍凉,夕阳照耀下的郊野又带来亲切感。晏昕看见一只肮脏的大白猫昂首挺胸从站台另一侧走过去,悄无声息,旁若无人,它那种目空一切的神气劲儿似在炫耀它的自由,周边景物都向它倾斜。他跟着它,很快进入一座冷冷清清的公园,一座破旧的开放式小公园。这里亭榭朽陋,荒草蔓延,青石路被枯叶统治,树木们却带着野性四下里疯长,看上去比城市中任何地方的树木都蓬勃。远处,几个老住宅区在夕照下呈现灰蒙蒙的锈色,里面住着工薪阶层。公园偏僻的一角,小树林腹地那块硕大的丑石周围,一群野猫正在聚会,大概有三十几只,它们一个个或蹲或躺,神态慵懒,不存戒备,毛色各异,晶莹的眼眸有如黑夜中璀璨的宝石。白猫愉快地加入它们,它跃上那块丑石,懒洋洋地叫唤一声,躺下了。

坐在附近的裸石上抽烟,晏昕隔着一排灌木观察它们。老实说,他从来没像今天这样耐心地观看一群猫。他没想到,在城市郊外的这个地方居然有这么多野猫。偶尔升起的猫叫声很快消失在黄昏的寂静中。他突然想起不久前离世的卢锦笙老人—他的忘年交养的那只大橘猫。锦笙老人管它叫“总督”。大橘猫总督爱跳上窗台长时间眺望外面的雨雪或阳光下的事物,走起路来像大人物思考问题那样沉稳,它陪伴老人多年,在家里有着同老人平起平坐的特权。漫长的光阴使老人和总督彼此模糊了人与猫的界限。有一回晏昕开玩笑说,我愿意像猫那样活着,安安静静,只与最亲密的伙计相处,不麻烦也不惊动其他生物。锦笙老人说,等你活到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活成什么样都不是件易事。

他三十二岁,在锦笙老人眼里还是辆新车呢,行程远远不够。他开始往回走,脚下的枯叶通往车站也通往黄昏深处。光照渐渐弱下去,城市在不远处矗立着坚硬的外壳,那些建筑起伏连绵像古代的城堞。他眷恋这座城市,尊重多年养成的生活习惯,清楚自己活在人生的哪个阶段。他不确定的是,他最终会活成什么模样。

2

回到家,天完全黑了,一如曾存在过的无数夜晚。大橘猫总督蹲在阳台上,看着小区内陆续亮起灯火的一扇扇窗户,陷入沉思。它在思考什么?锦笙老人死后,晏昕接手了总督,以免它成为流浪猫。一开始,马芬颇有些抗拒,视它为不速之客。哪儿拣来的猫?你不怕烦吗?她抱怨道。他谎称猫是朋友送的,告诉她总督很乖巧,绝不讨人嫌。事实证明他没说错,马芬很快喜欢上了总督,甚至比他还热情周到。家里从此多了一名成员。

当然,马芬从不知道卢锦笙老人的存在,那是他的秘密。夫妻间不是所有秘密都有必要分享。以前他倒是什么事都跟她说说,但马芬太忙了,她的注意力总是盘踞在她的工作中,难免顾此失彼。慢慢地,他也就没了诉说的冲动。情况就是这样。

“来吧总督,吃点东西。”

他把猫食倒满盘子,然后开始做晚饭。米在电饭锅里煮着。洗干净韭菜,切段,配两个鸡蛋热炒。鲈鱼清蒸,马芬喜欢吃鱼,她的口味从没变过。豆腐切块,同肉丸和平菇一道熬汤。他的动作娴熟、老练、快捷。这些年他的厨艺就是这么练就的。相比马芬,平常他的下班时间要早一个多小时,正好用买菜做饭打发掉。家里总得有个人擅长做饭。

总督只吃了几口,好像胃口不佳。它蹲坐在食盘前抬头看着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仿佛能穿透时间。

“你在思念老主人吗?”他说。

他瞥了一眼墙头的挂钟,走进客厅。总督跟着他坐进沙发,能感觉到夜色经过打开的窗户纷涌而来,爬满他们全身。这会儿,马芬应该在回家的路上了。这是一天中车最堵的时刻。他右手摸摸总督,那毛茸茸的感觉仿佛意味着很多。

“你的老主人死了,现在他在天上看着我们呢。”他平静地说,“死亡,就是永远消失,再没有了。按照他提前写好的遗嘱,他女儿把他的骨灰埋在一棵树下,回归了尘土。他可真是活得通透啊。你放心,在这儿我们会给你同样的特权。”

总督“喵”了一声。锦笙老人离世后,它比往常更加沉默。

两个多月前那个炎热的周六,他刚从外地出差回来,人还没出机场就接到一个女人的电话,是卢锦笙的女儿。他立马过去。她从上海赶回无锡已经三天,已经处理完锦笙老人的后事。老人在夜半死于心梗,病发时下意识地拨通了女儿的手机,却没来得及说一个字。他死时只有总督陪在他身边。她在父亲的记事本上读到多条关于晏昕的记录,包括他的手机号和老人的遗愿。

“我爸脾气太倔,从不肯跟我去上海生活,他宁愿一个人待在这里。”当时那位中年女人说,“我刚知道这几年他有你这么一个朋友,谢谢你。”

“大概人老了,都不愿意漂泊在外。这里毕竟是他的家。”

“要是我妈还活着就好了,至少我爸听我妈的话。”

那天傍晚天色阴沉,他陪着那位女儿和她沉默寡言的丈夫,把老人的骨灰埋入小区外靠河那片树林深处的一棵樟树下。那棵樟树长得特别高大,老人生前常在树下晨练,掌击树干,然后做一套八段锦。事后他们聊了会儿,话题都与老人有关。站在树林与河道之间的小径上,他能望见河对岸自己家所在的那片住宅区,只有工薪阶层会选择那儿。河道宽阔,河水呈淡青色,永不知疲倦地流淌着。就在那天晚上,总督正式成为晏昕家的一员。

“可是总督先生,我从哪儿去找回我的权利呢?”他忍不住点上一根烟,感到日子的艰辛混同夜色堆积在腿上,“知道吗,这两天我糟糕透了。公司特意让我和另外几名员工放了长假。我知道接下来将发生什么。公司效益不好,正在计划精简摊子。”

他低头盯着它,直到把自己看累。叹息一声后,他幽幽地说:“当然,作为‘喵星人’,你永远不必为这种事担心。我就不同了,我得提前做些准备。”

不必说,他指的是工作简历,他已经详细写好,并打印了几份。不过,无论是报纸还是网上,适合他专业的招聘启事很少。真是见鬼了。也许明天他就该去碰碰运气。不管怎么说,这事暂时不能让马芬知道。她太忙,而且神经衰弱,睡眠也不好。这事只能跟总督说说,他不怕增加它的思考量。

3

灯火凸出住宅楼笨重黑暗的轮廓,它们如盾牌维系着日子必需的安全感。晚饭后,起风了。所有窗户都关上,风一个劲地拍打窗玻璃,偷窥室内温馨的一幕。马芬依偎着总督把沙发填满,侧躺着,抚摸它安静的皮毛,像抚摸一件丝质睡衣。

“你一整天在家里做了些什么?”她问它,“你想不想谈场恋爱?”

“总督不一定感兴趣。”

“为什么?恋爱是动物的本能啊。恋爱能让它快乐。”

“他们早给总督做过去势手术了。”他小心翼翼地用了“他们”这个复数。

“什么是去势手术?”

晏昕眨眨眼,他不想让总督听到,以免勾起它的伤心旧事。他在手机上飞快地搜索,递给她看什么是公猫的去势手术。有那么一会儿,她的嘴巴怎么也合不上,更加关切地抚摸它,从那颗爱冥想的脑袋,一直到毛茸茸的尾巴,和那些它身上看不见的东西。

“他们太冷酷无情了。你知道他们剥夺了你什么权利吗?”

“好多养宠物猫的人会选择这种做法。”他试着解释。

“混蛋的做法!”

现在马芬看它的目光多了某种悲悯和哀伤。它喉咙里滚过一阵咕噜声,像积蓄已久的感慨。她改成仰卧,抱总督到胸前,噘起感性的嘴唇看着它。那条玄黑色西裤里的大腿挺拔而迷人。还有白衬衫内没有孕育过的腹部,平坦、优雅、健康。

他去了趟超市,就在小区外边。风持续从北方刮来,加剧了某种担忧。夜空显出干净的深蓝,半轮月亮悬挂,皎白的月光看着他穿过小区。他买了一堆日用品。长长的队列从收银台延伸到他跟前,没有人插队,安静、有序。世界靠秩序维持着。他想着马芬,思绪绕远路抵达多年前那个上午,他第一次见她就非常有感觉,认为她正是他苦苦寻觅的人。她是他眷恋这座城市的一个重要原因。他的生活习惯都与她有关,他一直在为她而改变自己。马芬有一张漂亮而神秘的脸,五官精致,眼睫毛特别长。这些对他是永远的慰藉。

付完钱,他在超市外的槐树下抽这个夜晚的第二根烟。不时有人打他身边走过。那是种令人羞愧的感觉,三十二岁了,他给过她什么?他能活成什么模样也许正取决于他能给她的东西。他拎着几袋日用品再次穿过小区,见证过他们情感的小路依然弯弯曲曲。三十二岁了,他们仍待在这个破旧小区,而他呢,不得不瞒着她填写一份工作简历,等候命运的裁决。那是种令人心慌的感觉。月光从来没像今晚这样冷漠。

但她的肉体温暖,情绪高涨。当晚晚些时候,舒适柔软的床承受着他们对彼此深入的探索,爱的运动稀释焦灼。她叫人难以置信,整个过程采取主动,倾情索取。他愿意付出,直到筋疲力尽。整个过程中,大橘猫总督趴在床对面的五斗橱上,一声不吭,琥珀色的眼眸在乳白色台灯光下闪烁。

“亲爱的,今晚你有些忧伤。”

“我跟你说过没有?你有一对勾人魂魄的大屁股。”

“就这些?”

“远远不止。”他看着那只猫,“总督为什么在这儿?”

“今天开始,在我们家,它可以待在任何想待的地方。随时随地。”

“你当真?”

“它是我们家的守护神。”

十点三刻,她睡着了。晏昕穿好衣服出去,坐在客厅静听外边往事般的风声。有一千个身影在屋子里走动,突如其来的拥挤让他不知所措。疲倦,但是精神有力,他毫无睡意。喝点酒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厨房里刚好有半瓶二锅头,有时候马芬会陪他喝两盅,她喜欢那烈性,说它像刀子一样钻进身体的感觉也是种安慰。偶尔她爱来点刺激的,他同样。他喝得很快,边喝边嚼花生米。的确安慰人心,酒的香气瞬间抚平他莫名的不安。

他觉得自己在变轻,越来越稀薄,像气流。疲倦消失了。他从一千个身影中认出同一张脸孔。夜声源源不断地传来,低沉、飘忽,携带着隐喻。他关上门,摸黑沿着楼梯下去。凉爽的铁扶手为他指引方向。他心醉神迷地呼吸着。

4

晏昕像在梦中行走。夜完全敞开,仍有送外卖的小哥骑着电动车穿过小区,引擎蜜蜂般嗡嗡鸣响,日子的艰辛装满车后的尾箱。他从小区南门出去,向右拐,走上沿河幽静的小路,路灯光斑驳,树叶在风中激荡。抵达那座横跨大河的钢筋混凝土桥还需要穿过一片竹林,临河的饭馆已经打烊,每天傍晚是它最热闹的时候,竹林周围停满车,大腹便便的食客进进出出。但这会儿,眼前只有空旷。河水静流,依稀灯火在河面上跳跃。

不确定要去哪儿,他跟着感觉走。河北岸这条休闲绿化带应该记得他和马芬偶尔携手漫步的那些夜晚,也应该记得他独自来回时的身影。一个孤独的人在慢跑,与他擦肩而过,他几乎能闻到他身上的汗酸味。这时,台阶出现了,向上通往桥的引坡。传来车辆行驶的声音和灯光。他拾级而上。

重型卡车驶过时,桥身剧烈震荡。往东流淌几公里后,河水将与京杭大运河汇合,他凝视着两岸黑暗中的住宅区,一眼瞧透它们的平庸和惯性。城市正滑入睡眠。而明天天一亮,它们一如既往,又将无奈地抄袭昨日的境况,像好多年前那样。不出意外的话,好多年后依然会那样。现在他过了河,沿着连接南岸引坡的台阶下去,一片树林在下方的河边等着他。三年前,他就是在那片树林里认识卢锦笙老人的,他们挺投缘。老人教他练八段锦,兴致来了,跟他聊聊自己平凡的一生。更多时候,他们去老人家下棋,中国象棋。而他老是输,他在棋盘上的失败延续了他工作上的不如意。

“你不专注,总是在走神。”

“说到底,是我技不如人。”

“下棋的时候别老想着其他事,一码归一码。”老人是个老牌会计,一辈子与数字打交道,他脸上残留着做账时的严谨。还有,他享受老年后的独居生活,一个人,自顾自,没有拘束。他的职业生涯教会他很多,那是一种旁人无法理解的习惯。

“好吧,也许下一局我就能赢你了。”

但下一局照旧,他只有苦笑。总督在老人腿边安静睡着。客厅西窗外边是一堵围墙,围墙外面就是那片树林。这时他想起来了,想起来是什么在召唤他。属于他的声音,带着无所畏惧的转折。

他知道钥匙在哪儿。一座更老旧的小区,紧靠树林偏僻一角的那栋五层楼的一楼,在墙角的电话检修盒内,一块褐色塑料皮下面,卢锦笙老人在那放了把大门钥匙,以备不时之需。钥匙一直在那儿。两个多月了,房子未做任何处理,那位女儿在上海继续她忙碌的生活。屋子里的一切还和老人离世前一样。窗帘紧闭,房间安安静静,家具都在原来的位置。她对他说过她很忙,总是被生活巨大的压力裹挟。她说过她对父亲的愧疚,但无可奈何,父亲的固执让她没有选择。那间屋子晏昕后来去过几次,为了寻找某种宁静。

脚下的路笔直伸往东边更远处。小区北入口处,他看见门卫坐在那儿玩手机,门房高处的金属探头俯瞰着他。城市中到处装满这种金属眼,好像对活人不放心。他改变了主意,站着点燃一根烟,转身看看河对面自己家所在的小区,那片建筑安静、祥和。晏昕朝桥的方向走去,在离桥不远处步入那片树林,像猫一样敏捷。

5

四天过去了,河的南岸靠近大桥的休闲绿化带突然来了好多警察。马芬报了警。晏昕毫无征兆地失踪了四天,怎么也联系不上他。她觉得某件可怕的事情已经发生。警方立刻成立调查组,他们第一时间调取晏昕单位、所住小区以及事发当天他途经的所有公共场合的监控视频,反复观看、分析。明确晏昕于四天前深夜十一点二十七分步行走出小区南门。十一点四十,他走下大桥南面连接引坡的台阶。十一点四十六分,出现在河对岸景衫新村北门外。一路上没有人跟踪他,也没与任何人搭讪过。之后,晏昕返身朝大桥方向走去,从公共场所的视频画面里消失了。

“事发当晚他有什么异常吗?”

“没有。一切和平常一样。”她都快哭了。眼前是他在厨房刷碗的情形,那宽厚的背影让她感到踏实。他拎着几袋日用品从外边进来,像酒店服务员。她还记得那晚他俯身赞美她时发亮的眼光。

“他有仇人吗?他借过巨额款项吗?”

“这怎么可能!他是那么与人为善的一个人。他什么事都不瞒我。不,我不知道。”

“如果想起什么,务必告诉我们。”满脸皱纹的中年警官说。

警方对晏昕离开景衫新村后可能经过的河岸、绿化带、亭子展开排查,不漏过任何一个角落。一无所获。新的发现是,事发当天,晏昕几乎坐了一下午的公交车,从一辆换到另一辆,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多次穿越城市,全无逻辑可言。当然,没有人跟踪他。怎么解释这种没有目的的闲逛?警方走访他的同事、亲友、邻居。

晏昕单位的经理说:“给他们放假是因为公司最近没什么业务,并非要解聘他们,等有了新业务,就会请他们回来。警官,你不知道现在生意有多难做。晏昕的事我很遗憾。有什么需要我们配合,您尽管吩咐。”

“晏昕在单位表现如何?”

“勤奋,努力,话不多。另外,他和同事们关系不错。”

从亲友邻居们那里没得到新的细节。他们推测,晏昕有失足落水的可能。那条大河—隔在晏昕家所在小区与景衫新村之间的那条河流,是这座城市的骨干河道,全长八点二公里,最大河宽一百二十五米,最深处近四米,沿岸水深也有两米左右,河道联通东边的京杭大运河,水流较快。去年夏天,曾有野泳的孩子淹死在里面。第六天,水利、消防救援和蓝天救援服务队开始在河道上进行搜寻,以声呐设备和人工摸排的方式。

消息在扩大,整座城市被调动起来。人们纷纷议论着,上一回他们如此热议还是因为一架飞机的失踪。那架飞机并不是在这座城市失踪的,而晏昕是。这就为他们的焦虑提供了更大的平台。网上说什么的都有。他杀、自杀,甚或情杀,暂时都不能排除。但是毫无线索。救援队乘船在河面搜索时,两岸聚集着无数颗牵挂的脑袋,无数智能手机在“咔嚓嚓”地拍摄。那些照片很快传遍网络,全国人民的关注都被卷进来了。晏昕失踪事件飞快地挤入各大网络热搜榜,点击率呈几何级上升。

一个夜晚,又一个夜晚,马芬抱紧总督待在冷冷清清的屋子里,想着过去的一切,到底也没有弄明白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会发生。她不愿离开那间屋子,说不定哪天晏昕自己就回来了。如果他回来,她必须在。网上的评论她已经不看了,因为总有那么一些人让她困惑,既困惑又愤怒。他们凭什么?她平静的生活被毁了。她父母搬来与她同住,这让她稍感宽慰。毕竟晚上她不用一个人待着了。

这桩事件最终成了悬案,几个月后晏昕的照片上了公安网。马芬逐渐适应没有晏昕的日子。生活仍在继续。

6

生活在继续,黑夜开始变短。冬天过去了,转眼又是春天。

一个晴朗的周六上午,阳光照得人炫目,卢筱佳和丈夫回到无锡景衫新村。他们前来祭拜卢锦笙老人。这是老人走后的第一个清明节。高铁和出租车花掉他们一个半小时,城市与城市之间的距离仿佛因为速度变短了。他们的儿子没来,他在武汉的高校读大二。

门开开,屋子里有股霉尘味。大半年的闲置荒芜了一切。她大步走进去,拉开所有窗帘,打开所有窗户,给封闭的空间透气。光猛烈地涌入,接着是清新的微风,她闭上眼调节片刻,又睁开,像被冒犯后的某种本能反应。她看着外面,小区的衰败和树木的蓬勃如此不可思议地融合在一块儿。她的父母在墙上的照片里看着她。

他们去树林深处那棵樟树下献花,悄悄地烧掉一些冥币,在内心致意。老人说过,他死后一切从简,每年清明节也不必赶回来祭拜,他不在乎那些形式。卢筱佳尊重父亲的遗嘱,但她也总得做点什么。风带来暖意,鸟鸣使树林更显幽静。那条大河在附近一如既往地流淌。她和这座城市的联系渐渐淡了,只剩下这棵樟树、那间老屋子。

他们开始打扫屋子。那位丈夫曾建议把这套住宅整理一番,然后出租,她不认可。过两年再说吧,她说。卢筱佳宁愿让屋子暂时空着,所有布局都维持父亲生前时的模样。就剩这点念想了。她脾气里的三分倔强大概遗传自父亲,打小她就听他的话。

“这是什么?”

在沙发靠垫下边他拣起三张打印纸,它们对折着,白得像流逝中的时光。摊开,是一份工作简历,文字是仿宋体的。三张是同样的内容。她走过去,工作简历上的名字似曾相识。

“我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个名字。”

“咱爸在招聘吗?”他想开个玩笑,抬眼看到墙头的照片,沉默了。

这时她想起什么,快步走向主卧室。她翻开父亲的记事本,找到那一页,没错,的确是他,父亲的朋友晏昕。她走出卧室。

“你还记得去年八月陪我们埋父亲骨灰的那个人吗?”

“记得,咱爸的忘年交嘛。那天他看上去很忧虑。”

“遵照父亲的遗嘱,他领养了总督。”

“这份简历是他的?”

她把记事本递给丈夫,然后怀着某种担忧在屋子里转了一遍。东西都在。至少她印象中该在的都在。她从北边卧室出来时,臂弯里多了一只猫,一只毛发斑斓的大橘猫。她神色古怪地看着它,再看向他。

“这不是总督吗?它怎么在这儿?它不是……”

“你再看看那份简历上的日期。”她嗓音里充满惊讶。

毫无疑问,工作简历是去年十月底写的。那个时候,这套住宅已经空置两个多月了。在他俩和屋子之间,浮起神秘的气氛,好像屋子里还藏着一个人。茶几上有一盘没下完的棋,如果仔细看,黑方败局已定,红方的卒只需再移一步就能结束比赛。卢筱佳不知道,她父亲喜欢执黑后走,而最后他总是赢的那方。

“这个晏昕有这儿的钥匙?他回来过?”

“有这可能。父亲爱在大门外隐秘的地方藏一把钥匙,他一个人住,老怕哪一天忘了带钥匙。也许晏昕知道钥匙藏在哪儿。”

“要报警吗?”

“我们没有证据,何况,家里什么都没丢。”卢筱佳坐进沙发,抚摸那只猫。它有些脏,琥珀色的双目透出疲惫。它喉咙深处的咕噜声让人想到那些孤独的夜晚。它瘦了许多。“总督,我不明白,他既然领养了你,为什么又送回来?还是说,是你自个跑回来的?”

“门窗关得死死的,它怎么进来?”

她摇摇头。“可怜的总督,你的老主人交了个什么样的朋友?跟我说说,这些日子你怎么活下来的?呃,你每天吃什么?”

大橘猫无动于衷。它挣脱她的怀抱,跃上窗台,眺望着外面的事物。世界在它眼里到底是怎样的,他们无从知晓。中午,小区内停满了车,绿荫像久远的记忆铺满道路。远处传来缥缈的悲伤的歌声。扫完墓的人纷纷回家。他们在小区外的小饭馆吃饭,带着那只猫,喂它鱼肉和米饭。它一直很安静。

卢筱佳请来锁匠换了门锁。临走前他们再次拉上窗帘,关紧门窗。街道拥挤,下午三点的阳光运来春天的和暖。他们抱着大橘猫坐进出租车,然后坐上高铁。

“总督先生,知道上海的家什么样吗?你到了就明白了。”她跟它说话。

“听说咱爸曾给予总督某种特权。”

“到了上海,我们也给。”

高铁启动了,站台缓慢后退。那只猫抬起眼皮,感到整座城市都在后退。

7

生活仍在继续。

又一个秋天,金色阳光大刀阔斧地涌进窗户,照得床上的总督更加斑斓金黄。马芬睡到上午十点钟才醒,若不是有事,她可以一直睡下去。但她必须起床了,中午要去父母家,他们正在为她准备一席丰盛的生日宴。她懒洋洋地撸它、逗它。它比丝绸还柔软滑顺,它的存在代表着安宁和某种寄托,让空旷的屋子有温度。

“噢,总督,你越来越像这个家的主人了。”她笑道,“你真该去镜子前照照,这四年来你都把自己吃成啥样了。”

总督琥珀色的眸子依然沉静稳重,肚子圆鼓鼓的,比它初来这儿时多了很多东西。窗外的景物它依然看不够。晚上它睡在她身边,原来属于晏昕的那个位置。她去卫生间洗漱,弄出很大的声响。现在,装修简洁的卫生间里,毛巾、牙刷、漱口杯,都变成单数。更自在了,同时到处透出孤单的气息。她看着镜中人,她依然年轻,身段被流逝的时光拿捏得更加曲线分明,而某种成熟韵味来自她身上看不见的地方。

喝牛奶时,妈妈打来电话,善意的催促。她知道星期天女儿总是睡过头。

“我想把总督带上。”她说。

“那是当然,我和你爸也想它。”

“都有哪些菜?”

“都是你爱吃的。我们还专门为总督准备了一条鲫鱼。”

“那太好了,它会喜欢的。”

阳光明媚,街头弥漫着孤独的味道。她尽量不去想。大橘猫总督昂首蹲坐在副驾驶座上,像一名忠实的护卫。遇到红灯时,它透过车窗观察周围停住的车辆,它的习惯使它看上去像个现代哲人,有时又像个不苟言笑的执法者。她曾经想让时间停止,没有用,时间仍拖着她一路向前。绿灯,这一截马路瞬间流畅起来。握紧方向盘,她跟随那辆蓝皮公交车匀速行驶,她正在穿越这座城市,目的明确,态度明确。

工作依旧很忙。每年都有人跳槽,有新人进来,像器官的新陈代谢,她还在她的岗位上。单位那些干不完的活差不多已排到她退休的年纪,一眼望不到头,想想真可怕。唯一的好处是分散了她的注意力。所幸生活中有大橘猫总督陪伴,那些黑夜的枯寂不至于太折磨人。总督在一天天老去,她看得出来,但她暂时不愿去想没有总督的日子会怎样。总会有办法的,她想。她甚至买了本烹饪书,学会做几道菜肴,并非为了向旁人炫耀,做菜就像在温习什么。你看,这是时间的魔力,不知不觉她又被生活卷回来。今年她三十三岁了,她对活过的日子没什么可说的。日子里总有些意外要让人去承受。这座城市,此时此刻,每一刻,都有无数意外在无数人身上发生,谁能躲得过?她必须踏实地按自己的方式活下去。

中途她给小车加油,加满整整一箱。去超市给父母买了牛奶、水果和休闲零食。绿化处的人在修剪树木,好让它们正确地向上生长,不妨碍路标和周围建筑。锯下的杂枝堆满路的两侧,她得小心驾驶,以免车轮被缠住。从某方面来说,她从不会逾越秩序,父母打小就这么教她。她爱他们。阳光源源不断地输送着热量,她把车停好。

来到三楼,把一堆买的东西搁到地上,她甩甩手。门自动开了。

“我听到了你的脚步声,快进来吧。”她爸爸边说着话边弯腰抱起总督,“多好的猫,但是总督先生,你得锻炼了。”

妈妈闻讯从厨房过来,略显臃肿的身子这会儿格外轻盈,她的笑也比平常灿烂。“是我们的寿星驾到了?时间刚刚好,我再炒一个菜就开席。”

“哦,对了,今天我和你妈还请了一位客人。”

爸爸拙笨地往后一让。马芬看见那高个子男人毕恭毕敬站在妈妈身边,拘谨地微笑着。银灰色西服笔挺,套住他颀长的身体。他身后的餐桌上,所有菜都冒着热气。记忆迅速回流,某座仓库的门被推开,一些已逝的画面闪现。她终于把一个名字和男人的脸对上了。她记得他,他是她的中学同学。去年她听说他离婚了。

“快进来呀,坐下慢慢聊。”妈妈说道。

与此同时,大橘猫总督猛地挣脱爸爸的怀抱,一跃而下。在大伙儿的注视中,它踱着方步走到她的同学跟前,低头嗅嗅,然后坐在光滑的地砖上,抬起圆滚滚的脑袋。它琥珀色的眼光含着温柔,像看到了很久以前的事物。

徐立峰,男,70后。江苏无锡人。曾在《钟山》《雨花》《广西文学》等刊物发表过短篇小说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