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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22年第3期|徐衎:你好,丰饶(节选)
来源:《广州文艺》2022年第3期 | 徐衎  2022年04月28日08:36

这次出游,你后来在文章中写过好多次,也可能经过了加工,有些走样,但你确定当时的你既不欢喜,也不悲伤,只有一种放任自流的麻木。你比你钟爱的作家所写的《十八岁出门远行》晚了一年,母亲希望同行,你故作轻松地让她放轻松,散心而已,不是上战场,更不是上考场。母亲给你在旅行社报了个团,答应只送你到车站,最后掏空她为自己整理的旅行箱,悉数转移到你的背包里。

大巴坐满了放暑假的学生,叽叽喳喳,憧憬无休无止。你戴上耳塞,摆出拒人千里的姿态。实际上,耳塞里没有一点声音。车子开动,尾部震颤得厉害,你再次庆幸一个人出行,假如母亲在,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铁青着脸从旅行袋里翻出一只塑料袋,紧张兮兮地兜住下巴,时刻准备着。

去年夏天,母亲带你投奔一个远房阿舅,只因那里有一位数学名师。你上了一暑假的课时,作为陪读,母亲也落脚在阿舅家住满四十七天。去的路上,母亲晕车严重,呕得整个车厢都是酸臭。前座蹙眉,频频回头,露出嫌厌的目光。你故作镇定,假装没看见,心里叫苦连天,说出口的却是,舒服点了吗?要不要喝水——做给别人看的耐心和敬重。这种客套延续进阿舅家里,多年不联系,为补课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房远亲,也跟补课似的,三人客客气气地饮食起居:晨起道早安,饭前必感恩“好香”“好好吃”,出门更不忘叮嘱“早点回来啊,路上小心”。这种僵硬的和气几十天如一日,直到被你打破。事因你翘课半天,补习老师来电才穿帮,母亲不管不顾发作起来,下手就是两巴掌。你顶嘴,眼见又是一通打,阿舅这才出手,拦下一劫。那些不必要的礼节随之告一段落,你窃喜,觉得是因祸得福,从此作风一变,出门就走人,餐桌上只顾埋头猛吃,不再费尽心思地没话找话,察言观色。补习结束,阿舅特地请了半天假来送行,除了“一路顺风”之类的,其实也说不出更多名堂,一如寄居的日子里,三个人除了那些客客气气的“废话”之外,不曾再深入地聊过什么。阿舅下了班就钻进自己房间玩电脑,母亲当是工作忙,最多念叨一句:“工作辛苦哦,注意身体。”只有你通过键盘、鼠标声,判定阿舅是在打游戏。你和母亲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早点睡”“明天早点起”“功课仔细”,你心烦,嘴上却诺诺答应,不敢再有半点忤逆。家丑不可外扬,你打心眼里没把阿舅当作自家人来亲近……

大巴开了一个半小时,停在一家老旧的酒店门口。你随人流下车,日头暴烈,眼前一黑,险些站不稳。有时你自我怀疑贫血,可上网搜索,又不太吻合,也没告诉母亲,得过且过到现在。

酒店大床房已被坐前排的人抢光,只剩标间,你这才注意到,和你拼房的那位也是孑然一人。打了个生硬的招呼,你笔直躺到了靠近门的床上,仍装模作样戴着耳塞,却留意听他在卫生间里的动静,挤洗手液、搓手、梳头、拧毛巾,然后焕然一新地立在床尾自报家门,他是一名美院的艺术生。

导游电话通知上大堂集合。你洗了把脸,顺便把盥洗台上的一次性洗漱用品分成两堆,仓促中也不忘划清界限。前排女生中途开始晕车,导游刚递上一只纸袋,车厢里立即响起哇啦哇啦的哕声,熟悉的场景,油然生出同情心。原来真心诚意同情一个人是如此直接又简单,只因这人与你不相干。

你调整了一下耳塞的位置,做出沉醉其中的样子,冷酷到底。不料他凑过来,热络地挨着你右侧坐下,主动取过你右耳上的耳塞。你的小把戏猝不及防被拆穿。他戴上耳塞,冲你笑笑,怡然自得的样子。你从惊惶中平复,感激他没有大惊小怪。这些年,你不见长进,始终只守不攻,视被动为安全,也因此,许多人碰壁过一次后扭头就走,只有极少数人,有恒心毁弃你故弄玄虚铸就的心防。你和邻座从容分享着无中生有的“音乐”,身体里跳腾着的,不再是一颗红色石头。

大巴车临时加油,你跑进加油站便利店买了一瓶矿泉水,想了想,又多拿了一瓶。上过江大桥,车窗外江面辽阔。他告诉你,很久没见过大江了,在西北写生半年,黄河也只在去往敦煌的路上一瞥而过。他掏出一个小本子,翻到一页,对你朗诵起来:列车正经过黄河/我正在厕所小便/我深知这不该/我/应该坐在窗前/或站在车门旁边/左手叉腰/右手作眉檐/眺望/像个伟人/至少像个诗人/想点河上的事情/或历史的陈账/那时人们都在眺望/我在厕所里/时间很长/现在这时间属于我/我等了一天一夜/只一泡尿功夫/黄河已经流远。你脱口而出,《车过黄河》,伊沙的诗。他说,敦煌当地一个青年诗人送他的,过去半年在敦煌过得相当充实,沿张大千临摹壁画的线路再临摹,也入乡随俗迎接浴佛节,还有月牙泉要枯不枯的样子真是让人着急又相信神迹。春天沙尘暴打在房间玻璃窗上,可以丁零当啷响一夜。最后一天办了个篝火欢送大会,当地学校的老师们唱《宁夏花儿》,每个人都可以唱上很长很长的一段,听不懂,却莫名其妙流眼泪。一个自称诗人的年轻人写给他这首诗,他在速记本上又誊抄了一遍,然后期待回程可以一睹母亲河,不想,航班从敦煌掠过兰州,直飞北京。

你安慰他,来日方长。他脱口而出,下次我们一起去看黄河。你想起高考志愿,西北也是选择之一。他继续和你说千佛洞里的造像,你却走神,思绪回到那一个个永远睡不醒的大年初一的早上。母亲除夕夜就定好闹钟,准时准点一早把你叫醒。你挣扎着爬起来,母亲早已穿戴齐整,身份证、市民卡一样一样放进坤包。乘28路车到达植物园,再换乘7路过两站,下车、买门票、检票、焚香、参拜。头香是铁定没有了,母亲也不气馁,虔心跪倒在大雄宝殿的蒲包上,几个做早课的年轻和尚,面无表情地看一眼你们。你对照母亲的样子,有样学样,念念有词,都是迫在眉睫的现实诉求:身体健康,新年发财,考进年级前十,上985大学,母亲改嫁成功……古寺古树参天,严寒里葱茏依旧,放生池里的鱼龟悠游自得,到底是风水宝地。入口处“咫尺西天”四个大字总引你暗笑,每年来回一趟西天,未登极乐不取真经,只求佛祖保佑保佑再保佑,可终没能挽留嗜赌的父亲,没能提升母亲的年终奖,而你正忐忑,期末考跌出十名外,该如何蒙骗过关。你自我安慰下一回一定会考好的,下一回考好就好了。殊不知,人生有太多个“下一回”,你说的是哪一个?

大巴过了桥,窗外恢复惯常的街景,面色冷淡的本地人和面有倦色的游客混在一起。车子停在了一个玉石加工场。出发前你在论坛上看过不下十个“教训帖”,所以注定要让极力怂恿大伙购买的导游失望了。倒是他,饶有兴趣地挨个柜台细看,不时问店员两句,你跟着凑热闹,玉莲花、玉如意、玉貔貅、玉饕餮,直到看见一指观音。

在你很小的时候,外婆就给你戴过一枚,滑溜溜的一指观音贴心口,起初冰凉,很快就暖热温润起来,似与血肉相融,竟浑然不觉了。小小年纪的你还算识货,认定是一件宝贝。大一点懂事了,母亲讲起外婆跑单帮的往事,外公病故后,外婆去了趟新疆,凑了一万块人民币买回来一枚和田玉雕的一指观音,转手卖给上海友谊商店,净赚五千差价,有眼光又有魄力。从此外婆一个人新疆、上海两地跑,在新疆就守着雕刻一指观音的扬州师傅,有多少就要多少。这一指观音举国上下就数扬州师傅雕工最佳,扬州师傅出活慢,一星期至多制成一枚,外婆前后统共买过四十枚,销路除友谊商店,还有涉外饭店,出口给老外和港澳台同胞,自己留了三枚,一枚自戴,另外的分别给了母亲和你。外婆后来投资失利,半生积蓄尽数蚀本,又逢母亲婚变,外婆归罪于自身,忏悔赚了不义之财,才落得女儿跟她一样孤寡命,倒卖什么不好,倒卖观音!

你对这番自责再熟悉不过了,每年大年初二到外婆家拜年总要听上一遍的。母亲和你都不说话。本就是一笔糊涂账,何必再去翻?外婆老泪纵横盯着你看,再开口已是展望未来的豁达,不说了,不说了,反正蕊生将来考好大学,接我去住大房子。你不说话。怎么可能不说了?下一个春节必定还要重温的。小小的观音坠在你的脖颈上,千斤重……

出了玉石加工场,时近傍晚,按照行程,晚上要去参观一个名人故居,你们向导游申请脱离大部队,然后脱鞋奔向海滩,浪头时大时小,筑造沙堡的小女孩忧心忡忡。他不知从哪儿搞来两罐啤酒,cheers!有一瞬,你觉得周身轻盈,海风、海浪、海景轻飘飘托举着你。

父亲离开后,你就剔除了侥幸心理,接受生活瓷实滞重的一面,并认为生活向来如此。周围人对你的评价也多是:务实、脚踏实地。高中题海战术三年,未有怨言,你认定成功之路理当如此。轻轻松松怎能成功?这是母亲从小灌输的教诲。母子相依为命,小至换灯泡也没有捷径可走,十二岁的你摇摇晃晃登上饭桌上的椅子,终于接替了母亲。盈盈一握的灯泡在手中亮起来,你俯视扶着桌椅的母亲,大片阴影打在她脸上,看不出表情,但你喜欢这种感觉,凭一己之力好像就能得到光明。

母亲与你都是理性又清醒的人,剔除了侥幸,也剔除了插科打诨其乐融融的可能。你想到此行的出发前夜,仍心有余悸。母亲整理了两大包行李,酒精、防晒霜、藿香正气水、保温杯、饭盆、调羹、牙签……总之信不过出门在外的一切。母亲爱看民生节目,各种天灾人祸,权当反面教材,警钟长鸣。你受不了母亲絮叨,差一点就顺了她的心,同时惊觉她的知识面之深广,一个连海都没见过的妇人谈起海产居然头头是道,事后一想,全拜那台电视机所赐。和电视同步的生活格局,算大还是小呢……

夜色浸染,海面变得黑黝黝的。他捏掉啤酒罐,仰面躺倒,懒洋洋的声音故意拖得老长,学美术纯属阴差阳错,三个志愿,万万没想到中了最后一个,当时觉得倒霉透顶,第一学期几乎天天在石膏室里练素描,打基础,第二学期情况突然好转,突然就喜欢上了这种自虐般的自暴自弃的感觉,沮丧又不甘,失望里蕴藏希望。他偏好描绘日常事物,特别喜欢收藏在苏黎世的凡·高的《岩石和橡树》。你问他,那幅画画了什么。他回答,岩石和橡树。说完两个人都笑起来。你听他语调明快侃侃而谈,一边想象他在石膏堆里苦练的孤影,再看他微醺的脸上,两颗眼睛灼灼如炭。海上生明月。他突然问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你故作轻松地脱口而出,高考完了,在家无聊。你看见他欲言又止的表情,心里又涌起一股感激。

怎么一个人出来?毕业旅行不是应该和同学一起吗?这个他没再追问的问题开始在睡前搅扰着你。平日里你虽不耐烦累赘般的母亲,但母与子的出行阵容让你感到心安。所以在校期间,无论再怎么沉浸自我世界,你还是牢牢抓住了一两个好友,下课、出操、食堂吃饭不至于形单影只,落人话柄。勉强维持了三年,毕业以后很自然地断了联系。偶尔翻到通讯录,也不晓得他们换号了没有,几次想要删掉清空,可又担心万一他们来电,显示一串陌生号码,自己不明就里回应,哪位?于人于己都尴尬。你是最受不了尴尬的,所以宁愿忍受别扭。

母亲想叫几个同学来参加你的十八岁生日,看了你的通讯录觉得不可思议,你怎么有那么多同学啊?你笑笑,拿回手机,关机。三年下来,包括文理分班前的理科班,你存下的手机号竟也有一百多个,营造出了一种虚假的繁荣。其实母亲也只是说说而已,你们都明白,五十平方米的房子实在是容不下几个来客,没有地毯、一次性鞋套,饭桌上也没有公筷,再怎么操持也是寒碜。而你也庆幸有这个上不了台面的家,真要你拨电话叫上一帮朋友来庆生,你心里还真是没底。十八岁生日,顾及母亲的糖尿病,没买蛋糕,母亲做了两碗长寿面,又从五星级宾馆叫了一包肘子外卖,然后你就真的十八岁了……

酒店冷气开得太足,你们都被冻醒,手机显示凌晨两点四十五分。一时半会儿睡不着,黑暗中他向你袒露隐忧,对画画越来越沉迷,可以一个人在画室待一整天,如果人可以不睡觉,再加一整夜。其他同学草草做完了毕业设计,都忙着找工作,准备公务员考试,他却泡在画室继续琢磨色块、线条,摆弄石膏,不合时宜极啦。有时自我感觉强大,可以忍受那么长时间的孤独还不觉得孤独。有时候又觉得自己脆弱,不堪一击,无法调和适应环境。即便不画画,也习惯抱着画板,好像一面屏障隔开人群。当然了,画板不像耳塞那么容易穿帮。哈哈,你尴尬地干笑两声,然后放声大笑。

……

(选读,全文刊发于《广州文艺》2022年第3期)

【作者简介:徐衎,南开大学2011级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四届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小说见《人民文学》《收获》《十月》《花城》《西湖》《上海文学》《青年文学》《小说月报》等,获第八届“西湖·中国新锐文学奖”、第五届“人民文学·紫金之星”短篇小说佳作奖等。2020年入选首批浙江省宣传思想文化青年英才,2021年出版有小说集《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