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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2年第1期|杨献平:盛夏的沙漠,秋天的沙漠
来源:《雨花》2022年第1期 | 杨献平  2022年03月18日08:58

几乎每天傍晚,我都要到附近的戈壁沙漠去。不怀任何目的。斯时,夕阳正浓,从营区出来,脚步落在干硬的戈壁上,大地的滚烫透过脚底,向着周身蔓延。尽管燥热,但这似乎是生命力强悍的表现。沙漠戈壁表面无物,荒凉千里,可内里蓬勃、丰满和妖娆。这种蓬勃和妖娆,一方面来自自身的深厚与广阔,另一方面则源于宇宙,尤其是天空(星辰与日月)的赋予。只有在如此的环境当中,人才会懂得,无论大地和天空多么遥远,本质上却是一体的。人和其他万物也在其中。

落日的光辉总是会呈现出一种绝对的,甚至极致的末日景象。那么强大的光芒,杀戮一般地覆盖和冲洗大地,辉煌而又惨烈。觉得累的时候,一个人坐在烫如文火的沙子上,可以感觉到大地连接身心的细致而又婉约的力量。它深刻,又不动声色;温婉,又富有耐心。

我常常这样,孤零零地,深入沙漠戈壁,把自己也当成浩大之地的一部分。

这种感觉,悲怆而又神奇。

远望戈壁,平阔、黝黑,站在那里,才真切地感觉到地球真的是圆的,不论朝哪一个方向走,走多久,趔趄或者豪健,最终都会折回起点。这似乎是宿命。要是下了雨,骆驼刺上就会少一些灰土。沙漠之中的事物都是相辅相成的,这一点,与其他地方没有区别。枝干扭曲龟裂的沙枣树也满身绿叶,再大的风,也听不到它们相互击打的声音。那些灰白的叶子紧密相连,相互摩挲,但绝不彼此嫌弃。它们始终和谐相处,在生长和生存当中,既互相干扰又乐于合作。

天色持续转暗,树林在密集的白沙上制造出的夸张阴影,也在不经意之间由淡变浓,渐渐虚无;蜥蜴、蚂蚁和黑甲虫不知疲倦地奔蹿或者挪动。连续的风,把远方的沙子不断堆在树根、草根上,形成大小不一的沙丘。有一些沙鸡、野兔在里面隐藏。还有一些死难者的骨头,横在流沙上。每一次看到,我都觉得,它们是肉体的遗物,也是生灵们存在过的证据。

清风吹来,土腥味浓郁得让人咳嗽。星辰出现,在头顶,如同悬空戴着的晶亮冠冕,令人的灵魂也跟着熠熠生辉。索性躺下来,我觉得,整个天空就好像垂在鼻尖上,压在睫毛上,甚至呼吸也是蓝色的。大地无人,万里空旷,我是唯一的,大地如此浩大,它是我一个人的疆场。这疆场极其干净和静寂,容身其中,我觉得自己存在又不存在,微小又庞大,具体又凌乱。

这当然是在夏季的傍晚,离开本来就稀疏的人群,在戈壁上,一个人行走,像一匹孤狼,或者风中的石头,自己把自己流放。长时间和戈壁夕阳乃至石子草木一起,我获得了一种无尽的宁静和空旷。

可这种境界注定不会长久。通常,当我站起身来,夏天就甩手而去,秋季凛冽来到。戈壁沙漠内外,尘土飞扬,无时无刻,又无孔不入。更多更大的暴风从沙漠戈壁深处来,也从地狱甚至天堂来。树叶就被风成批地扯下来,落在杂草上、野地里、营区的各个角落里,那种干枯,仿佛烧焦的梦境,散发着宿命般的悲伤意味。某一日清晨出门,忽然冷风如刀,割人脸颊。随风跃上路面的少许沙土黄黄的,成条状,蛇一样地快速游弋。少有的草和枯叶在水泥路面上亡灵一般滑翔。脱尽繁华的杨树林当中,成群的乌鸦制造出频繁聚合离分的斑驳阴影。

我的行迹简单而固定,从宿舍到办公室,再到饭堂,像一架机器,锈迹斑斑,却不得不正常运转。土拨鼠和小跳鼠也都由户外转向室内,用人类的建筑将自己遮挡在寒风之外,把戈壁及其一切都扔在原地。干冷而枯燥的夜晚,风在窗玻璃上不断冻伤舌头,飞行的沙子被坚硬的墙壁还击得粉身碎骨。我只能看书,或者看电视、喝酒,然后躺下,关灯,在黑暗中被风声摇晃。

风暴是一种掠夺和摧毁,尤其春秋两季,无际的沙漠,俨然是它们排兵布阵与两厢厮杀的战场。它们让人猝不及防,在空荡的大地上,携带大批的沙尘,箭矢一般地对所有直立的事物进行杀伐。有时会将骆驼刺连根拔起。还有一些树及其枝条被折断,吱呀裂开和轰然落地之声,在黑夜格外突兀。土腥味浓郁,对所有的生命来说,那是一种无可规避的封堵。满屋子都是土。窗台上躺着一些洁净的沙子,堆满碎了的黄尘,走廊面目全非。就连灯箱、旗帜及某些建筑物,也遭到了强力袭击和非法涂改。

唯有盛夏,风暴才会被自然之手牢牢关死。

火焰腾起。傍晚的房间被夕阳烧成蒸笼,尽管风没有停歇,但热度丝毫不减。很多战友在操场或林荫道上散步聊天,身边是正在开花的红柳树丛,它们强大、茂盛,泛红的皮肤像在渗血。红柳叶子细碎、略长、娇小。老兵说,古代的兵士用这种灌木枝条做箭杆,再套上铁头和羊骨,就是著名的飞鸣镝了。由此,我总是想到匈奴民族,他们是巴丹吉林沙漠乃至周边广大地区的真正驻牧者,他们的鸣镝和马蹄横穿蒙古高原和整个西域,驱逐月氏,马踏东胡,并在白登山围困刘邦二十万大军,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以其不可一世的武功与战力,迫使西汉纳贡和亲……而现在,红柳树丛常见,匈奴却真成了比沙漠还深的消逝者。

有一段时间,我经常到戈壁之外的另一个营区,看望一个同乡战友。多数也是傍晚,从祁连山斜射而来的夕阳在大红与大黑的戈壁之上,营造出凝重与辉煌的氛围。唐代李华《吊古战场文》说:“浩浩乎,平沙无垠,夐不见人。河水萦带,群山纠纷。黯兮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铤亡群。”

如此壮貌,令人心生悲切与苍凉,生命的惨烈撞击与收割,死亡之凶猛与猝然。战争之于人的伤害,是人的罪恶,也是人类古来无法摆脱的命运之一种。大致因为这样的想法,每次在戈壁沙漠上行走,我的脚步都不够从容,同时还很重。轻的是心,重的也是心。这戈壁之下,肯定有很多的尸骨、灵魂、旗帜和冷兵器。我的脚步也一定一步步地踩疼了蛰伏千年的灵魂,它们是匈奴的,还有乌孙和大月氏的,当然还有西夏与蒙古的。

战友所在的连队营房后面,也是戈壁沙漠。在巴丹吉林沙漠,以荒凉浩瀚为背景,是戈壁大漠边缘每一个人的宿命。有一次,我去找他叙旧,也是傍晚,为了不打搅同宿舍的其他战友,我和他就到营房一边的小杨树林里坐下来聊天,说一些自己和他人的事情,还有各自的梦想和打算。不知不觉间,夜幕四面合拢,如同悄然渗透的敌军,将所有的颜色都置换成单一的黑。

我告辞,一个人沿着来路快步往回走。此时,夜关闭了很多声音,只有风。我的脚步声格外响亮,“嚓嚓”的声音,似乎是通过骨头发出并传到耳膜的。

一个人在沙漠当中走,只有来路,没有去处。尤其在黑夜,每一处都可能是陷阱,一不小心,就会被虚土沙坑石头一样整个吞噬。相对于浩大的世界和纷纭的众生,一个人在与不在,其实一点都不重要。唯有沉寂的沙漠,才可能觉察出一个人的肉身温度。还有那些在这里消失的人和动物的灵魂,对同类,它们会觉得亲切,还是会一如既往地沉睡,将一切外来之物作为一种冒犯与打搅呢?

任何一处都是有生命的,只是有些隐匿着,不被看见。冷寂之处有些东西也可能最繁华、最密集,比如历史,比如自然的种种存在,不论隆重还是卑微,它们都与我们同在。如沙漠戈壁当中的骆驼刺、马兰花、芨芨草、梭梭、沙枣树,以及残存的胡杨树等。

大地无限神秘,也有无限蕴藏。

多年之前,这里有不少苦修的喇嘛,他们选择荒僻与艰绝之地,以肉体的磨难促使内心顿悟或抵达某种境界。还有一些学者,如多次从这里走过,并所获不菲的伯希和、贝格曼、斯文·赫定、科兹洛夫等,他们于西北考察,几乎每个人都有新的发现,在学术上卓有成就。据说,在阿拉善高原,斯文·赫定不仅在额济纳建立了一座气象站,还发现了名动一时的居延汉简。但斯文·赫定、科兹洛夫等人,却将上万枚的居延汉简与西夏遗物运到了他们的国家。

由此可以说,沙漠并不荒凉,除了居延汉简、西夏文物和回纥公主城等历史遗存之外,还有古老的蜥蜴、四脚蛇、红蜘蛛、红狐、双峰驼、发菜……更多的是隐藏于民间及砂砾之中的传奇故事。比如,我听说过的人和红狐的爱情故事;在风暴中消失的人数十年后又颜面如初地回到村里;某一王朝贬官逐臣的后代忽然又举家迁回故乡;某一当地女子与军营里的男子婚配后远去他乡的种种际遇……无论是带有一定传奇性质的,还是现实的,其实都富有意味,它们与繁闹之地的人群的故事别无二致,只是多了一些荒凉感。

回到单位,洗澡,晚点名,躺在干热的房间,浑身发热,仿佛有火焰从肉身之内向外流泻,似乎还带着咝咝的气息。辗转数次,床铺一片濡湿。直到凌晨,才可以听到咫尺之外的鼾声在楼后的榆树灌木丛中打滑。洗漱间缓慢坠落的水滴似乎是一种试探性的敲击。我看着窗外的天空,星辰闪烁,感觉就像是夏天躺在故乡的水泥房顶上,万物漆黑,唯有天空明亮。后半夜,风逐渐变凉,树叶发出群体性的摩擦声,夜虫嘶鸣,从四面八方,不间断地将人间的睡眠包裹其中。

某一日,我再次背起行李,提着包,到另外一个单位报到。这里是机关所在地,还有家属区。住的楼是苏式的,两层,里面住了一群人。干部在二楼,战士在一楼。我整理好床铺,很早就睡了。

第二天,我去饭堂,再去办公室,打开门,书籍、烟灰缸、挂图及各种规章制度,给人一种森然的凌乱之感。我找到扫把,从最后一排开始扫,然后到公用的水房冲洗了拖把,一阵劳作之后,房间里便腾起连绵的热。

待我汗流浃背地坐下来,他们就陆陆续续地进门了。

坐在靠窗的位置,我看到大片的阳光,还有几座同样的办公楼。巷道里,放满了色彩斑斓的自行车。有一些高跟鞋,时不时地在光滑的水泥台阶上敲打,咯噔咯噔地,响亮得让人内心绮丽,涟漪荡漾。

傍晚散步,我和四川籍战友李秀强一起,沿着办公楼前的小马路,一直向北走。很多人在操场上打球,或者三五成群散步聊天;还有的,坐在树荫下,很开心的样子。这其中,最惹眼的该是那些漂亮的女干部了,她们换下制服,穿着裙子或者单薄的衣裳,蝴蝶一样飞。我侧脸看,李秀强也看,所有看到的人都看,甚至连窗户也在看。李秀强咽了一口唾沫说,中间那个漂亮。我说,都不怎么好看。李秀强说,你小子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然后嘿嘿地笑。我没否认。楼房的尽头,是一道围墙。一株起码有一百年树龄的沙枣树,庞大的冠盖覆盖了围墙内外一大片土地。

再向外是菜地。一个单位一片,种植了一些蔬菜,如大葱、胡萝卜、白菜、香菜、西葫芦、番茄、青椒、茄子,还有南瓜、豆角、苦瓜。走进去,鼻孔立即被湿气围堵,身体一片清凉。

李秀强说,新兵连时和咱俩一个班的安平就在旁边一个连队的菜地。

听到安平这个名字,我脑子里出现一个长着一字眉、大嘴巴、脸膛宽阔、身材矮胖的人的模样。穿过一道用沙枣树枝扎成的围墙,踩着湿泥,我们走到一座红砖房屋前。李秀强用四川普通话高喊安平的名字,好久都没人答应。我摘了一根刚刚成型的黄瓜,扭开水龙头,简单洗了洗。两个人嚼得满嘴绿沫,直说解渴、好吃透了,忽听背后一声大喊,急忙扭头,看到一个身穿陈旧黄军衣,戴着一顶黑草帽的人从菜地栅栏处冒了出来。

他就是安平。他说,这地方,从前是一片绿洲,水草丰美,到处都是牛羊和牧人,还有成片的树木及各类灌木。现在是人居之地,很多植被仍旧在人造的钢铁水泥之外被保全。在蔬菜茂盛的季节,这里空气湿润,树木环抱,青蛙和夜虫很多,就连鸟雀也喜欢在菜地四周筑巢。

三个人坐在小砖房门前的木凳子上,回忆在新兵连的事情,如某某战友咋样,做过哪些可笑的事儿。猜测三班长和五班长的对象到底谈着还是吹了,说连长和指导员两个人的共同点和不同处,如此等等。因为人少,没有顾忌,不怕说错话,气氛热烈。我想,这种场景是尽可以放松的,也是尽可以把内心的想法毫无保留地说出。直到虫子们也喊叫得有气无力了,我们才恋恋不舍地告辞,各自回到宿舍。晚点名,洗漱,沉沉一夜后,又是新的一天。操练之声惊飞鸟雀,就连路面和墙壁上,也都是回声。

第二天傍晚,我和李秀强再次去到安平所在的菜地。坐在一棵沙枣树下,从不远处的小卖部买了一扎啤酒,三个人就着黄瓜、青辣椒,边喝边说。李秀强说他来当兵之前,家里给他介绍了对象。还说,他对象长得很好看,临来的那天晚上,他们亲嘴了,觉得有味道。安平说,有一个女同学托人给他送了一条围巾,可到年底,她立马就成了村主任的儿媳妇。

在巴丹吉林沙漠,军事之外,我最喜欢的事情,还是读书。读各种各样的书,书在沙漠军营之间,对于我的作用,是世界专门向一个人贴近,是历史和文明对一个人的恩典。我到图书馆借了伯特兰·罗素的《社会重建原则》和《自由之路》。坐在围墙根下,似懂非懂地读了半天,也想了半天。书中那些句子,有些懂,有些茫然。

单位组织游览,一群人,穿着新发的迷彩服,骑着七零八落的自行车,从安平所在菜地旁边的土道鱼贯而出。围墙的后面,是一家生意颇为火爆的砖厂。在这个年代,基建使得很多人从中获利,并完成了从贫苦到富裕甚至暴富的急速转变。日光下的砖厂,到处都是成堆的砖坯和红砖,做工的人在春日之下犹如黑炭。穿过去,就看到了河流。那是《尚书》中记载的弱水河,据说大禹也曾经治理过这条河流(《史记·夏本纪》中载,“弱水既西,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但弱水河的河道很宽,水很小,站在高处看,似乎是某一庞大陶器上的几道细线。

对岸是一色光山秃岭。村庄在河畔坐落,把车子放在一户人家院子里,几个人向山上进发。山顶上,有一座至今完好的烽燧。大致是西汉路博德主持修建的,十里一座,沿着弱水河,一直到现在的额济纳旗。再向西,与阳关、玉门关,甚至高昌故城和罗布泊等处的烽燧相连。

烽燧高大得超乎想象,绝不是在远处看到的那一座小土包。沿着旁边的墙壁爬上去才发现,四边有垛口。刚爬上烽顶,就听到了如雷的风吼,在耳边激荡如鼓。戈壁平阔万里。弱水河蜿蜒于戈壁之间,一边是绿洲,一边是荒漠。远处的汉代遗址肩水金关、大湾城及黑城遗址也都沿着河流一字排开。更远处的戈壁上,散漫着若干峰红色的双峰驼。

在冷兵器年代,这里是重要的军事关隘,从戎的军士,写诗的过客,朝圣的僧侣,满载的商贾,都从这里路过,就像沙子一样,又分赴各方。公元前97年,李陵带着他的五千荆楚子弟,沿着弱水河出发,深入漠北地区寻击匈奴主力,最终在阿尔泰山中段一带,遭受匈奴单于的重兵围困,激战七昼夜,“杀伤过当”,副将韩延年等大部将士战死,仅余下四百多人,李陵被俘后,自此流落塞外,成为“千古第一伤心人”。

我抓住其中一座尚完好的垛口,站直身子,朝北边的大漠眺望。烟尘苍茫之处,云高天低,荒草之下,粗砂匍匐。

这一些巍峨建筑,其实是用芦苇、模板和黄泥夯筑而成的,从西汉至今,已经存在两千一百年了,仍旧坚固伟岸。自然之物始终比人持久。历朝守卫者或终老边关,或返回故里,或早已在古边塞诗中成为“无定河边骨”及“春闺梦里人”了。

巴丹吉林沙漠在时间当中所经历、承接与流转的,比典籍记载的都要多和深厚。

骑着车子上路,便道都是土,犹如面粉,我们满面尘灰。到国光村外围,遇到一位老人,他指着北边的一座小山说,那儿有个土洞子,里面有壁画。几个人奔过去看,土洞子仍在,而里面的壁画只剩下几个残片,依稀可以看出,和彭祖有关,壁画所表现的,也是他御女养生之内容。我们大呼可惜。傍晚,我们从另一条道路返回,横跨弱水河时,遇到一股足有两丈宽的大水,男人们脱鞋蹚水而过。水质冰冷,刚一进入,就直入骨髓,尔后蔓延全身,刺骨的疼。

到双城乡(现航天镇)政府所在地,已是傍晚,田野和村庄之上,光晕浓重。骑着车子在马路上并行,影子始终在我们前面靠左的地方,一笔一画地重复身体的动作。村庄被长着棉花、玉米和小麦的田地围拢;一些孩子在路边水渠嬉闹。村庄和村庄之间,总是有大片的荒滩。稀疏的马匹在海子边上低头吃草,时不时打几个响亮的喷嚏,用短尾巴驱赶不断围拢的虻蝇。

巴丹吉林沙漠的夏天极少有大的风暴,只有满地的植被,虽然有些零散,可再没有什么比在荒芜中不断遇到绿洲更美好的事情了。长满马莲和芨芨草的荒滩,鸟雀和蝴蝶,牲畜和人,是一种远古游牧场景的遗存或情境再现。李广杏、李广桃、葡萄、大枣、苹果梨等水果也在不断成长和成熟。

有一次,阵雨骤停,夕阳普照,我恰好路过一片麦地,麦子和周边的草,真配得上崭新如洗一词。乌云迅速消散之后,外蒙上空的云朵如马队,如山峰,如雄狮,如军团,如猛士。我一阵惊叹,张着嘴巴,自行车摔倒在地,还浑然不觉。低头时,有几只白色的蝴蝶,在摇着雨露的草尖和麦芒上落落飞飞。

数年过去了,同年的同乡战友大部分退伍了,离开了巴丹吉林沙漠,我和少数的几个虽然还在,但分散在不同的单位。李秀强退伍回去之后,还给我写了几封信,说他在县政府找了开车的工作,家里又给介绍了对象,正在谈。安平在老家开了一个家具专卖店,买了一台客货车,每天往四里八乡送家具。因为大多数战友的离开,热闹消失了,老乡和战友间的你来我往,谈天说地,无拘无束,也变得非常奢侈。大多数时间都是我一个人,最奢侈的似乎是在睡不着的夜晚,和同事到新修的人工湖边坐坐,说一些子虚乌有甚至异常现实的话。

人工湖一侧,堆砌了几座假山,植满红柳。背后的荒滩上,长着大片的沙枣树,有的老而不朽,有的从根部生出新枝,已经独立成木。散步到那里,芦苇丛中忽地飞出一只野鸭,惊走的野兔一眨眼就闪没在厚实的芨芨草丛里。

我说我想在这里建一座房子,在树林一边开一片田地……可惜,单位不允许个人在营区自行建房。再后来,遇到不开心的事情,或者想静静了,我就一个人去那里,在厚厚的茅草上坐坐,喝一听啤酒,抽几支香烟。把心情打乱,再一一捡起来。有时候朝着沙枣树林大喊几声之外,还会在草地上跺着脚猛走几圈。

还有些周末,我睡到日上三竿,吃点东西,拿一本书,去那里看,看到日落,天黑了才回来。几年下来,我在那里看了《环境的思想》《巴黎圣母院》《代价论》《忏悔录》《通往奴役之路》和《毛泽东传》(罗斯·特里尔著)《红与黑》《思想录》《战争与和平》《百年孤独》等书籍。在那里,除了草木和鸟雀,时不时跑过来的脏羊,以及远处的车鸣和近处的人声,一切都是安静的。太阳晒到了,就换个位置。冷了,就在阳光下晒晒。困了,就躺在青草上假寐一会儿。在巴丹吉林沙漠,有这样的安静去处,也是一种安慰。在一个集体当中,个人是需要一种持久而随意的安静空间的。

几年后,我又到另外一个单位任职。那是最远的一个“点号”,距离机关和家属区所在地七十多公里。从空中看,像是海里的孤岛。从原单位乘车过去,至少得两个小时,沿途都是戈壁大漠,在其中行车,是一种凶险的漂浮——一台车,在大戈壁上,就像是一块不断滚动的石头,被车轮卷起的白色烟尘如影随形,犹如古代的狼烟,看起来气势雄壮,令人顿生豪气,但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

在那个营地,除了加班加点完成手头的工作之外,我也时常到营门外的戈壁去。有一次,我去了几公里之外的一座沙山。沙山之后,是更多的沙山,它们构成了汹涌的巴丹吉林沙漠。

波纹状沙地表面坚硬,脚一踩,板结的表面就破裂开来,里面还是沙子,有点温热。再下陷一厘米,无论多么炎热的天气,里面都是凉的。从一边的沙谷顺坡滑下去,足有五百米。飞速下落的过程中,伴随着倾斜,有时候觉得自己就要沉入茫茫沙漠之中,再不会出来,而在眺望蓝空和远处的时候,又获得了一种从肉身到灵魂的快感。

向下的感觉是快意的,那过程,让人想到彻底的坠落和堕落。很多时候,单位组织拉练。旗帜后面是队伍,从沙山逶迤向东。戈壁之后是巴丹吉林沙漠的腹心,我体验到了一种瀚海行军的激越力量,这与我一个人在某些角落形成了鲜明比照。一个是集团奔腾、刚烈勇决,一个是个人对自然甚至某种境界的安享。

在军营,我觉得自己是一张不断拉圆的长弓,从身体到灵魂,一切都咯咯有声。这一时节的沙漠军营,不断有家属来队,原本的空寂与性别的单调仿佛一个梦境,触目所见,一切都是热闹的,广场和马路上彩裙飘飘,孩子们马驹子一样奔啸和嬉闹。绿地、花朵、树木成片。葡萄正在长大和成熟,青苍的苜蓿忽然老去,向日葵集体转动向阳的头颅。游乐场里有喷泉和灯光,女人们舞蹈,嘹亮的乐曲声把蚊虫惊得仓皇奔逃。到人工湖边,声音渐渐小了,鱼在水面制造幽静的气泡,蝙蝠冷不丁掠过头顶。大批的虫鸣在泥土和草丛中不断把嗓门调高。

营区以外,夜幕遮住戈壁,遮住弱水河和它养育的少数村庄。我看到,营区周围的草滩越来越少,房屋成群,人来车往。不知道从哪个地方迁徙来的异乡者,用各种各样的货品、手艺在沙漠边缘谋生。其间,有一些面孔不见了,另一些就会迅速补上来。有一些天天照面,在办公楼、马路、机房和设备上,熟悉得如同另一个自己。我们巴丹吉林沙漠的军营,就像一个自成系统的部落,或者就是一座沙漠间真实存在着的海市蜃楼。

某一天,落叶打在我额头的同时,也躺在了我的脚尖。我惊异,这时令还在夏天,叶子怎么就发黄并且提前归根了呢?后来我才知道,即使在春天和盛夏,也有一些叶子甚至树木提前阵亡。这使我感到莫名的悲伤:生和死,生发与腐朽,每时每刻都在进行,没有休止。自然本身具有一种神秘、自足的调适机制与力量,很多事物并非我们主观所想。在这个世界上,看似顺理成章的事情,往往包藏着一些令人错愕不已的绝望和忧伤。

沙漠中的树木花草本来稀少,且都不会大片存在。但是,秋天来到,植物们便整齐地颓废和沮丧起来,枯萎、衰落,这种肃杀,使我感受到了冥冥之中的律令,它严格、冷酷且果决。老子《道德经》中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这似乎是天地的本质,万物的伦理。老子在数千年前,已经看得如此透彻。思想的力量是可以超越时空的,也是最能与天地同在共生的。

气温骤然下降,虚空之中,一片冷凝和肃杀。夜里,需要盖好身体了。气候的神奇性就在于,它始终用一种无形而强大的力量使万物顺应与改变。又过了几天,早上出门,大批的落叶躺在了楼道里。这些整个夏天都在风中拍手,为日光和人群欢呼的绿色精灵们,忽然一下子衰老了,转眼之间,就奔赴了末日。

每次在路上或者树林里看着它们,我都不忍下脚,尽量从它们的缝隙间走过。在内心,我怕听到从脚下传来骨肉寸断的脆响。叶子们虽然失去了生命,可它们一定也是有尊严的。走到马路上,一夜之间脱离母体的落叶被风推送到路边的壕沟里,树木的根部及其荒草之中,凌乱无序,但似乎也充满着生而仓促的快意与宿命如注的悲伤。

到营区边缘,张目四望,天地合拢,大野空茫,迎面击来的风中不仅多了暴戾的气息,还携带了大批的细尘,肆无忌惮地漫天席卷,进入人和万物的口鼻和腹腔,也使得洁净和单纯再一次蒙尘。我暗自说,又一个秋天来了,这一年一度的收割,这满含象征和隐喻的名词和生命律令,总是这么庞大、决绝。对于人和大地上的事物来说,秋天是对时间过度“喧哗和热闹”的当头棒喝,也是对万事万物再一次的收拢与重造,更是全天候、无死角的警诫与教导。不过数天,昔日苍翠的绿洲就被营区外庞大的铁青色的戈壁和白色的沙漠兼并了,巴丹吉林沙漠再一次陷入天空寂寥、大地僵硬的孤独与苍茫之中。

悲秋之心贯穿了人类从古至今的情感和精神生活,而我却发现,靠近弱水河边的杨树和柳树有一些离经叛道的意味。它们的叶子总是落得迟一些,而且,都会在深秋之时突然由绿而黄再深红,犹如大片集中的红枫,灿灿夺目,可似乎又包含了一些诡异、异于寻常的意味,特别是靠近营盘水库的那几片树林,杨柳树叶子深红后,整个水库都受其感染,那在水中荡漾的红,犹如绝色布景,也像一场具有某种深度的盛宴。连树林周边的草滩、芦苇丛也是。只不过,芦苇的白头总是让我想起古代将士的盔缨,在杨柳树叶的映衬下,瞬间就有了悲壮之感。

夕阳灿烂之血从背后一点点撤退。抓住一株骆驼刺,摘几枚叶片,放在嘴里嚼,味道很苦。西风长驱,撼天动地,整个巴丹吉林沙漠再一次陷入天地荒寒的境界之中。至此,我才明白,不论夏天还是秋天,这是大自然的一种固定而又蕴意深刻与美好的动作。它们的每一次来临,深入和触动的,是人的内心和灵魂,轮回往复,无休无止。

【作者简介:杨献平,河北沙河人,中国作协会员。作品见于《天涯》《中国作家》《人民文学》等刊,出版散文集《沙漠里的细水微光》《生死故乡》《南太行纪事》及诗集《命中》等。现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