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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2年第3期|高嫣沁:金丝鸟
来源:《上海文学》2022年第3期 | 高嫣沁  2022年03月16日09:02

陆瑶瑶念小学的时候,东方明珠尚未竣工。耸入云天的水泥钢架俯瞰着脚下一大片绵延至黄浦江边的工地。

她每天都能听到许多次的咚、咣啷、轰隆隆……从隧道口传到自家弄堂里。工地被长长的尼龙布罩围着,她不知道这声音究竟由什么样的机器发出来的,只能去猜想,是某些很远、很大、很骇人的东西,震得家里养的小金鱼都死了。

奶奶把死鱼从缸里捞起来,凑近看。鱼眼浑浊,松软的肚皮上泛着青灰。她闻了闻说,是不是这水里有毒啊,以后自来水要放几天才能用,还是井水好。

陆瑶瑶爬上了阁楼。散发霉味的木头扶梯被奶奶用消毒水日日擦洗,摸起来有些黏腻。阁楼里悬着一只黄灯泡,照得空气也潮乎乎的,像封存着整个梅雨季。

翻找一通后,她听见爸爸在楼下喊,好走了!今天不是要去学校录节目吗?快点!

陆瑶瑶连忙手脚并用地爬下扶梯,把一个旧陶盆塞给了奶奶说,你帮我把金鱼埋了吧,我来不及了。

她把书包扔进自行车筐,钻进爸爸的手臂,迅速坐上了前杠。陆爸爸几乎从不走路,即使去外面拷酱油,也要骑车去,这样就看不出他的一条腿是有点瘸的。久而久之,他的自行车形成了一种由绞链、轱辘、刹车片和车铃组成的特定韵律。清晨的弄堂里挤满刷牙、淘米、晾衣服的邻居,但只要一听到这种声音,便会自动为他让出一条清晰的小径。

陆瑶瑶顶着一头乱发到了学校,直奔二楼音乐教室。刚一进门就杀出一个女人,把她按在椅子里。后脑勺被三两下地糊了一些硬硬的发胶,接着脸上又被粉扑、眉笔、腮红依次横扫,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睁开眼睛后,她看见那女人用三根涂着鲜红色指甲油的手指,捏住一根小小的金属管朝自己的嘴揩过来。来不及看清是什么颜色的膏体,只觉得有点干涩。女人做了个抿嘴唇的动作,假睫毛上下扇动,示意她效仿。

陆瑶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原本浅浅的五官像经过了显影,被刻意画得清晰。她站起来,发现旁边已经架好了摄影机,一个浑身烟味的男人在同几个老师说话,老师们喊他导演。她有些拘谨地避开大人们的视线,绕到摄影机后面,发现盛老师已经面对镜头端坐着了。她是个矮胖的中年女人,领口和袖口都露出油白的肉,梨形的小腿裹在丝袜里耷拉下来,皮鞋尖刚刚触及地面。明明是阴天,她的脸上却亮堂堂的。

盛老师身边有一把普通的黑色折叠椅,正敞开地等待着什么。陆瑶瑶浑身皮肤绷紧着朝它走去。此时化妆的女人又半路截胡,给她领口上别了一只“小蜜蜂”,让她试试声音。她以前只在歌星采访节目里见过这个东西。她低头对着那个黑色小圆点,发颤地说,喂。这时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鼓动着空荡荡的身躯,仿佛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

导演拎进来一台磁带录音机,放在摄影机旁边,和盛老师交换了一下眼神。盛老师眼睛发亮,身体前倾着,对陆瑶瑶说,不要紧张,晓得吧。她点头。盛老师又说,唱《燕燕说媒》那段,有数吧。她又点头。熟悉的《紫竹调》响起,陆瑶瑶默数着拍子,等两句过去后,她的声音才像缠绕的丝线般生长出来。

燕燕也许太鲁莽,有话对侬婶婶讲。我来做个媒,包侬称心肠,人才相配门户相当……

盛老师唱:

燕燕侬是个小姑娘,侬做媒人不像样……

唱到这儿要对视时,盛老师的眼睛更加明亮了,亮得有些不真实,让陆瑶瑶感到一丝惊恐。由于她几次都不由自主地移开视线,盛老师也只好略微侧一侧身子,挡在镜头前面,俗称借位,这样观众就看不出来两人视线没对上。这是后来盛老师跟她解释的,口气有点像在批评。

陆瑶瑶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不敢看她,只好委屈地说,从来没录过像,我觉得不好意思。

盛老师说,你笑一笑,以后拍之前要先笑,就放松了。你平时笑得太少。

陆瑶瑶回家对着镜子练习过,还是笑不自然。爸爸说过她是早产儿,有点营养不良。薄薄的脸皮一笑就凄凉地皱起来,堆在骨头上。她翻了翻自己小时候的相片,也总是病恹恹的,细颈子吊着一颗脑袋,像根绿豆芽。

盛老师是陆家嘴太阳花小学财务处的主管。平时静悄悄的办公室,每到中午十二点,会准时响起几下敲门声,是陆瑶瑶吃过中饭来报到了。她小心地沿着堆满票据和报表的桌子夹缝,一直往里走,走到尽头一个昏暗的玻璃隔间里,就是盛老师的小世界。她的办公桌比别人的要大和长,但上面堆满了沪剧明星的磁带,王盘声呀,杨飞飞呀,茅善玉呀。唱词印在磁带的封面内侧,许多折痕,几乎都被翻烂了,摇摇欲坠。

这些磁带,是盛老师和以前的爱人一起经年累月攒下来的,有许多市面上已经见不到了。离婚以后,她爱人把一房间磁带留给了盛老师,带走了儿子。从此盛老师变得非常节约用电,即使在学校里,能不开灯的时候就不开,已形成一种习惯。老员工都知道,中午外面阳光再好,财务处玻璃间里也只有一团灰蒙蒙的影子,盛老师在那里听戏文。直到陆瑶瑶让那间玻璃房子里开始有了光。

陆瑶瑶起初并不知道什么是沪剧。奶奶平时一打开戏曲台,她都是捂住耳朵跑掉的。上个学期,陆家嘴太阳花小学为了响应“素质教育”,曾把周四下午作为学生社团活动时间,以便教育局的领导来考察。许多教室被征用为十字绣、画画、航模、知识竞赛的活动场所,孩子们打破班级和年级,厮混在一起,校园里一时人声鼎沸。但陆瑶瑶对哪个都没兴趣,偷偷找了个人少的教室,趴在靠窗的桌子上睡觉,打算像有些人一样蒙混过关。结果一个从没见过的女老师拎着一台录音机走了进来,用很明亮的嗓音说,同学们,你们听过沪剧吗?陆瑶瑶好奇地抬起了头。只见这老师比讲台只高出一个脑袋,录音机放上去后,人就完全被遮掉了,只有喇叭在那里响。

㘗㘗㘗,蟋蟀叫,敞敞敞,纺织娘。

孩子们听得偷偷在下面笑,什么歌啊这么滑稽。女老师让大家跟着学,一些人敷衍了事地哼哼唧唧,更多的人则在打瞌睡、说笑话、闹成一片。女老师又一字一句地在黑板上写下唱词,开始用力打节奏,试图控制教室里已经溃散的秩序。白色粉笔灰弹落在她圆鼓鼓的手上,黑板砰砰响。

芦苇疗养院,一片好风光,天是屋顶地是床,青枝绿叶做围墙。

陆瑶瑶从来不晓得上海话可以写出这样押韵的句子,还可以唱。唱到“光”字时,一句怯生生的童音从芜杂的声浪里钻了出来,独自完成了这个有点难度的花腔。女老师如获至宝,四下望去,发现是坐在第二排的陆瑶瑶,连忙搬了把椅子坐到她旁边,聚精会神地开始教她。周围的嘈杂,被专注的两人置若罔闻。一直到下课铃响,女老师才说,下次我再教你后面一半。然而到了下周四,陆瑶瑶满怀期待地再去那间教室时,却空空如也。横等竖等不见人来,她去找班主任,班主任一副吃惊的样子说,沪剧?没人学啊,取消了,你挑一个别的小组去吧。陆瑶瑶急忙问,那个老师是教什么的,我能不能去找她?班主任顾着改卷子,头也没抬说,她又不是教课的,找她干什么?陆瑶瑶只好百无聊赖地走进旁边的教室,在那里心不在焉地绣起了龙。一边绣,一边朝走廊上张望,盼望着那位嗓音很亮的老师会突然拎着录音机走过来。但绣了两次,刚刚绣好龙的尾巴,教育局考察期结束,社团活动就全面停止了,改为了学生运动会的训练时间,原来是体委的领导又要来视察了。为了操场上那壮观的效果,学校规定要另外再买统一定制的运动服。陆瑶瑶没有赶上集体缴费,只好自己去财务处补交。那天财务室的门没有关,她直接走进去,就看到玻璃隔间里面有一个眼熟的轮廓。她有些惊喜地辨认了一下,又敲了敲玻璃板。轮廓抬起头,陆瑶瑶激动地喊了出来,老师,老师,我还想学剩下的那一半啊。

女老师捻开角落里的台灯,看到了陆瑶瑶的脸。后来那台灯每天中午都会亮着,大家渐渐耳闻,财务处盛老师在办公室里教一个四年级小姑娘唱沪剧。

正式开始学习后,陆瑶瑶才知道自己的音色有点脆弱,更适合唱一些伤心的戏,虽然她当时还不太懂戏文的意思。但为了得到盛老师的表扬,她尽量模仿那些如泣如诉的小腔,跟着磁带听一句,学一句,倒退键磨得比其他键都光亮。有一次,盛老师拿出一份打印的简谱,问她认不认得。陆瑶瑶点头。她就着台灯的一点萤火,笔笔直站好,照着谱子直接唱了起来:

金丝鸟,在哪里,鸣叫歌唱,一声声似对我,诉说哀伤。

盛老师眼睛都亮了,吸一口气开始抠细节:哀伤的哀,是哀哎哎哎哎哎哎哎,八个音,要唱清楚,最后两个音之间还有一个甩腔,是味道,谱子上写不出来的,要仔细体会。盛老师拿一支红笔标出这个地方。陆瑶瑶立刻明白了,唱:哀哎哎哎哎哎哎哎伤……

办公室里还有两个年轻老师,都不耐烦听那些咿咿呀呀的东西,但也不敢说什么。一到午休时间,他们只好去外面操场上散步,操场走厌了,又到外面荡马路,竟然慢慢地荡成了男女朋友。有一天男老师送给女老师一只手表,女老师戴上一看,估计陆瑶瑶学唱的时间要结束了,就和男老师一起回到办公室,再在各自的桌子边埋头坐下,对账的对账,填表的填表,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盛老师隔着玻璃板,看着两人时不时朝对方抬一下眼皮,心里早已明白,但也就笑一笑,谁让他们是“春二三月草青青”,而她已是“披霜戴露餐雪风”呢。

没多久,盛老师觉得到了该让徒弟见世面的时候了。一个晴朗的下午,她带着陆瑶瑶,穿过学校后面的绿化带,七拐八拐,走进一个单元楼。敲开门,几个陌生的爷叔围坐在沙发上,茶几收作得清清爽爽,杯子、零食、报纸,都规规矩矩地待在合适的地方。开水壶正在冒热气,一个爷叔站起来倒水泡茶;一个说,哎呀盛老师来了;一个说,最近天气太干燥,笛膜老是裂开;一个说,这个小姑娘是侬囡囡啊?

正说着闲话,司掌笛子、二胡、扬琴、鼓的四个爷叔已经纷纷把乐器摆下。盛老师伸手挥了挥佛龛前的香炉,空气中立刻弥漫开一丝上了年纪的人喜欢的那种檀香,生出令人安心的怅惘。

陆瑶瑶那天的《金丝鸟》一鸣惊人。作为圈子里年纪最小的沪剧票友,名声一下子就传开了。此后,盛老师带着她一鼓作气,参加戏迷圈举办的各类比赛,也顺风顺水地拿回了好几次奖状,不少老资格的爷叔都说陆瑶瑶是天生吃这碗饭的。加上之前在学校里录制的沪剧表演也在电视上播出了,这事终于传到了沪剧院的名角曹丽贤耳中。

听说太阳花小学出了一个沪剧接班人呀,我要来看看的。校长的接待室里,曹丽贤笑眯眯地拉着陆瑶瑶的手。周围站满了各种领导。

盛老师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碰了碰陆瑶瑶说,她最拿手的就是曹老师你的《金丝鸟》呀,来一段?

陆瑶瑶体会着曹丽贤的手。凉、软、嫩,像握着一块豆腐,稍一用力就会碎掉。她还是第一次摸到这样的手。又看到名演员肩头的耳坠子一偏一晃地,荡漾着一种讲不清楚的氛围,陆瑶瑶竟鬼使神差地说,我愿意唱,但我有个条件。曹丽贤笑说,你讲。陆瑶瑶说,《封神榜》里面演杨戬的那个人,盛老师说是你的老公,是真的吗?曹丽贤吃惊地看看盛老师,盛老师不好意思地笑笑。曹丽贤点头说,是真的。陆瑶瑶说,我想知道杨戬的头被砍掉的那场戏,是怎么演的呢?那个头是真的掉下来了吗?

领导们都笑了,曹丽贤也大笑了起来说,那我要先回去看看,他的头还在不在。

快活的空气中,陆瑶瑶清了清嗓子,一提气,自作主张地唱起了《甲午海战之祭海》:“一世颠簸在那浪涛中……”第一句的起音又高又悲,整个情绪从起始便不断波动着甩至结尾,需要极大的控制力。盛老师有点慌,因为连她自己也并不擅长这出戏,担心陆瑶瑶的表现欲让她出洋相,结果发现曹丽贤听得特别认真,也就放下心来。

唱罢,陆瑶瑶喘了口气,鞠了一躬。曹丽贤第一个鼓起掌来,领导们于是也纷纷跟着鼓掌。这时有人拿出了已经准备好的相机,曹丽贤也不推诿,大大方方摆好了姿态。办公室照完,众人又簇拥着她到校园里参观,围在一棵已然葳蕤的泡桐树下,又照了几张。陆瑶瑶跟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一时不知道该往哪里站,只把脚下一些早凋的花瓣,无聊地踢来踢去。只是,那些照片盛老师和陆瑶瑶一张都没有拿到过。

但盛老师显然很满意那一次表演。在戏迷们的聚会上,她半骄傲半责怪地说,还好那天瑶瑶没有什么大失误哦,就是个别字还要再抠一抠,啊是?陆瑶瑶听了点点头。敲扬琴的爷叔惊讶地说,《祭海》的伴奏很复杂,要用西洋乐队的,你怎么教她唱这么难的戏啊。盛老师说,我都没怎么教,她就跟着丁是娥的磁带一遍遍学的呀。吹笛子的爷叔笑了,用唾沫沾了沾快要裂开的笛膜说,小姑娘胆子大的哦,敢在专业的面前唱这个,还是清唱,心里吓不吓?陆瑶瑶认真想了想说,不吓,我要是那次不唱,也没有其他机会好唱了。拉琴爷叔说,今年市里不是有个沪剧比赛嘛,是啥辰光?司鼓爷叔说,决赛应该是十月份吧,不过区里的选拔赛七月份就开始了。笛子爷叔对盛老师说,我们争取让瑶瑶代表浦东新区去参加吧,怎么样,时间还早,可以好好准备,以她现在的水平,通过区里的选拔应该不成问题。司鼓爷叔也说,我有朋友以前是文工团的,看能不能叫人凑一个小乐队出来,给她伴奏《祭海》。盛老师听了也兴致盎然,连忙看陆瑶瑶。陆瑶瑶尽量克制着雀跃的心情,轻轻说,但是我下个学期就升五年级了,要准备大考,估计功课要紧张了。盛老师说,不要紧,不要紧,我去跟你家长说,你们家出了个天才,普通人要大考,你不用的。众爷叔惊讶地看看盛老师,只见她仿佛要说什么,又笑而不语。

梅雨季里一个难得的阴天,盛老师提早下班,坐了几站公交车来到隧道口附近。她面前是一条开阔崭新、通往江边的大道,把陆家嘴地区切成两半。对面是发出巨响的工地,这边则是一块遮天蔽日的宣传广告牌。她仰着脖子往上看,是一幅画,用俯瞰视角把外滩和东方明珠画在了蜿蜒的黄浦江两岸,并在这一派豪华都市的上方横贯着一排闪耀的粗体字:中国发展看上海,上海发展看浦东。她环顾四周,不知道上哪去找陆瑶瑶的家。等绕到广告牌后面,才发现它严严实实地挡住了一片稠密的棚户区弄堂,像怕被人发现似的。

她走到弄堂口一棵倾斜的大槐树下,光线一下子变得越发昏暗。家家户户用的脸盆、藤椅都堆在门外的青苔石上,一口废弃的石磨,已经结了蛛网。走过一条断断续续的墙篱笆,后面影影绰绰有几户人家,门前的泥地上有一口水井,水井边缘已经被粗麻绳磨出了豁口。过了水井再走几步,就看见一节一节的自来水管和各种颜色的电线,杂乱地裸露在外,像扭结的蛇,隐没入更深处的青瓦和灰墙。一扇下缘已经烂了的暗红色柴门上,用白漆细细抄着:杨家宅路三十二弄五十二号。门虚掩着,里面亮着白炽灯管,墙上糊着些褪色的纸,因受潮而一块块地鼓起。一根横梁把狭小的内部分成上下两层,下层又分里外间,用门帘隔开。门帘旁边摆着一张棕绷床,上面有一个旧枕头和一把豁嘴的蒲扇。靠墙挂着一幅水墨钟馗像,裱纸的边沿上有几处淡淡的霉斑。

陆爸爸已经在家里等着,正在烧水沏茶。这水是奶奶在屋檐下晾过几天的。奶奶知道有老师来家访,端出了花生米、云片糕放在八仙桌上,自己到隔壁沈家姆妈家搓麻将去了。

盛老师坐在外间,隐约还能听见隔壁传来噼里啪啦的麻将声。她吃了一会茶说,瑶瑶爸爸,你不要有思想负担,我也是先来探探你意思,虽然校长已经同意了,事情也不一定的,肯定还是要尊重家长的想法。

陆爸爸点头说,沪剧院是国家单位,想培养瑶瑶,我也光荣的。瑶瑶现在唱沪剧是有点小名气了,是吧。上个礼拜,区重点中学的校长还来问过,说愿意降低分数线,招她为艺术特长生,被我回绝了。因为我打听了一下他们的升学率,能考上复旦交大的人不多的。

陆爸爸一边说一边把云片糕推到盛老师面前。

盛老师只好捏起一片,咬了一口说,这个钟馗画得真好啊。

陆爸爸看看墙角说,哦,那个啊,是瑶瑶的爷爷画的。

盛老师笑,看来文艺细胞是遗传的,啊是?

陆爸爸说,听口音,盛老师是川沙的?

盛老师说,对,我小时候生在川沙,后来才搬到市区来。

陆爸爸说,哦,怪不得,那估计你不晓得陆家嘴以前是什么样子。

盛老师说,陆家嘴是要动迁了吧?我看外面工地已经弄了一大片了,除了东方明珠,还要盖很高的楼。

陆爸爸眉毛一抻,露出有些傲然的表情说,要盖亚洲第一、世界第三的高楼了。

盛老师附和着发出赞叹声,顺手摸起一粒花生,一捏,清脆地一响。

陆爸爸说,我们家住在陆家嘴有年头了,到瑶瑶已经是第四代了。其实陆家嘴以前属于黄浦区,我的身份证号码开头就是三一一一,跟城隍庙那里的一样的。后来改革开放,就把陆家嘴划给了浦东。

盛老师恍然大悟说,怪不得,听你讲话,一点没有本地腔。

陆爸爸说,我们讲的都是市区话,我小时候游个泳就能到外滩,现在是要乘轮渡了。

盛老师惊讶说,你小时候……黄浦江里还能游泳?

陆爸爸说,当然,我应该比你大很多了,我一九四九年的,属牛。

盛老师继续惊讶,哦,那真是看不出来。

陆爸爸说,我是三十六岁才有了瑶瑶,而且她妈妈生完她没多久也去世了。我身上责任很重的。

盛老师点头附和,那是,那是的。

陆爸爸说,盛老师住的是新村房子吧?你知道我们这种老房子,一下雨就会漏吗?水积起来,面盆到处漂。有一年,黄浦江发大水,把周围菜场冲掉了,一箱箱的黄瓜和茄子都漂到了弄堂里,周围邻居像抢钞票一样在水里捞。

盛老师在酝酿该做什么表情。

陆爸爸说,瑶瑶以后不能这样过一辈子的。

盛老师坐直了,又笑了一笑,把花生壳分开摆好。

陆爸爸放下杯子说,瑶瑶的语文和英语很好的,就是数学老是拉分。我已经给她找好了数学补课老师,每个礼拜送她去两次,以后我就没有休息天了,她估计也没有时间再学沪剧了。

盛老师看着杯子里一根黄绿色的茶叶悬在半当中,不说话了。

陆爸爸继续说,跟你讲实话啊,盛老师,瑶瑶能进太阳花小学,其实也是我托了关系的,按照户口,她只能去三流学堂。你想我是腿脚不方便的人,还要拎着礼物一趟趟跑。

盛老师表现出关切地低头看了看说,脚是怎么……

陆爸爸说,工伤,以前在码头干活,不小心踩在了一圈缆绳里。结果船靠岸,绳子一拉……

盛老师不敢想象那种疼,下意识地哦哟了一声。她低下头,把茶杯焐在手里,却也不喝,只是从左手焐到右手。

陆爸爸说,盛老师,我不是说唱沪剧就不好,我自己也欢喜听的,以前三四年级的时候么,她还小,我当是陶冶情操也蛮好。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小升初,很关键的。要是她以后就去唱沪剧了,那这些年功课就白费了呀对吧。我是希望她以后能上复旦、交大的,要出人头地的,要是从今以后靠唱沪剧吃饭……

隔壁“轰”地一响,好像有人和牌了。

陆爸爸说,喏,盛老师,我也不是说唱沪剧不好……

盛老师把茶杯放回油光铮亮的桌面说,瑶瑶爸爸,我虽然只是个业余票友,但我看过的小孩也不少了。像她这么小年纪,悟性那么高的,我是头一趟碰到。我们都觉得她真是天生吃这碗饭的。要是能从小培养,将来,肯定也会出人头地的呀。

陆爸爸一愣,紧接着叹了口气,望着房间里的某处。盛老师顺着他的眼光,又细细地看起了那幅钟馗画。毛发以粗粝的皴法往外横斜扫开,像只惊悸的夜鸟,衬着炯炯双目,面相狰狞。

陆爸爸突然说,要是一般的家庭,有这种机会肯定开心还来不及,对吧。这种弄堂里,住的都是工人、个体户,结果出了个搞文艺的“天才”,什么概念?光是想想,也老有面子了。

盛老师听出了弦外之音,有些疑惑地等待着转折。

然而并没有出现更多解释。陆爸爸给她添了一点茶说,不好意思了盛老师,还麻烦你特为跑一趟,请帮我谢谢学校领导和沪剧院领导的好意。

水面升起来,玻璃茶杯上出现一条若隐若现的裂缝。盛老师努着最后一点希望,缓和着说,那暑假的时候,有个沪剧比赛,我们街道里想推荐瑶瑶去参加区里的选拔……

陆爸爸点头说,暑假里去唱唱么也可以的,不过等到一开学,她肯定要收骨头了。

盛老师说,但总决赛是在十月份……

陆爸爸说,那到时候再讲吧,她也不一定能进决赛嘛。你们觉得她唱得好,是因为年纪小占了便宜。其实我知道的,她心理素质不好的,遇到大场面容易紧张的。

突然隔壁一阵剧烈的敲打声,像是有人在猛拍桌子。陆爸爸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匆忙站了起来,跨出门去看。盛老师也只得跟出去。她发现门槛很高,需要抬腿使劲蹬一步,才能走上去。她循声走到隔壁,发现陆爸爸在劝架,几个老太婆吵闹在一起,麻将牌翻了一地。陆爸爸看见盛老师过来,尴尬地朝她笑笑,盛老师也笑笑,没再说什么。她顺着原路往外走,才注意到,这条弄堂里面所有的房子,都比地平面要低。台风天下暴雨的时候,可想而知,水会倒灌。

那天陆瑶瑶放学回家后,得知奶奶是为了动迁的事情和隔壁邻居吵相骂。吃过晚饭,沈家姆妈把奶奶的钱送了回来。看来奶奶是真的动气了,气到把赢来的钞票都扔到了地上。奶奶收下钱,一声不吭,关了门窗,拿出一根毛笔,一瓶墨汁,几张红纸,还有一沓整整齐齐用报纸包好的锡箔。奶奶包的锡箔很精细,一只套着一只排列在大笸箩里。陆瑶瑶看着它们在灯下泛着银灰色的光,管这种纸元宝叫“死人馄饨”。每年在快要出梅的时候,奶奶都要包死人馄饨给爷爷。但她不知道红纸是派什么用场的。奶奶突然对她说,阿囡啊,你晓得奶奶的名字怎么写吗?你过来,我写给你看。

陆瑶瑶第一次看到奶奶写毛笔字。她甚至不知道奶奶那个年代的女人要能读会写的,肯定不是一般家庭出身。奶奶拿毛笔的手有点抖,但还是规规矩矩地一撇一捺一弯钩,写下了顶天立地的杨凤英三个字。墨汁又黑又亮,凤还是繁体的。奶奶说,你知道这里为什么叫杨家宅吗?这条弄堂,原先都是给阿拉杨家放大米、当仓库的。后来打仗了,来了很多逃难的外乡人,我爸爸就把仓库租给了他们,几十年都没涨过钱,所以我们杨家在这里一直很有威望的。谁知道现在他们这些小辈不认账了,说这房子是他们家自己的……

陆爸爸从外面灶披间拿进来两只脚盆和热水瓶,对奶奶说,你跟她讲这些干什么。陆瑶瑶拔出木塞子,一阵热气烫上脸来。她坐在奶奶的棕绷床上,卷起裤腿,褪下袜子,倒了一盆,等水凉。奶奶晾着写好的字说,这种事小孩子总归要知道的呀!当年的地契还在呢,他们凭什么赖账啊。爸爸也倒了一盆水,把脚泡进去说,那都是解放前的老黄历了,能收回的时候不收,现在这就是人家的房子了,你找谁讲道理?奶奶的声音颤抖起来,在红纸上又写下了爷爷的名字,说,这个死鬼哦,要是还活着,也能给我做个见证呀。爸爸口气不屑起来,嘁了一声说,他是个上门女婿,能做什么见证啊?再说要不是他败家,这条弄堂说不定早就收回来了。奶奶说,有你这样说自己爸爸的?爸爸说,哪能了,就这幅钟馗,也差点害得全家跟着倒霉。人家都画红的,他非要画黑。搞文艺的都不行的,不能搞的。

陆瑶瑶留神听着大人讲话,慢慢地搓着两只脚,直到小腿上也热乎起来,就用毛巾仔细擦干。她说,我今天跟奶奶睡。爸爸说,那你自己去把被子抱出来。陆瑶瑶哦了一声,把洗脚水端到门外,倒在阴沟旁,才发现又在下雨了。下水口附近的陈年苔藓,长出了一圈新的生青碧绿,毛茸茸地淋着雨。

十二点刚过,陆瑶瑶照例去财务办公室温习剧目。刚推开门,就看见那两个男女老师正在饮水机旁边耳鬓厮磨。女老师一吓,退到盆栽后面,红着脸说,盛老师不在。男老师也有点紧张,喉结上下动了一动,别过脸去喝水。陆瑶瑶看了他俩一眼,转身回到走廊上,迎面撞上一串肥皂泡,在阴翳中反射着虹彩。她下意识地挥了挥手,泡泡一触即破,凉凉的,带着一丝刺鼻的气味。两个低年级学生路过她身边,一边吹着泡泡一边嬉笑着跑开了。

彼时,盛老师正坐在学校斜对面的一家“舟山小海鲜”里,教务处王主任带着一个也穿着太阳花校服的小姑娘坐在她对面。小姑娘一点也不害羞,专注地吃着蛏子,面前慢慢堆起了许多长圆形的壳。

王主任说,陆瑶瑶的事,就这么算啦?那是蛮可惜的哦。盛老师说,哎,没办法,家长的话已经说成这样了,勉强也没意思。王主任说,毛毛是我亲戚的小孩,上次看到电视里放的节目,你和陆瑶瑶唱戏那段,她老起劲了,要跟你学,对吧。

毛毛点了点头,但嘴里不停。

盛老师仔细看她。她扎着两根麻花辫,圆脸,大瞳仁,双眼皮,笑起来有一对浅浅的酒窝,混身笼罩在一种红扑扑的光晕里,情态和陆瑶瑶完全不同。这个样子如果扮燕燕说媒,确实更讨喜。

王主任又说,毛毛嗓音条件也很好,以前一直在少年宫学唱歌的。但是唱歌老师说她什么头腔共鸣,声带位置,有局限,将来不好往美声发展,可以考虑民歌。我就正好想到,请盛老师你看看,唱戏行不行。盛老师连忙说,哎呀王主任,你太客气了,我就是个业余戏迷呀。王主任说,哎,谦虚了。你看你培养的陆瑶瑶,多灵呀,东昌、进才的校长都知道这个事情了,不要太轰动哦。盛老师你也是真人不露相啊哈哈,没想到我们财务处,这么藏龙卧虎哦。

盛老师有些受宠若惊地笑笑。毛毛对她眨了眨眼睛。

王主任说,你如果肯教毛毛,改天我请曹丽贤再来看看,他们现在有名额的,就缺学生。盛老师惊讶道,原来您跟曹丽贤是?王主任笑笑,故作低调地说,朋友的朋友,上次她来,也是我牵的线。校长很高兴的。明年的重点小学评比,校长说了,我们还要争取冲一冲。浦东还从来都没有过市级的重点小学,要是我们跟文艺单位有合作关系,那肯定是加分的,对吧。到时候学校肯定也要记你一笔功劳的。

盛老师恍然大悟。看毛毛正专注地咀嚼着,吐出一根鱼刺。

盛老师说,晓得了,王主任你这么信任我,我肯定也是一句话。王主任笑了,摸出钱包说,那今天就算拜师宴了,我请客。

出梅以后,太阳立刻变得很晒。财务室给盛老师装了一扇百叶窗,灯管也换了更亮的,玻璃间毫无保留地清晰起来。陆瑶瑶再去时,就看见那里多了一个陌生的小姑娘,正捧着谱子,摇头晃脑地在学戏。盛老师看她进来,关了录音机,介绍两个女孩子认识。毛毛瞪着明亮的眼睛看着陆瑶瑶,陆瑶瑶有点局促地点了点头,但又嫉妒似的把脸别了过去。盛老师带陆瑶瑶去走廊上,把门轻轻掩着。陆瑶瑶先说,我今天中午不能来唱戏了,下午有测验。盛老师说,不要紧呀,你明天再来好了。陆瑶瑶说,明天也可能不能来,因为最近经常有测验。盛老师说,知道的,你爸爸其实跟我打过招呼的。陆瑶瑶想了想,又说,还有那个爷叔。盛老师问,什么爷叔?陆瑶瑶说,就是他说要帮我找西洋乐队的伴奏,让我唱《祭海》。盛老师说,哦,他呀,其实吧,我建议你比赛还是唱《金丝鸟》,稳妥一点,你觉得呢?因为《祭海》你肯定平时也没时间练了。陆瑶瑶不响了。盛老师摸摸她的头说,你要好好学习,知道吧,有空的时候再来,这里永远欢迎你。

陆瑶瑶听到门里传来录音机咔嗒咔嗒的按键声。暂停,倒退,播放。暂停,倒退,播放。她对那节奏熟稔于心,那个暂停键有时候会卡住,盛老师说过是里面的磁头老化了,现在不知道修好了没有。但陆瑶瑶也没有问,转身回教室了。

有时候下午不测验,中午能偷会儿懒,她还会不知不觉晃到财务处附近。她听见盛老师字正腔圆的声音隔着厚厚的墙,时不时地飘出来:

月里嫦娥把宫灯照,虾兵与蟹将,喏,还有龟丞相。

然后一个细小而陌生的声音在跟唱:

㘗㘗㘗,蟋蟀叫,敞敞敞,纺织娘。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从外面听,里面的声音是那么不真实。

她再也没走进去过。

补课其实从暑假就开始了。傍晚,陆瑶瑶做完一套卷子,用长柄火钳帮奶奶夹煤球到炉子里,但老是夹不进去,碎了好几个。黑色的粉末落在脚边。熟悉的自行车铃声响了,她抬头看,是爸爸下班回来了,车把上吊着一只还在挣扎的活鸡,扑棱着翅膀。爸爸转身到灶披间后面的阴沟旁,鸡剧烈地惨叫了几声,没了动静,接着就传来一股被开水烫过的鸡毛的味道,闻起来有些恶心。奶奶隔着窗户,一边洗杨梅一边问,什么鸡啊?爸爸说,托人买了一只安徽的土鸡,给小囡补补营养。爸爸把鸡炖上后,再回屋里换下工作服,穿好拖鞋,收拾要洗的脏衣服。他一翻陆瑶瑶的枕头,却突然发现了一盒沪剧磁带。

他快步走到屋外,把磁带戳到陆瑶瑶眼皮底下,她明显脸色一慌。爸爸说,你说买随身听,是为了练英语听力,这是什么?陆瑶瑶不敢说话。爸爸把塑料壳子一掰,把里面的带子猛地扯出来,无穷无尽的黑线撒了一地。陆瑶瑶从没见爸爸发这么大火,吓傻了。奶奶跑出来看,说了一声,作孽呀。

那些弯弯曲曲的黑蛇,跟煤渣混在了一起。爸爸恨恨地说,这是你用买英语磁带的钱买的,是吧,我让你骗人!

陆瑶瑶使劲咬了咬嘴唇,壮着胆说,盛老师那里我已经不去了,但你不是答应我可以参加比赛的嘛,我就在休息的时候听一听,也不行吗?

爸爸说,你以后肯定不能走这条路的,输赢根本不重要,懂吗?

陆瑶瑶突然犟了起来,顶撞道,盛老师说我是天才,我不能输。

爸爸急火攻心喊了一句,你要学你爷爷是吧?!

陆瑶瑶一怔,来不及多想就往弄堂外面冲。爸爸拧着眉头,恶狠狠地去夹那些煤球,也是夹一个碎一个。奶奶抢过火钳说,算了算了,一边去。

陆瑶瑶记事的时候,爷爷已经是一个久卧病榻、骨瘦如柴的老头了。她听家里人断断续续讲过,这个爷爷除了画画,什么都不会。他当初靠着这点本事入赘到奶奶家时,还一度鬻画给旧社会的官老爷太太们。后来这件事就变成了“成分”问题,连累了子女。她不知道什么是成分,但爷爷一直是爸爸口中的坏人,后半辈子都赖在家里,四个小孩从来不管,全靠奶奶养活。爸爸工作以后省吃俭用攒下的钱,好几次都被爷爷偷出去买烟抽。晚年时,他烟抽得越来越凶,直到肺里长出肿瘤。报应啊,爸爸一直说。爷爷的追悼会上,陆瑶瑶受到气氛的感染,也情不自禁地流了几滴眼泪,却被爸爸从后面推了推,让她别哭。安葬之后,那些没卖掉的画都被爸爸扔的扔,烧的烧,只有那幅钟馗不知道怎么回事,被奶奶从典当铺赎了回来。奶奶说,这幅画给大师鉴定过,是好东西,要传家的。爸爸追问是哪个大师鉴定的,奶奶又说不出名字。

陆瑶瑶跑出弄堂,又沿着大路跑了一会儿,停了下来。她气爸爸说的话,她怎么可能是爷爷那种人?而且爷爷那个时代、爸爸那个时代,跟她有什么关系?它们不过像是天边飘过的浮云罢了。

这时她看到东方明珠最大的那个球体上正反射出一些玫瑰色的光斑。她突然想走过天桥,去工地附近看看。平时爸爸不让她往那里走,说那里危险,民工多。但今天她偏要过去看看。她还从来没有一个人走近过那个象征着自由的荒芜世界。

天已经有点暗下来了,但远处的反光似乎在指引着她。她终于走到塔的下方,发现是一种带颜色的玻璃砖。那个样子的砖她从来没见过,每一块都又巨大又脆弱,需要四个人齐心协力地配合。工人们的腰间吊着粗壮的保险钢丝,被起重机挂在半空,风呼呼地吹着他们的衣服,云层在他们身后迅速地移动。他们一人扛着一个角,把那一片光滑、梦幻的玫瑰色精准、稳稳地紧贴在粗糙的水泥外立面上。就这样一块接着一块,球体的反光区域逐渐增大。即使还没有通电,它已经像一颗冉冉升起的玫瑰星球了。

阴云开始聚集,但没有雨,也看不见月亮,空气中有点潮湿起来,一只蜻蜓擦着她的鼻尖飞过。她知道自己必须回家了,一低头却看见石头缝里有一块天蓝色的什么东西。她蹲在地上掏,发现是个硬硬的小方块。把它捧在手掌心里细看,是一片瓷似的马赛克,表面凸起着细腻的纹理,像一些浅浅的掌纹。她当时还体会不到,属于她的某个小小时代,也快要碎成瓦砾,化为灰烬。几年后,这荒凉的江边会建起一个极度奢华、能吞吐千万人的金融中心,到处都是坚不可摧的摩天巨兽。她脚下的这些杂草、碎石和建筑垃圾,这附近的弄堂、水井、大槐树、游泳池、馄饨店、废品站、剃头摊子、杂货铺……很快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走过无数次的小路会被拓宽,连路名也会被改掉,不再有烂泥渡、沈家弄和杨家宅,变成了银城路、商城路、张杨路,熠熠生辉地刻在新时代里。而她认识的那个陆家嘴,像是从一件富丽堂皇的大衣上被掸掉的烟灰,好像都没有存在过。

然而总会留下些什么。她捡起一颗马赛克,发现前面又有一颗,是更浅一点的天蓝色。她顺着一路捡过去,就这样捡了好多深深浅浅的蓝,口袋都变得沉甸甸了。她想这些都是别人不要的,捡回去没关系。

她沿着马赛克散落的地方一直捡,直到听见爸爸焦急的呼喊声。她回头看,一个大人的剪影,倾斜着,从苍白的天际线那儿迅速地移动过来。爸爸都没有来得及骑自行车就出来找她了。陆瑶瑶内疚地朝他走过去。路灯亮了起来,照着惨灰色的水泥地面。她走到他身边,大影子瞬间就吞没了小影子。

区选拔赛的当天,陆瑶瑶翻出珍藏的十周岁生日时的礼物,是奶奶的胞弟从香港回来探亲时送的一条白色蕾丝泡泡袖连衣裙,还有一双红色搭扣小皮鞋。她那年过完生日后就再也没舍得穿过。打扮好后,爸爸骑车送她,一路上都没有和她说话。她知道爸爸是不情愿的,但她觉得只要她进了决赛,爸爸无论如何也会稍微开心一点的。

比赛场地借用了工人文化宫里的舞蹈练习室,有些空荡荡的,她的皮鞋跟敲在木地板上发出一种陌生的回响。看比赛的人没有坐满,几排黑色折叠椅后面,是一整面墙的镜子。镜子里,她看见一个熟悉的圆胖背影,是盛老师。但她不是一个人来的,旁边坐着那位新徒弟毛毛。两个人的头挨得很近,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陆瑶瑶没想到这毛毛才练了没多久,就能成了她的竞争对手,更没想到她穿着校服就来了。比赛开始了,看着一个一个选手唱完,她觉得蕾丝裙子穿久了有些不透气。她以为自己应对这种场面早该老练了,可等到自己的伴奏响起,拿着麦克风的手却有些发抖,声带也紧绷绷的,透不出亮来。演唱的时候,她正好面对着那一整面镜墙,发现由于一段时间没练习,自己的嘴形都是歪的。

叹如今,望长空,枉生双翅。终日里,困樊笼,寂寞惆惆惆惆惆怅……

宣布名次的时候,陆瑶瑶已经手脚冰凉了。这次比赛特别设置了少年组,晋级的果然是那位新徒弟。评委说,徐毛毛的《芦苇疗养院》“清新可人,如沐春风,体现着革命的乐观主义情绪”。然后安慰性地补充了一句,陆瑶瑶唱得没有问题,就是曲目不大适合她的年龄。

盛老师捧着一束鲜花上台给了新徒弟。那女孩很乖巧地笑着,对评委老师们深深地鞠躬,很快就被长辈们围拢了起来,热情地说着话,她十月份就要代表浦东新区去参加市里的决赛了。这时陆瑶瑶听到台下有观众在给旁边的人悄声普及《金丝鸟》的剧情:讲旧社会的故事,一个过气女明星被大老板包养,喏,就是周璇呀,她以前是电影皇后。

陆瑶瑶没有跟盛老师道别,自顾自走了出去。爸爸推着自行车跟在后面。本以为会有责备或失望的声音,不料他却仿佛松了一口气似的说,好了,这种比赛不要放在心上。陆瑶瑶不说话,只是重新坐上后座。过了许久,她发现自己的鼻涕和眼泪一起流了下来。她不敢抬头,胳膊用力撑着身体。她盯着自己两只鲜红色的皮鞋在毫无知觉地相撞着,车轱辘的影子在地上迅速地转起来,一直转到天黑。

参加市里总决赛的毛毛后来也没有了消息,但东方明珠却在十月举行了落成典礼。那天陆瑶瑶正在补课,晚上从电视上看到空中飞满了气球与白鸽,像做梦一样,笼罩着万人空巷。

那段时间,奶奶打开电视,一看到有激情澎湃的男女对唱,就知道后面要放滑稽戏了,于是调好一碗芝麻糊等在那里。镜头俯冲向浦东的沿江一带,东方明珠在眼前旋转起来,画外有一个昂扬的口吻说,这是改革开放以来最宏伟的工程,它将成为中国面向世界的新地标。二重唱于是转向大合唱,配着一首很耳熟但是叫不上名字的交响乐。

随着小升初大考的临近,陆家嘴地区的动迁也开始了。陆瑶瑶放学回来,昨天还在的房子,今天就只剩瓦砾堆了。很快就已经拆到了隔壁沈家姆妈,只有半截墙皮挂着。那墙皮里塞了些石灰和稻草,外面糊了几层报纸,难怪下雨时会不堪一击,跟自己家的一样。

弄堂口的那块广告牌附近,又围起了长长的尼龙布。一阵阵咚、咣啷、轰隆隆……的声音,越发逼近。此时人们才知道,推平这条弄堂后,就要挖地基了,要盖的楼叫做金茂大厦。八十八层啊,太高了吧,高得要把天戳个洞了吧,有人说。陆瑶瑶抬头看看,天上只有几片碎云,没有一只鸟。

由于奶奶对地契的事情死硬追究,陆瑶瑶家成了“钉子户”,一直拖到她终于收到了市重点中学的录取通知书,爸爸才感觉自己完成了一件人生大事,开始劝奶奶也想开一点,说将来孙女出息了,比地契值钱。讲三讲四的,奶奶也终于给居委会的人开门了。居委会来动员的人说,杨奶奶,你总算肯点头了噢,不然断水断电的,又何必呢?奶奶说,我要烧香给孔圣人了,我孙女有出息了,以后会买大房子给我住的,我才不稀罕你们给的。居委会的人笑说,哎哟哟,你口气大噢,新村公房总归比你这种漏雨的棚户区好多了吧!再说陆家嘴现在已经全是工地了,你不走,也是天天吃灰,对身体不好的呀!奶奶眼珠子转了转说,还有一件事,都让我搬这么远了,哪能还要自己贴钱?居委会的人说,每家都要出的呀,这是新村的物业管理费,新公房跟你这种棚户区不一样的,水管子冻了有人修,垃圾也有人负责倒。奶奶还支支吾吾,但声音小了。居委会的人口气也软下来说,这个钱也不是马上交的,等搬过去再说,你户口簿先拿出来,我登记一下,不要再拖了。

搬家的日子定下后,爸爸立刻在“舟山小海鲜”订了一桌谢师宴,请了教陆瑶瑶语数外的老师们,也请了盛老师。陆瑶瑶闷头喝着可乐,看大家围坐在一起,纷纷向爸爸敬酒道喜,轮番地夸赞说陆瑶瑶真的是太阳花小学的骄傲,这一届毕业生能考上市重点的没有几个;再加上拆迁住新房,那是双喜临门。陆爸爸一高兴,对盛老师也敬了酒说,也要感谢盛老师慧眼识才,让瑶瑶能够全面发展。盛老师客气地笑着说,哪里哪里,还是瑶瑶自己聪明,以后成才了,记得回母校看看。

酒过三巡,只听砰一记,圆台面突然重重地跌下来,刚好压在盛老师被透明丝袜裹住的腿上。大家都懵了片刻,才意识到是桌子腿断了。圆台面还在继续往盛老师的方向倾斜。嵊泗螺酱、葱油海瓜子、烟熏鲳鱼、芹菜炒鳗丝,还有那些吃剩的壳,见底的啤酒,统统滑溜了过去,染了她一身。陆爸爸急忙去喊服务员来处理,其他老师一边拖住桌面,一边忙着给盛老师递餐巾纸。盛老师又痛又急,满脸是汗。而陆瑶瑶看着盛老师衬衫上一大滩黑乎乎黄澄澄的酱渍,却愣在了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谢师宴最后草草结束。陆瑶瑶也再没有回太阳花小学看望过任何人。

搬走的当天,卡车开不进弄堂,零碎东西只能手提肩扛,大件家具需要用板车运到路边。临上车时,奶奶拉开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想重新整理一下,结果发现一大包用塑料袋装着的马赛克,正打算扯出来扔掉,被陆瑶瑶抢过去说,这是我捡来的宝贝。爸爸说,这是垃圾,不要拿了,装不下的。陆瑶瑶说什么也不肯。司机不耐烦地按起了喇叭,她只好手忙脚乱地把东西往空隙的地方塞。

车开了,疾驶在崭新的公路上。司机转着车载收音机的旋钮,刺啦啦地。股市行情……申花队最近与……钢铁出口贸易……降压药请认准……一丝和煦软糯的小腔飘了出来,是曹丽贤在唱:“金丝鸟啊金丝鸟,凌云壮志关不住。”司机用北方话嘀咕了一句,这是嘛?陆瑶瑶来不及讲话,他就又转去了别的频道。咚次嗒次的节奏配着周冰倩《真的好想你》,司机来了精神,踩了油门。

路瑶瑶看着窗外,发现风景已经变得陌生了。路边起初还有些小店和绿化带,后来就出现了一堆堆的建筑垃圾,再后来水泥路面突然没了,接上了土渣路。视野越发开阔,油菜花田越来越多,高压电线杆规律地出现,没完没了。终于,她远远地看见了大人们说的那种新村公房,在天际线厚重的云层下,密密麻麻地挤成了一大片。

一个颠簸,陆瑶瑶心里一紧。她从后视镜里看去,那一塑料袋的马赛克全部撒了出来。浅蓝色的碎屑,闪闪烁烁,迅速地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