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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22年第1期|易清华:婚礼进行曲(节选)
来源:《广州文艺》2022年第1期 | 易清华  2022年03月01日08:02

要是心情不好,我会在办公室的小阳台上待着,看天,抽烟,喝罐装冰啤。不管是炎夏还是寒冬,必须得是冰啤。那天心情不好,是因和海秀吵了一架。起因是我狗拿耗子,将她法国牌子的内衣放在洗衣机里,和一团长裤一起洗了,她发现后大发雷霆,一把从我手中夺过去,嗖的一声扔进垃圾桶。随后,开始数落我的不是,譬如洗个碗还留有油渍,进门时不脱外套,将成千上万的细菌带回了家。甚至还怀疑我同某个主持人有染,完全是捕风捉影。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这时公司里只我一个人,除非是客户。我现在的心情,再大的客户也不想见。但敲门声一直在响,不,是擂,且越来越重,感觉直接擂在了我脑门上。我不得不去开门,假装揉了下眼睛,让对方以为我是在打瞌睡。

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身材魁梧,脖子上一条粗大的金项链,手指上的大金戒,在阳光反射下,一进门就直晃人的眼睛。他一口麓城本地油腔,发际线下一串缝了针的伤疤,宛若一条盘绕着猎物的大蛇。一看就是个混社会的角色。他问,喂,你这是婚庆公司不咯?我说是的。你这里随么子都搞不咯?我说什么都搞,看你什么需要。主持人多不咯?我问他要什么类型的主持人。他报了三个人的名字,这三个人都不是正规的婚礼主持人,而是歌厅主持人。那你认得他们不咯?我说都认识。熟不咯?我说都熟。

这人让我感到有些奇怪,跟以前的客户不一样。现今麓城人举行婚礼,一般都会请婚礼主持人,这样更专业,不会出纰漏。要不就请明星,具有轰动效应,但那三个主持人还谈不上是什么明星。这几年的麓城,歌厅文化早已没落,相声演员也远没以前那般吃香,走红的只有影视明星、综艺节目主持人和各种音乐竞技类节目中的红人。看来这人已经落伍,感觉还在十年前的那个江湖里。我揣测,他应该是个刚回麓城的游子。于是我对他说,什么样的主持人不是最关键的,关键是你想把这个婚礼做成什么样的效果,或者说你有什么特别要求,为何一定要请歌厅主持人。他说他带堂客从外地回来还没多久,去看了几个歌厅,他堂客觉得那三个主持人都不错。

是不错哩。房间里突然响起另外一个声音。音量很小,一丝一丝,怯生生的,不是麓城口音,也不是标准的普通话。

我这才发现他的身后有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也就是他口中所说的堂客,看上去要比他小一二十岁。很显然,两人是一同进来的,我吃了一惊,即使她人再娇小,在光线如此明亮的空间,不可能看不见她。除非有隐身的本领。在一瞬间排除这个可能性后,我想,也许是他气场强大,一时间将她给遮蔽了。

我说当然可以请歌厅的主持人,那三人中的任何一个都行,而作为正规的婚庆公司,我必须告诉你们,歌厅的主持人不可能像婚礼主持人那样提前介入,也不专业,临时客串,到时效果不一定好。并将有关婚礼的流程一项一项告诉他。刚讲几句,就觉察出他心不在焉,但我还得硬着头皮走程序。没想他竟然说,算了兄弟,我今天忙不过来,你拿张名片给我咯,我到时再和你联系。整个过程不到十分钟,他就带着他的小堂客走了。走出门时,他又不甘地扭过头来,强调说,随便哪个主持人你都请得到不咯?

自从开办婚庆公司以来,形形色色的客人见得多了。他走后,我也没放心上,反而松了一口气,也没有希望他再来,反正公司里也不缺这一单业务,而且这人一看就不是个善茬,根本不知道目前流行的婚礼是个什么样。到时他要是不满意,惹出不必要的麻烦也不好说。

几天后,琴岛歌厅的于缺德打电话喊我去老华天喝茶。说来,他还是我和海秀的媒人。

有段时间,我跟于缺德的那帮茶友和酒友经常见面,于是认识了海秀。最开始的两三面,我和她几乎没说过话,双方都很被动。但于缺德不怀好意地朝我笑,说我和海秀迟早有一天会擦出火花。我当然不信。但待到下次见面,我看海秀时的感觉不同了,而且,我觉得她在看我时也有了异样。这种感觉很微妙,微妙到无法解释和描述。那次海秀还是我希望看到的样子,对老于他们的段子,毫无兴趣,她时而看手机,时而发呆,自始至终很安静。尽管我和她坐得不远,仍没说一句话。想不到的是,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我竟然收到了她发来的一条短信。是两行诗:一片树林里分出两条路/而我选择了人迹罕至的一条。我心里一震,不是普希金,不是海子,想不到她知道弗罗斯特。这首《未选择的路》,我读大学时就能背了,在各种非正式场合或宴会上,轮到要来一个,而我又不想唱歌或讲笑话,就朗诵这首诗。我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海秀,变得恍惚起来,像一条被人掐住了七寸的蛇,过了良久,才调动所有的脑细胞,打了两行诗发过去:我所能想到的最伟大的爱/莫过于成为海岸,守着大海。仍然是弗罗斯特的诗。海秀看了,没有抬头,但我注意到一缕微笑,先是挂在她的嘴角,然后闪电般在她那修长的睫毛上荡开,由此引起一根根睫毛微风吹拂般轻颤。这是心有灵犀的一瞬,如此隐秘,又灿烂。

一个月后,我和海秀就确立了恋爱关系,并迅速结婚、生子(都不年轻了)。为此,于缺德还调侃过我,说何止是擦出了火花,简直是酿出了一场火灾。

在一个卡座里,我见到了昔日的那帮茶友兼酒友。很久没在一起聚了。除了于缺德,还有画家老王,作家老何,相声演员老胡,小提琴手老杨。彼此打了声招呼后,于缺德继续开讲,讲的是他几年前客串婚庆主持(行内称打散枪)的趣事。老于本名于有德,不知何时被人们叫成了于缺德,我想应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就套用鲁迅先生的那句名言,叫着叫着就成这样子了。同老胡一样,老于本来也是说相声的,他们拜的是同一个师父,属同门兄弟。他们的师父是个相声大家,成名很早,资格也很老,活跃在麓城的相声演员,据说有一半是他徒弟。可能是老于天资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后来不得不转行当了歌厅主持人。即使在歌厅主持圈里,于缺德也算不上个角色,只是他心肠热,人缘好,且扎实肯干,没任何架子,平时有闲空,让他去郊区乡下主持个什么也屁颠屁颠。这几年,婚礼主持越来越专业化,一般的婚庆公司都不会请他了。他的主持风格基本上是一个套路,这也取决于对方的要求,都是寻常人家,要的就是个热闹,况且出场费也不高,照老于的说法,就是个青菜豆腐的价。话说那天,老于行色匆匆,赶到一家酒店主持一桩婚礼,一上台就按照他平素的套路说开了。他说,大家觉得今天的新娘是不是最美丽的?台下便有人喊是。你们知道新娘为什么这么美丽吗?别人便都望着他。他说,面对如此美丽的新娘,我想现场赋诗一首。于是他一板一眼念了起来:改革春风吹大地,吹开了胳膊吹开了臂,如果继续吹下去,估计下面更美丽。台下哄堂大笑。老于又说,你们知道新娘穿上这件婚纱为什么如此美丽吗?大家又望着他。他说,因为这是新郎的爸爸从一万多件婚纱里面,一个通宵没有睡觉挑选出来的。老于说这话时,新郎一直踢他的脚,但他没有觉察,后来才知道,新郎的爸爸在七八年前就去世了。

大家听完乐不可支,拿老于开涮,难怪都叫你于缺德。

随后是于缺德安排的酒局。还是像以前那样,几个人喝起酒来没完没了,划拳,行酒令,讲段子,等酒局散去,已是午夜。

第二天接到解哥的电话,我一时没想起是谁。他为人倒是爽快,提醒我他是那个头盖骨上有伤疤的人。俩人在白沙井附近的一个茶楼见了面。一见面我就先发制人,给他讲了于缺德在打散枪时所闹的笑话。于缺德正是他小堂客所提到的三个歌厅主持人之一。于是解哥不再坚持请歌厅主持人了。在我的要求下,解哥开始讲他的故事。想不到他是老字号德盛隆的后人。提起德盛隆,我便想起小时候吃的酱香干和卤鸡爪,那一丝一缕的香,透过岁月的尘嚣,仿佛仍在味觉和舌尖上萦绕。

德盛隆在麓城曾经很有名,是个上百年的老字号,大老板原姓王。解哥的曾祖父解兰生出身贫寒,原是德盛隆一个小伙计,十二岁入行,为人聪明,二十岁不到就成为业务骨干,并被王大老板寡居在家的小女儿(后来成了解哥的曾祖母)看上。他小她五岁,据传,是两人合伙谋杀了她的前夫。王家清一色丫头,没儿子,她前夫本来是被当作掌门人培养的,没想一个雷雨之夜,那个没有生育能力的倒霉蛋突然腹部一阵阵绞痛,待郎中慢吞吞从小吴门乘马车而来,早一命呜呼。有人怀疑是奸夫淫妇的毒计,后来官司打到县衙,被王家用银两摆平。从此,德盛隆在解哥曾祖父的管理下如日中天,等到老当家一命归西,德盛隆就不再姓王而姓了解。

那个老马说得没错,解哥说,资本主义来到这个世界,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我听完他这句话,才知道他说的那个老马,指的是马克思。我开始觉得这个人有点意思了。在我看来,他完全没必要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自爆家丑。我忍不住看了看他额头上的伤疤,在那道伤疤的背后,不知隐藏着什么故事。

解哥给我看一张老照片,是他曾祖父解兰生和当时的一些名人的合影,一共三十六位。那时解哥的父亲都还只有几岁,在那张黑白照片中,解哥分辨不出谁是他的曾祖父。好像哪个都是,哪个又都不是。我看一眼解哥,又看一眼照片中的某个头像,也是同样的感觉。德盛隆变成国营企业后,解兰生仍是经理,直到七十八岁才退休,还担任着顾问。解哥讲到这里,语气有了变化,不再是麓城油腔。他说,计划经济时代,德盛隆几乎撑起了麓城食品行业的半边天,但后来,市场经济浪涛汹涌,德盛隆被晾在了沙滩上。最终,由他父亲和几个叔伯买断,德盛隆算是回归本族,虽再也撑不起半边天,却也生机勃勃。但没想到的是,这个根深叶茂的家族企业里出了几条蛀虫。开始是解哥的一个堂叔,此人八面玲珑,里外勾结,巧取豪夺;后是解哥的一帮堂兄弟,有的赌博,有的吸毒,为了赌资毒资,更是不择手段。他们争先恐后地吞噬,让德盛隆这棵大树摇摇欲坠。这样一来,家族中几位恨铁不成钢的老人,一合计,变卖了所有族产。除了还清银行债务,剩下的钱财按比例分配。解哥在三十六岁那年,分到了十万块。从此,这个曾经的业务经理,不再前呼后拥,一掷千金。

此时的解哥,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大的是女儿,七岁,儿子五岁。

就在解哥开始讲述他前妻的故事时,海秀打来电话,儿子小树在幼儿园突发高烧。待我驱车赶到幼儿园时,海秀正抱着孩子在街边等,她一只手拉开车门,喋喋不休,谴责我来得太迟。我满腹冤屈,却又无话可说。虽然一切都是为了孩子,这放在天涯海角都没错,但她心中的戾气,她自己并没有觉察到,就像一场无声无息的大火,烧得我无处可逃——仿佛应验了于缺德的火灾之说。

小树在省儿童医院打了三天点滴,却不见退烧。在医生的建议下做了个血常规,结果白细胞参数只有一千八,而正常的应该是四千到一万。我和海秀顿时紧张起来,医生解释说,这是病毒引起的感染,等退烧时就会上升,这才松了一口气。但两天后小树仍然没有退烧,再检查白细胞,只有两百多。在做了一个骨髓穿刺后,医院下达重病通知,我们去见医生,担心是否有白血病的可能。一个实习医生说,白细胞这么低,并不就意味着是白血病,但确也是白血病的一个临床表现。一个小时后,在我们一再催促下,护士才找到主任医生,面对我们的询问,那人就像个得道高僧。说话时,就只差双手合十。他说,如果是,就是,如果不是,就不是。扔下这句话后,返身去了手术室。那天,解哥一连打了我几个电话,我都没接,反正调成了静音。我一直躺在小树的病床上,倒像是个奄奄一息的病人。海秀这时充分发挥了她的作用,毕竟是导演系毕业,尽管还没有真正的电影作品,但在生活上,有着一种我所不具备的掌控力。带小树上厕所,配合护士吃药打针,给他讲童话故事,包括亲友来病房探望,都是她一手操持。小树睡着时,她就站在病房的窗边,长久地凝望着外面的天空,脸上透着一种光芒。这种光芒,宛若一股神秘的力量,不知来自于她的内心,还是某个未知的世界。而我,则一直躺在小树的病床上,像个甘心接受命运制裁的倒霉蛋。见我这个怂样,海秀反而没有怨言了,似乎我身上压着的是三座大山,而她身上的,只是三根羽毛。这时的海秀,简直像个圣母。这种印象,是我从未有过的。但想起她过往的一些表现,仿佛在泼妇和圣母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纸片。

那天晚上,小树依然高烧不退。

在老华天的茶厅里,我点燃一支烟,解哥的故事就在那烟缕和烟圈中,一点一点地弥漫开来。一开始我要他讲他的故事,只是出于一个职业的婚礼主持人必备的功课,以图从他的生活经历中找出一二亮点,作为婚礼主持时煽情的内容。没想到的是,解哥一开口,我就沉浸在了他的讲述当中。

解哥的前妻姓向,和解哥一样,也有家族企业背景。德盛隆倒闭后的那段时间,对未来充满了惶恐的解哥,几乎天天在外应酬,经常喝得酩酊大醉,有时还找小姐,夜不归宿。有天晚上小儿子生病,打他电话他也不回,前妻终于绝望了,留下一纸离婚协议,带着一双儿女,随同一个追求了她多年的同学去了美国。那天,前妻的哥哥给他送来离婚协议时,解哥一拳将他打倒在地,紧接着还踏上一脚,妻兄在地上呻吟,解哥却高唱国际歌,看也不看协议上的条件,就签上了自己的大名。照解哥的话说,那时他就是个十足的浑蛋,成天和一些据说是做生意场上的哥们(也有混吃混喝的骗子)瞎混,以图东山再起。不料,还真被他给蒙着了。圈子里一个叫刚哥的人看中了他,刚哥欣赏他的豪爽和义道,认为解哥天天这样瞎混,总有一天会毁掉,他要带解哥离开这伤心之地。刚哥要带解哥去贵州开金矿,并许诺给他百分之十五的股份。有了股份,就意味着是股东,是老板,不是打工者,这让当惯了公子哥儿的解哥心里爽气,他拿出身上仅有的几万块钱入了股。这点钱,对开金矿来说,用麓城方言,是做盐都嫌不咸,但这是解哥的一个态度。

在贵州西南的一个大山中,解哥开始了新的生活。他和工人们打成一片,几个月过去,解哥对测地线,拿金脉,打眼,放炮,开挖掘机和推车等等,都干得在行了。要知道,开金矿是个无底洞,得先往里面塞钱,且是个赌命的活计。譬如你选中一处矿脉,投入五百万,挖进去两百米,金砂的影子都没看到,说不定再投两百万,挖进去一百米,就有了。但也说不定投了两百万,仍是血本无归。刚哥开始选中了一处矿脉,挖进去两百米,不成,请来一个风水先生。风水先生用罗盘测了一上午,得出一个结论,是方向挖反了。于是他们沿着风水先生指出的方向,再挖一个洞。刚挖进去一百米,挖不动了。有经验的工人说,这下有戏了,金砂往往有着害羞的品性,像情窦未开的少女,躲在那道坚硬的岩石后面。解哥来了劲,立马指挥工人打眼放炮,没想是个哑炮,好半天没响。解哥耐不住性子了,向那个炮眼走近几步。

就那不经意的几步,让解哥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轰响,他头上的钢盔被巨大的气流炸飞,头盖骨被炸开。开初都以为他被炸死了,工友们吓得哇哇大哭。后来才发现一身鲜血的他没死,简单地处理了一下伤口后,由两名工人开车将他送往医院。当时他的那个小堂客是矿上请来做饭的,十八九岁,是附近农家的女儿,也被请上车照顾他。破旧的面包车在颠簸的山道上开了三个多小时,来到了县城的医院。县医院拒收,只得马上赶往贵阳市人民医院,从县城到贵阳市,当时没有高速,开车要四个多小时。解哥的意识一直是清醒的,那种从未体验过的疼痛,让他魂飞魄散,开始还不停地呻吟,后来连呻吟的力气也没了。解哥感觉到无法坚持下去了,几次想到要放弃。解哥说,这种放弃,就像用双手端着一盆水,因浑身无力,咬着牙拼力端着,不如双手一松,来个轻松,让那盆水流得精光。但想到就这样死去,没有给儿女留下一句遗言,终生遗憾。

从上车开始,解哥就一直躺在那个小堂客的怀里。这个以前和他没说过三句话的山村少女,自始至终搂着他,且不敢改变一下姿势,生怕稍微地侧身,引起他新的疼痛。他对她说,他要给他两个在美国的儿女留下一句话,让她记下来。他的意思很明显,给一双儿女留下了临终遗言,就没了遗憾,到时实在忍不住疼痛,他就决定放弃。于是解哥说了一句话,这是他早就想好了的一句话。在他的要求下,她拿出一支圆珠笔和一个黑皮笔记本。解哥出事时,她正在工棚里记账,奔跑出来时还抓在手上。

当解哥说出那句留给儿女的临终遗言时,山村少女轻轻地摇了摇头,表示没有听清,于是解哥又一字一顿地说了一遍。他用眼睛的余光不解地看着她,她并没有动笔记录下来的意思,而是双眼呆呆地望着窗外。解哥不得不再一次发出请求。这时,她又摇了摇头,当然不是她没有听清,而是说,这句话不行,要他再想一句。几分钟后,解哥又想好了一句话,没想到她又认为不行,拒绝记录。就这样,解哥想一句,说一句,都被她一一给否定了。有时解哥觉得不错,挺得意的,她便会说出反对的理由,她的理由往往很简单。她不是一个能言善辩的人,但她态度坚决、执拗,解哥不得不妥协,再想下一句。有时,解哥显然是不耐烦了,或者说气馁了,半天没想出一句,她就会在一旁催促,诱导和鼓励,直到他说出为止。但解哥一旦说出,又会被她果断地否定掉,一切又只得重新开始,直到那辆破车晃晃悠悠地出现在贵阳市人民医院的大门口。

解哥讲到这里时,我的眼前叠映出一串画面,那是一个山村少女光洁的脸庞,像镜头的快放,时而犹疑,时而坚定,时而忧伤,时而会心一笑。我想,当时奄奄一息的解哥,在他眼前不停晃动的,就是这样一连串的画面。

那是一张圣母的脸,就像小树高烧不退时,我所看到的海秀脸上的那种神情。我想,我知道怎样来做解哥的那份婚礼合同书了。

我一边在脑海中构思着解哥的婚礼应该是怎样的一个情形,一边听他往下讲他的故事。

第二天,我做完解哥的婚礼合同书,打了一个电话约他,海秀的电话便打了过来,要我陪她聊聊,是她个人的事,无关小树。这让我有点惊讶,二话没说,将合同书放进包里,开车去了咖啡厅。

海秀坐在一个靠玻璃墙的卡座上,我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不用盯着她的脸看,从她身边的空气中,我隐隐嗅出一种气味,类似猎物在遇到危险时,天生反射出的焦虑和不安。她说,就在刚才,她和她的顶头上司,电影制片厂的副厂长为了一部电影,发生了正面冲突,因为意见不合,副厂长二话没说,竟然私自取消了她的导演权,由厂里另外一位男导演接手,这可是她准备了一年的电影。看到她一脸的憔悴和软弱,我还真是有些心疼。自从那次小树高烧一场虚惊后,海秀不再那么暴躁,我们仿佛又回到了恋爱和结婚之初时的美好时光。

那是一部宏大叙事的战争题材电影,它的成败,关乎电影厂的生死。我只能以此来安慰海秀,副厂长并不是怀疑她的能力和才华,实在是压在她身上的担子太重,而一个女导演,拍宏大叙事的战争题材,毕竟没有男导演来得那么有把握,有底气。再说,拍这种电影也有风险,要用大量烟火,安全也是个问题。到时要真出了什么纰漏,不是一个女人所能承受得了的。我顿了顿说,自从你准备接拍这个片子的第一天起,我就为你担心。

听我这么一说,海秀安静了不少。我趁热打铁,劝她放下这部不适合她的电影。我相信,生活中有很多适合她拍的题材,并灌之以鸡汤——机会总是会留给有准备的人。我怂恿她,你可慢慢搜集和寻找素材,真没有必要去和那些男导演们争,你有独特的艺术感觉,有敏锐的诗人气质,这是一般导演所不具备的,所以,你应该拍一部艺术性强的,真正属于你自己的电影,在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上百年后,还能被人讨论和记住的电影。听了我这番话,这个在我面前一度颐指气使的女人,终于低下了她高傲的头颅,说,亲爱的,你说得对,放心吧,我没事了,但……海秀话锋一转,我抬头望着她。从她翕动的红唇里,轻轻地吐出了三个字:我饿了。

就在我一边点餐,一边为自己的虚伪而不安时——我不能这样骗她,一部经典的电影,可不是她想点就点的牛排——解哥的电话来了,说他到了老华天。我连忙表示道歉,说我在咖啡之翼呢。解哥并没有显露出任何不满,说没事,他马上开车过来。

在解哥到来之前,我将他的故事讲给海秀听。这是我第一次给她讲客户的爱情故事。自从开了婚庆公司,海秀觉得我从一个话剧表演艺术家堕落成了一个商人,浑身充满了铜臭。那种铜臭,在她那里,不是一个寓意性的东西,而是具体的腐烂物,譬如一条死鱼,一块放久了的肉。这也是她的内衣不容我染指的原因,仿佛在我身上,全是细菌,且从身体繁衍和过渡到了心理上。

这一回,海秀彻底安静下来。她缓慢地吃着牛排,完全沉浸在解哥的故事里。那些充满了血腥的细节,甚至包括解哥酗酒与找小姐的事,并没有让她有任何不适的反应。我看着她用刀叉将一小块八成熟的牛排送进嘴里,洁白的牙齿一闪一闪,仿佛一只只小鸟,在她口腔里欢快地鸣叫和飞翔。

解哥来时,我刚好给海秀讲完他的故事。我并没有跟他们介绍彼此,觉得没这个必要。我挥手招来服务员,给解哥点了一杯卡布奇诺后,便给他看那份做好的合同书。他的态度还是跟以前一样,并没有一条条过目,而是翻到最后,看了看所需金额,说两万块钱搞得了什么,你给我造个五万的计划。说着,财大气粗地把那个合同书还给了我。

我思忖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你想给你爱人一个浪漫感人的婚礼,但不是钱越多就越浪漫,越感人。我想进一步解释并试图说服他,但很快明白是徒劳,他不耐烦的目光像一把利刃,转瞬间斩断了我的企图。我只能提出一个建议,要他把这份合同书给他的小堂客看看,征求下她的意见。

解哥说,别咯,不想让她知道具体的流程,我要给她一个惊喜,总之,两万块的太少了,你就给我造一个五万的计划咯。

面对这个发际线下一大块伤疤的“上帝”,我无言,但也只能点点头。解哥走时,卡布奇诺还没送上来。海秀拿起那份合同书看了起来,看得很认真。我跟她开玩笑说,这有什么好看的,小心铜臭沾了你的手。当时海秀并没有说什么,又将合同书翻到第一页,目光停留在解哥的信息(电话和身份证号码)上。

后来想起,海秀在看那份婚礼合同书时,眼里有一种光亮,那种光亮,就像是黑夜里的一点萤火,但当时,我并没在意。

三天后,解哥打来电话要看新的合同书,见面后,看到上面的经费只有一万八了,眉头顿时皱起来,说不是五万块吗?你还少了两千。我说,这是经过我慎重考虑过了的,那两千,本是用来购置舞台背景上的装饰品,我觉得过于花哨,和你们的感情相比,显得太轻了。

解哥在医院动手术时,是他小堂客签的字,以他侄女的身份——这是解哥对医生的说法。动完前三次手术后,解哥递给她一个信封,是她回家的路费和一个月来服侍他的报酬,说钱不多,日后如果他康复了,容当后报。这期间,她父母频繁给她打来电话,她虽没说他们打电话给她的原因,但解哥猜得出,是催她回家。

她不接那个信封,呆呆地问,我走了你怎么办?

解哥说,我请个护工。

她再没说什么,接过那个信封,塞进上衣口袋。第二天,解哥催她上路,她说,我还照护你几天吧。几天后,预约的护工来了,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农妇,看上去身强体壮,一来就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指着病房里的摆设,说不应该这样,而应该那样。在对她指手画脚一番后,开始夸自己是这个医院最好的护工。再后来,她和那个女护工吵了起来,不是因为女护工的指手画脚,而是因为女护工提出的工价——尽管解哥并没提出反对意见,但她认为太高了,比别的几个病房的护工都要高,一个一个举例,从而将那个女护工气走。两天后,又来了个女护工,身子瘦弱,一脸怯生生的表情,她又认为她是个新手,没有经验,同时也怀疑她没有力气让解哥在病床上翻身,将她打发掉了。这一次,解哥没有参与意见,干脆让她全权处理。

解哥初入院时,刚哥很关心,亲自来医院送钱送物,并叫来主治医生,当着面许诺不管花多少钱,要给他用最好的药,做最好的治疗,绝不能留下任何遗憾。解哥很感动,在病床上因为不能抬头,挥着一只手,画了一道弧线,感叹道,他这一辈子何德何能,摊上了这样的生死兄弟。但是,没过多久,刚哥不来了,也不送钱了。解哥要动十多次大大小小的手术,没有钱,就动不了新手术。解哥给刚哥打过一次电话,刚哥在电话中答应得好好的,但就是不送钱来。打过一次电话后,解哥不打了,就是落个残疾,甚至去死,他也不会去求人了,特别是求他曾经最敬重的大哥。而他离家出走时,和家人早已闹翻,更不可能向他们求援。解哥打算不动手术了,准备出院。

这时,他那个一向沉默寡言的小堂客说话了,不能出院。那些日子,她经常出去打电话,先向亲戚和朋友借钱,但远远不够,只能向家里开口,家里当然不同意,不仅不同意,还要她迅速回家,否则就不认她这个女儿。她做得更绝,威胁他们要是不寄钱来,她就从医院的大楼上跳下去。父母知道她是个死脑筋,拗不过她,只得想尽一切办法筹钱。就这样,解哥住了七个多月的院,终于康复出院。

回到矿上后,解哥思来想去,觉得没有意思,便和刚哥协商要退股。刚哥开始阳奉阴违,他就请了过去的一个兄弟给刚哥打电话,也许是刚哥考虑到圈子里的信誉,同意退还解哥的股金,还赔了一笔医药费,一共十几万。于是解哥便带着他的小堂客,来到了贵阳市一个菜市场,租了一个门面,利用以前在德盛隆老字号的手艺,开了一个卤菜小店,生意还不错。几年后,他在电视上看到一个消息——麓城要振兴老字号,解哥觉得不能再那样漂下去了,于是决定回到阔别多年的麓城。他要给他的小堂客一个好的生活归宿。

解哥一回麓城,就和以前那些狐朋狗友们联系上了,开始只有三五人赴他的饭局。把酒言欢时,解哥只讲他在金矿里的故事,一天能挖出多少金子。第二次饭局上,一下就来了十多个人。第三次饭局就轮不上他做东了,开始有朋友为他接风洗尘。他打算重振老字号,刚一说出口,就有人愿意投资,有人愿意跑腿,有人愿意打理上下关系,一个比一个踊跃。

解哥要做的第一件事,当然是和他的小堂客举行一场轰轰烈烈的婚礼。他要请本土歌厅里的明星做主持人。在解哥离开麓城时,歌厅文化正风起云涌。住院的日子里,他给他的小堂客讲得最多的,就是那些歌厅里的故事。那些主持人如何搞笑、好玩,如何有水平,弄得小堂客一脸神往。回来的头天晚上,他就带她看了两个歌厅。

我再次强调,婚礼上,只想用你们的故事来打动人,如果花样繁多,反而会削弱故事本身的力量。况且,五万的婚礼又能怎样,上个月我主持过一个婚礼,仅一个舞台布置就花了十万,你能和人家比么?再说,在你们的感情面前,钱算什么?请你相信我。

解哥见我态度坚决,微微地点了点头。

就在他点头的时候,我滋生了一个新念头,问解哥,你前妻和儿女出国后,你还见过吗?

……

(节选自《广州文艺》2022年第1期)

易清华,现居长沙。中国作协会员。在《诗刊》《星星》等上发表诗歌,同时致力于小说创作,在《大家》《山花》《当代》《青年文学》《江南》《清明》《广州文艺》《天涯》等上发表中短篇小说。并在《当代》发表长篇小说《窄门》。出版短篇小说集《感觉自己在飞》《寒夜里的笑声 》、长篇小说《荣辱与共》《背景》等。曾获《芙蓉》文学奖等多项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