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民族文学》汉文版2022年第2期|黄强余 许生文 臧海淼:国界0公里(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2年第2期 | 黄强余 许生文 臧海淼  2022年02月23日08:48

黄强余,壮族,广西防城港市人,记者。广西壮族自治区政协常委,多篇新闻作品曾荣获五自治区党报民族好新闻奖和省级新闻奖,编著出版《余采语韵--行走山海边》《崛 起--防城港建市历程(1968—1993)》等书籍。

许生文,壮族,长期从事新闻采编工作。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广西日报》《海口晚报》《桂林日报》《右江日报》《梧州日报》《三月三》等报刊。小小说曾入选全国《微型小说》选刊。获第二届广西文艺花山奖、广西报纸副刊好作品一等奖、全国第七届报纸副刊好作品二等奖等奖项。

臧海淼,壮族,当过知青,大学毕业后当记者。先后有《残疾人在健全人倒闭的工厂建起大楼》《十万山下十姐妹》等30多个作品获广西新闻奖和广西广播电视奖。2018年出版专著《失败的采访》。

国界0公里

◎黄强余(壮族)

◎许生文(壮族)

◎臧海淼(壮族)

中国的陆地边界线,从竹山的北仑河口迈开步伐,跋山涉水,与越南、老挝、缅甸、不丹、尼泊尔、印度、巴基斯坦、阿富汗、塔吉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哈萨克斯坦、俄罗斯、蒙古、朝鲜14个陆上邻国先后“邂逅”,最终抵达辽宁丹东的鸭绿江口。

而大陆海岸线,从北端的鸭绿江口起航,劈波斩浪,途经1.8万公里,与朝鲜、韩国、日本、菲律宾、文莱、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越南8个海上邻国“擦身而过”,又来到竹山,与陆地边界线相遇。竹山,既是中国陆地边界线的起点,又是大陆海岸线的终点。

1.8万公里的大陆海岸线与2.2万多公里的陆地边界线相会于防城港北部湾内的竹山村。在竹山港旧码头旁的小山坡上的一棵大榕树旁,立着大清国1号界碑,它像一个威严的战士,一百多年来始终忠诚地守护着眼前的北仑河入海口和前方的一片海域。

大清国1号界碑身后的竹山村,有汉、壮、京、瑶等多个民族,共1355户,4979人。如今竹山村已是户户小楼,家家汽车。出行开车,出海驾船。村中道路干净整洁。家居大院院中有宅,宅中有园,园中有花。院中的酸枝树,也是价值不菲。

国界0公里,令人神往。翻越山海,蹚过河流,我们上百次地往返边界线,去追寻,去发现。

一、

海上守碑护边

海上日出早,绚丽晨曦把竹山的海水映得光亮。苏世艺的家是建在海边的一栋三层小楼。6点,他从二楼下来一楼的厨房,洗米、煮粥、炒菜,为家人做好早餐,然后叫醒熟睡中的儿子,穿衣、漱口、洗脸。吃完早餐,把五岁的儿子送到幼儿园。忙了一圈儿,已接近上午10点,大海的潮位正好,按照约定的时间,苏世艺要出海了。

这一天是2020年10月26日,一个寻常的日子。

从家门走到竹山码头,一共只有600多米的距离。通往码头的路,苏世艺从小走到现在,路也由儿时的泥土小径变成了宽阔的水泥路。这条路苏世艺已走了千万次,现在就是闭着眼睛也能走个来回。

然而这一天,这条路对苏世艺来说又是全新的。他没有选择像村里其他年轻人那样利用“国界0公里”的独特优势、借助国家“兴边富民”的优惠政策大干一番,放弃了一年赚几十万、上百万的机会,偏偏要将“小家”富裕放到一边,选择去大海的深处守碑护边!

走到路口,苏世艺回头望,看到父母、妻子站在家门口目送他。

16年前,2004年12月,20岁的苏世艺胸戴大红花,在父老乡亲们的掌声中应征入伍,到海南陆军防空部队服役,那是他第一次为国“出征”。16年后,苏世艺走上一条守边护边之路,没有鲜花,没有掌声,没有欢送的人群,有的是守护国土的担当和身后家人默默的支持。2006年11月他在部队入党,退伍回到地方当了8年村干部。2020年10月,东兴市海上守碑护边党支部成立,苏世艺又扛起了海上守碑护边党支部书记的重任。他说:“我毕竟当过兵,也是一名党员,从事这份工作有种必须去做的感觉,也是替我们国家守好边境一线。党培养了我这么多年,我必须为党、为我们国家去做点事情!”

东兴市海上守碑护边党支部,是一个只有3名党员的党支部。

苏世艺回忆说,2020年10月,组织找他谈话,他就义不容辞地来当支书了。他明白,作为党员不能仅仅是享受国界0公里的补助,过着出行开车、出海驾船的舒心日子,而把国家的需要、组织的需要抛诸脑后。苏世艺像许许多多国界0公里有名的、无名的英雄一样,在小家与大家之间做出选择,“舍小家顾大家”。

走到码头,苏世艺和战友黄冬、张相华登上快艇,20分钟后,快艇把他们送到了一艘长15米、宽5米的趸船上。这艘船就是东兴市海上守碑护边党支部的办公场所,是东兴市边海人防局出资60万元请船厂专门造的。它稳稳地泊在万尾海面上,船舱上方“东兴市海上守碑护边党支部”一行大字在阳光下鲜红耀眼,船上高高升起的国旗迎风飘扬。东兴市海上守碑护边党支部是新时代防城港市创新实施“百里百村红边”党建工程,兴边富民、强边固防涌现出来的新鲜事。

在国界0公里,93年前就成立了一个党支部,叫中共东兴支部。它成立于1927年1月,是防城港地区建立的第一个党组织,人们称其为东兴“第一支部”,支部书记叫钟竹筠。东兴支部的成立,有力策应和推动了党在广东南路地区基层工作的开展。防城港地区的“第一支部”中共东兴支部与防城港市第一个海上守碑护边党支部东兴市海上守碑护边党支部,一个建在陆地边界线,一个建在海上边界处。两个党支部就像两个坐标,跨越历史的时空,标示着边疆各族人民的希望,彰显着国家实力的强盛。

党支部成立不到一年,就成了国界0公里党的基层组织中一个最吸引人的党支部。竹山村有65个牡蛎养殖合作社,海上养殖万余亩。党支部成立后,支部成为养殖户的致富信息中心,支部的3名党员还组成巡逻队,与竹山这一带的渔民、执法工作人员共铸“海上长城”。

2021年2月立春日,宁静的海上突然冒出两艘外方船艇,8个身穿制服的人,把竹山群众的一张蚝排拖走了。苏世艺立即报告、协调中方海关、海警、边防等部门与外方交涉,把属于中方的蚝排拉了回来。一张蚝排价值20多万元,当地村民靠养蚝蛎,每户年均收入可达30多万元。而在苏世艺心里,一张蚝排就是一片国土,决不能守丢了守少了。

东兴海陆边境线长89公里,苏世艺他们守护的1374号至1378号界碑,是全国范围内仅有的5块海上界碑。海上界碑处于高湿、高盐、高温、台风袭扰的特殊环境,清洁、描红等维护工作比陆地上的界碑要更频繁,难度也更大。每次维护,他们都要从靠近界碑基座的船上迈上铁梯,爬上高高的圆柱形基座顶部,完成任务再爬下来;天气不好的时候台阶湿滑,一不小心就可能栽进大海里。为了保持充沛的体力,苏世艺保持每周至少上岸4次进行体能训练,早上6点半上岸,8点半回到岗位值守,每次训练一个半小时。

4月的一天,在苏世艺的带领下,我们提上半桶清水,带上白毛巾、一瓶红漆、一支笔,踏上探访海上界碑之旅。

天高海阔,日暖风轻。上午9时,我们在竹山码头登上租来的小船。大家上船坐稳后,苏世艺熟练地握住船尾的柴油机把手,摇了起来,一下,两下,三下,柴油机“突突突”地响起来,一边的老黄掌着舵,船就慢慢驶向前方。此时,海面上悠悠飘起轻烟,上下起伏的船头在海面上犁出翻滚的白色浪花。

船刚驶出去的时候,还不算颠簸,随着与岸边的距离越拉越远,黄褐色的巨浪像一座座小山不断压向我们,小船开始摇晃,我双腿有些发软,掌心冒汗,赶紧坐了下来。

“那是越南的万柱岛。”老黄右手有力地把着舵,左手指向左前方。几个绿色小岛呈现在我们眼前,岛上有几幢黄墙白顶的圆形小楼。那里是异国了。

“到了!”苏世艺说。远远望见红白相间的两根圆柱矗立海中,那便是海上界碑之所在。

经过几番努力,我们的小船终于靠上了界碑基座水泥灌注的平台。船还没停稳,苏世艺手腕一翻,操了根竹竿,往水里一撑,“噌”的一声,跳上平台。在他和老黄的帮助下,我们小心翼翼地下船爬上了平台。平台是正方形的,长宽9米,高1.2米,一根高5米的巨型水泥圆柱立于平台的中央。

我们从平台一侧的扶梯上去。手抓护栏,小心翼翼地往上爬,每一步几乎都是膝盖顶着下巴。我边爬边数,一共是18级台阶。圆柱顶部直径约2.4米,边缘围着1米高的铝合金护栏。在这直径2.4米的圆形中央,是宽80厘米、高40厘米的水泥基座,上面立着一块宽30厘米、高1.2米的花岗岩石碑,面北向中国的一边刻有“中国”二字,面南的一边刻有外方文字。这就是1377号海上界碑,是中国立的,立于2001年。

我们和苏世艺一道用沾湿清水的白毛巾把界碑从上至下,从左至右,认认真真地擦了几遍,然后再用崭新的白毛巾把水擦干。最后用毛笔蘸上红漆,仔仔细细,全神贯注地给界碑上的“中国”和“2001”描红。

我向北望去,海天尽头是一栋栋直插云霄的高楼,轻烟飘动,若隐若现,宛若海市蜃楼,那里,是车来人往的东兴口岸。1377号海上界碑与北仑河大桥边的1369号界碑相望相伴,无声地守护着中越友好交往的南大门。

2001年12月27日上午,中国和越南两国陆地边界第一块新界碑揭幕仪式分别在广西东兴口岸和越南芒街口岸同时举行,时任两国边界谈判中国代表团团长、外交部副部长王毅出席揭幕仪式。19年后,国务委员兼外长王毅同外方副总理兼外长在广西东兴出席两国陆地边界划界二十周年和勘界立碑十周年纪念活动。

从1377号界碑下来,小船驶向500米之外的1378号界碑。

1378号界碑是外方立的,同样是面南一面刻有外方文字,面北向中国一面刻有“中国”二字,同样刻着“2001”年。圆柱底座的水泥平台较小,不好攀爬,我们没有上去。

两块界碑,远处观之,几无差异。走近细看,在细节上有不同。1378号界碑底座窄小,台阶无护栏,界碑顶部呈三角形,是尖的。圆柱上半截从上至下标有红、黑、黄、橙四种颜色。1377号界碑顶部是方块形状,平的。圆柱上半截从上至下是红、白、黄、橙四种颜色。

东兴市海上守碑护边党支部成立于2020年10月,是防城港市第一个海上守碑护边党支部。“成立海上守碑护边党支部,发挥党建引航、军民融合、兴边富民、守海固边的优势,打造党、政、军、警、民五位一体,合力强边固防、富有边海特色的海上红色堡垒。”苏世艺说。

保家卫国,巾帼不让须眉,男儿守边关,女子当哨兵。在东兴市海上守碑护边党支部的北边,蓝色的海岸线上,有一支京岛女民兵。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4月,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海边吹来阵阵凉爽的风。一位中等个子,面色红润的女哨兵一路小跑过来迎接我们。

跑步、立正、敬礼,一气呵成,标准的军人动作。她是海防女哨兵杨富丽。

杨富丽是东兴市江平镇的汉族人,她与京族青年刘华强因志趣相投走到了一起。她说,受孩子爷爷的影响,一家三代人都立志参军报国。杨富丽的家公是一位老铁道兵、老党员,援越抗美时给部队首长当翻译。2003年,丈夫刘华强志愿到万尾国防民兵哨所当哨兵,每天在边海防巡逻站岗,也实现了当“兵”的梦想。

万尾村地处边境线上,与越南广宁省芒街市茶古坊隔海相望,是一个既沿海又沿边的行政村。万尾村的旅游业快速发展,十里长滩的万尾金滩因沙滩金黄细软、海水洁净、海鲜丰富而名声越来越大,人们称为“海鲜从海里直接跳到锅里”,引来四面八方的游客。杨富丽抓住机遇,在万尾金滩开了一家海鲜餐馆。万尾鱼虾美,杨富丽待客热情、服务周到,深受游客们欢迎,生意相当红火,每个月有五六万元的收入。但她在2017年的第一天做出一个重大决定,把红红火火的饭店生意给关了。她说,年轻时就想参军,现在有机会来哨所当一名哨兵,就是为了圆多年来的“参军梦”。

这一年她43岁,每天跟丈夫一起在边海线上巡逻站岗,每个月的基本工资2610元。许多人说杨富丽是个十足的傻大姐,肯定要后悔,杨富丽说,哨兵也是兵,哨所过的也是部队生活,我圆了梦,决不后悔。

她一身迷彩,脚跨摩托,在金滩沿岸骑行,四十公里的巡逻路线,每周往返两次。一年96次,披星月、踏晨露。海风拂来,婆娑的椰树影子下,掠过她飒爽的背影。夜黑风高,狂风暴雨,海浪滔天,寒风呼啸,都阻挡不了她的勇毅前行。

杨富丽有一个心愿,就是生下二儿子那天起,就盼着他将来长大了参加海军,去守卫祖国蓝色大海。从小在海边长大,大海就是家乡,大海已深入骨髓。为了这个心愿,杨富丽盼了十八年,等了十八年。

2021年3月16日,杨富丽一家三代人的参军梦终于都“圆满”了。2018年大儿子高中毕业就应征入伍,在中国人民解放军南部战区海军某旅服役。在广西中医药大学读大一的小儿子又响应祖国的召唤,到海军北部战区服役。

杨富丽和丈夫驻守的是海防哨所。在百里之外陆兰军的一家三代驻守的是高山哨所。同样在国界0公里,一个海边人家,一个山里人家,一个守护海上边界,一个守护陆地边界。两个家庭,两家人,都被传为佳话。

二、

高山守碑

边境线,直插云端的大尾坑山下。中方一侧,陆兰军带领身着迷彩服的哨兵,小心翼翼,手攀脚蹬,一步一步沿着台阶向山上爬行。所谓台阶,只是一代又一代巡边护边人在山里寻来的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石块在泥土上垫出来的羊肠小径。

盛夏的天空透蓝。头上,悬着火球般的太阳,脚下,是一块块长满青苔的石块,湿滑难行。通往1334号界碑的上山小道,有1580块石头,1580个台阶。上到中间,陆兰军的全身都已被汗水浸透。放在平常,半小时他可以爬完一大半台阶,而今天,他只爬了一半,就感觉右腿有点使不上劲儿。

陆兰军找了一块相对干燥的石头坐下来,撩开裤腿,用手揉了揉右小腿的肌肉,又抬起腿认真打量。他内心一惊,赶紧再撩起左边裤腿,把双腿用力伸直,左看右看,细细比较。瞬间,陆兰军的心凉了半截,他发现自己的右小腿明显比左小腿细了。原先鼓胀鼓胀的,凸出来像个拳头的小腿肌肉松瘪了。才33岁,腿怎么就不行了呢!

哨长,没事吧?战友关切地问道。陆兰军回望山下,小道通向山脚回家的路,平缓易行。他取下系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脸,向上望了望,上山的小道弯弯曲曲、曲曲弯弯,长满野草荆棘,陡峭的石阶看不到头。他放下裤脚,整了整行装,右手一挥,“走!”

33岁的陆兰军没有倒下,更没有停止“高山守碑”的征程。如今,22年过去了,宽敞的水泥公路早已修至立着1334号界碑的高山脚下。回家的路变宽变平坦了,但上山巡逻还是要在窄窄的山路上跋涉。22年来陆兰军痴心不改,依旧用一双病腿深一脚浅一脚地丈量着祖国的边境线。

1990年,24岁的陆兰军上山到国防民兵哨所当了一名哨兵。6年后的春天,陆兰军从围胆哨所调到尖峰岭哨所,成了继他父亲和二哥以后的第三任哨长。2003年,二哥陆兰廷的儿子陆永兴上山来跟着叔叔陆兰军一起站岗放哨,默默守护着祖国的南大门。

自1979年,陆兰军一家三代人3个哨长1个哨兵在边境线上坚守了42个年头,陆兰军自己就坚守了31个年头。

2012年3月9日15时,陆兰军在尖峰岭哨所观察到外方人员正在1326号界碑旁施工修路,并准确判断出外方已越过中方边界3米。他来不及招呼战友,只身一人赶到现场,依据新生效的两国“三个”法律文件,义正词严地指出外方的越界行为严重违反了两国达成的协议,责令外方退回本国边境之内,坚决捍卫了国家领土。

峒中镇文化站曹基强对我们说,陆兰军是边境线上的“国宝”。边境线上的山脉走向,地形、地貌特征,河流流程流向,河道特征、宽窄、深浅他都如数家珍。我们与外方签署的有关边境法律文件、协议、条款,他倒背如流。

三十多年行走在边关,边境线上有几条小道、几个山口,他闭上眼睛都能走对。山石、河流、树木,甚至是一蔸草,长在哪里,每个季节是什么样子,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刻在陆兰军脑中,记在他的心里。

2017年10月的一天,他像往常一样巡逻至1324号界碑,看到界河对面有人正在修河堤。这个季节修河堤,秋天的河水凉了!

这么一想,陆兰军立刻警惕了起来,仔细观察,他发现了端倪。外方修的河堤长约200米,侵占河床50厘米,又高过河床40厘米。界河以水深处为界,河床抬高了,水就会向低的一侧倾流,这样一来就会使河的水深处也就是国界线向我方移动。陆兰军立即向有关部门强烈呼吁,最后经国家出面,外方终止了施工。

陆兰军扎根哨所31年,任哨长25年,长年以哨为家,以界碑为伴。他每次巡逻,要翻越四座大山,蹚过三条河流,巡完26块界碑。采访陆兰军,我们有了惊人的发现。以往的报道或材料,简单地把陆兰军每次的巡逻路用24.5公里乘以2得49,就误认为是陆兰军的往返路程了。其实24.5公里是边境线的直线距离,陆兰军没长有翅膀,不可能直线飞过去。真实的巡逻路弯弯曲曲,曲曲弯弯,上山下山,来回达160多公里。他每月巡逻四次,一年行程7680公里。前23年他完全是靠步行,后面8年才改成骑摩托车加步行。31年间,他走过的23万余公里崎岖山路可绕地球五圈半,磨穿的解放鞋可装两大车。

31年来,陆兰军守卫的这段边境线始终稳如磐石,固若金汤。不仅如此,他31年来的坚守和奉献,也默默地影响感召着尚义村、峒中镇,乃至整个边境地区的年轻人。42年来,就有600人上尖峰岭哨所当哨兵,有一半以上的人坚守5年以上。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岁月将沧桑与艰辛刻在陆兰军的脸上,崎岖的巡逻路“雕刻”出他精瘦的身形。长时间高强度超负荷的步行,陆兰军的双腿走成了右腿细、左腿粗,不像是一个人身上长的腿。要不是亲眼所见,打死我都不会相信,世上还有这样劳累过度的腿。

时至今日,仍难以释怀,脑中老是显现那双奇特的腿。

陆兰军说,边境哨兵,脑子里永远有任务,肩膀上永远有责任,胸膛里永远有激情,是对和平的永恒守望,是对战争的最好防范。

如今,55岁的陆兰军,依然豪情满怀。只要走得动,我就一直走下去。直到老去的那一天,请把我埋在尖峰岭,让我继续守在边境线上。陆兰军说。他将自己,守成了祖国的一块界碑。

国界线,在许许多多的人眼里,或许只是地图上一条蜿蜒曲折的静止的线。然而对于国界0公里的人们来说,国界线是要时刻坚守的底线,它代表着领土的完整、国家的尊严、民族的尊严。在国界0公里,每个村庄都是一个哨所,每个边民都是一个哨兵。他们用生命和鲜血守护、捍卫着这条线。

边关狼烟起,保家卫国去。20世纪70年代末,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了。里火村17岁的壮族青年赖增杰高中毕业回到村里,立刻报名参加了村里的民兵组织,投入到边境保卫战中。他身体灵活,跑得快,跳得远,不怕死,总是冲在最前面,20岁便入选民兵特种分队。经过严格的训练,赖增杰练就了过硬的本领,热血沸腾地投入到战斗一线。1985年,他先后荣立二等功一次、三等功一次。

硝烟散去,村民看到赖增杰上过战场,有勇有谋,有文化,又乐于为群众办事,就推选他担任村委会副主任。1992年10月,赖增杰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几年后村民们又推选他当了村委会主任,直到现在,他仍任村党支部委员。

采访赖增杰可不容易,打了几次电话,才约好一个时间。

我们从东兴市出发,驱车沿沿边公路走了近2个小时,来到了里火村。时近中午,火辣辣的太阳烤得我们皮肤灼痛。在村民的指引下,我们在北仑河边的1343号界碑找到了59岁的赖增杰。他留着板寸头,身高一米七五上下,浓浓的眉毛、高高的眉骨,一双不大的眼睛炯炯有神。阳光下,赖增杰正在用湿毛巾一点一点仔细地擦拭界碑,他的上衣已经被汗水浸湿,贴在身上,脸上、脖子上全是一颗颗黄豆大的汗珠子。

没想到,我们上前说明来意,赖增杰礼节性地回应了几句,又忙着去新冠肺炎疫情防控点值守去了。

我们不甘心,第二天上午又到村部办公室等他。

“请喝茶!”沉默片刻,赖增杰给我们添了一回水。

“你是个有特殊经历的特别的人!”我试图打开话题。

赖增杰告诉我们,他现在负责的是1343号界碑的保护工作和一段约2公里的边境路的巡逻。每天分早、中、晚到界碑巡查3次,沿边境路巡逻三趟,不管刮风下雨、酷暑严寒,绝不落一次。“政府把这个重任交给我,我就不能偷奸耍滑,祖国在看着我,界碑在看着我,村民们也在看着我。老祖宗留下的土地,决不能在我们手中守丢了、守少了,一寸都不能少!”赖增杰提高了声音说。

赖增杰面部紧绷,额头上道道沟纹,深似刀刻。他的脸上几乎没有笑容,语气也有一些生硬。也许是因为长期处于精神高度紧张状态,他两个眼眶黑成一圈,明显缺少睡眠。

赖增杰太忙。村委会的工作、护碑巡边、值守疫情卡点……让他忙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赖增杰坦言,自己一家八口人,无田地可种,全靠务工养家糊口。他自己也得见缝插针地做些零工,增加收入。

“怎么不向国家申请点补助?”我们问。

“那怎么行。怎么能一边当干部,一边伸手向国家要补助。”赖增杰说。

赖增杰的境况,让我们的心沉甸甸的。

庚子年的春节,一场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疫情暴发,赖增杰再次走上“战场”,奋勇当先投身到防疫抗疫工作中。在中越界河的一个防疫点上,赖增杰已经在由几根木头搭起来的简易帐篷里值守一年多了。

我们说要为他的忠诚担当点赞,称他是边关英雄。只见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认真地对我们说:“我这个不算什么,只要祖国需要,我随时准备出征。我们村有20多位真正的英雄,立一等功的,比我了不起多了。”

正如他所说,走进国界0公里的村庄,村道上劳作归来的男人,有可能就是当年英勇的哨兵;集镇上头戴草帽的老人,也许就是当年的英雄民兵;界河边洗衣、集镇上卖鸡蛋卖菜的妇女,或许就是当年威风凛凛的女民兵。

“我带你们去看一位瑶族小英雄。”

赖增杰话音未落,“呼”地站起身,带着我们往村民苏亚九的家走去。

苏亚九的家就在离界河边500多米的地方。

1979年10月的一天傍晚,读小学一年级的苏亚九放学回到家,见妈妈没在家里,他估计妈妈去界河边摘菜去了,就到菜地去找。没看到母亲的影子,却见几个戴着绿头盔、端着长枪的外方军人猫着腰从界河中偷偷摸摸上了岸,正奔里火村方向来。

不好,是敌人!7岁的小亚九知道,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报告给村里的解放军。他冒着随时被外军发现的危险,迅速在玉米地和草丛深处穿行,三步并作两步跑回村里报告。

解放军以雷霆般的速度扑向界河边。枪声响起,短暂的激战过后,外军借着夜色逃回去了。苏亚九的及时报告,粉碎了外军的阴谋。为表彰苏亚九的英勇行为,组织派车把苏亚九接到县里开表彰大会,为他颁发了“小英雄”证书。

我们走进苏亚九的家,看到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男人,扛着锄头,挽着裤脚,鞋子上沾满泥巴,应该是刚从菜地里干完农活儿回来。他就是苏亚九,土生土长的瑶家人,今年48岁,身高不足一米五五,身材瘦小,留着整齐的平头。

他读到小学二年级时,也就是成为小英雄的第二年,就不能继续读书了。他是家中的老大,弟弟妹妹多,要早早地帮家里干农活儿,维持一大家的生计。

听到这里,我不禁鼻子发酸,眼眶发热。苏亚九十分憨厚,不善言辞,我们问得多,他答得少。大多数时候,他都只是笑眯眯的不开口。他娶了一个越南老婆,叫同三妹。同三妹柳叶细眉,双眼皮大眼睛,身材高挑。可能是长年不怎么做农活儿,皮肤白皙。她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主动回答我们的提问。

“在中国生活习惯吗?”我们问。

“这里很好啦,很幸福啦。”她说,“我1991年嫁过来,当时22岁。30年了,习惯了!”

苏亚九和爱人生有两个男孩儿,大儿子今年20岁,已在外务工,可以赚钱贴补家用;小儿子10岁,在读小学。住房是自建的一层平顶房。

“没多少文化啦,只能这样啦。”苏亚九说。苏亚九把他的困难,没挣得大钱,没建得起楼房,归咎于他掌握的知识少,懂得不多。

我们有些担心苏亚九,他反而宽慰我们说:“没关系,慢慢来!攒够钱了再加建一层。北仑河的水是甜的,好好活着!”苏亚九的话,以及他和老婆的笑声,很感染我们。

苏亚九带着我们去看了当年发现外军的菜地,现在是一片树林,距离北仑河不到100米。我们到界河边,清清的河水不断冲击着河中的石头,哗啦哗啦,似乎在向人们诉说着什么。

赖增杰和苏亚九,看似普普通通,却是边关的脊梁。在国界0公里一带,许多边民生活条件都要比他俩好。

沿海沿边的边境较为复杂,界碑有的在山顶,有的在山腰,有的在山脚,有的在河畔,有的在海上。然而,赖增杰、苏亚九和许许多多有名的、无名的守边英雄,不也是祖国边境线上坚守的界碑吗?

……

节选自《民族文学》汉文版202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