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陈冲专栏 | 轮到我的时候我该说什么 《上海文学》2022年第2期|陈冲:把回想留给未来(选读)
来源:《上海文学》2022年第2期 | 陈冲  2022年02月17日08:43

现在,这些都是我很熟悉的地方了,我能找出无数张它们的照片——春夏秋冬,晴空万里或者白雾茫茫,黎明或者黄昏,跟家人朋友或者独自一人。但是第一次来是跟汤姆。

我们站在海边的一片高坡上,望着坡下被岁月和海水腐蚀了的Sutro Baths,一个海水浴场的废墟。在它的鼎盛时代,这里有七个不同水温的游泳池,可同时供一万个人游泳——那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不远处海浪一次次掀起,又一次次在礁石上摔成粉末,飞扬到空中;残壁上几只海鸥在歇息,浪水冲进隐秘的洞穴——那些曾经的更衣室;高坡上的树林被海风吹平了顶,枝叶向内陆倾斜着,风中飘着桉树、松树和大海的气味。汤姆说,这是旧金山最美丽的地方,我因为它而爱这座城市。我也在那一天爱上了这座依山傍水的雾城。

我们凝视罗丹的一具题为《吻》的雕塑,那是一对裸体的恋人在热吻,人物原型来自但丁《神曲》里的保罗和弗朗西斯卡,他们将在这个初吻中,被突然出现的弗朗西斯卡的丈夫杀死,从此在地狱流浪。我惊叹这具两尺高的雕塑能释放出那么不可估量的欲望,沧海跟他们的饥渴相比只是一滴水。汤姆说,他们显得那么宁静,是由无数躁动时刻组成的宁静。我看他一眼,几乎不能相信他比我还小两岁,在我自己的学校,我几乎从来没有跟比我小的男孩聊过天。

我们逛博物馆,逛跳蚤市场,远足,野餐……好像总是在一起。那时我正迷恋阿奈斯·宁的日记,她写的那些半夜三更在计程车里的吻,令我蠢蠢欲动。

你失去重力,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路灯照进来,光影魔幻;烟味、香水味和恋人的味道,浑浊、醉人;车驶向某个终点——时间的终点——吻的终点,你不想到达;车停下,唇边的味道在头脑萦绕,这未完成的历险,必须下一次重新寻找;你打开车门踏到街上,听到自己的身体从天堂掉下来的声音,你梦游般走向自己的家,幻想着它被一场地震,连同时间一并吞噬……

有一天汤姆和我走在橙红色的金门桥上,水面的白雾弥漫过来,半座桥在眼前消失,周边的人也模糊起来,我们好像被裹在一张奇妙的帐子里,他低下头,我仰起头,嘴唇触到了嘴唇,气息消融了气息。不知过了多久——跟来的时候一样突然——雾飘走了,阳光从云层后钻出来,一个销魂的时刻蒸发到空气里,不可复制。

这些是发生在一九八三年夏末的事情,我为了参演王颖导演的电影《点心》,从洛杉矶的伯班克机场飞到了旧金山。《点心》是一部低成本的实验性影片,拍摄随意性很强,摄制组人手也很紧,制片人被其他事纠缠,忽略了我的行程。那个年代接人都是在闸口,我拿着行李等在那里,离我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瘦高个的金发男生。最后一个旅客走出闸口后,他过来问我,你这班机是从伯班克出发的吗?我说是的。他说奇怪,我的朋友应该在这班机上啊,我是来接他的。我说,接我的人也没有来。他问,你要去哪里?我说他们没有告诉我应该去哪里。他说,我陪你在这里再等等,我叫汤姆,在伯克利大学建筑系念二年级。他的笑容有些腼腆。我们又等了一阵,还是没有人来接我。汤姆说,天快黑了,要不我带你去唐人街的假日酒店,你到那里再想法联系他们。他大概觉得把一个中国人送到唐人街应该是没错的,我想不出其他办法就跟他去了停车场。

他打开一辆很旧的沃尔沃车,说,我爸把这辆车借给我用了。启动后,车往前一冲就熄火停下了,原来他刚学会开手排挡车,换挡的时候还不熟练。每次在红绿灯停下之后,汤姆总是要经过一番挣扎才把车开起来,后面的车一按喇叭,他就紧张得更手忙脚乱。就这样,我们跌跌撞撞地上了高速公路。我自己当时在洛杉矶也有一辆大得跟条船似的别克车,比汤姆这辆要破得多,踩油门的脚松开后,踏板不会自动起来,我只好在油门踏板上拴了根绳子,开的时候握在手里,这样可以把油门踏板拉起来。类似这样不要命的事情,我在那个年龄做过许多,好在家人都不知道,母亲写的每封信里,仍然在关照我炒菜的油千万不要溅到眼睛里。

到了唐人街假日酒店,我钱包里的现钱刚好够住一夜。第二天早上,汤姆带着他的朋友来敲我的门,他指着身边一个男生说,这是杰瑞,我昨天要接的人,他误了机坐了晚一班的。然后他问,你联系上办公室的人了吗?我说我一直在打电话,还没联系上。汤姆说,那我们中午再过来看看你。

我终于打通了摄制组的电话,他们说马上来酒店接我,我说要不还是中午过来吧。中午我在大堂里正要准备离开,汤姆出现了,我莫名地高兴。我说,我以为你们不会来了。他说,我们说好会来的,我把宿舍的电话给你吧,万一有什么帮得到你的,给我打电话。

摄制组没有我住酒店的预算,就把我放在一位叫克里斯·李的导演助理的公寓里。克里斯是一位同性恋,跟他的男朋友同住,我就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多年后,我在好莱坞再见到他时,克里斯已经是哥伦比亚三星电影集团的总裁了。

我在《点心》里扮演一个从国内到美国,梦想成为摇滚明星的女孩。印象中导演没有给我剧本,只是让我按照人物的规定情境说自己心里觉得合适和想说的话。我第一次这样随意地演戏,觉得很新鲜,我把自己对电影的向往,改成了角色对摇滚乐的向往。印象最深的是一场在夜总会演唱的戏,我戴了金色假发,涂了黑紫色的唇膏,上台唱了一首叫《我男朋友回来了》的歌。王颖导演原本想拍一部关于几个第一代移民女儿的电影,但是拍到一半他改变了想法,把电影集中在一位移民母亲和她美国女儿的身上,她们是由一对生活中真实的母女扮演的,所以在最终的影片里我的人物线基本被剪掉了。多年后导演把没有用进电影里的胶片剪成了一部叫《点心外卖》的短片,那场夜总会里唱歌的戏终于在那里复活了。

从金门桥回来后有一天,汤姆请我到他在伯克利大学的宿舍。他的房间里乱七八糟,墙上贴满了海报,床上都堆满了衣服和书,换下来的脏衣服堆在地上。我自己的房间也常是这副样子。记得有一次邬君梅和另外一个朋友到北岭去找我,那是在拍完《末代皇帝》后,我决定回学校上课。也许为了找借口跟N分居,我在校园附近租了一间带阳台的房间。邬君梅敲门不见我下去,就跟她的朋友一起爬上二楼阳台,从落地窗看到我的房间,跟她朋友说,陈冲被洗劫了,你看,她的橱门抽屉都开着,东西全被翻出来了。我总是在临出门前匆匆忙忙在镜前换衣服,一套一套换,脱下来的都扔地上,选中了衣服又换鞋子、耳环,整间房像龙卷风刮过。我扯远了——

我看见汤姆的书桌上放着一个像现代艺术装置的东西,他说这是学校的作业,用金属、木材和米纸做一只壁灯,边上的笔记本上画了几张我的脸,好像是上课的时候开小差画的。他的同屋看见有女孩子来,给了他一个鬼脸默契地离开了,汤姆变得窘迫,跟我说,我没那个意思。其实我也毫无那个意思。失恋的伤心像涨潮落潮,平缓一阵后,又因为一个醒来就遗忘了的梦,或者一对车窗外闪过的恋人,让我再次被抑郁淹没。汤姆跟我坐在堆得满满的床上,靠着墙无足轻重地闲聊,然后他说,我能告诉你一个秘密吗?我说你还真会找人,我谁也不认识,你的秘密在我这里很安全。他说,我早泄,无法跟喜欢的女孩子做爱。这个词我以前没有听到过,不过能猜出来他有难言之隐。我说这样正好,我不喜欢性。他有些惊讶地问,你想跟我说说这事吗?我说,会有糟糕的联想,会伤心,会觉得肮脏。他说,这么严重?我说没什么,我在“反弹”中。英语rebounding有失恋后还未恢复的意思。说完了我俩都如释重负,不用猜测或者误解,我们之间是柏拉图式的爱。

偶尔,我们亲吻,完后气喘吁吁地讨论柏拉图式的爱到底怎样定义。他去学校图书馆里翻查了半天,也没有得到清晰的答案,我们就决定横膈膜以上的接触都属于“柏拉图式”。有一天,忘了汤姆从哪个哲学教授还是哪本书上得到了答案,他说,分水岭在身体的怀孕和灵魂的怀孕之间。身体的怀孕产生人类的孩子,而柏拉图式灵魂的怀孕产生的是人类美德——灵魂的物质形式。我喜欢这个概念——灵魂的怀孕,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感到某种美好的孕育,某种希望。

电影拍完了。汤姆送我到旧金山机场的时候已经能熟练换挡了,我们在闸口久久拥抱,互相在耳畔道别,我们将通信,等教授把壁灯还给他的时候,他将给我送来。《点心》——我在这座城市留下了我的一点心,那时还不知道多年后它将成为我整个心的港湾,我的家。

回到洛杉矶后,我开始了长达半年的徒劳的拼搏。《龙年》里Tracy的角色,是我第一次在好莱坞剧本里看到的东方女主角。这个人物是一位娴熟时尚的电视台主播,从仪态到英语水平都跟我距离很大。但是我拒绝接受摆在我面前的事实,执著得像一头戴了眼罩的驴,把每一分钱都用在学习播音员的发音和语气上。我在餐馆打工每小时挣五美元,而台词老师每小时收一百美元,每堂课两个小时。

《龙年》的导演迈克尔·西米诺和选角导演琼安娜·摩尔琳(Joanna Merlin),在全世界各地物色Tracy。在一轮一轮的筛选过程中,我去面试了无数次,每次去,他俩会听到我的英语比上一次进步了,仪态也离角色更近了。琼安娜对我十分欣赏,她把电影《唐人街》里费·唐纳薇最经典的场次打印出来,跟我排练,让我有机会表达复杂和微妙的感情,把导演的注意力从我不完美的英语转移到我的眼睛和我的感染力上。但是最终,我在“美音速成班”学的只是一种依葫芦画瓢的模仿,无法改变我的本质,琼安娜期待的奇迹没有发生。我遇到过无数选角导演,琼安娜是唯一一个如此在我身上花费心思和精力的。非亲非故,只为欣赏,这也许就是我们中国人说的贵人吧,不过当时我还不知道她将成为我的贵人。

迈克尔·西米诺请男主角米基·洛克跟最后三位扮演Tracy的候选人在摄影机前试戏,每人演三个场次。演到最后一场吻戏的时候,洛克抱着我的头咬住我的嘴唇不放,我强忍住眼泪坚持下来。在我匆忙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听到身后他跟导演的笑声。

第二天门铃响,海德先生在楼下叫,Joan,你有秘密的仰慕者!我下楼看到一捧巨大的鲜花,卡片上写着:真遗憾我这次不能跟你合作,迈克尔·西米诺。我在不遗余力的付出之后一无所得。我想起那些没有太用力就得到的角色,比方有一次我面试一个移民女孩的角色,人物有一句这样的台词:你是个那么棒的厨师,他一定会喜欢你的。我一不小心把厨师chef说成了thief(小偷),我说,你是个那么棒的小偷,他一定会喜欢你的。屋里的几个人都笑了,但是他们把那个角色给了我。这是一个努力和成果不成比例的职业,它时而让我狂喜,时而让我绝望,一切似乎都很偶然,跟我努力与否没有关系。

我想过改行,也在学校选择了一些其他领域的课程,希望被生理学、人类学或者天文学所吸引、征服。它们的确是很有意思的课题,但是只要新的拍片机会一出现——不管多小的角色,我就抛下它们,飞蛾扑火般扑向电影。

一次学校放长假的时候,汤姆驾车到洛杉矶来看我,把他做的壁灯挂在了我的墙上,三角形的米纸灯罩有点像一朵抽象的郁金香。我们上街逛书店,看到里尔克的《给一位青年诗人的信》,我打开翻阅,第一封信写于一九○三年二月十七日巴黎:“你问我你的诗好不好。你问我,之前也问过别人,你将它们发送到期刊,将它们与其他诗作比较,当某些编辑拒绝你的作品时,你感到沮丧。现在我求你放弃这一切。你在向外看,这正是你不该做的事情。没有人能给你建议和帮助,没有人;唯一能帮助你的是走进自己的灵魂深处,审视你写作的动机,是否扎根于内心最深处,向自己坦白,如果无法写作,你是否会死;在夜深人静时问自己:我必须写吗?如果你可以用一个强烈而简单的‘我必须’来回答这个庄严的问题,那么就根据这一必须来构建你的生活;哪怕在最不重要和最微不足道的时刻,你的生活都必须成为这个回答的象征和见证。”

我站在书架前,感到豁然开朗。无论成败得失,人必须做他必须做的事,我将孤注一掷。我跟汤姆说,这好像是写给我的信。他说,让我送给你吧,我觉得你需要它。

三迪·海德的癌症没有被根治,复发后不久她在医院病逝。记得最后一次去医院前,她奄奄一息地跟我说,我要你搬离这个家。这是她跟我的临终告别,让我震惊。三迪追悼会后,海德先生开始吸烟,他说他几十年前就戒了烟,那时候是为了三迪,现在无所谓了。他每天跟以前一样,五点左右开始喝酒,不同的是他会喝醉。一天夜里,我躺在床上看书,他给我的房间打电话说,Joan,我要你来我的房间陪我睡。我哑口无言,半天,我说对不起,我不能去陪你。我的声音有些颤抖。回想起来,那也许是人溺死前的一种挣扎,想抓住什么可以救命的稻草。或许三迪是知道自己回不了家了,也知道丈夫会有这样孤独无望和软弱的时刻,才要我马上搬走。我感到失魂落魄。第二天早上我去了学校的广告栏,看到一页出租房间给在校学生的招贴,马上去了那个地址。主人自我介绍叫芭芭拉,她说,她的腿脚不灵了,上二层的房间越来越困难,我要是喜欢,可以租二层的卧室,每月一百五十美元。

海德先生帮我一起把两只大箱子搬下了楼,我们在门口道别。他似乎在一夜间苍老了许多,一个劲为昨晚的事跟我道歉。我止住他,感谢他,这栋房子是我到美国以后最温暖安全的地方。我想到两年前,他们夫妇把一个远道而来的陌生人接回了家,那么天经地义的善举,没有任何舍赐的姿态。我说,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和三迪,我会想念你们和这个家。我忍不住哭了,每一次失去都唤起所有的失去——曾经的家,曾经的爱,曾经的友情,曾经的自己……

搬家几个月后,在一个长周末假期,芭芭拉去外地看望她孩子。她前脚一走,我后脚就请了几个中国同学来家里的游泳池游泳,在厨房里做中国菜,一直玩到深夜。那时我们中间有不少留学生都会趁主人出远门,在家里开派对,完后大家帮忙大扫除,雁过无痕。同学们在芭芭拉家过了一夜,早上收拾完就走了。可是芭芭拉回来后不知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看出有人在她的床上睡过,跟我大发雷霆。我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开始寻找新的住处。

我翻开自己的地址本,看到N的名字,那时我总共只见过他三四次,但本能觉得他会跟我去做这件疯狂的事。八十年代上旬,美国移民政策收紧,中国餐馆里经常有非法打工的华人或墨西哥人被逮捕,雇用他们的老板被罚款。电影公司也开始要求演员和其他人员证明自己的身份。我在电话里说,我需要绿卡,你能跟我去拉斯维加斯办一个结婚手续吗?他说,好,你想什么时候去?我说如果可能的话就今天吧。他说,那我们下午动身,我需要醒醒透。

车开过一段伸手不见五指的沙漠后,进入了一座灯火通明的不夜城,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满街穿着性感的男女,令我眼花缭乱,原来这就是人们说的“罪之城”。它有一句闻名世界的广告语,“发生在拉斯维加斯的事,就让它们留在拉斯维加斯”。我想,多恰当啊,罪之城,我也是来犯罪的,假结婚是联邦欺诈罪,抓到了会被罚款、驱逐出境或坐牢。N说,我们要不要试试做真的夫妻?也许N身上的某种悲剧元素跟我同病相怜,也许我下意识渴望有一个自己的家,也许我觉得自己已被损坏,不值得有更好的婚姻……我说,那就试试,也名正言顺。我没有听从广告词的警示,把发生在拉斯维加斯的事,带回了洛杉矶。

婚后我俩在洛杉矶东南面一个黑人聚集区租了一小套房子,主人是一位黑人老太太,在房子四周方圆几十条街上,我们是唯一的“异族”,非常引人注目。每当我们年代久远的米色奔驰车开过,站在街上闲聊说笑打骂的年轻人总是停下他们正在做的一切看着,让我感到某种张力,似乎会突然发生什么事。我跟N说,我有些害怕这样的气氛。他说,黑人都很喜欢看李小龙的电影,知道中国人是不能惹的,再说有我保护你,我的咏春拳师傅就是李小龙的师傅。偶尔,我看到邻居女孩在外面打架,势头很足,房东会出去训斥或劝阻。回头看,她在街坊的信誉和威望也许在保护着她的房客。

……

(全文见《上海文学》202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