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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2年第2期|牛健哲:若干开头
来源:《上海文学》2022年第2期 | 牛健哲  2022年02月15日11:17

开 头

最好的开头莫过于一次惊遍身心的拍击。犹疑刹那飞散,肢体不觉间已经在另一种介质中挥摆起来,回心转意的机会刚刚还鲜活着,一下子已经恍如隔世。

盛夏以外的北方野浴完全是关于入水的。选择其实很简单,要么一寸寸浸入,被腥冷的水凌迟啃噬,要么让它一口吞吃,再图重生。如果入水后还有心睁眼看看,见到的混沌洪荒会慢慢化作晃荡的日光、蠕动的怪草和惨遭污泥裹缚的石头。把头抬出水面之际一般也正是方向突然隐遁之时,面孔被水亵玩,一种咳嗽的迫切需要和一种憋回咳嗽的更迫切需要拧在一起,绞住呼吸,脑子里难免有一片片来不及成形的绝望在闪动……这么快,入水者便亟需另一个开头了。

开 头

他看见在枝杈上摇摆的和正在翻转飘飞的树叶,还有长空和天边模糊的远丘。

他看见树干和树旁的女孩,路上还散落着几朵被采拔了的粉色野花。日光扑弥,风吹散野花,让它们点缀空阒。一切聚拢于一瞥之内,显得格外明艳,甚至有些晃眼。有什么酝酿着行将开始,然而无从发端。

他看着树和女孩。

开 头

远景近物都停止了移动,车定住,像爬虫舒展腿脚一样陆续开了四个车门。这就是车里的四个人想来的地方。或者说是其中三个人想来这儿。至少有一两个吧。

野外的空气已经被吸入他们的嘴巴。稍后在坡下的水边,帐篷支了起来,东西安置好了,椅子和钓具也准备好了。一块卵石被扔进水面,虽然老板斜了身子出手低平,但卵石还是没能在水面弹跳,几乎是咚地一声深深地击入。老板的夫人戴上了草帽,朝另一个方向远望。女孩则紧挨着站在她身后,像在用心地排着一条属于两个人的短队。

一时没什么可安顿的了,家庭野外休闲开始了,司机便准备独自爬回坡上,钻进车里。

“不错啊。”老板刚才下车时这么说,仿佛在称赞司机选址得当。随后他又朝夫人说:“怎么样,我就说该来吧。”

夫人点点头。那时女孩站在她胳膊旁边,呈一个短横排。女孩已经将近夫人那么高了,身板比她宽且厚实很多。女孩嘴动了动,司机隐约听到一个“尿”字,但老板和夫人都张望着别处没做反应。

老板接着审鉴景致,一边低声说:“不出来怎么知道。”

就好像他一下子悉晓了这一切。

开 头

事情最初不是从今天开始的,但日后多半要从今天讲起。

今天是司机第一次载着老板全家出游。上路时除了必要的几次问答,司机不多言语,看上去很懂老板的规矩。但离开市区后,他从后视镜看了一眼后排座位。老板身后的老板夫人,也就是他叫嫂子的女人,第一次稳定地映在他眼里。她一直扭头看着车窗外,露着扭转了七八十度的脖子,耳垂很圆润。司机身后是老板的女孩,在用吸管响亮地吸啜着什么盒装饮料。

后来后视镜或许被他看得发了烫。不知道是否有某一刹那他的眼神在镜子里被捕捉到。

他至今没有跟老板熟络起来,老板也不像想知道他在想什么。昨天夜里老板打来电话,让他选个地方,天亮带他全家去郊游。老板声音和口气很差,不像是在安排郊游,倒和去年扇他一耳光那次差不多。得到指令后司机便没能再入睡,凌晨他出去给车加了油,又做了些准备。

光芒一旦出现,天亮得其实很快。老板一家起得也很早,但在车上老板显出了困倦。进了郊野,路过了几处可作目的地的地方,司机问老板要不要下车,老板都没有睁眼,只不高兴地哼哼。嫂子也不吭声,车就没有停下,仍向远景奔去。

其实嫂子刚上车时说那一两句话的声音很好听。可路上车里相当安静,灰色车窗玻璃暗化了大部分色调,鲜活的只有女孩嫩黄色的衣裳和一直戴着的遮阳帽,她像野鸭群里的一只充气黄鸭。

车又飞驰了许久,已经很远了。

开 头

有一朵黄色的花,在被发现的同时也被踩进泥土里。这是一次事故,它快要被从鞋印里提拉出来时,另外几朵花就在几步之外,正在一阵风里哆嗦。女孩走过去,这次小心地拔起一朵,被抽出的细茎是潮湿的。黄花在女孩浑圆手指的捻动中飞快地转动,颜色更显明艳。现在风停了,只有女孩粗重的呼吸可以撼动那旋转。

她喜欢的黄花远处还有更多,她忘了自己刚才喜欢粉花。今天她第一次踏上泥土和野草,但她无疑有这样行走的天赋,几番过坡涉水,身后的帐篷早已经变得渺小不堪。后来她爬上坡找到那辆车,把一把粉花郑重地交给它顶戴,便扭头开始寻求另外的欢快。

肚囊里倏地轻松起来后,今天果然变得更加愉悦,看来昨天夜里他们在客厅里的喊叫,还有刚才他朝她发力挥臂,都是这愉悦的预告。

开 头

真正可以开始的,似乎只是这次游水。老板在水下转向时才适应了这摊水,少年时他是游泳队的,可现在他居然容忍了自己刚才喝进一口水的表现。他没戴泳帽,前额的头发难免向脸上流水,这不意外,他同样没穿泳裤。这次下水像是意气用事,也有点像蓄谋已久,好比岸上的场面,让他面色阴郁,但又仿佛早已见惯。

帐篷里躺着他老婆,坡上歇着他的司机,野草间游荡着他女儿。除了女儿起初需要他给个脸色挥摆胳膊才独自离开,应该没什么不合他的意。游回来时,他在水下看了看他的鱼钩,诱饵还乖乖地留在上面。当然钩上没有扭摆着一条鱼,这让今天显得真实。之前他架好鱼竿抛下鱼钩在岸边枯坐时,也并没有指望会钓起什么。老婆始终在他余光中,一会儿举起手机拍照,一会儿坐到石头上,一会儿举起手机拍照。足足半个小时之后她才朝帐篷的方向走。从老板背后经过,她进了帐篷,抱膝坐在垫子上。

老板离开鱼竿,跟进了帐篷。他脱光了自己,帐篷反而显得更逼仄了。他凑到她身上,以为今天可以正式开始了,甚至提前叫唤了两声,拱动了帐篷。但阵阵紊乱的气喘过后,他只得停下来,骂了一句,然后恼火地出了帐篷。爽快的只是入水的噗通一声,可以开始的,似乎只是这次游水。

开 头

开始时明明就很平常。从平常到异常,有时有一个锐利的转折点,残忍却也让人沉迷;有时则像生长一样不疾不徐,让人假想中的次次疑惧层层叠合,渐渐形成高灰阶对比的影像,雕凿一般深刻,放射科胶片一样沉重。说不准这两种情形哪种更友好些,好在它们也都不是静候取舍的,不必由人从中做出选择。无论如何,开始时,很平常。

开 头

浑浑噩噩从这一天的初始便涣漫而来,浸泡了凌晨和清早,好像也没打算放过余下的光景。就这样,司机还是规规矩矩地把车开到了远郊。

车停妥当,老板和他的妻女下了车,都笨笨地走下土坡,司机稍事服侍,就知趣地回到车里。野草和野水还好,没什么令人不满的,虽然也没有什么会让人真的满意。

至少女孩像是开心的,在视野里时隐时现。

司机打了个哈欠,可以睡一会儿时,他的记性却开始灵光了,想起大概两年前他见过女孩。那时他刚刚为老板工作,便被告知得带老板的亲戚去一趟医院,到了老板家,上车的亲戚就领着这女孩。司机瞥了她一眼,心想,够胖的。他当时太尖酸了,假如拿今天的女孩作比,他不会那么说当时的她。在去医院途中,那亲戚打电话问了要去的科室在医院哪个方位,还翻来覆去也记不住“脑部核磁共振”几个字。他只会不断给女孩吃的,也不断用外地口音说着什么安抚的话,俨然把女孩当做一头大号的幼兽,担心她撞笼子。

其实女孩的模样还不错,难怪今天看到她妈妈,也就是老板夫人,司机觉得似曾相识。他记得那时自己相当厌烦女孩身边的亲戚。到了那家有点偏远的医院,司机没听他碰运气般的指路,自己问了路,把车停到做核磁共振的楼门口。那亲戚拉着女孩进了门,让司机不用等了。

现在老板的家庭郊游已经开始了许久,比两年前高大得多的女孩只是在摘野花,偶尔会蛙跳一下,如果换做一个小几岁的孩子,她的动作姿态其实也没有什么问题。司机这么想着,然后看到女孩张口把手里的一簇粉花吃掉了几朵。

女孩的状况司机当然听说过。他有点羡慕女孩,永远不用花心思做选择,而自己在该如何摆布自己这个问题上考虑过太多次,尤其是去年挨了老板一耳光之后。当时他打算过自己把这车远远地开去北边,让他兄弟找门路卖掉它,然后留在那边干点什么。今天在坡上的车里,这个旧主意又游荡在他脑子里。其实这些年来他已经不做什么离谱的事了,但不知为什么他今天有种挥之不去的感觉——他在老板手下可能待不了多久了。

开 头

寻找是在正午时开始的。阳光莽撞地铺张下来,野外的气温由风凉略过暖和,直接变得炙热。这不是隐匿的好时分,但那些颓丧摇摆的高草和树木枝条、水面隐约可见的阴鸷水草又都俨如热衷包藏。远天也积聚着几坨云,沉稳得不合时宜。叫喊声反复地响起,多好听的声音都难免刺耳。

车呆呆地留在坡上,帐篷更是蠢货一样留在水边。其实上午时,一切也只是过得去的样子。

开 头

司机回到坡上抬眼张望了一番,觉得看得越远越会失去方向感。钻进车里前,他朝坡下望了望,老板已经架好了鱼竿,老板的夫人,也就是那个他该叫嫂子的女人,戴上了草帽朝另一个方向远望。到了郊野许多人都会这样发一阵呆。女孩自然不同,她紧挨着站在她妈妈身后,像在用心地排着一条属于两个人的短队。她的郊游还没有开始。老板看了他的妻女好一会儿,在女孩脸朝着他时大幅度地向外甩了甩胳膊,老板夫人再挪动步子时女孩竟然没有继续跟着,站姿像呆愣也像畏怯。

一切这么安静而又让人难以忍受。司机坐到方向盘前,想做点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或许他会在老板叫他时装睡不起,像死掉了一样,让他再光火一次,可这就算真的有意思,貌似也要等很久。他拧动钥匙把车向坡沿提了提,老板和嫂子浮入视野中。他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但显然冒犯已经开始了。老板仍只枯坐在鱼竿旁,嫂子在别处一会儿举起手机拍照,一会儿坐到石头上,一会儿举起手机拍照。司机没有见过这么蹩脚的郊游。

只有女孩嫩黄色的衣帽点缀着郊野。女孩忽近忽远地在野草间闪动,挺立起身板时,就算在远处也会呈现一个饱满的圆点。司机出神地望了她一会儿,打了个哈欠。

要不是后来嫂子朝帐篷走,司机就真的睡着了。嫂子走进帐篷,身姿倒还松弛,但老板扭头盯着她,随即也跟了进去。司机坐直身体,发觉帐篷很快就像一颗老迈的心脏一样在卖力地搏动,节奏紊乱可还算求生心切。

似乎有一两声叫唤传出。司机的头已经顶到了侧面的玻璃上,手也去抓握裆里,里面很快顶起了硬物。一副不容逆转的架势。

开 头

这里也算有人来郊游了。相比距离城区近一些的几个地方,这里的草高而驳杂,水边的泥黏滑,水里又没几条鱼。上午不早了的时候,一辆车开来,停在了坡上,出来两男两女。他们下坡支了帐篷,在水滩旁架了鱼竿,可似乎悉数心不在焉。一个男的又上了坡,四下张望了一番回到车里。一个胖女孩起初紧紧跟着另一个成年女人,后来自己停停走走,采花去了。可能他们的郊游还没正式开始吧。

后来那个成年女人和钓鱼的男人先后进了帐篷,不久,男人独个光着身体出来跳进了水里。这时的水应该是很凉的,他游得有点仓皇。与此同时,那个胖女孩却已经走出了一程,从一处陡立的坡壁向上爬,手里坚持攥着一簇粉色野花。上坡之后她附近却是光秃的,恰好一棵树或一片茂密些的草都没有。她向两个方向来回看,然后朝他们的车的方向走去。不过在相对平整的路面,胖女孩的步态却显得有点怪,两条腿好像都不太敢朝正前方迈进。

胖女孩把手里的粉花放在车顶,还重重地压了压,实际上还没等她转身那些花就被吹飞了。不知道她有没有察觉,这其实应该不需要动用感官去察觉吧。然后她走开了,在车路另一边几十步远的地方,她得到了一棵树。在使用着大树同时也照料着它之际,她试图蹲着搂抱它并轻声交谈,仿佛在哄劝一个更胖壮的妹妹。随着身下潺潺排解,她的神色轻盈了很多,脖子也灵活了几分。一抬眼,她发现身前几步是另一个坡,下面有更多的花和水。

还是不像郊游的样子,他们该退回清早,仔细地重新进行一遍。

今天应该是司机载着老板全家出游,大概是第一次。

开 头

他看见在枝杈上摇摆的和正在翻转飘飞的树叶,还有长空和天边模糊的远丘。

他看见树干和树旁的女孩,路上还散落着几朵被采拔了的粉色野花。日光扑弥,风吹散野花,让它们点缀空阒。一切聚拢于一瞥之内,显得格外明艳,甚至有些晃眼。有什么酝酿着行将开始,然而无从发端。

他看着树和女孩。他干脆探起身逼近后视镜从中盯视,女孩戴着遮阳帽,穿着嫩黄色的衣裳蹲在树干的另一侧,白色弹力裤的上半截在膝盖处堆出皱褶。

他脑袋里嗡嗡响,摇下车窗喘气,但这让他能更清晰地看到后视镜里的景物。女孩的脸似乎有些涨红,她胖乎乎的,但在这种情形之下这从来不算是干碍。

他刚刚在车里没能入睡,便注定了会发生什么。现在他咬了咬牙,松开手里握的硬物,推开车门下了车。他终于可以直接朝目标望过去走过去,却一时眼花,没看准女孩在哪里,也辨别不清该是哪棵树了。他向一个含糊的方向迈开快疾的脚步。

他知道,女孩的眉眼有些像她妈妈。他是带人家一家来郊游的,这是第一次,看来也是最后一次。

开 头

寻找是在正午时开始的。

高草和树木枝条在颓丧地摇摆,水面下阴鸷的水草隐约可见。只喊了两三声,老板夫人就喊破了音。女孩离开家后原本是紧跟着她的。在水边老板挥手赶女孩走其实她也是察觉到了的,但她反而走进了帐篷。

她居然身处这次郊游之中,这和她前夜嘶喊着索求的根本不相干。蠢到可笑!

这样出游说明她和他同样混账,以为另外开启些什么就可以假装化解了问题,以为在卧室做不到的事,来到郊野就能办好了。只看自己在路上的仪态,包括对人家司机的态度,他们就该确认自己是两个可鄙的、凌乱的家伙。有一瞬间她眼风扫过前排的后视镜,见到了司机的眼神,那才算是稳定有力的眼神,透露出对过活还有着某种寄望。

现在受到的惩罚果然不轻——女儿不见了。她终于可以定义自己了。或许她勉强可以做个妈妈,却不配做一个特殊孩子的妈妈,她对她不算差可也绝不够好,她护着她时常常是为了给他颜色看。

她不知道该在坡下寻找还是该爬上坡去找,草枝已经划破了她的脚踝。对女孩落单后在这片野地里会做什么她全无头绪,自己只是在该解手时才想起了一路都在喝饮料的女儿。在此之前她只管心不在焉,只管躺在那个蹩脚的帐篷里面,而他只管压在她身上出丑,然后跳进水里去发疯。

帐篷乱颤的时候她想司机在坡上一定看到了。

人丢了之后,他倒呆子一样安静下来,没有随她喊一声。司机尚且能毫不耽搁地四处寻觅。其实在女孩和这个家庭之间,是他们配不上她。如果今天能找回女孩,她想,无论如何要有一个新的开始。

开 头

这边的野水有点河流的架势,水两边和当央几处小岛上的花草也很丰茂。司机扶着几块石头下了坡,其实是有点吃力的。脚滑脱了几次,他开始有点怀疑女孩下了这边的坡的判断,但在坡沿时,他的确认出了女孩曾依凭的那棵树。

他开车载老板一家来郊游,下车望了高天,帮老板架起帐篷时也闻到了泥水的腥气,但还是没有想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参与这次家庭郊游。嫂子叫喊了起来,他也没理由置身事外,加入了寻找。只是他没有跟他们分享他的线索——就在他们意识到出事前几分钟他还见过女孩,看起来女孩知道她撒尿应该找些遮掩,但又不明白一棵树并不足够。

胖是胖,可女孩的面容并不像智障,当然司机并没有这样恭维过老板。

司机也不会说闲在车里的光景他正握着下身躁动着,便看见了后视镜里的树和女孩,而且后来他还咬咬牙下了车,直奔那个方向而去。他不知道也没敢细想自己要干什么,只知道一旦做了什么便不大可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或许那会鞭策自己重新考虑某个兄弟的建议,把这车远远地开去北边卖掉,然后留在那边干点什么。然而女孩不见了,司机吁了口气。他在几棵树旁逡巡了一会儿,看到了那棵树下的尿水,似乎还有几个下坡的脚印。

在支帐篷的那道坡下,嫂子的喊声已经移动了很远,老板刚刚野浴过的肥腻身体想必也套好了衣裤,该选个方向去找了。司机不由自主地循着女孩的踪迹走去,心里却并不真的希望由自己发现她。也难说刚才女孩不是看见他走过来才跑开的。

到了水边,司机选了一个晃眼的方向,一条不好跋涉的路径,慢慢地行进。坡下的谷地随着水路延伸,不觉间进入了连续的弯转,百八十米之外都不得望见,地上的黄花渐愈稠密,在前方挤挤挨挨层层片片,颜色似乎总是比脚下的更加明艳诱人。头上来回出现的灿烂强光其实让人容易想起少年时,可他想到的只是一些为老板做事以来的干瘪小事,当然这总比只回想那一耳光要好些。

开 头

回返时,他们都快忘了有来就该有回。车从远郊返回城区,像是要到一个陌生地界去,不知道要经受些什么。车里没人说话只有沉默,气氛和来时的截然不同,虽然来时车里也没人说话。

天色本来不该这么暗,下午乌云忽地封盖过来,气温跌堕,只是不肯下雨。然而现在车里却潮湿透了。司机抬眼看过一眼后视镜里的后排,只见到水雾覆盖着的瘫软和僵滞。

郊游是午夜定下、天刚亮时出发的。若看出发时一家人的兴致,这趟游玩本来应该过早结束。当时有人困倦,有人只把眼风抛在车窗外,只有女孩在用吸管响亮地吸啜着盒装饮料。算是由于大家的默契,车开了很久很远才停下。车上的人下车时,虽然慢腾腾地毫不兴奋,对这荒寂却也并不挑剔,似乎觉得自己只配得上这里。

现在看起来,他们还是配不上。

开 头

还好,朝哪个方向走都可以,寻找没有线索也就没有限制。老板远离了妻子,他受不了她的喊声。后来他上了坡才发觉身后那处坡势平缓,算是把他托送了上来。一群鸟从他头顶迅疾地飞过,他还望了望它们,像个迷路的老头。想到自己正在做什么,他觉出一阵心慌,随即他下了另外一道坡,在低处的草木之间他觉得安稳了很多。

他弥补不了一切。当年妻子的爸爸把生意交给他,已经说明他足够擅长立世处事。后来的处理也都没问题,包括每一次隐忍和强蛮、每一次求取和施与。如果说有时他显得不够好,那可能刚好是对方应受惩罚时。的确,昨晚的争吵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收场,但从另一面看,妻子终于诚实下来,不再假装那孩子能听懂吵骂。她也放开了喉咙,是个开头。怒火给了他灵感,他该引入一件他们从没做过的事,让情势有机会重新流淌开来。朝哪个方向流淌都好。

眼下女孩不见了。他和女孩之间相处的记忆历来难以明晰,现在他想多回忆起一些,想来照料和花费也不会缺少,而不是只有刚才的那次挥手驱赶。他坐下来回想,右脚扭碾着脚下的花草,碾出一小片潮湿的黑土便再站起身,随机选个方向继续走下去。

身边的野水有点河流的架势,水两边的花草也很丰茂。日光时而收敛,时而重新明晃。

既然久久没感觉疲累,老板便没打算改变自己的节奏,直到他看到一处水潭当央发生的扭摆。当时他随着水流转了一个弧弯,迎面目睹了那动作,努力而又静默,无力宣张而又不愿息止。扭摆的源点是粗大的,连荡漾开来的道道涟漪都是宽绰的。源点处水面上几次拱起肢体,上面裹缚的衣物是被绿水浸透了的浅色。

老板的上下嘴唇之间慢慢裂开一道缝隙。他当然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少年时他是游泳队的。回忆里他遇过的水有很多种,有的温暖有的清冽,有的带些诱惑,刚刚游过的和眼前的,腥冷粗鲁,光在水下没头没脑地晃荡,泥石在水底不管不顾地静默……

几秒钟后,老板听到扑通一声,近前的水面被击破了。后来,关于女孩的点滴记忆终于在他脑海里连缀浮荡起来,比如女孩幼小时其实是最爱朝他笑的,那笑态与其他孩子的一样明媚,还有长大些后有一次她挨了一巴掌气急了,叼住他的手指,气得哆嗦却并没有发力咬下去……

开 头

那天车从远郊返回城区,像是要到一个陌生地界去,他们一度都忘了有来就该有回。车里没人说话只有沉默,气氛和来时的截然不同,虽然来时车里也没人说话。

郊游是午夜定下、天刚亮时开始的。若看出发时一家人的兴致,这趟游玩本来应该过早结束。当时有人困倦,有人只把眼风抛在车窗外,只有女孩在用吸管响亮地吸啜着盒装饮料。没想到回返时天色这么暗,乌云封盖过来,气温跌堕,只是不肯下雨。然而潮湿在车里蒸腾起来。几个人身上都不干爽。女孩闭着眼躺在后排,上身被她妈妈抱在怀里,湿头发被捋向脑后,只有额头上缘的绒毛原地蜷曲着。她时而鸣响憨直的鼾声,妈妈的眼泪滴在她脸上,几件别人的外衣盖在她身上。

沉闷多时,车外的噪音驳杂起来,自然是终于进了市区。老板的脑袋离开椅枕,有两次向后扭了扭,但都没扭到可以看到后排的角度。他妻子不再流泪,也并不抬眼,这时在反复摸女孩的额头。实际上正在发热的人是司机,他浑身湿透了,但只脱去了夹克,衬衫和裤子里的水还浸泡着他。光线暗弱掩盖了他的脸色,夜色里他两次开错了路,到了该拐进老板家的小路时他也似乎没有认出来,是老板提醒了他。

司机也理解不了今天的自己,他还没有时间整理头绪。他捞回了自己,咳出了腔子里的水,其实已经算是一种福报了。

车在那幢房子前停下,老板解开安全带,然后下车拉开后排的车门,先取走几样东西。老板夫人抱着女孩没动,对司机说:“我们去另一个地方住。”这话声音低缓却响亮,发烧的司机和车门外的老板都听清了。过了一会儿,后排车门关合,车又慢慢开了起来。

“嫂子……”司机声音也喑哑了。

“在西边新区。等一下帮我把孩子抱到阁楼上去。”她说。

在等一个红灯时,她把手指关节贴到司机后颈上,湿凉使司机细微地抖了一下。

“你发烧了。到了坐下喝杯水。聊几句。”

他做了一次吞咽,喉咙还不大难受。

变灯了,车得重新驶动,不容他把今天的事一次回想清楚。有几个闪回倒是不时绽现,胡乱扯动着他的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