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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2年第1期|吴文君:镜子里的女人
来源:《上海文学》2022年第1期 | 吴文君  2022年01月29日08:00

说好下午见。

她没问他最近忙什么,两个月不来电话。

早上丈夫吞下一碗泡饭,换了皮鞋,抓起旧皮包往肋下一夹就走了。和他两年了,丈夫一直不知道。头一次约她那天早上,她也是站在窗台边,洗着碗,不时伛出去看。不过,等丈夫晃出弄堂,她就想到等会穿什么上去,一边应付他的短信,“还有五百米”“再走三百米就到”“最后五十米”。还有一种乐趣是在路上给她买热奶茶、热巧克力、热狗、热可可……

十一点半,她跟主管撒个谎回家。

淋浴器里的水还是热的,顺着脖颈慢慢往下洒。

自己的好处都是他说的,丰腴、性感,像他在大学课堂上说《抱朴子》《河上公注》。第一次见他在他办公室,窗下一个花园,种着各种花色的月季。他给她们剪刀,容许她们剪几枝带回家。泡茶,绛红糯米瓷茶碗,弯腰在茶几上放下,和她的眼睛对视了一下。她记不清他有没有跟她的同伴对视,应该也有的,可还是以为他只看了她。

镜子蒙了一层薄雾,脸只是雾气中的一个轮廓,渐渐在吹风机的热风中显出形。丰腴吗?性感吗?她想不出这和自己有什么相干,坐到凳上,曲起腿,扳着脚掌,一个脚趾、一个脚趾摸过去。还是上一次他来剪的,这两个月她都忘了自己还有一双脚,在他嘴里也是秀气可爱的,涂上指甲油,像一枚枚蓝色的小浆果——他窗下花园里那种小浆果。

最后一次见面了吧?两年来,断断续续见过不下二十次了。前面停掉过一个月没见,是因为她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留下两颗牙齿印。他猛地坐起,说她,你怎么能这样!生气地瞪着她瞪了好几分钟,起来走了。又续上,是他喝多了,醉哄哄地打电话叫她答应不会再咬他,任何痕迹都不会在他身上留下,他就来。心这种东西说冷就冷。总有最后一次的。她手臂翻转,把头顶的头发梳到后面扎起。她头发多,这样显得干净,年轻,很衬身上的裙子。

她就像听到他的赞扬,端详自己几下,关了灯,出门去了。

不算远,坐三站公交车,再走十来分钟。是他的意思,离家不远,不耽误回家烧饭。

他家里也有一个烧饭的主妇,做红酒生意有不少年,房子、家具、一条纯种德国狗,都是这个主妇赚来的。有一次,他说到哪一年换工作的,突然说,那时我们见到就好了。

那时你已经结婚了?她说。

就是还没有。

她笑起来。那时他二十五岁,她才九岁。

他的信息进来了——只是一个房号。

路两边全是黄房子,铺面一间一间隔得很小,挂着小提琴、印度挂毯、锅子铲子,望进去像排列整齐的玩具。约好的旅馆有个白色的圆屋顶,像简化的泰姬陵。

信息又进来了。

还是房号。

只剩最后几步路了。

穿黑裙的女服务员迎门站着。一楼有餐厅茶吧,她最怕她们鹦哥一样轻快地问她,“请问用下午茶吗?”

她装出坦然的样子上了楼。走廊上有块长方形的光,她朝着光走过去,地毯吸走了她的脚步声。一个身影移过来,紧跟着,他的脸出现了。笑着的脸。

她也笑了。

太阳光透过窗帘淡寡寡地照着他们。

一切都跟以前一样。圆脸,唇边挤出变化丰富的皱褶,眼珠被照成半透明的深黄色,她在他眼珠的正当中,很小一点。

太阳光透过窗帘,淡寡寡照着桌上的身份证、皮夹、手表、香烟、打火机、账单。走之前他会动作很快地把它们一把捋到手上,分门别类,归置到应该去的地方——她注意过那只手表是卡地亚的,每次都是这个时候让她感觉到他们是没有感情的。

他仍闭眼说着学院那些事,学生那些事,有人利用他,吃他,还要榨他,都很难弄,人的能量就是这样被消耗到完。

所以需要镜子前的女人?这是让他开心的话题。第二次约会,他就讲了这个故事,说有个朋友经常失眠,睡不着就去女朋友那里。女朋友独居,很欢迎他朋友来,会倒杯酒让他朋友喝,再挑支音乐,赤裸着对着镜子跳舞给他看。转,转,转;踢腿,踢腿,踢腿……每次都把他朋友弄得很兴奋。

“是你朋友?不是你?”她怀疑。

不是他。他否认。

“像是在哪本书里看过?”可她想不起那是本什么书了。

他还是否认。渐渐不再提女人和这套动作,因为她不可能对着镜子踢腿?她也不会在床对面、天花板上弄一面镜子?她讨厌这种花样?

她默然看着他。

他死了,脸也是这样吧?她经常想到他的死,一动不动躺在棺材里。很多人过来跟他告别,很多很多的人,上级、部下、领导、同事、亲戚、朋友……唯独没有她。她不会去,她会哭。这种场合她哭什么?没她的事。就算她动作快一点,靠过去看一眼,不等别人注意就走,可她出来了一定走不动路。她一定走不动,只能坐到马路上,随便马路上的人怎么看她……这天会是她一生中最痛苦的一天。而最最痛苦的是,她永远不会看到他的死。

窗上的太阳几乎不曾移动。“差不多了。”他说,起来穿好衣服,用她想过很多遍的那套动作把散在桌上的东西收拢了,装到口袋里,用目光再三证实没落下能证实他来过这里的东西。

他也是缺乏自信的。她想。等他走到门口,开玩笑问他,“学生跟你对着干,你怎么办?”

“那有什么办法?我请他到台上来,我坐到他的位置上,听他讲。”他说,很绅士地做了个告别的手势。

走出一百米,黄房子没有了,玩具样的小提琴、锅子铲子、印度挂毯都没有了。她绷紧的背松下来。她这时不想回家,只往人多的地方走。

红灯了。很长一个红灯。足够她去想接下来是直走还是右转?已经兜了远路,再往前,兜得更远。绿灯了,脚直往前走。看到“红桃A”的牌子,觉得有了去处。她喜欢的两家店都搬走了,“红桃A”还在这里。

推开门,“红桃A”穿着一条惨绿裙子站在一只假的铜西洋人头旁边和人说话。“红桃A”是懂得参差对照的,眼皮涂成桃红色,电灯下有一种特别冷艳的味道。

两个女人并排坐在沙发上抽烟。沙发湖绿底子印着咖啡圆点,算是这里的安乐窝,坐的人太多,整个塌了下去。垫子、时装杂志、试过的衣服,乱七八糟堆在上面。这店根本是一个小小的艳窟,衣服没有空隙地密密地挤在一处,每件都透着纸醉金迷的气息,墙上挂了双粉嫩红的芭蕾舞鞋,用细窄的银边镶了框。

两个女人在谈抽烟的坏处。

“我是戒不掉了。”靠外面的女人说,卷发,瓷娃娃一样的脸蛋,长着一双绝望的大眼睛。

“我是真抽进去的。”还是大眼睛在说,声音让她想起冰淇淋。

“怎么样是真抽进去?”她问。

大眼睛用“你是谁”的目光看看她,说,“这样。”嘴唇含住烟,吸了一口,慢慢喷出来,“真抽进去,烟是直的,没抽进去烟是散的。”

坐里面的是钢琴老师,对一切都表示鄙夷的脸看着她:“烟抽多不好,我有个朋友,她的脸是这样的。”两只手竖起,做了个下垂的手势,解释,“她那会儿想结婚,可她丈夫跑了。这就是男人!”

她们今天看上去并不讨厌她。

她拣出一件玫红的小礼服,前面还好,转过去,整个后背开着衩,像是被刀竖着切了一刀。她把它挂回去,看着大眼睛,忽儿觉得和大眼睛可以聊一聊,“男人,也有不跑的啊。”

“就算有,我也碰不到。”大眼睛绝望地看着她,“你碰到过?”

“我——”她说不下去了,想说有,又想说没有。也有,也没有。

角落里还有一个女人,静静地看着她。走到哪儿,眼睛跟到哪儿。怕她偷衣服?要走也好走了,却又重头看起来。仿佛这艳窟里有一样细小的、说不清楚的东西拉着她,不让她走。

大眼睛挑了领口有风琴褶的连衣裙,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她站在大眼睛后面,有一会儿,她想到深夜对着镜子转、转、转、踢腿、踢腿、踢腿的女人,把两个女人重叠在一起。到了晚上,大眼睛会不会脱掉身上的睡袍,对着镜子转、转、转、踢腿、踢腿、踢腿,在音乐声中越变越小,小到自己都看不见……她一边想象着那幅画面,一边诚心劝大眼睛买,因为真的好看。

“‘红桃A’,这条便宜点,我要了!”大眼睛相信了她的话。

她受了鼓舞,脱口说,“我们可以聊一聊的,我请你喝咖啡。”她不知道这邀请坏不坏。她还没有邀请过陌生人。她一直很守规矩,习惯了在一个格子里,习惯了从不去碰格子的边框。不过今天晚上说不准她们,她和这个大眼睛真会坐在一起喝咖啡,把各自的经历摊一摊。

“红桃A”说,“你找她算找对人了,她一肚子故事呢。”

大眼睛笑起来,“‘红桃A’,就知道说我,你不也藏了一肚子故事?”

“红桃A”不屑地说,“我那些算了吧,你们都有家可以回去,我连家都没有。”扔给她一条胸口绣着扇子的黑连衣裙,“这条肯定好。”

果然这衣服把她身上的优点显了出来,镜子里的自己有一种平时没有的样子。

“你转过去再看看,镜子是不会骗你的,这才是你。”“红桃A”说。

她听话地转过去,侧面、后背、腰、上下、左右,在“红桃A”的带动下,忽然发现她也在表演,和那个转、转、转、踢腿、踢腿、踢腿的女人比起来,只是方式不一样。她们都只是镜子前的一个人体,一个没有意义的人体而已。

她努力想从镜子里脱出来的时候,大眼睛和同伴走了。

“打麻将去。”大眼睛说。

“不去喝咖啡了?”她笑着看着大眼睛,看着钢琴师挽着大眼睛的胳膊走了。

今晚不必摊她的经历了。

她也走了,门外是红蓝交织的夜色。大眼睛和她的同伴还在,她们没有走远,看见她,说,“起火了。那儿。”

“泰姬陵”白色的圆屋顶在夜风中喷出灰白的烟雾。

她刚才过来的地方。

人群开始惊呼。

烟雾在她的注视下变黑了。停下来的人都在等。她也在等。

“听说一个女的放的。真是疯了,烧旅馆,不要命了。”一个人说。

“烧旅馆干吗?这女的脑子坏了?”有人问。

“什么旅馆?那儿有旅馆吗?”又有人问。

“不知道。”她说,听着完全不是自己的声音。背上打着寒战。她打电话给他,告诉他那边起火了。

他叫她不要胡说,有时间下个礼拜见。

“不怕我有新男朋友?”

“不可能。”

“很有可能。”

电话啪啦一下,就像把她横过来,往她身上架了个东西。

再晚走一个小时,他们大概也要一起被火堵死在里面。她觉得庆幸,又难以置信,放火的不是她,可她老是有一个感觉,是她放的火,还好她逃了出来,不然她这时已经死了,就死在刚才的房间里。

可谁又能确定现在的她不是那个死掉的她生出来的。

胎膜都还在身上似的,让她走得束手束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