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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21年第11期|冉正万:悟空(节选)
来源:《广州文艺》2021年第11期 | 冉正万  2021年11月19日05:46

出差回来,发现新家没有椅子,他去超市买了个独凳,小馆子常见的塑料凳子。以为八九块最多二十块就能买到,没料到66.9元。贵倒在其次,这点钱对他不算什么,他感到轻悲的是生活总是出人意料,从不在你的掌握之中。

凳子拿进屋,他迫不及待地试坐,还煞有介事地捧着一本书。只坐了五分钟就坐不住了,屁股硌得生疼。在小馆子坐这种凳子吃饭喝酒,两三个小时都没问题,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一看书屁股就变得这么娇气?这点罪都受不了,屁股上白长那么多肉干什么?“老子看不起你!”他放下书时咕哝道,就像在说别人的屁股。

关于轻悲,这似乎就是一个使人轻悲的时代。就像旅行箱上懒得撕掉的密密麻麻的行李签,没有哪一次旅行是重要的,也没有哪一次是不重要的。有时不想去,但毕竟又去了,去了不想回来,毕竟又回来了。

他把旅行箱整理好。房子是出差期间朋友帮忙租下来的,朋友将他的东西从蛮不讲理的旧房东那里搬过来并布置好。因为一向以简洁为原则,打理起来倒也省事。

外卖来得比设想的快,为了这小小的意外,他给自己倒了杯白酒。这酒是某次聚会时喝剩下的,他把它带回去,帮忙搬家的朋友没有丢下它,居然把它搬了过来。这是另一个小小的意外。两个小小的意外,他喝了两杯。每喝一口都微微一笑。

吃喝完后去楼下散步,也为了熟悉环境。酒店、美发店、水果店、药店、面馆,与别处了无分别。尾气污染、噪音污染、广告宣传污染、图像污染,同样了无差别。

马路对面有一个小公园,小公园里有一条河。还没来到这个城市时他就知道这条河,可在这个城市生活快20年了,他对她知之甚少。从横跨两岸的桥上走过,他觉得河水有点脏。但又有哪一条流经城市的河不脏呢?带着理解的心情从没想过要去亲近她。昨天与合作方领导吃饭时,领导谈笑风生,说现在最傻的人有三种,一是相信房价会跌,二是相信炒股能赚钱,三是连领导说的话也相信。眼前这条河与昨天那位风趣的领导,他们的相通之处是不干不净,既真实又狡黠。

一位又白又胖坐轮椅挂引流袋的中年人迎面而来,推轮椅的女人面无表情。身体是一架精密的仪器,但上帝只负责技术设计,不负责维修,把维修工作交给人去做,难免会出问题。

河边步道很宽,一半是水泥步道,一半种着正在开花的夹竹桃。夹竹桃树上挂着水草和塑料纸。半个月前涨过大水。河水还算清澈,但谁也不敢捧起喝一口。水里有一半是水草,吸附在茎叶上的泥浆,使它看上去已经枯黄,激流梳理干净的地方,才看得出水草本具的翠绿。水草使河水看上去有点脏,但没有水草净化,河水将会更脏。步道下面是密封的排污道,偶有缝隙,臭味不动声色地飘出来,像从瓶子里逃出的女巫,盖板若是被掀开,整个城市都将充斥着它们的身影。有些路段,夹竹桃不见了,种上小白菜、豇豆、茄子、西红柿。他宁愿相信夹竹桃不是被他们毁掉,而是因为种种原因没有成活,他们因利趁便,在空地上种白菜豇豆等作物。蔬菜长得老气横秋,缺的不是人工培养,是土质本身太薄。一个瘦小的老人,头发花白,穿了一件左胸有弧形红字的短袖,红字的内容是一家著名企业。他正在从一个三角形的洞里,把排污道里的脏水舀上来,舀到两只绿色的塑料桶里。洞很小,又是三角形,每次只能舀半瓢,但他很有耐心。看上去瘦弱憔悴,却又让人觉得他是摧不垮压不断的。这种人刚过五十就像耄耋老人,可即便到了七十岁,仍然和二十年前一个样,提前到来的衰老反而能抵挡时光的销蚀,和他种的菜有相似之处。从他那件瓦灰色短袖,可以推测他儿子不是科长也是班长或组长。短袖衬衫和他儿子的相通之处是社会地位,底层之上,中层之下。

掉头往回走时,他觉得他就是老人的儿子:屋檐之下温和、自信,屋檐之外委琐、顽强。

城市的房子没有屋檐,但心房上的屋檐一直都在。

河流上游似乎在下雨,会不会下过来呢?乌云有点高,也不厚,这是最难以判断的天气。再说吧,尽管可以被淋透,但你不可能被淋垮。“人尽可以被毁灭,但却不能被打败。”“我可以被摧毁,但我不被征服。”

雨洒了下来,雨滴比较小,雨神选了一面平时不大用、筛目尺寸介于大雨和毛毛雨之间的筛子将雨筛下来。跑不跑呢?他犹豫着。走在他身后的是一个身材窈窕的女子,正在看手机,镇定得让他不好意思跑。前面七八十米远走着两个老头三个老太太,他们不但开始跑,还边跑边喊雨来了。前胸淋湿了,他开始慢跑,微笑着,觉得自己有点傻。

河边有三把红色的大伞,大概是卖西瓜或凉虾的地方。如果是这样,他就要买一碗凉虾,借故躲雨。五个老人折上河堤,消失在一个停车场后面。

大伞下面有三条长凳、三个避雨的人,没人卖西瓜和凉虾。小砖房里一家人在安静地吃饭,男的赤裸上身,女的背对门口,两个小孩盯着父亲身后的电视。避雨的人坐在长凳上,背对小砖房看手机。

雨把蚊子都赶到大伞下面来,叮起人来又狠又快,不出声,落到脸上叮一口,你刚感觉出来,它已经飞走,既不贪婪又不张扬。生活在底层的聪明人就是这样发迹的:见到利益就上,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从不空手而归。

雨还在下,但乌云更薄更高,他走出大伞,料定雨下不了多久。在一座桥下,一股从小区流出来的水没进排污道,越过排污道盖板流到河里。他拍了照片。

回到房间,洗澡,洗衣服。听戴荃新歌《悟空》:……我要这铁棒有何用,我有这变化又如何。还是不安,还是氐惆。金箍当头,欲说还休。

最喜欢的是这几句歌词,最近常听。

当他兴致勃勃地把这首歌推荐给最好的朋友时,朋友轻描淡写地说听过,反过来叫他听《不息之河》。他当时有点不高兴,就像自己的雄心受阻一样。

歌声突然停止,手机没电了,懒得管它,拿起一本书,立即被书上对话吸引住。

问:这里的风很大吗?

答:是的,尤其是在冬天。有时候,风把屋瓦都刮掉了。过去的屋瓦都是用铁做的。

问:我想这里也很安静。

答:如果人静,那么他们在哪里都能静下来;如果人不静,那么他们就是在这里也静不下来。什么事情都取决于你自己。生命是短暂的,就像一道闪电,或者一个梦。八十年如云掠过。我们出生了,然后又死掉。但是我们在得到人身以前,我们还有另外一副面孔—我们的本来面目。

他又想把这本书推荐给什么人,继而觉得没必要。

读了十几页,睡意袭来。一睡如小死,睡吧,睡着了最安静。恰在这时看见洗衣机上有一个人头,一个骷髅。顿时全身僵直。感觉不是他看见了骷髅,是骷髅一直在看他,召唤他。

洗衣机在卫生间外面,卫生间在窗台里面。这是一室一卫一个阳台的房子。洗衣机放在阳台上,临睡前他准备把衣服丢进去,还没站起来就定住了。心脏跳动的声音连自己也听得见,脑袋发胀,身上发热。从头顶到胸腔到尾椎,轰然一下,似有听不见的巨响。鼻子、耳朵、胸膛、后脑勺、双手、双脚,似有门被打开,有东西脱身离去。骷髅一会儿近一会儿远,他不看它,仍然能感觉到阴气逼人。鼓起勇气看它一眼,脑子再次嗡嗡响。

冷静下来,他首先想到的是给手机充电。同时想,整这东西来吓我。他认为是帮忙搬家的朋友开他玩笑,等充好电把这家伙臭骂一顿,然后命令他出来陪自己喝酒。他妈的,魂都骇落了,不喝酒怎么行。糟糕的是没找到充电器。回忆了半天,不确定是丢在旅馆,还是丢在车上。

懊恼地坐下来,看着骷髅生闷气。骷髅仿佛看出他的心思,咧嘴大笑。他感到喉咙和脑子都干巴巴的。首先想搞清楚他是谁,生前有怎样的音容笑貌,死后为什么没和尸体一起烧掉。然后才是作为物件,它的主人是谁,为什么要放在这里。

帮忙搬家的朋友难道用这个玩意吓他?他们不可能有真家伙,有可能是在垃圾场捡来,用塑料或者树脂制作的模型,或者是恐怖小屋生意做不下去丢掉的道具。

这不是道具,道具不会让他感到冷森森的。从完整的牙齿、骨骼的颜色都可以看出这是真正的骷髅。头盖骨长期受到摩挲,中间光滑发亮,四周颜色渐深并油浸浸的,仿佛另一种形式的秃顶。

是前任房客的。他把他的情人或者妻子杀了,丢掉尸体其他部分,把骷髅留在身边,像她还活着一样,天天和她说话。这是一个变态的,冷静得像大理石一样的杀手,他有多恨她就有多爱她。

这种推测有点可笑,这明显来自影视,和眼前这个吓人的东西无关。

他搜寻房间,看看有哪些东西是前任留下的,或许可以从中找到与骷髅有关的蛛丝马迹。同时看看能否找到一个充电器,将就用,明天再买新的。房间有四块使用过的不同颜色的肥皂,扫帚,塑料撮箕,一根发硬的酱油色塑料管,沙发,床,写字台,仿皮革靠椅。然后就是那台洗衣机。朋友征求他意见时,他说可以的,方便就行,你知道的,我对这些要求不高。

仅凭骷髅的外观和大小,无法判断其性别。只有骨头没有肉的脸,看不出曾经是樱桃小嘴,还是胡子拉碴,光滑的头盖骨也不能说明当初是浓密秀发,还是地方支持中央。

如果是情杀,未必一定是男的杀死女的。

他闻到一股酸酸的气味。奇怪的是,他发现自己不是用鼻子闻到的,是用额头。继而发现,眼睛鼻子额头四肢既可以闻,又可以听,这使他的身体变得异常灵敏,房间里细微的声音和气味他能感知到,身体里的气味和声音同样能感知到。刚才吃外卖快餐吃下的一段葱白,此时正在胃的底部,发出比没吃进去时浓得多的葱味。

他感知到了骷髅的气味,也看清楚了它的内部,但仅此而已,无法感知骷髅的来源。

他想去买盒烟,又怕买好烟不敢再进来。平时不抽烟,遇到问题时想抽,会不会是潜意识里把烟当成金箍棒?那一缕轻烟飘到空中时,难道是妖精?

骷髅很现实,不容他虚无缥缈地遐想。

他最希望的是,这个骷髅是一个弄虚作假的官员,比如药监局的负责人,与制药厂勾结谋财害命,被一个正义之士铲除,带着骷髅遁于茫茫人海,无意间流落在此,逃跑时忘了把它带走。

这样的想象比想当警察的孩童强不了多少。

那股酸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他不知道,不敢查找,就像他一动,骷髅就会向他滚过来。它的嘴张到最大,像在大笑,笑得合不拢嘴。

最大的可能,他想,是两个原本亲密的朋友,一起做生意,赚的钱越来越多,矛盾越来越大,其中一个骄横残忍,另外一个一再忍让。最后忍无可忍将他杀害。杀了人还能把骷髅带在身边,足见其心理素质,也说明仇恨有多深,到了不杀不足平怨愤的程度。

想象着遥远的场景,他的双手双脚鼻子眼睛耳朵一起轰响,仿佛垂死的声音窖藏几十年后,在他身体里找到归宿。也许你死不瞑目,可这跟我有关系吗?

他想下楼到街头找打零工的乡下人,把骷髅拎出去丢到河里去,到不了明天早上,它将被河水冲出城,就不再有人看见它。即使漂在水面上,还以为是个破足球,谁也不关心它。夜不深,但零工十有八九各自回巢了,剩下的还在街头闲逛的大多不是善茬,请神容易送神难,要不得。最简单的是报警,可警察一旦介入,就得配合他们没完没了做笔录。弄不好,会让你蒙受不白之冤。自己因不白之冤而枪毙倒也算了,父亲怎么办?他老去的途中怎么能接受一个杀人犯儿子?他想自己把它丢到河里去,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眼睛看它一眼都难受,手脚都能闻到腐败气息,哪敢伸手?手伸过去说不定会染上病毒。不能正眼看,又不能不看,只好用余光提防着,以免它从洗衣机上跑下来。他觉得它在偷窥,对他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你看,整个骷髅都是空的,不像自己,脑袋里全是乱七八糟的东西。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瞄了骷髅一眼。

眼睛看花了吧?本来是个破足球,你却把它当成骷髅。心里刚这样想,骷髅一下咬住他的脖子。他“啊啊”地跳起来,在房间里跌跌撞撞地乱蹿,看见骷髅仍然在洗衣机上,以为房间里有两个骷髅,用力拍打脖子,又是抓又是拽,就像要拧下自己的脑袋。脑袋没拧下来,把一个纸盒拽了下来。纸盒上的不干胶粘在衣服上,它刚才在床上,怎么跑到脖子上去了呢?巴掌大一个纸盒,感觉像足球那么大。纸盒的一角划了脖子一下,感觉像被咬了一口。纸盒的响声并不大,很像骷髅一边咬一边磕牙齿。如果有谁觉得这一切是假的,那么这个世界就是假的。即使这个世界是假的,这个骷髅也是真的。

小时候害怕,奶奶说不用怕,我们家有屋檐童子,他白天隐身在看不见的地方,晚上全家睡着后,它从藏身的地方出来站在屋檐下保护家人。可他住的房子没有屋檐,也没有屋檐童子可以隐身的地方。他甚至觉得,即便在老家,屋檐童子也早就远去他乡,不屑与他们为伍。

想起这个传说和奶奶的表情,他伤心地哭起来。

哭比单纯地接受恐惧好受得多,哭能让人轻松,能让人得到安慰,自己对自己的安慰。他有意拉长哭泣的时间,认真地哭,畅快地哭,把每一滴不幸都让哭声带走。他甚至觉得,可以哭是一件幸运的事情。没有哭过的人不懂得哭的奥妙,哭让人重新回到童年,回到隐秘的故乡。奶奶啊,我的奶奶,你知道屋檐童子去哪里了吗?你和屋檐童子在一起吗?你知道我在哭吗?

当他哭够了,当他抹干眼泪,他和骷髅对视—今天还是第一次正眼看它。他发现它眼睛虽然是两个窟窿,但并不凶恶,反倒有几分慈祥。每一个人都是不幸的,他想,包括死去的人。我应该对它表示同情,而不是恐惧,他想。我要是知道它的故事,也许就不害怕了,他想。它的故事不可能像我的故事一样,干巴巴的一点也不感人,像个可怜巴巴的魔鬼,想要这样想要那样,到头来既下不了地狱,也上不了天堂。你的故事肯定比我的精彩,因为你那么年轻就死了。老人的故事是用来教育人的,只有年轻人的故事才与众不同。他想。

他想给它上一炷香,就像面对抽烟的客户一样,他自己不吸烟或者说没有烟瘾,但包里有为客户准备的好烟,敬烟时自己也抽一支,一个人时从来不抽。他觉得它不但知晓过去,也洞悉将来,理应给它上香。房间里不可能有香,他灵机一动,把一支烟点燃,倒插在蚊香盘上,拜了三拜。

敬了香,就像给了新结交的人好处一样,他比刚才更大胆地看着它。上下牙合在一起,闭嘴时的自然状态,没有咬牙切齿的狰狞,死去时似乎是安详。牙比其他骨骼稍白,没有补过牙齿。它吃麻辣烫时是有力的,说话时是悦耳的,张嘴时没有口臭。他的脑子里出现一个柔声细语、性格内向、总爱微笑、身体消瘦的年轻人。比他现在的年纪小。他觉得以自己的年纪,不可能有人把他的头做成骷髅。没把她想象成女孩,因为它的牙不够白,不够细密。不知不觉中,他把它生前塑造成无论是体力还是经验,都在他的控制范围之内的一个年轻男人。它对外界从不关心,它拥有它喜欢的电子产品,它喜欢的零食,它喜欢的专业杂志,它喜欢的小动物。它的房间像被小猪崽拱过一样零乱,但这是少年天子的寝宫,谁也不能进去。胆敢进去者一律斩首。他一下想到自己手提宝剑站在寝宫外面,威风凛凛。

它对女孩子不感兴趣,因为它自己就是半个女孩子。但这不影响它和她们泡在一起,跟她们勾肩搭背海阔天空,和她们一起谈论化妆,谈论香水,谈论润肤露。它那个虫虫只有在她们的逗弄下才会活过来,她们教它各种姿势,它总是应付了事,对此她们倒也不责怪,就像她们的口头禅:反正是玩。对它而言,这不是身体的需要,而是一种时尚。它的父母,也有可能是爷爷奶奶,以为它还是环境幽雅的大学里的学生,总是按时寄钱给它。它从不多要,因为生活花销并不大,这让他们更加有理由相信,它一直在专心学习。它接他们电话时,无论他们说什么,它都回答:嗯、嗯,温柔得像正坐在教室里。其实它对教室深恶痛绝,对与之相关的一切都深恶痛绝。

也许它还戴过耳钉,只是看不到了。骷髅不会有耳朵,只有一个小孔。耳朵能听见的东西,正是通过这个小孔里的管子输送给大脑,从而获得声音信息。它听到的都是些什么样的声音呢?冗长、狐假虎威、不屑、咒骂,但它无所谓,说什么在你,听什么在它。他们知道它不好糊弄,有时也会低声下气,甚至诉说自己的困难。这同样没用,它喜欢的是它自己想听的声音,并且有办法听到想听的声音。

这仅仅是猜测,他们到底对它说过什么,他想知道,但他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知道,就像人不可能知道其他动物的语言。

全身通透的奇妙功能消失了,他不能再用脚去闻气味,不能用鼻子听声音,它们全都回到本来的状态。不过他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骷髅。你是多么可怜,别人随便设计一个圈套就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既然弱不禁风,整死你干什么呢?还把脑袋砍下来。

他知道,它的同龄人中有特别残忍的,而残忍仅仅是为了好玩,不把残忍当残忍。

再看骷髅,似乎正在偷笑。

从牙齿和其他部分的颜色就可看出,它有些年份,即便是年轻人,也不是现在的年轻人。他成为它不是最近的事,而是有十年八年甚至三十年五十年。它的主人本身,也应该在三十岁以上。只有成熟得自私又胆大的人,才有可能被人恨得咬牙切齿。

说不定,那个复仇者还在角落哭泣,对你曾经的狠毒和邪恶,纵然把你变成骷髅,也抵不了你对他的伤害。他想起自己受到伤害时,希望伤害他的人被车撞死,被火烧死。他没有勇气亲自动手,只好求助于不承担法律责任的意外事故。

这么想着,他开始佩服那个把仇人脑袋剁下的弱者,他希望他逍遥法外。如果他和他相遇,他决不会揭发他,甚至可以和他一起把骷髅埋到某个地方,直到它烂成泥。

体育老师的模样他记得不太清楚,只记得他每天把怒火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谁敢正眼看他,或者不去看他,都有可能被他用篮球砸,往脑袋上砸,往脸上砸。从那所学校毕业后,他才知道体育老师没有毕业证,不具备从业资格,其他老师看不起他,他无可奈何。学生其实什么也不知道,但他特别害怕他们知道。想到每周的体育课,对他而言,过得太慢。被篮球砸的人哭泣时,人人义愤填膺,带着几乎亡国的屈辱和忧伤,但只能在心里,生怕被他发现,被他借故像宰小鸡一样宰掉。

后来连一些老师都怕他,害怕他简单粗暴的行为:有位老师说,人是从光音天来的,光音天的人说话不用声音,用清净光,对方见到你口中发出光就知道你要表达的意思。大地初成,地表一片乳色,仿佛发亮的光乳,他们没能抑制住好奇的欲望,飞到地球上来,看见有甘泉涌出,尝了尝,觉得甘美如酥,继而吃地上出产的粮食、瓜果,身体越来越沉重,再也回不到天上。体育老师把她骂了个狗血淋头,他说人是猴子变的,并且是唯一的答案,绝不允许胡说八道。他要她像母牛一样反刍他这句话,否则没好果子吃。

……

(节选,全文刊发于《广州文艺》2021年第11期)

【冉正万,贵州人。著有长篇小说《银鱼来》《天眼》《纸房》《白毫光》等九部。出版有小说集《跑着生活》《树洞里国王》《苍老的指甲和宵遁的猫》《唤醒》等八部。曾获第二届贵州省政府文艺奖二等奖、第六届贵州省政府文艺奖一等奖、第六届花城文学奖新锐奖、长江文艺短篇小说双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