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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百家》2020年第12期丨鄞珊:陇上行
来源:《散文百家》2020年第12期 | 鄞珊  2021年11月03日07:41

陇,古又同“垄”。

潮汕有许多叫“陇”的地方,小丘陵、土堆的地方形成了乡村,庄陇、宝陇、薛陇、郭陇、刘陇……看村名便知村民姓氏,毫无悬念,薛陇姓薛,刘陇姓刘,郭陇姓郭。

迈过一片又一片金色的田园,在桑普山蜿蜒末尾,我以为就是这个镇天地的尽头了。这个遗落的村庄,像是这个镇多余的尾巴,烈日下的老房子不怀希望地等着来客,偶然窜入的外来者也会被投入同样无望的阳光下。

天空低矮,房舍辽远

一棵树,掉下的花

粘着日光,浩浩荡荡

奔向蚂蚁的村庄

砂陇,我得小心翼翼地避免误写为熟悉的“沙”字。这样一个重复陇字的村庄不值得我们为它而行,何况这个名字,连说出口都决定遥远无奈。但那里有石雕,精妙绝伦的圆雕、镂空壁雕。

哪个村庄的祠堂没有石雕?没有雕梁画栋?但牵牛绳的石雕就是他们砂陇才有。只有说到牵牛绳,牛逼哄哄的庄陇、宝陇他们才肯拱手相让,虽然他们的祠堂也很宏大,但就是没有这么一条让其闻名于世的牵牛绳,据说以三条石工师傅的生命换来的石头绳子。

双脚所能及的砂陇,抵达已经疲惫,他们的牛和农耕者在这么个地方干活好像也显得更吃力。这个极小的村庄,因着牵牛绳的故事,才牵出了它微不足道的地名。

牛还在埕上吃草,绳子就拴在祠堂前的石鼓上,石鼓圆溜光滑,一摸就知道能杀掉所有村庄的傲气,哪村有这么规整气派、精雕细琢且至今毫无损坏的大石鼓?石鼓的底座等配套一应俱全,都是就地取材的石料,旗杆台完好无损,虽然牛粪、稻草充斥其中,依然掩盖不了它绝世的风华。

这仅仅是台阶下面,走上几级石阶,崇禧公祠大门两边都是石雕,堆积的稻草蛮横地挡住几片宽阔的雕花面版,墙上泼墨般沾满了烂菜根,因着日久,顽固地成了浮雕。

抬头往上望,雕花檐梁因着高,不受污染,干净且阔气地俯视着我们。

端详着传说中的牵牛绳,这条耗尽三个石雕师傅心血的牵牛绳,很细小,如小蛇般,有绳索的扭转纹理,可对于这样一条小绳子我还是没法读出它的精妙之处。我喜欢的是叙事般的内容,人物场景应有尽有的繁华。那些耕田的农夫,提食的农妇,鸡鸭牛群的热闹,小孩子田间的游戏。这么有趣的雕刻,为什么没写进人们的传说中?或是有趣的事情被口口相传,嚼得东西都没味道了。

既然牵牛绳那么神奇,我需要再给它关注,可再一次看那根小小的牵牛绳,在牛和农夫之间依然平淡无奇。当你没有进入他们的劳作,进入石匠的技艺里,你永远无法明白一块大石块,一根牧童手里的绳子在整体雕刻的技术含量。没有储备知识的我们,还未被蒙娜丽莎的双手吸引。

祠堂里面依然堆积了很多稻草,这是农户的占据。既然那么大,何况有遮蔽的屋顶,每个村庄的祠堂都是最好的存放农具和稻草的地方。

祠堂的门槛很高,不容易迈过去,大门敞开着,里面一览无遗,厅、天井都被瓜分成好几块。有老妈子在切菜干、萝卜干,有大叔在拼命地鼓捣粮食。我们这些陌生的面孔,无疑打扰了他们的活计,老妈子抬起头,看着我们,又忙活自己手头的活。大叔只是瞥了一眼,手里的打谷机一直摇着,谷壳不时飞扬四溅。

轻蔑的一瞥,让我们随即惭愧自己无所事事游于柴米油盐之外,随即我又心安理得起来,我们呆在哪里不也一样?若他知道我们用脚步拉起镇里到这个村庄的线,他不定还会觉得不可思议,他一年去镇里都没一趟。

何况,生命不就是由无数段无所事事的时光构成?

在这盛大的夏天,阳光只有把人驱逐进屋子里,谁闲得走村过陇,看祠堂门口这些熟视无睹的东西?我在他们的眼光里读到我们多管的闲事。

几个伙伴,不就是图那个天边的远吗?既然没法走到天边,走到镇的边界还是做到了。

我们心满意足地走下台阶,却又觉得有些不甘。传说中那么神奇的牵牛绳就这样被我们经历了。

落进门口宽阔的大埕,我边走边回头看黄牛带着鼻头的绳子,慢悠悠地吃草,戴着阳笠的农夫忙着把稻草搬进去或是搬出来。

这个祠堂,一下子就被嵌在潮汕大地里。

这个祠堂,这个村庄用我们一双原始的脚来计算真的有点远,若不是牵牛绳石雕的名义,砂陇的远,砂陇的小,都不足以说服人们爬山涉水来到这个大地的旮旯里。

我们弱小的身段又投入田垄,天空铺在头上。

你的陇,我的陇

太阳照在你的老牛和田埂上

我把阳光揽入怀中

远远地,有块石头竖立在山顶上,像个佝偻的老人,那是铁钉石。说石头像铁钉,没错,石头看起来立不稳,风吹就会倒下似地,可它在山上已经摇摇晃晃和站立上千年了。这一溜的山都是叫油麻石的石头,树木东倒西歪般在石头缝里屈曲生长,石头发黑发亮,大大小小堆叠的上去,石头贪婪地吞噬着阳光,夏天更热了。

接下来轮到倒霉的哪块大石头被碎尸万段,被村民运到山脚下,山下就有石场,打石条、石臼。山会出现一小缺口,露出红色泥土。可不久便有树木自个儿长出,茁壮喜人,愈合了那个被人类炸开的伤口。

大自然具有自我疗伤的能力。

每个村庄都有它的营生,这个靠山吃石头的叫薛陇的村庄,男的都到打石场分摊各种工种,搬运石条石块的,敲碎石条的,打磨的……女的自是在家勾花绣花,日子一片安宁。

村外的打石场的热闹为宁静的村庄竖起战场般的防线。石灰纷飞,热火朝天,铁锤敲打声不绝于耳,男人戴着斗笠,包着头巾,头巾包住了鼻子嘴巴,只露出眼睛。衣服更是严严实实,打石的营生使得一身布衣服都烂了,可人们习惯了这样的行当。

阳光,穿过竹棚,却也厌恶他们那身厚厚的灰尘,只好落荒而逃。

再绕过铁钉石的山头,那个村庄是我同学的家,班里几个离学校最远的同学家都在这村庄,村庄竟然也可以甩开“陇”字,叫龙坑。我不相信龙会窝在这个坑里。

龙坑算来应该是在桑浦山的山窝里。桑浦山的一条山脉延伸到这里遽然而止,却给了这块地龙坑的美名,不知是哪位先生给起的。这村庄我倒是很喜欢,喜欢它不仅仅它那里有绿葱葱的山林,还有一汪汪潭水,更喜欢它的气势,在乡村中它先声夺人,虽然看起来那么偏远,只有一条寂静的山路蛇行悄悄绕进村庄。

走进村子,小路被收走,也收起了行走一个钟头的静寂。人间烟火扑面而来,村庄的人家像集镇般热闹,人声狗吠,炊烟袅袅,忙碌的人们在门口,在树下,手工的味道极浓,原来他们几多在农余,为纸钱刷上黄色的白色的锡薄,一大堆手工家伙,散发着一股很好闻的香气。

看到外来者,纷纷抬起头,给你个笑脸的招呼,热情洋溢,没有懒散的人群让一个村庄充满活泼生机,连树木都蓬勃着。

我不知道自己喜欢它是不是爱屋及乌,当走了漫长的荒无人烟的山路和农田,拐进龙坑村里,就像进入了一个世外桃源。村里人口密度大,甚至超乎一个普通村庄的承载,完全不符合山旮旯的特征,每家每户热火朝天,奇怪的是他们的房屋,都比其它乡村来得洋气,有养猪的地方,有养鸡的地方,但也有小客厅,配上木制沙发茶几,茶炉都在升腾着,来客让他们更加忙碌了。这个村庄有着原始的围护,要知道,这里鸟不拉屎,解放前,防海盗成为村庄的第一件事,或许是这个有着无限可以拓宽领域的村庄,却愿意密集围聚而居的原因。外围稳固,里面可以安居乐业。

忙碌,手里的活儿也在继续,大多数女人在家刷纸钱,边抬起头跟我们聊天,同学舒可是冲泡了茶,马上接下奶奶手里的活。

走进我同学阿舒家,电灯、灶火、针线,热气腾腾茶炉在一旁扑哧着。阿叔家更有着镇里居民的样子,她家把生活的空间紧密保护着,猪、鸭、鸡都在后院养着,没有掺杂太多家禽家畜的气味,让人气息可以舒张开。除了鸡鸭等声音不时破门而入,还有猪在圈里不时抗议,提醒我她家还是农户之外,他们家,完全一副小户人家的温雅。我以貌取人地认为她妈妈是教师,因为她戴着眼镜,一副温软的模样,端茶倒水,招呼着我们。

阿舒却说,她妈妈都不识字。

可是,不识字的知书达理却那么软化我的心。阿舒高兴地说,不止你,很多人都这么认为(我妈妈是教师),她带着点自豪,因为她家里还没人上过学堂,现在就她一个在上学。

素养是会传染的,包括农村的喜气,我认定那些安详满足便是农村的幸福。

甜的鸡蛋汤圆,这是一定要吃的。我不知道我们隐藏的传统却在这里张扬起来。端起碗,我们几个伙伴很是羞涩,这么隆重的仪式切入我们未成年人的行程,第一次感到惶然。她妈妈的热情和热汤一样熨帖,自然而然地融化我们,物质匮乏的时代,更是使我们对食物保持着抵触性的自尊心。

一个需要绕过一座山的地方,一个外来者对这个村子的造访都是点燃整个村热情之火的火花,他们发自心底的兴奋,可以燃烧很久。我的同学阿舒更不用说。

她应诺我,她下次上山捡柴火,若捡到豪猪刺一定留给我。

阿舒因着要到镇上我们的学校上学,只能周日或周六上山捡柴火。镇上居民有配给的煤炭,自家做蜂窝煤,我们自从父母那代人就用上了,虽然我们大的灶台也要用柴火,但平时不用,只有节庆时烧大灶才有用。可农村没有配给煤,很多村庄烧稻草,这个靠山的村庄,柴火有着大自然无限量的供给。

虽然村里很多家庭很宽裕,可大自然的无私馈赠让他们一直与山保留着亲密联系。

阿舒还答应我,看哪一次她上山时,把我也带上。阿舒捡木柴,必须走一些人家没走过的地方,才能找到可用的干木柴,然后扎成捆背回家。一堆庞大的树枝干柴,压在她的背上,不仅背着,有时遇到大的木柴,只能拖下山。葱葱郁的郁桑浦山只有树木,还有偶尔出没的豪猪。

豪猪刺就是阿舒在山路上捡的。豪猪见到人来了会装模作样地把刺射出来吓唬一番然后溜走。阿舒捡了几根,没想到这么受欢迎,一下被伙伴抢光了。

长长的豪猪刺,黑色与白色泾渭分明、光滑可鉴,木制的梳子马上被比了下去。

用这刺分头发挑头发,一笔划下来,头发便两边分开,河水不犯井水。挑一拨,再挑一拨,慢慢编起麻花辫子,干净利索。

邻居的刘姥姥一根这样的豪猪刺,用了一辈子成了古董。她那掉漆的梳妆台上放着桃木梳子、樟木虱鬓,还有这根黑白的挑子,每天把她的头发伺弄得油光程亮,挑子跟梳子一样是缺一不可的梳妆工具。

豪猪刺没再见到了,豪猪知道我们喜欢它的刺吧,从此收了起来。当然,若遇到豪猪它还是会伤人的,阿舒说她们上山会几个人结伴,互相照应,不会走丢遇到危险也人多力量大。阿舒倒是捡到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圆溜溜的石头,带着花纹,象珠子般的果子,可以串成手串。

我以为豪猪就是刺猬,书里面只有刺猬,却原来是如此凶猛的动物。还有野猪,野猪我听着很害怕,山里的野兽谁听了都害怕,虽说想跟她去,最后一直落空。

阿舒说,是的,野猪会伤人。

那你还去?

她笑了笑,说,没伤过。

不管会不会伤人,阿舒还得捡柴火。而我爷爷说,桑浦山曾经有老虎。

我问了阿舒,她摇摇头。

老虎是没见过。

再往前的一个陇,在山的前面,离集镇更近了,叫庄陇。

桑浦山邻近几个山头因此而得名,曰庄陇山。因着庄陇山在我们镇的熟悉度,让我们一直以为这桑浦山山脉都叫庄陇山。其实我们一直管潮汕平原的这片山脉为庄陇山,从父辈以前,老辈人演绎的认知了。后来才知道这山脉分好几瓣不同的名字呢,桑浦山是教科书落地的认知。

从龙坑到镇上需要穿过庄陇,可是一般没人那样走。这个我外婆故地,是这里最大的村庄。当然,还有另一个自家也说是最大的,村庄之间不断械斗,因为什么久远的原因,和后来出现鸡毛蒜皮之事但村民认为涉及到宗族尊严的大事。斩不断理还乱。看我表舅他们斗志昂扬,每天摩拳擦掌,恨不得有用武之地,一般外乡人是不敢擅自进村的。

要去庄陇必须走过九曲十八弯的湍急溪流,我不明白为社么穿梭在我童年中的溪流那么密匝,那么激越。就是在镇里面,小河流也不改奔腾的天性,照旧如山野的顽童,跳跃翻筋斗,奔跑带滑行,极尽一切顽皮捣蛋。溪流把我们带往镇外,跟着它走,它会把你带往庄陇。只是它可没那么服服贴贴带着你,不时就来一段激越的插曲。

斗门桥就是一处让人胆战心惊的必经之路。

说是桥,它根本不能算是正儿八经的桥,就是在这条永无尽头的溪流上面,恰在选择的是水势最汹、落差最大,水下幽深而危险的位置,横切,架上龙坑上开采的大石条。溪流中间竖起的柱子,把桥分两边,承载桥梁的部分压力,实现最古老最原始的桥的形式。人工开凿的石条,歪歪斜斜勉强实现规整的统一长度和宽度。铁钉石山头特有的石质粗糙、凹凸不平,说是石条不如说是石板,实在是很粗大。石条拼合之间留下很大的缝隙,可以看到下面哗啦啦的水从胯下冲过,甚至撞击上来。

急冲冲一直奔向前的溪流在这90度拐角的地方刹车不及,水流一下往天空冲上去,而下面地势又突然下冲,让溪流又是跌宕起伏,怒气横生。远远地,你会听到溪水在斗门桥的吼叫和怒吼声;越是走进,飞溅四溢的水花越是警告你它的不客气,还没到桥边,有时已经被水花喷洒得一身湿了。奇怪的是,汹涌的阵势也是一阵过后才一阵的,看来水流也有累了歇息的时候。

我来到这里,总是踌躇不前,希望等一等,等到它消停一下再过。外婆一把抓过我的手,我战战兢兢地跟着走上桥,而眼睛却在石条缝隙底下,这么一看,心更惊了,那么深的溪水。几步后的缝隙更大了,虽不至于掉下一个人,但一直脚是能够探过去的。逞能的男孩子就这样把脚伸进去摇晃几下,让溪边的人惊叫,有的故意喊道:

水鬼拖脚呢——

我知道这能游泳的男孩他自己也是捏着一把汗,看他把赶紧脚缩回来,像躲避水鬼,飞一样跑着离开这桥。

这条毫无桥梁之相的斗门桥,之所以出名,差不多就是轻生的代名词,自有此桥以来,桥下便有很多一跃而下的鬼魂。

若跳斗门桥,必定去意已决。

某个动辄叫嚷要去跳溪自杀者,会被笑话:咋不去跳斗门桥啊?一语识破其虚张的声势。

而那些悄无声息,心里却已断了人间之念者,趁天未亮,未有人见而受阻,斗门桥,却是他们阴阳分隔之路。

一个年轻女子。又一个年轻女子。还有一个男子……

斗门桥不时有跃落的消息传出。每一条被水吼声吞没的生命,飞溅四起的传闻随即遍布整个镇的角落,让人唏嘘一阵、一年、或是十多二十年。生命的来处和截至的因由很快便章明,有婆媳纠纷,有欠债,有病痛……外婆和一众邻里会不断叹息,摇着的蒲扇都推不动沉重的夏风。

“唉!咋想不开!”

哪家没有一本难念的经?谁没有个生老病痛,感叹的是谁的喜怒哀乐突然在此打了结。“哎!本来日子还长呢!”大家长吁短叹。

“不能赌博!害死人的!”

这是最好的示教,某个赌博者以一死尝还了赌债,长辈们纷纷叮嘱家里的年轻人,唠叨已经有最好的举证,后生们都赫然不语。共呼吸的小镇,教科书是活生生的实例。

斗门桥上一跳下去,凶猛的漩涡随即把人吸食得无影无踪,即使在下游打捞,还是很难找到。有时会浮尸韩江上。每个噩耗,让械斗的人们不再计较村名地域,周边村庄的村民会蜂拥而出,男人们把力气用在了刀刃上,熟悉水性的尽享自己本事,农具变成了打捞的工具,他们突然有了很好的配和分工,一一分地段寻找,在这溪流和生命之前,已经没有了哪个乡哪个村的分别了。

又有青年女子飞身跳下,据说依然是天未亮时分,那必定是深思熟虑的,家人等到天亮始觉人异常。一一奔到斗门桥。溪边上是呼天抢地的母亲、姐妹的喊声,还有紧紧拦住的乡亲们。在这溪段没有人敢下水,漩涡不断涌现又不断消失,警告着人们别靠近它的地盘。

那些如花的女子,为什么就折断了生长?

什么时候才能长成那样丰满圆润的少女?她们的高度是我们所仰望的,十八九岁,正是我们这些瘦不里叽的小屁孩一直等待的岁月,为什么就这样结束了如花的生命?难道年龄,就是烦恼的叠增?

两位青年男女,没有谁知道他们暗地里相好,他们共同的光阴隐蔽在世人的知觉之下,没有语言上的抗争,无声的壁垒坚于铜墙铁壁,每年两乡之间的械斗都使得两族群势不两立,鸡犬相闻而不相往来,一根麻绳都能引发火药。约定俗成,不相婚娶。这两个相邻乡村的男女,感受到的威胁从泥土到天空,是永无可能的绝望。

他们自觉放弃生命,商量已久,相约去跳斗门桥。

在走之前的晚上,他们用身上所有的钱,男的到合作社买了一纸包红糖,两人沾着红糖吃,一个晚上,就着昏暗的灯光,慢慢把一包红糖尝光,也把一生品完。

凌晨,天肚的黑幕还未扯开,他们来到斗门桥,只有趁早田园拔菜卖菜的农民瞅见,只有斗门桥又有拖脚者,紧张地喊人,却已阻挡不了他们的决绝去意,两个身影双双投入下面张开的血盆大口。

溪边积聚了越来越多的人,溪边若有慌张的神色,必定此桥又有生命的奔逝。人生之大事不外乎生死,生命的消失,使所有的人放下手里的活计,挑肩的担子,四乡六里聚集到一起。不是所有的人都同样的悲悯,也有看热闹的不嫌烦,挤着人群希望有头绪满足好奇心。白色的浪花回应人们照旧是愤怒的吼叫。这个地方拐角有瀑布般的削壁,这么深的水下水势复杂,每个观看着的人都感觉到手底的寒意。

生与死,就在一念间,就在桥上与桥下之间。

阴阳之隔,在这桥板之间。某些意义上,这油麻石条,就是传说中的奈何桥,歌册里多番唱道的奈何桥就是这个地方。

那些生命,从此走远了,他们必定一步三回头,看着这个村子,这个生养过的地方。

桥下的水很清澈碧绿,水草很多,据说这水草也是有灵性的,专门缠住那些轻生者的脚,让其反悔不得。

庄拢,除了这个桥,目的地皆以拭擦得剩下点斑驳的痕迹。外婆娘家那个地主宅院呢?虽然各个我们的亲戚番葛藤一样盘踞在那里,我还是一再遗忘这个不小的地方。我在某次被委派去找亲戚时,还是找不着门。

因着斗门桥,庄拢所有的人物脉络和人文建筑竟然淡化了记忆。那些人物可是我的血脉根源,那些建筑可是我双脚触摸过的,它们真正如张爱玲说的“低到尘埃里”去了。

“我是宝陇!我可是姓林的!”外婆又一次铿锵有力地纠正我。

我不知道庄陇在初始化是如何植入我脑里的,庄陇的“大”是盖过宝陇的,在村民心目中,村庄的大小关系到自身荣誉,每个人心目中,两个村,谁最大的问题很重要,超过自家的田陇收成。为什么不与别的村比呢?不知道,两个村的村民是两股绳,一直互相较劲着。据说两个村原先是兄弟俩,兄弟有时好有时闹掰,可是拳脚和棍棒可不那么好玩的。

强悍的男人们几多会拳脚,农余习武,彪悍的民风呈现着海风的性格。

姓林的我外婆谈论的为什么居多又是庄陇的事儿,而非她娘家宝陇的?原来番薯藤错综复杂,外婆一副任是怎么说明你也听不懂的表情。而表舅们来走亲戚,大谈他们拿棍棒的斗志,我一头雾水,依然不知道他们应该站在哪一方。

谁对谁错?

他们眼神都懒得给我,他们只有“你姓什么?”的问题。

姓氏,把人们的根往上捋,但又没有人能捋多远。往上的根在历史在遗失,宗族的记忆早被冲走。每个人的根只不过深浅地扎在这个弹丸的出生地。

郭陇,刘陇,宝陇

陇上行,行过又一陇

田埂上的那个人

是否与我血脉相连

【鄞珊,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二级美术师,二级作家;广东省作家协会《作品》杂志社编辑。出版《草根纸上的流年》《刀耕墨旅》《画·岭南》《闲茶逸致》《天籁跫音》《雁飞时》等6部。作品发表于《散文》《青年文学》《诗刊》《四川文学》《星火》等,被《读者》《作家文摘》等转载。从事非虚构散文写作。散文《在庵埠》获得广东省有为文学奖第五届“九江龙”散文奖;散文集《草根纸上的流年》入围第六届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