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陈皮
来源:《散文》2021年第7期 | 鄞珊  2021年10月27日08:45

陈皮在我们的生活里是代药的食品,更是馋嘴的零食。潮汕人对陈皮的推崇,与广府不同,潮汕的陈皮跟新会的可以说完全不同。且搁置新会陈皮,我来侃一侃潮汕的出产。潮汕人一向藐视非本地出产——即使它名满天下,即使它有诸多优势,我们依然认为万般皆下品,只有自家高。我们能罗列的潮汕出产多了去了,陈皮只是其中一个不那么起眼的角色,而要说起来,它又是体现传统制法的药品,我们打心眼里就认为潮汕的做得好。

本地的陈皮做得欣欣向荣,不是陈皮材料好,而是做法古老。这种古老在于传承,来自寻常百姓家的传承,不过在商品经济社会,就不是闷声不响地做,而是注册商标,打出品牌,先知先觉已经让自己的品牌名闻遐迩了,此是另话。

而到陈皮可以成为“进口”(吃下去)的过程,被分为几项手工制作程序,在镇上大部分居民这里,就是一项赖以为生的工作,有的家庭就是靠这手艺为生,以“斤”计算着工钱。看看,满大街的陈皮,霸占着我们的路道。我们门口的街道比较宽敞,毕竟是老镇两条主干道之一,在有阳光的日子很早就被占去晒陈皮,弄得我出门都得找地方落脚,挪步出街,直到离开了这条大街,才算逃离陈皮的天地。它们散发着特有的刺鼻的香气,甚至带着某些陈腐的味道。晒着的陈皮有几种做法,“老鼠屎”是其中一种,而陈皮、陈皮膏,即九蒸九晒的“九制陈皮”,就是在我们的地面上开始它漫长的传奇历程的。

说起来好像我挺熟悉一样,其实做陈皮是一个苦活,怎么算工钱,都有哪些工序,都是阿梅告诉我的。

我不知道自己在走过各种锅碗瓢盆之后,怎么就喜欢起做陈皮来——在我们这里用“做”字,做饭,做菜,制作腌菜也叫“做咸菜”“做酸菜”“做橄榄菜”,“做陈皮”准确说就是腌制陈皮。是不是从哪里泄漏出来的技艺?我们家、我们这片区,基本不会做陈皮,我们的手工作业并非做陈皮,而是抽纱、钩花、制麻绳等,这些与吃食毫无干系,可做起来是很需要干净环境的,所以镇上做这些手工的人家都干净利索。虽不会做,但吃陈皮仍是极其喜欢极其自然的,因为它就是我下饭的小菜。

早饭时分,阳光刚跃上大槐树,我家的大铁锅已在煤炭炉翻腾着白色的烟气,粥还在慢熬,热气腾腾,木板小饭桌已经摆开,空空的碟子,正望着灶台上的两个大坛子,一个是橄榄菜,一个是萝卜干。这两个大坛子是顶梁柱,橄榄菜和萝卜干是永远的主旋律,我们只有努力绕着它们外围想办法。

父亲知道我不肯去打开坛子,笑着说:“今天你还是去要陈皮来下粥,去不?”

我毫不犹豫丢下手里正握着的一把筷子,说:“去!”

随手抓起桌上的碟子出门,我必须走过大榕树,走过龟桥头,进入寨内,进入另外一条街,父亲厂里那位同事,就住这街上的第几个屋头。我驾轻就熟地找到她家,家门跟我家一样是敞开的,所有人的钟点也都一样,他们需要上班,何况她是我父亲的同事,一样的上下班时间。此刻,她正待在狭长的厨房忙碌着一家人的早餐。

看见我来了,手里举着碟子,她便笑着问:“要陈皮啊!”我来她家若不是要陈皮,大家都会纳闷。她儿子端着饭碗,瞥了我一眼,走开了。幸亏他也是需要上班的人,不然我会觉得他跟我一般见识。

父亲这位长得胖胖的女同事,我叫她孟娟姨,除了笑眯眯外,还做得一手好陈皮。我去她家都是早饭时分,每次出现在她家门口,她就知道我是要陈皮来了。有时父亲会提前给她打招呼,在工厂时就跟她说了,好像我又生病需要祛痰什么的,需要跟她讨要些陈皮;而大多时候,我知道我不外就是要下饭的小菜,不然面对的永远是黑黝黝的萝卜干和橄榄菜,我几乎摆脱不了它们的梦魇。只有陈皮来了,加了红糖,立马喜气洋洋起来,鹤立于所有咸味的杂菜之上——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下饭的小菜叫“杂咸”,都是咸味的嘛。

“来来来,过来这儿。”胖阿姨热情地招呼我,让我把碟子拿过去,我就在她家灶台的下面,够得上她胖胖的腰,看着她忙碌。她在灶台里头的墙壁柜上,拿出装陈皮的陶罐子,一层层拆开上面的棉布,拆开布带子,最后打开陶罐的盖子。

一股陈皮特有的芳香缭绕升腾而出,我站在她下面仰头盛装着它的气息,口水一下蜿蜒而出。

她腌制得一手好陈皮,酱黑色的陈皮泛着黑油,自个儿出的油,是多年的老陈皮了。一片片巍巍颤颤,被筷子小心翼翼地夹出来,放进我拿来的碟子里,慢慢地叠加上去。我看着碟子满满当当,满心欢喜地捧着这一碟陈皮,屁颠屁颠端回家。木柜里那坛老红糖可以堂皇地下在陈皮上,我用勺子舀出来,恨不得多打点糖。然后用筷子鼓捣,把陈皮与红糖捣成膏状,让红糖渗进陈皮里,最后糖和陈皮不分你我。

这是人间的美味,吃多少碗粥都不嫌多,陈皮膏让人胃口大开,越吃越想吃。

陈皮原材料不难找,物质匮乏的时代,柑橘黄皮木仔这些原生态产品一直都充满蓬勃生机,甚至显得有些泛滥——毕竟不能充饥。只要有心收集,可以攒很多陈皮,人们吃完橘子都把皮扔掉,有心收集的还专门拣其干净漂亮的,多得很,不像新会陈皮,专门收集皮而废弃果肉。我们的陈皮,就是用柑皮、橘子皮、橙皮等做成的。

潮汕人凭的是传统的工艺,程序极其烦琐。我知道我们这个镇上有的人会做陈皮,陈皮都藏匿在巷子里、屋里的坛子中。它们是特效药,几乎可以治疗多数疾病。很多东西沉淀的时间越久,越显得稀贵,比如陈皮,比如老药橘,甚至夜壶的积垢。有些人家的陈皮、陈皮膏做得颇有深巷酒香的底蕴。

用得着陈皮的时候很多,咳嗽化痰等小病小恙,这些都是自己能解决的问题,好像用得着医院的地方极少。家里人就得知道谁家有陈皮——这种“有”,就是平时会做的意思。谁家平时晒陈皮,大家都知道,陈皮就堆放在大街上、巷子上,多的直接放地上,有工夫的用竹筛架在椅子上,每逢有阳光的日子,早早地摆出来,接受太阳的洗礼。晒太阳的日子多了,陈皮慢慢萎缩,干硬,多少日子之后不见了,需要蒸熟。有时看竹筛上的陈皮冒着白烟,便是刚蒸出来的。一堆陈皮在制作过程中,体积越来越小,连我们偶尔关注一下的旁观者都发觉竹筛少了几个。谁家里拥有的东西,自然可以分施众人,再抠门的人无非就是给得少一点而已,一个小地方,一个闭塞的时代,互相均衡互相约束,是大家形成的理念,小我基本臣服在大众理念之下。物质的基本需要分布得也很均匀。

因着父亲这位同事,我认识了满大街铺晒的“土八路”陈皮的华丽转身——完成制作过程后的陈皮就如一个灰头土脸的普通人,变成舞台上凤冠霞帔的戏曲角色,阳光、汗水、锅炉九次的锤炼,成就了药物和食品意义上的“陈皮”,完成蜕变的陈皮是如此美好。美好的人生还有来自这位胖阿姨给予我的称谓——小朋友。

这是一个教科书里才有的名词,它飞出书本贴在我身上,给予我无上的荣誉。好像我已经被收编为学堂里的学生,不再是满大街晃荡的小屁孩,我是循着轨迹成长的根苗,已经在阳光中初现刚刚长出的小绿叶。

“小朋友,来啦!”她的热情好客鼓舞了我,因这“小朋友”的称呼,让我自我感觉是招人喜爱的小丫头——我们容易在成人眼里照见自己或讨厌或可爱的模样。这足以成就我们完全不同的人生。

她用长长的筷子在玻璃罐子里卖力地捅,她家装陈皮的坛子罐子很多,高低胖瘦规格各异。瓶子自然是珍稀物品,我们家一个酱油瓶用了N年,打煤油的瓶子则更古老,那是我曾爷爷留下来的,连那个连在瓶口的橡皮塞。瓶子罐子坛子等器皿可是比陈皮稀罕多了,所以即使不小心打碎一个碟子也会换来藤条的抽打,此是另话。看着玻璃罐子里的陈皮剩下不到三分之一了,它们躲在罐底不肯出来,孟娟姨需要费好大的劲鼓捣才能把陈皮哄出来。我等不及了,她的儿子们陆续出来,都朝我丢了眼神,我随即感觉到不自在,我的存在给他们家带来了些许麻烦,并非是因为陈皮的减少,而是孟娟姨家里好多活还等着她,等会儿她就要上班去了。

“够了。”我说。

“够了吗?”她松了口气,不大相信地向我确定。

“像上次那样就够了。”

我端着一碟子陈皮快步离开她家。不敢小跑,我边走边看着碟子里的陈皮,它们袒露在天空下,这是它们进入罐子之后首次见到阳光。它们在罐子里有时得待上十年八年,而待得越久越显出底气。

阳光跃在我额头上,很热很痒,夏暑很快蔓延到我家门口,还没等我吃完饭,阳光就溜进来。陈皮膏虽然是我要来的,家里姐姐妹妹在餐桌上却都一直把筷子指向这一大碟陈皮膏。腌制陈皮只有下足盐才行,而我们需要加足糖才能跟这么咸的陈皮匹配,这正好,缺腥少油的饭桌,这恰恰填补了食物的空缺。除非碟子里连点酱色都不见,萝卜干和橄榄菜是没人动筷子的。姐妹们吃得津津有味,妹妹甚至抬起头朝我赞许地一笑,这共同分享美味的一幕让我感到自己的能干。但我还是觉得名堂不是那么光亮,分明就是下饭的菜,怎么就能跟孟娟姨要得那么冠冕堂皇呢?

幸亏它是药物,不值半个钱的陈皮,只是费了每个制作者大把时间和精力,而镇上的人,时间倒是不缺的,所以我也要得毫无顾虑心安理得,我的快乐在阳光日子中。

匪夷所思的是,时隔多年,我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自己做陈皮膏。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的,母亲费了好多年才学会做粿,我看了好多年依然不会做粿,哪怕是最简单的萝卜糕,据说这是最低配的粿品,我依然愚蒙。

可我突然想起了做陈皮,人生前期潜移默化的浸润在中年时开始发酵。冬令时节,从周边山庄回来,总是带着一箱橘子。柑橘多得吃不完时,我同学的母亲就自己做起柑饼。这是极其美味的零食和补品,可惜技术含量太高,不是我等打酱油的人能够驾驭的,我只能用柑皮。现今我吃橘子,自然而然就把皮给留着,攒着攒着,阳台上一堆了,我开始拿捏该怎么做陈皮。家乡最出名的九制陈皮,据说就是九晒九蒸。说起它的技术性,好像并不难操作,唯有做工的问题。

“九次?做足九次?”郑医生对此可谓深有感受,现在好多中药的药效不行,问题在于制作不到位。

他自己做陈皮,九晒九蒸。“那个味道!”他眯起眼睛,陶醉于自己的制作,“任谁要也不卖!”这么一说,正宗的九制陈皮就浮现在我眼前了。

把工序做足做够,陈皮才有它的药效。能做到这一点,也是人的修为。

【鄞珊,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二级作家,《作品》杂志社编辑。从事散文非虚构写作,作品发表于《散文》《青年文学》《小说月刊》《星火》《四川文学》等,被《读者》《作家文摘》等转载,出版《刀耕墨旅》《草根纸上的流年》等8部,散文《流水对账》获得第三届三毛散文奖大奖。散文《在庵埠》获得广东省有为文学奖第五届“九江龙”散文奖;散文集《草根纸上的流年》入围第六届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