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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苹果绿的夏加尔
来源:中国艺术报 | 钱红莉  2021年10月20日08:15

当在键盘上敲下“夏加尔”三个字,眼前便有红马绿兽,白胡子的山羊拉着小提琴,男人将女人高高举过头顶,山村小道上,劳作的人们高兴地飞起来,飞起来,越飞越高……

每一年,都会重温一遍夏加尔自传,散淡的调子,如炉火微温,一个人就着余焰耳语,甚至小时候,去一趟舅妈家也记得清楚;家里穷,买不起颜料,他一个人跑遥远的学校学习绘画,父亲不以为然,就像我们的写作,父辈当初同样抱以冷落之情,不参与,不鼓励,但眼神里还是不小心把疑惑泄露了——你怎么可以有这种天才?甚至,有惋惜的拒绝,那简直如白痴做梦吧。

作为画家的夏加尔,其文笔丝毫不逊色于作家,形容词、副词,在他的自传里无隙可乘。后来,我简直拿他的自传当写作教材看,冷静的白描,不事张扬,不事雕琢打磨,原生态的,像记录一项家庭收支,不流露任何杂质的主观情绪,甚至做到了零度叙事——这种写作风格,与武侠相若,真正的高手都是极冷的,似乎天生缺失一种“小我”情绪,来去无影,风一样呼啸,冰一样坚硬。纵然有爱,也是深刻隐藏起来的。

即便生活是困苦的,但,一经夏加尔魔幻的笔,苦难也仿佛哼着小曲儿似的。于表达方式上,中国的女作家萧红与他非常相似,以明亮简淡的笔融,触及艰深的苦难,那么轻的力道,却举起了千钧的难处。最近,我把他俩的作品对照着看,仿佛是呼应,真是应了胡适评价张爱玲后期小说的那句话——平淡而近自然。

看夏加尔自传,随意翻开任何一页,便能读下去,层出不穷的短句子,密集的分行,敞开式的接纳,偶尔也收得紧,像初秋瓦缝间突然生出一棵扁豆,自顾自生长,深秋之际,竟也花开满藤,硕果修成,是天然的风雨给了它滋养。不比另一类人的写作,天生就是一株绿萼,迎寒怒绽,叫人不便靠近,老远便起了敬佩心,到头来失之交臂——它一直在那里群芳起舞,却枉有靠近而懂得的人。

写作就是这么的从这一级到了那一级。

绿萼似的写作当然是好的,它寡有欣赏者,根本源于它的高难度。而夏加尔这样的“平淡而近自然”的写作方式,实在是深得人心,所谓高级的抒情,就是不抒情。

写作上,夏加尔是那么的平实淡然。绘画上,他却蹦到了另一级,任性的,无法无天的,童心未泯的。他一生的绘画主题都遵循着一个基调,没有阴霾,让人看着自会产生积极乐观的情绪,深感活着的美好,轻盈得飞起来,到达天庭,红色的大马对着绿色的飞鸟,桌上堆着红艳艳的樱桃,刚从树上摘下的,闪着露水;女人穿着苹果绿的裙子,跳舞旋转……那些鲜艳明亮的颜色在夏加尔的调遣下,又重构出另一个世界——白胡须的老头斜挎着一只棕黄色布袋行走于屋顶,他的拐棍戳在无边的空气里,请不要替他担心,老人家的步伐稳得很咧。老人同样可以飞翔——夏加尔的世界有别于俗世,总归是飞翔的,每个人都可以飞起来。

夏加尔一直在延续童年的梦,甚至,山羊也可以有一把小提琴,拉得让万物陶醉。无边的青草就着琴声合唱,将满山遍野都唱绿了。对,绿,是夏加尔绘画的另一主旋律。

童年与绿,是夏加尔的两大绘画主题。不管未来多么崎岖,他始终自信,将毕生的爱意,通过一支画笔,倾泻给了童年——他用苹果绿抵达了无限的童年。

夏加尔的一生,童心未泯,这对于一个人而言,是多么高的难度啊。一个行于俗世的人,始终保持着以儿童的眼光看世界,只有天才的心性,才能承担起来。天才在俗世的人们看来,就是个孩子,他们一直没有长大。他们活着,就是一种仪式感,好比夏加尔回忆母亲:“她流着眼泪,带着哭腔,拖着长音,高声地唱赞歌,一直把它唱完。”

正是这种宗教般的仪式感,促使着母亲们,即便内心如何痛苦,即便拖着哭腔,也要把赞歌唱完。

夏加尔又说:“在这样的晚上……还有谁不会心碎?”

一个常常在生活里心碎的人,每每看见夏加尔这些温暖的画,也会独自快活起来。于某种层面上,他的画就是一种快乐的宗教,让灵魂有了归依。

早年,曾写过夏加尔。如今,当再次回到夏加尔这里,尚觉唐突——我一直苦恼于,内心感受不能完好精准地表达出来。无须翻他的画册“照本宣科”,凭借的只有记忆。

一个人怎能忘却曾经深深震撼过自己的艺术?那些温润的暖色系,是燃于隆冬的火焰,在记忆即将熄灭的间隙,被夏加尔重新点燃,一场火的合唱,将心田唤醒——我看见了天上的小孩子拎着灯笼行走,看见了苹果绿上衣的男人带着浅紫上衣的女人在俄罗斯的小镇上空飞翔,还看见了一身黑衣的女人举着鲜花飞起来与他的男人拥吻……

此刻,我在电脑键盘上敲打着的双手,竟也忘却了寒冷。炉上煨着一罐羊肉,它的气味一直窜至电脑桌边,芬芳扑鼻。这就是我生活的原乡,一边做着家务,一边书写,温暖、丰厚、色泽斑斓,好比夏加尔的画,他给予人们枯涸的心田温暖的提升。

夏加尔是不朽的,他的绘画给予人们大片的苹果绿,生机勃发,鲜艳夺目——他的画,让观者变得妥帖宁和,这是所有人的梦境,被夏加尔实现着,表达了出来。

苦辛,灰暗,是生活的常态,我们得像夏加尔的母亲一样,即便拖着哭腔,也要把“赞歌”唱完了。“赞歌”,是隐藏在心里的大爱,是彼岸的鲜花草场,是永恒的归依。如果心里有爱,纵然置身困厄,我们也有能力将它哼成小曲。

夏加尔那些童心未泯的画,总是让人笑出来——人生里一切不如意,瞬间烟灭灰飞。看夏加尔的画,会想起一个美好的词——岁月清朗。还有什么比发自内心的微笑更加可珍可贵?我总是抿着嘴角笑,纯粹地快乐着。

我坐在午后慵懒的阳光里,一张一张轻轻打开夏加尔一生的心血,人生里不灭的理想,光芒四射……偶尔抬头望望窗外,依旧熙熙攘攘的市声人潮。大抵午后三点钟光景,这城里的洒水车哼着乐曲准时经过。是这样一支多年前的旧歌,被一座城市的洒水车几年如一日地哼唱着。终究意识到——我们在活着,充分享受着当下的一切,仿佛抓住了一点什么。

有一幅画题作《生日》。胖胖的女人怀抱鲜花微微噘起嘴唇,迎接着男人的拥吻——注意!他们俩一起飞起来了。墙上挂有两幅壁毯,一幅,蓝白相间;另一幅,白色底子上开满浅粉小花。地上还铺了猩红织毯。桌上,樱桃艳丽欲滴,快要将晶莹剔透的米色碟子迷醉了,暖色水杯安静地站在碟子旁,等着为谁解渴……女人的裙子,是宝石冷冷的蓝;男人的衬衫,紫罗兰夹杂苹果绿……一幅画里,堆积如此多的颜色,竟也不觉凌乱奢华。

夏加尔是一位肯为梦境作画的人。永远不醒的梦,飞翔着的男人与女人……飞起来拥吻——多么美妙的、天真的、纯净的事情。日子无风,天空湛蓝,叫不出名字的鸟儿,披着七彩外衣在树枝上弹琴。夏加尔便是这样的醒着的做梦人。他的画,仿如一颗颗良药,总在恰当的时候治好你的疼。不比达利,我每看见他的画,便深感不适,甚至厌恶。肮脏的,搞怪的,人生里一切的龌龊,都被他捡来弄到画布上。

俄罗斯大地上总出一些天才,纯洁如婴儿,奇异的想象力飞越山川河流,安慰一个个疲惫不堪的日子。在马雅可夫斯基的诗句里,连天上飘过的云都是穿着裤子的。还有叶赛宁,海子说他是“大地的儿子”。蓓拉终于不朽了,夏加尔将她放在名作《散步》《生日》里永恒。

夏加尔在自传里这样描述蓓拉:“我是第一次见到她,我的确感到害怕。于是我明白了:这才是我的妻子。”能令男人害怕的女子,一定是卓然不群的。当然,男人并非怕你脾气大不好伺候,而是怕你的才华可能伤害到他。

夏加尔通过一支画笔,说出了生命里单纯的一面——在梦里飞翔,梦见自己飞翔,是不是一个概念呢?他的早期作品,大抵对这两个疑问,给予了完整的答复。

夏加尔的画,是一面猎猎旗帜,化一切平常为美好的旗帜。

我们的生命里,不能没有吻、梦境,以及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