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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1年第10期|王恺:沉入热汤(节选)
来源:《上海文学》2021年第10期 | 王恺  2021年10月19日08:23

格鲁吉亚的漫长公路上,没别的可以卖,沿途只见西瓜、哈密瓜,两种瓜类构成了主要的物质,也是路边摊的最大主题。至多,还有一种塑料袋和木头构建成的垂椅,非常廉价感,既不乡土,也不时髦,就连蓄意混搭进现代展览空间,作为一种丑的存在,类似马丁·基彭贝尔格在美国做的展览《卡夫卡的快乐大结局(美国)》都嫌多余。那个是找个办公空间放满桌椅,类似大杂院的中介机构,象征卡夫卡的某种生活,可是连那里都放不进去。

这种椅子是生产简单宜家风格的累赘物,不知道把它放在哪里好,一种残存的农业文明的耻辱的存在。

路边总有。就只有这三样,瓜是硕大的,旁边坐着沉闷的高加索妇人,她们是已经没有劳动力的老人,也不高声喧叫,只等你默默下车。一点不让人想起她们遥远的高加索祖先,包括希腊神话里的美狄亚——我们都没见过,只看过卡拉斯在帕索里尼电影里扮演的美狄亚公主,阴沉沉的大眼睛,里面装得下嫉妒、仇恨和死亡。

任何一只瓜的大小,足够一车人吃。一定非常甜,老式的花纹,墨绿加黑,像一种一扭一扭的斯特莱德的绸缎纹样,隐忍着,有点尊严感。看到那种硕大,只觉得吃的无能,像中年男人面对丰美的肉体的些微畏惧。被抛弃的遥远世界的农产品,默默无声,存在于斯。

真的一次都没有叫车停下来,去买只瓜上来。只在脑海里杀掉那只瓜,想着就一定会有快感。

广大的连片的乡村是格鲁吉亚的主体地带,农田之外,还有简陋的客栈,几乎看不到别的,农田里散布着牛羊,所以“农林牧副渔”俱全,也算是完美的前现代生活样本。苏联时期应该还有工厂,2008年发生在俄罗斯和格鲁吉亚之间的南奥塞梯战争——这般耳熟,总在《新闻联播》里听过的名字,熟悉、轻松地就写了出来——让一切停止了下来,变成了一个没有工厂的国度。后来在首都想买点面霜,居然都匮乏,还是从德国进口的,可见工业荒到什么程度。本国只有肥皂厂,我买的肥皂,厚重如砖,满是奶油的质感,真是好东西。

有一家矿泉水厂深入人心,商标上面印着雪山的矿泉水,设计感非常好,据说是斯大林最喜欢的牌子,他是格鲁吉亚人,这是他家乡的牌子。轻啜,有点涩口的感觉,是不熟悉的人的陌生感,微小的敌意。它们还有一种梨子果汁,棕色啤酒瓶装的,有清甜的气泡。

这家工厂是最有存在感的。路边小店都有它们的影子,除此之外,一切付之阙如。

我们包的车,也是奔驰,很少看到这种款式。方型,沉闷,没有大都市习见的流线感,坐进去,座位也狭窄。不禁想是不是奔驰特供版,专门给欠发达国家。每次下来就不想进去,有一种被关进棺材的沉闷,非常无聊。唯一能做的,是和邻座聊天,大家都是陌生人,无法深入,只能进入漫长的睡眠。每到路边的车马店,都惊喜一下,觉得是监狱放风。

其实和一般的长途旅程也没什么两样。不过格鲁吉亚路边的车马店却不让人失望,里面的高加索人显然还是有着中亚民族的特质,男人圆头圆脸上的胡子,中年妇人艳丽的纱巾,还有粗壮的腰肢,往往会让你以为到了喀什的一家小店,细看又是不同,这里的更粗犷,更落寞。不像我们国家的一些人,露着生意的狡黠;他们是笨拙的,一张菜单,往往多算或者少算,大手一挥,算了——就从来没有付对过一次钱。后来和朋友讨论,倒也喜欢,有种未被驯化的粗粝感。

好看的是墙壁,粉红的、淡蓝的,虽然简陋,可明亮如同夏加尔的画,接触了几家下来,顿时觉得车马店的食物简单好吃,没有城里餐厅的烦琐,连餐具都简单,只有凉菜和热汤,还有各种硕大的馕。他们的馕有专门的坑,却显得笨,是一个巨大的半圆坑,无论是在放置馕还是取出来的时候,都需要费劲地把半个身子放进去,明显的笨,却也没有改。还有漫画专门做招贴,圆滚滚的师傅半个身子在馕坑里,双脚离地,简直人都能进去——从中可以看到高加索人的简单。

简单到最后都傲慢了。

馕,冷吃热吃都可。我在斯大林纪念馆附近的小店买了一个,瞬间吃了半个,热辣辣的饱胀感,基本的食物满足,像饥荒时期的人过年。后来又在卡兹别克雪山脚下买了,还不是完全圆形,有个脚,像一只火腿的形状,拎着拍游客照最好。馕在当地确实是基本食物,远不如新疆的馕丰富多彩。他们在食物上,不喜欢多动脑筋。

车马店里的馕是冷的,其他冷的菜还有凉拌茄子泥、凉拌黄瓜、凉拌西红柿——后两者加“凉拌”两个字都多余,简单地切开,浇上橄榄油。汤有两种,撒满香草的蘑菇汤、加酸菜煮的牛肉汤,刚开始吃,简直都是熟悉感,完全是东北乡村食物,一种慵懒的满意感蔓延开来,整个人不再那么焦灼。可是我们远在中亚,离开土耳其只有一站之隔的中亚,与希腊隔海相望的中亚。

两种汤,完全是为亚洲胃设计的,我们养了三只猫的晕车小同伴,喝了蘑菇汤之后,彻底恢复了活力,亮出了自己的肌肉。

老板点菜时,有种虚张声势的热情,大概也真是人不多,看到闹哄哄的中国旅人有一点刺激。不像我们的高速公路休息站,一车一车的人,这里只是门前冷落,不过性格上的疏懒很快占了上风,冷冷地,看着陌生而又怯怯的我们,很快恢复了平静。

我们拍照,装腔作势的惊喜,或者吃到好吃的时候得意的笑闹,在他看来,都是旅人的常态。有的店大,增加了一项内容,现场包饺子——格鲁吉亚人用包包子的方式包饺子,一只只大牛肉包子,扔进锅里煮熟,一大盘端上来,是适合壮汉的饮食。

在柏林住的酒店,在“裤裆大街”上,西德时期著名的商业街道。到的那天晚上出去逛,心生快乐,物质刺激的简单快乐,沿街都是商店,橱窗里纸醉金迷之外,还在街道两旁设置了玻璃展柜:一双金光灿烂的鞋、隔着玻璃也能闻到的百合香水、专供皇室的“茜茜公主”戴过的皮手套,还有小巧玲珑的皮鞋,感觉到皮面的柔软,想穿着走在雨天的柏林大街上,践踏出泥点,有种“世间好物不坚牢”的残酷快感。

酒店照例有柏林熊,我的酒店这只是彩虹色,缤纷妖娆,和车站出来的大棕熊截然不同。不禁想到“二战”前的柏林,纳粹虽然兴起,但20世纪30年代却是柏林的疯狂时期,满是歌舞场,满是寻欢客,是经济停滞阶段的社会性发泄?也许是走出了资本初期积累阶段的人类的纵欲?依修伍德的小说《告别柏林》,被改编成音乐剧《歌厅》,放纵大胆,让人面红耳赤。

原谅我再次用了“纸醉金迷”这个庸俗不堪的词语,除此而外,也没什么可以形容。纸醉,应该是指花钱如流水?金子则到处都是,舞台上、手指上、男人女人的灿烂头发上,还有晒过的肌肤上,金子都在流淌,蜜一样的景象。

当然,我是小市民的浅薄,喜欢这些。真的柏林哪里会这么单薄?酒店不远就是珂勒惠支纪念馆,不知道是因为她住过这里,还是后来政府的划拨。我在柏林经常困扰,当年西柏林是被围绕在柏林墙里面的,但我完全不知道哪里是西柏林的属地,哪里是当年社会主义国家东德的属地,照说这片地区应该属于资本主义的西柏林,他们也纪念这位贫苦的画家?

当然是值得纪念。她出名的是版画,也是鲁迅先生最推崇的版画家,但三楼展出的却是她的雕塑,有她雕塑的别人,也有自己。很少见过女性雕塑家的力量,这里就是明证,一个个金属的、泥土的雕塑,都如同从地里长出来,重大、沉闷,体量不算大——一间小小的博物馆,整个面积如同一户普通人家的三层楼,可想而知这些雕塑的压抑的体积,但都有千钧之力,压得我喘不过气,想了想,真正压迫人的是贫穷,彻底的贫穷。

如果不是“一战”后的贫困,柏林也许真可以避免纳粹的横行。我半猜半蒙地看女艺术家的生平简介,看她的版画或者雕塑里自己经历的地狱般的生活,几双饿眼盯着面包,饥饿的骨瘦如柴的手伸在虚空中,完全没有出路,应该是她幼小熟悉的生活。我不懂版画,但是她的版画线条粗大的后面,是力量,一种跨越了性别的力量。看到她青年时期的一张黑白照片,明亮早熟的双眼,完全没有欢乐可言,似乎人世间等待她的就是残酷的生活。

新婚期的她还是愁苦,衣服之寒酸,隔着照片也能感受到,据说是嫁给了服务贫民窟的医生,也许能解决温饱,但多年来对贫困的感受,对穷人的同情,一点没有丧失。“一战”之后更是生活的下坡路,随着丈夫、儿子的离去,围绕着生命的,都是最本能的挣扎:贫困、求生、反抗,作品里的生命力,一大半是源于生命本能吧——一点不虚饰的艺术。

到了那尊她自己的塑像前,还是震动,年轻时候的粗粝生活成为日常,她接受了,但并没有停止自己的反抗,于是一点点雕塑出她一生的残酷,以及对着残酷的呼喊。完全是省略的艺术,粗大的五官,眉眼还是清晰,漠然地看着生命,这悲惨的人世间。唯有漠然,才有更大的慈悲,有人说她的作品是古希腊和罗马时期不曾有的,确实,那时候,只有伟人和富人才有被雕塑的权力。

有作家写她:“她的作品是现代德国最伟大的诗歌,它照出穷人和贫民生活的困苦和悲痛。这有丈夫气概的妇人,怀着阴郁和纤秾的同情,将这些尽收眼底,表现在她慈母般的手腕之下。”

这位阴郁的伟大的母亲,同属于那个纸醉金迷时代的柏林。自己的雕像旁,是她的一些手稿、皮箱,皮子褐色中带有黑色,打开来,里面是一些磨损的线条,阴郁而强韧,感觉不是炭笔的作品,完全是刀子划在皮肤表层。现在都放在地上展陈,一个时代,吞吃生命的时代——我们以为自己逃离了吗?远着呢,现实世界歌舞升平的背后,不照样是贫富悬殊?只不过我们蓄意视而不见罢了。

窗户外倒是平安的秋天,金灿灿的落叶,在绿色的大草坪上,一切都平和如许。这种平静,又有多少真实?

相比起那些苦难的版画,她的雕塑更浑然有力,简直相信磁场一说了,被罩在里面,喘不过气。小博物馆里没有外人,只有我一个漫游到此地的中国人,并没有什么理想和情怀,却被她的作品捆绑于窒息之中。

走出门,久久不能释放。正好看到一家越南河粉店,继续热汤安慰。冲进去,在一个刻板的只会说英语的中年越南妇女的安排下,坐在角落里,奋力地点了盘春卷,加一份热滚滚的牛肉河粉。

这里的河粉算是前菜的汤,可并没有入乡随俗变得小到难言,还是一大碗,只不过没有那么滚烫,青菜和薄荷叶都是事先煮熟的,牛肉汤刺激得薄荷香味弥漫,一口下去,灵魂方才归来。这些越南小店的存在,倒要感谢曾经存在过的东德时代,当时大批越南难民逃亡欧洲,东德敞开了怀抱,使得不少越南人留了下来,不过现在开店的应该是第三代?刻板的姿势,有点德国人一板一眼的架子,骨子里却还有些东方人依稀的热情,会问你,好不好喝。刻板开始融化,一寸寸的东方开始出现,我也从窒息中醒来。

当然好喝。热汤,确实是亚洲人的灵魂伴侣。幸亏不是在荷兰,一杯热水都不能免费的荷兰。

……

(未完,全文见《上海文学》2021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