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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21年第9期|草白:​孤往
来源:《广州文艺》2021年第9期 | 草白  2021年09月26日08:16

“雪会将众多世界变成同一个世界。它让一切停止,也让一切永远存在下去。失去的那些从来没有真正失去,至少会在下雪的时候回来。”

那个冬天的黄昏,在她寄居的城市里,天气预报说有雪。

她在一个屋子里,等待从城市的四面八方赶来的人,有神交已久却未曾谋面者,也有久别重逢的人;有人从机场直接开车过来,有人坐上由郊区小镇出发的公交车,也有人仍在途中苦苦等待搭乘的车辆。而她是第一个抵达的人。那天下午,她在附近办完事后,直接去了集合地。这凭空多出来的时间,带给她微茫的喜悦与确切的烦恼。她有些无聊,有些慌张,还有些不知所措。朋友的工作室位于某商务大厦十一楼,可以看见远山和湖泊。这里只是他们这群人集合的第一站。人群在此集结完毕后,再赶去别的地方。

落地玻璃窗外,街上的一切像极了横向移动的布景,这一刻的挪移只是为了给下一刻腾出位置。塞满,清空,又塞满。周而复始。而她暂时不必以身体、以全副武装去投入这浩浩荡荡的移动大军中。她感到庆幸。短暂的游离状态中,她听闻雪花即将到临的消息。这个消息在刷朋友圈时被她截获。有人在郊区的阳台上拍到雪花飘落的视频,有人干脆贴上了几年前的雪景图,欢呼声响彻朋友圈上空。而站在窗前俯瞰的她,暂时没有发现雪的踪迹。

显然,她的身体已被雪的消息点燃,她脸庞发烫,四肢颤抖,有种莫名的兴奋,迫不及待地想要去雪地,去旷野,去移动和奔跑。那是周末,很多人被堵在路上。与雪有关的消息让所有等待变得甘甜,如饮佳酿。某一刻,她闻到糖炒栗子的气味、炉火的气味、回忆的气味。

朋友的工作室,暖气充足,宛如暮春。朋友有事离开,此刻只留她一人。等待时,她给自己冲泡了一杯薄荷青柠饮。青柠和薄荷的气味让她不可抑制地回想起曾经品尝过的植物根部的甜味,那种曾与呼吸和梦境建立过隐秘联系的味道,此刻无论怎么品咂都无法被准确地捕捉到。那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雪到底给她带来了什么。它是记忆的连通器,将她带往一个迷离、恍惚的世界。

她还能想起那些日子,坐在房间里空等雪的来临,等待那个关闭已久的世界重新开启。仙乐飘飘,大雪纷飞。雪落在道路、树木和屋顶上,将山林染白,将田野变成白茫茫的雪地,让人欢喜、震惊。通常是在第一朵雪花羞答答地飘落之前,她的回忆便开始了,并纷纷扬扬地铺展开去,不可收束。

雪后的早晨,阳光透过树枝照射在积雪的路面上,被许多脚印所踩踏的黑色柏油路显得泥泞而湿滑。九岁的她终于穿上那双觊觎已久的红靴子,细腻、光滑的羊皮,里面附有稀疏的毛绒物及虫蛀的痕迹——它们由她时髦的舅妈淘汰下来,在母亲的鞋柜里一躺就是很多年。相比她的脚,靴子实在太大了。在父亲的搀扶下,她迫不及待地穿上它,晃晃悠悠地走在路上,像醉酒的人踩着高跷。她感到莫名的快乐,又有些许担忧。积雪的道路上随处可见四仰八叉的人,蹦跳的孩童走着走着便摔倒了,颤颤巍巍的老人将自己绊倒在雪地里。但父亲不会让她摔跤。父亲的手温暖而干燥,紧紧抓住她的手。

那个遥远的早晨,她和父亲走过陡峭、湿滑的台阶才来到雪地里。路的那头,男人们站在柿树底下大声说笑,嘴边浮现出一小团一小团的哈气。他们都是父亲的牌友。下雪了,天寒地冻,与世隔绝,更有理由组织一场昏天暗地的牌局。除了大人们嘴边的哈气、房屋顶上白皑皑的积雪、红色高跟靴带来的蹒跚感以及父亲宽厚温暖的手掌,更多细节她已经想不起来了。但雪带来的兴奋感一直埋藏在她体内。

很多年后,父亲被恶疾夺去性命。那是初夏枇杷上市的季节,父亲僵硬、腐烂的身体被塞进轰隆作响的冰柜里,等她到家时,曾经那双温暖、干燥的大手早已握不住尘世的任何东西。

如果这一切发生在雪天,或许接受起来更容易些,她会认为父亲是提前逃离了,从此隐于茫茫飞雪、浩瀚江河之中。事实上,她的记忆总是长久地定格在童年雪地里那一幕,或许,父亲的出逃在那一刻便已开始,此后,寄留世间的不过是他的替身,是肉眼凡胎在人世的屈辱挣扎。

此刻,她逗留在这位于高处的房间里。这是聚会之前的中转站,相当于旅途中的驿站,在他们到来之前,她不能离开这里。雪的消息仍在路上,被有条不紊地发源、酝酿、传递和发酵,暂时无法得到证实。但站在窗前的她,分明感到了某种雪意——不是寒冷,雪和寒冷没有什么关系,甚至也与冬天无关。事实上,她在炎夏季节,任何境遇下,都可能想到雪。

那个雪后的早晨,她的屋子里来了一群人,之后,他们去了邻村的墓园,一个早逝的朋友孤零零地躺在那里。雪让死亡变得遥远,好像那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事。他们在墓园里谈论各种计划,计划之一便是未来某天要把死者置身的地方装扮一新,把荒凉的坟地改造成豪华墓园,要有石狮、石凳、汉白玉碑石,还要松柏常青,花开不败。他们想让人记住死者,记住一个年轻而过早凋谢的生命。他们还蹲在雪地里拍照,相片洗出后,曝光过度的脸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美。雪光映照下的身体也显得臃肿不堪。那时候的少年并没有属于自己的衣物,他们的衬衫、外套、鞋子、围巾都是由别的家庭成员淘汰下来,式样老旧,质地差劲,不是过分宽大,就是把人箍得喘不过气来。那时候,他们的生命还没有找到独属于自己的状态,一切行为不过是模仿,连雪天墓园里的踏访也可归为此类。

很多年过去,墓园的一幕被渐渐淡忘。她时常想起的是,那些人如何在雪地里艰难跋涉,一路问询,最终找到她的家。幸运的是,雪把破败的屋舍完美地掩盖住了,提前藏好了。当他们来到她的屋子外面,看到的只是雪,洁白的、遮挡一切的雪。这也是她这么多年来热爱雪的原因。她不能让人看见自己住在一个破败、肮脏的地方。她所有的努力不过是为了住到一个更好的地方去。

后来,一些离家出走的人成了她的朋友,他们不仅有相似的遭遇,还热爱雪。下雪的时候,城市和乡村的界线消失了。过去和未来的界线也不复存在。在雪地里,只有今天、现在和此刻。人们走出屋子,找到那些雪,又看着它们在眼皮子底下慢慢融化,彻底消失。

她的几个舅舅都是在下雪天结的婚,好像这是上天的有意安排,让雪花飘荡在婚礼现场给新人送去别样的祝福。她终究没有询问母亲,母亲与父亲结婚时是否也下雪,这涉及生命源头的问题,让她难以启齿。她只在童年有幸参加过小舅的婚礼,鞭炮炸出的红泥溅落在皑皑白雪上,煞是触目。在没有冰箱、物资匮乏的年代,为了食物的保鲜,人们会选择在冷天里举办宴席。食物烹煮时散发出的浓郁香气,给人无限遐想。而存留在脑海深处的画面是,穿红嫁衣的新娘在雪地里瑟瑟发抖,同行的伴娘们为躲避鞭炮追逐在陌生的村街上狂奔。面对慌乱逃窜的场景,男人们则乐得拍手大笑,好像这是无上荣耀,是婚礼带给新娘和伴娘的荣耀,也是雪带来的。

从那时起,她便对一个女子出嫁路上可能遇见的事情感到忧惧。那个世界无所逃遁,鞭炮声能把人的耳朵震聋,把好端端的身体炸成碎片,而雪地又那么冷,雪的世界无处藏匿。

如今,她所担心的问题早已不复存在。食物的保鲜问题得到解决后,人们很少在雪天里结婚,他们会选择温暖的气候,与大海、花园和湖泊为伴。

但与冬天有关的记忆依旧刻骨铭心。她固执地认定自己来自一个寒冷的、屋檐下悬垂着冰柱的地方;当世界变冷的时候,她担心的永远是家里那边的人。这种噬骨蚀心般的担忧不会随时间流逝而终止,好似她的身体里藏着一条隐匿的通道,时刻向着过去狂奔。

这天黄昏,她站在十一楼窗前。眼前依然是横向移动的布景,塞满,清空,又塞满。可他们都在路上了,并且越来越近,随时可能推门而入,将她从深陷的往事中打捞出来。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忽然响起。有人从老家给她打来电话。那天下午,打电话的人路过她的村子,被人指点着知道了她从前居住的地方。

有两间房子,一间在河的西面,另一间在河的东面。有两棵树,一棵是栗子树,另一棵是橘树。它们都是她过世的祖父栽下的。她父亲早逝。祠堂的石碑上刻着兄长的名字。屋宅的门楣上还留着儿时的涂鸦。那个地方的人都认识她,熟悉她的一切,哪怕她早已离开。

打电话的人好像站在一处高高的坡地上,他居高临下,诉说一切,什么也逃不过他的眼睛。事情一目了然。她日夜担忧的人早已不在那里了,祖父走了,祖母死在一个温暖的冬天。在她的家乡,赶集的人成群结队,而死者总是独自离开。他们死后留下的房间里,旧物满满当当,却毫无用处。母亲的嫁妆也堆放在二楼卧房里,从前归祖母使用,现在无人问津。她带回一只画着梅花和兰草图案的箱子,箱体散布着隐约的蛀孔,底部有明显的磨损痕迹。她将木箱当茶几使用,在上面搁置花瓶、咖啡杯、绿植和石膏头像,让阳光和尘灰也落在上面。

但她无法带走那些寒冷的日子,它们还留在那里,民间故事里的鬼怪精灵也留在那布满孔隙的板壁里,连同里面仍然活跃的虫蚁一家,而房屋产权的最初拥有者以及故事的讲述者早已长眠地下多年。她长满冻疮的手指,冻得像红萝卜一般的手指,还在梦里拿取那个屋里的东西;它们小心翼翼地抚过尘灰密布的瓶瓶罐罐的表面,童年的美食正躺在陶瓮的底部,散发出甜烂、温暖的气息。它们是柿子晒成柿饼之后所漫溢出的气息,也是雪后灶膛里被炭火煨熟的红薯气息。

但她的身体钝钝的,什么感觉也没有,直到那人挂了电话,叫她回去的时候一定别忘了告知。她感到一阵恐慌,好像在返回的途中被人撞见了。每年总有一些日子,她要回到那里,就像一个被通缉的罪犯,小心翼翼,避人耳目。不敢大肆宣扬,大张旗鼓。她总觉得,他们现在生活的地方与自己回忆中的领地,并不是同一所在。它们让她感到陌生。尤其是那些处于成长期的孩童,与外面的人没什么两样。他们也在补课,也沉湎在电脑和手机游戏里,也睁着茫然的眼。

她的童年生活已然成了不可复制的珍藏。此刻,那顶钩花毛线帽忽然浮现,它与被露水打湿的迎春花属同一色系,是姨母精心钩织作为生日礼物赠予她,最终被弄丢在进山的公路上。父亲后来回忆说,有一辆大货车中途停下,司机下车捡一样东西。或许,他捡的就是那顶帽子。

那段时间,她老是看见一个与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孩正戴着她的帽子,走在漫长的上学路上。女孩有一段孤独的、不被人关注的童年岁月,作为货车司机的父亲常年在外,母亲又忙于生计,无暇顾及。在她成长的年代里,这样的女孩到处都是。她和祖母生活的院落里就有一个,那个女孩比她还小一岁,在母亲喝农药自杀后,便从学校辍了学。她姐姐也辍了学,同年嫁给一个瘸子理发师。几年之后,一个下雪天,女孩从打工的城市回来,将男友也带回来。女孩的男友不瘸也不残,个子还高她一头,戴着黑框眼镜,透出几分书卷气。她为女孩能找到这样的男友而高兴。她的母亲则为女孩死去的母亲感到高兴——她们来自同一个村子,一起割过蒲草,纺过棕榈线,养过长毛兔。

那年冬天,大雪将女孩和男友滞留在村子里。他们克服拘谨与羞涩,像真正的情侣那样手牵着手,走在咯吱作响的雪地上。看见的人都说,在村庄的历史里,从来没有青年男女在众目睽睽之下手牵着手,连去厕所的路上也没有将手松开。沉浸在幸福中的女孩对人们的议论置若罔闻。她在收获一束玫瑰花的同时,也得到一个晶莹剔透的名字,男友用树枝将她名字中的最后一个字写在雪地上,还在边上画了一颗心。从此,女孩甜美的笑容长久地驻留在她的记忆深处,连带着那个写在雪地上的名字。

此后很多年里,女孩和男友的故事再也无人提及。她的弟弟还在村里,她的父亲也在,唯独她缺席了。当年,女孩的祖父,一个颤颤巍巍的守林人在山上捡到一个哑巴女人,并将她送给自己的儿子做老婆。哑巴女人在女孩父亲死后通过互联网被自己的子女接走了。在女孩的父亲死去之前,她的祖母就死了,死前据说失心疯了。所有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女孩都没有回家。

当走在逐渐枯竭的故乡的河床上,她真正想要遇见的或许就是那个女孩。但那个遥远的雪天之后,女孩再没有现身。倒是留在家乡的女孩们不时出现在同学聚会上,给她带来往事模糊的气息。时间流逝,雪地里手捧鲜花的少女被焦虑、慌乱的中年妇女所取代,女孩们成为木匠的妻子、泥水匠的管家婆、快递送货员家里的贤内助,或者干脆有过不止一任丈夫。她们的脸躲藏在廉价人造皮革大衣和浓妆艳抹里,再没有一丝当年婉约、羞涩的样子,唯有夹杂在普通话里的乡音带给她一种熟悉的恍惚感。当年寄宿制学校食堂里铝制餐盒发出的哐当声,井台边的嬉笑声,台风与洪水共同制造的咆哮声——她眼前浮现的还有某年冬天,她们在后山茶园里打雪仗。冰冷的雪团子击打在后脖颈上,凌厉的风刀刻般刮在她脸上,好像那是域外世界,时间流逝之外的地方。她们奔跑着,喘息着,口里呼出欢快的热气。茶树的叶子漆静碧绿,自带光泽,底下泥地湿漉漉的,好似树木呼吸时喷出的暖气。她们将叶片上的积雪揉成一团,胡乱抛掷着,雪团子飞过头顶,撒落一地。打雪仗的队伍中到底有谁,她完全想不起来。而手心里的烧灼感,冻疮在温暖环境中的酥麻感和胀痛感,也早已被处于舒适状态中的身体遗忘。记忆如筛子,筛网上留下的全是怆然与伤痛。

聚会上的面孔倏忽而过,只有一人因记忆的牵扯而留下。少年时,一个大雪纷飞的夜里,她们被滞留在一个长满香樟树的村子里。室外竹林里,树枝发出折断声,暖融融的室内,她们围炉夜话。青春期的絮语比屋檐下的雪水还要漫长,似乎那些没有说完的话还能择机续上,只要来一场雪就可穿越回去。

此刻,前往十一楼集合的人群中,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他们对彼此的过去一无所知。这才是一年年的欢聚得以进行下去的根本。

但那个叫米的人不在此列。她们见证过彼此梦想的破碎、初恋的难以为继,以及初入社会时的狼奔豕突,但没有参加对方的婚礼,也没有见证各自鬼哭狼嚎、兵荒马乱的婚姻生活。当她们再度见面时,两人家中的小孩都已长成她们初识时的年纪。米的女儿,暂且称她为小米吧。小米在吃一种叫马普替林的药,广谱抗抑郁药,奏效快,副作用少——被网上问诊的医生推荐可长期服用。在小米的身体里住着一个人,那个人老要和她说话;她上课、走路、吃饭时,那个人都在说话。有一天,她哭了,说再也不想和那个人说话了。小米十三岁。她和米也在十三岁那年认识。米给小米讲十三岁时喜欢的男生,有一个长得很像台湾歌手吴奇隆,还有一个像苏有朋。吴奇隆和苏有朋都是同一个乐队里的成员,那个乐队叫小虎队。小米既不知道那个乐队和那些人,也毫无兴趣。小米不想说话,可她经常发出那种笑声:无缘无故的大笑,让人恐怖的笑,好像有人在梦里与她诉说着从未有过的开心事。十三岁的女孩,大都长着一双美丽而哀伤的眼睛,这个世界让她们难受;她们还没做好准备,难受的事就来了。

她的身边也有一个十三岁、即将进入青春期的女孩,精灵般美丽的女孩。她不得不强迫自己以母亲的角色来武装自己。有时候,她很难想象这个女孩是由她带到这个世界上,那张孕育生命的温床就存在于她的体内。这个女孩好像不是来自母体子宫,而是来自森林。她不擅长在讲台上说话,视人多的地方为畏途。不得不如此时,她脸色通红,语速飞快,腿脚颤抖,说完了飞奔逃走,恨不得像兔子那样躲进草丛里。所幸的是,她有一个随时可进入的世界,有好几个人物一直陪伴着她,听从她的召唤。她不需要浪费一张纸、一句话就能与他们交流。她总是对女孩说,你把它写下来啊。女孩的反应是干吗要写下来,在脑子里放着就好了。她承认女孩说得对。她们对这个世界的反应截然不同,但她知道小孩永远是正确的。她总是试图去那个世界的窗口窥探一番——一个带着生僻词汇、特异功能、科幻与悬疑混杂的世界,到底有何奇异之处?但她很快发现,那个世界只属于这个十三岁女孩。她既无法跻身其中,也很难了解其运行规律。它大概毫无规律可言,只在出神片刻、睡梦前后、无聊之极时偶尔出现。她甚至并不了解女孩召唤它的方式。自从将草籽夹在书页里,将石头染上颜色后,那个世界便在那里等着她,没有任何人可以占有它。

她忽然对所有十三岁女孩产生深深的嫉妒。她也嫉妒曾经的自己。那时候,她在每个白天漫无边际地闲逛,夜里也是如此。夏天最热的时候会有晚霞。睡在一个墙壁上贴满星星的屋子里。可以跳绳,可以攀登,也可以去采摘树枝上的花。河边的梨花发出荒寒的气息。鳗鱼躲在大石块下。螃蟹在雨后的沙滩上奔窜。碎玻璃会割破她的脚后跟,父亲的自行车后轮也割破过她的脚后跟,她被带去诊所里缝针。有人从监狱里回来,带着苍白的脸与木讷的表情。还有人吹着口哨一点点走出自己的家门,再也没有回头。

她的十三岁兵荒马乱、溃不成军,好像一切马上就要结束。所有人都在等待花朵变成果实,种子快快发出新芽,通往外面世界的高速公路及早通车。她也开始学习外语,苦练各种答题技巧,在家和学校之间来回奔跑。

她还在雪后的茶园里飞跑,跑到水库边、寺庙里、大树下。她从十三岁跑到二十五岁,直到遇见这个女孩。她还能想起女孩诞生的那天早晨。一个台风过后的夏日早晨,经过一夜生产,她汗水涔涔、精疲力尽。她们并排躺在产房明亮的灯光下。她侧脸凝望着那个红彤彤、皱巴巴的小生命,恶作剧似的伸了伸舌头,没想到刚刚出生几个小时的女孩——不,女婴也照做了。她感到欣喜,脐带被剪断了,婴孩脱离母胎,但她们之间最深切的联系正由此开始。

这些欢快的记忆只属于她一人,女孩本人一无所知。而关于她生命之初的那部分记忆也由母亲独自保存,就如手风琴风箱上的褶皱式结构,独白与音乐从来都藏匿在最深暗的角落里。

最初的陪伴之后,人们总要独自上路。

此刻,工作室的主人已经回来。她带来甜米酒、青梅酒、果子酒,或许还有雪花牌啤酒。她们坐在十一楼窗前,等待朋友们的到来。他们中有人已经将车子开进大楼底部的停车库,就要进入电梯。她似乎听见电梯上行的声响。他们将携带更多的美酒与欢声笑语而来,与飘扬的雪花一齐到来。她忽然发现自己对这一刻的来临如此期待,几乎超越了一切。

这里,没有人知道她来自哪里,就像无人真正了解风和雪花的来处。但每年冬天,所有关于雪的预告都会落到实处,无一例外。她开始想象雪后的世界。雪会将众多世界变成同一个世界。它让一切停止,也让一切永远存在下去。失去的那些从来没有真正失去,至少会在下雪的时候回来。

【草白,一九八一年生。现居浙江嘉兴。曾获第25届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短篇小说首奖、《上海文学》奖等奖项。出版散文集《童年不会消失》《少女与永生》,短篇小说集《照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