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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21年第8期|李方:​固原食典
来源:《朔方》2021年第8期 | 李方  2021年08月11日08:26

我们是在一家名为山水的五星级酒店采访他的。这家酒店离武夷山风景区很近,考虑到拍摄、拍照背景、环境、光线的因素,也因为采访团涉及电视台、新媒体、传统纸媒以及由我带队的作家团,杂七杂八共有十五六个人,这样一支庞杂的队伍,长枪短炮地架设起来,非得要有一个较为宽敞的地方,所以把采访的地点放在了五楼的大厅:有沙发,有茶几,有背景墙,落地窗光线明亮。透过宽大、干净到几乎没有的玻璃窗,可以清晰地看到武夷山风景区的标志性景点大王峰。

这天是五一国际劳动节,法定长假的第一天。无论是他,还是远道而来的我们,都应该休息。但是他没有休息,在接待来自新加坡的投资商,利用客商游览的时间,接受我们的采访。

在饭桌上,他说:“我第二故乡的人来了,那就是亲人来了,不能让你们白跑一趟,更不能让亲戚等上一周。我是闽宁协作对口帮扶工作队的第三批,而且是领队。”他摸着自己的脸说:“你们看我的脸是不是比较粗,比我们福建当地人黑?”

他在固原挂职时,是主管扶贫的副市长,现在是采访对象,我跟他开玩笑:“跟我这个土生土长的西海固人相比,您还稍微要黑一点。”

他笑:“但你不知道啊,我可是土生土长的福建人,而且我出生、上学、参加工作,一天海都没出过,一天大太阳都没晒过,我就是个白面书生,直到被派去固原对口帮扶。”

摄像机红灯闪烁,在无声地进行录制,报社的记者选择不同的角度,偶尔咔嚓一下,拍摄下认为值得留下的瞬间。

“我初到固原,下基层调研,到山区,平生第一次见到挖在崖面上的窑洞,第一次见到蓄水窖,当然这些除了好奇没别的。让我感到震撼的是那里的贫穷,那是真贫穷。一孔土窑洞里,地上放的,筐里装的,锅里煮的,全是洋芋,再没别的。全部值钱的家当加起来,价值不会超过50元。”

“您的感受跟我当初到固原是一样的,因为我是江西南昌人。那么,您当时的主导思想,或者说对口帮扶的工作重点是什么呢?”电视台的美女主持人插了一句。

他扭头对着主持人礼貌地笑了一下,说:“只有外面的人到了西海固,才会有这样强烈的感受。我当初所看到的,是一张张与世无争、无所欲求,平淡麻木的脸。我们的主要工作,是搞生态移民搬迁。第一批,以物质资助为主,改善基本生活;第二批,是项目带动,母亲水窖就是那时候建成的,改善基本设施;我们第三批,开始重视生态,是动员让山区的老百姓搬迁到黄灌区,搬到银川平原区,搬到可以吃上大米白面的地方。但是他们不相信。也许是语言不通,固原的干部翻译给我听。他们说:别骗人,天底下如果有每天能吃上大米白面的好地方,你早跑着去了,还能跑来动员别人?”

我说:“是啊,他们绝对想不到,您是从每天都能吃到鲜鱼大虾的地方去的。”

他沉默了一阵,抬头对着电视台的摄像说:“还是把机子关了吧,取几个镜头就可以了。”然后扭身指着玻璃窗外的大王峰说:“你们看,那是大王峰。它的海拔只有530米,而固原的平均海拔是多少?1800米。我每天晚上睡在比三个大王峰叠起来还要高的地方,身体怎么能适应?口干,耳鸣,眩晕,早上起来流鼻血。但是一想到那一张张脸,心里就发热、疼痛。我们吃的,是农民种的;我们穿的,是工人造的;我们拿的工资,是所有下苦人挣的。但我们看到的,却是那样的一张张脸,没有一张是舒心的,心里能舒坦吗?所以我请了中国菌草首席科学家林教授来宁夏,到固原,发展杏孢菇,确保移民搬迁出去能有个赚钱的产业,让他们能够搬得出、留得住、能致富。”他哈哈一笑,说:“现在,杏孢菇成了产业,也成了品牌。

采访的最后,我问了他一个无关紧要、闲谈式的问题:“您在固原五六年,固原的食物都适应了吧?”

他大笑:“人的肚子,杂货铺子,没有什么是不可以适应的。”但随即,他严肃了脸说:“但我从来不吃羊头。”

“这也是固原的一道名小吃,为什么不吃呢?”

他说:“你刚吃了它的肉,吸了它的髓,喝了它的汤,尽管已经褪去了皮毛,但那依然是一张活生生的脸啊,你怎么能心安理得地去面对那样一张脸呢?”

四年后,2021年开年大剧《山海情》红遍全国,在电视剧中,我看到了那一张又一张逐渐笑颜如花的西海固农民的脸,也看到了他和林教授们逐渐变得粗糙、黝黑的脸。

羊蝎子

因为小弟的腰疼病在固原及周边的诸多正规医院、江湖郎中那里始终没有得到靠谱的诊断和有效的治疗,小病大养,养成大病,甚至让小弟忧虑成疾,我就决定利用休年假的机会带他去301医院进行彻底的检查并施以相应的治疗。

301医院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医院的通俗叫法。对军队医院,人总是从心理上有一种莫名的信任感。当然,我有个在北京的同学,他与这家医院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是我决定带小弟去北京301医院最重要的原因。

但固原并没有直达北京的航班。我们是先直航到天津,然后乘动车去北京南站。在动车上,同学发短信说:因事值班,不敢擅离,小王前来接站。

他同时发来了小王的手机号。

一路顺畅,很快驶过了夜色中的301医院,直达同学单位门口,两位同学都站在单位门旁边的羊蝎子店前等着我们。

吃羊蝎子没问题吧?虽然简陋了一点,但今天不巧轮换值班,不敢走远,又吃不准你们什么时候到,不敢到别处订座。不过,羊蝎子你们宁夏人常吃,应该是合胃口的。

团长,你知道的,我对吃饭的地方是最不讲究的,我们在学院上学的时候街边小店不也常去吗?

进屋落座。

羊蝎子是羊龙骨部位的通俗叫法。羊身上最美味可口的就是羊脊椎。将脊椎一块一块拆开,形似“丫”字,那块块骨头就像是张扬的蝎子,故名羊蝎子。生活在宁夏的人,如果说没有吃过羊蝎子,那就不是地道的宁夏人。

小弟与我的两位同学不熟,也因为身体的原因不能饮酒。公安上的同学就劝他:那你好好吃菜。你不是腰椎不好吗?这是羊的脊椎,你多吃,吃啥补啥。

我只是频繁地与两位同学碰酒。要知道,我们已经整整四年没有见面了。

你也尝一块北京的羊蝎子啊,别光顾了喝酒。同学劝我。

我就象征性地从翻腾着的红油沸汤中捞起一块羊骨头来吃,果然没有宁夏的羊蝎子味道好。

饭局结束,往医院旁边的宾馆走,肚子里面像是塞进去了一个小桶,哐当哐当响。

小弟说,你装了一肚子的酒。

第二天诊断完毕,结论是稀松平常的腰肌劳损,并无大碍,情况好到医生连两片药都不愿意开。

我和小弟心花怒放,想疯狂地庆祝一下。我想起了在宁夏和我一起吃羊蝎子庆贺她离婚的一个女人。

她离婚后就离开了银川,来到了北京,感觉她就像是跟银川这座城市闹别扭、离婚了一样。

我在月坛医院附近,你们过来吧。

足足坐了四十分钟的出租车,我们才见到她。

她坚持要去一家火锅店吃火锅。

北京的羊蝎子不能跟宁夏的比。一是味膻,不像宁夏黄河的滩羊;二是肉质柴,没有宁夏的肉质嫩。她说。

她在宁夏的时候,我们就是酒友,只要相聚,非两瓶高度白酒不能结束。她拿到离婚证的当天,我正好在银川,就到玉皇阁北街的盛世花园酒店点了一锅羊蝎子,两瓶高度白酒。没有其他人,也没有其他菜。酒喝完了,沉寂下来的锅子里漂浮着一层红白相间的肥腻的羊汤,还有桌子上相隔不远的两碟羊骨头。

她在北京从事的工作,对外是保密的,不宜探询。

你怎么样?在北京还习惯吗?

在哪儿都是生存,不是生活,无所谓好坏和习惯。

但起码心情不同。这儿应该比银川环境要好一些,收入高一些。

都差不多。小弟的病看得怎样了?月坛这边有家骨科医院,我有个朋友在里面,要不要联系再查一下?

小弟连忙笑着摆手说:不用不用。我是心理负担比病情更严重,现在检查了没事,负担就没有了。

她微着笑说,也是,主要是心情。转过头端起酒杯对我说,哪?我们俩再走一个?

咣!

在银川,还有你跟我可以这样喝;在北京,没人跟我这样喝的,我也不想喝。她干了杯中酒,埋在锅汽里的她的脸,看上去更年轻、更真实一些。

我和小弟在天津滨海国际机场候机的时候,她发了条微信给我:

哪里的羊蝎子都一样,没多大差别。当你吃尽了肉之后,剩下的,只有坚硬的骨头。

清顺城

按地形说,固原古城是建在一只千年龟的背脊上。龟头是古雁岭,向前延伸到清水河,金龟吸水,金汤永固,建城不破。自建城以来,攻伐防御,无论官匪,破城不知凡几。每次城池易主,必有几处破损,尚来不及修补,下一波进攻与防守又拉开了帷幕。到了民国九年,海原大地震,城墙毁损,建筑坍塌,一座古城,差不多已是废墟。

但古城南门外的鞍鞍桥一直都在,完好无损。鞍鞍桥是座单孔石拱桥,桥头上建有财神楼,因此就显得这桥既高大巍峨,又烟火缭绕。古时从长安往北来萧关,翻上开城梁,白天可见古城东城墙上的六角魁星楼,夜里能看见城南鞍鞍桥上财神楼的灯火。

在这座鞍鞍桥的南面,就是清顺城糕点铺。

米家清顺城、苏家烩麻食、妥师傅的羊肉泡、哈赤儿的羊肉包。固原城内的这四大名吃,都是百年老店。

一个做糕点的铺面,怎么就起了这么个店铺名呢?

固原城的名称,历史上一直都在不停地改变。乌氏、大原、安定、原州、固原。从秦至清,谁当政,谁定名。谁都有给自己土地上的城镇起名的权力。顺城,大约在清代的某一个阶段,是固原城的小名。清顺城的牌子是从清代开始的,糕点的创始人,自然有给自己商品命名的权力。既然是清代,理应清顺城,倾顺城,盖全城。这个名称够得上顺理成章高大上。

凡百年老店,必有其顽固不化的一些老规矩。

比如学徒。入门跪拜,行了师徒礼,算是确定了这一层关系。此后三年,有如卖身。吃住在店里,干的是杂活。提水扫院,劈柴烧火,晨起倒尿罐,熄灯上门板,都是日常功课。三年坚持下来,才让你学真本事;受不了那般苦,提早滚蛋,你还学个什么玩意儿。

比如用料。面粉、红糖、核桃仁、芝麻、花生、大红枣,哪一样,用谁的货,每块糕点上用多少,都是很少改变的。几十年、几辈人的生意做下来,拉的是老关系,靠的是老客户,相互信赖,彼此诚信。用他的货,错不了;吃清顺城,不会错。那么多的花色品种,价格高低不一,是为了适应不同阶层。无论你是谁,买哪个品种,绝对物有所值,分量不会少,味道不会差。

有一年,专供花生的河南商,伙计眼拙,把一袋受潮变味的花生发过来,这边因是老客户,谁会亲自尝两颗花生呢?研磨了加进去开始做糕点;那边掌柜的发现发错了货,立马打发人带着银票不舍昼夜往固原赶,指出了那袋变了味的花生,拿出银票赔偿损失。清顺城的老掌柜同样不含糊,所有加了变味花生的糕点,一锹糕点一锹粪,全部当众埋在了鞍鞍桥旁边的烧人沟。之所以掺粪,是怕埋了后有人挖出来再食,同样是毁牌子的事情。

清顺城的出大名,是八国联军攻陷了北京,慈禧太后仓皇出逃,由固原人董福祥带兵护驾,前往西安。路过固原,要歇脚用膳,吃到了清顺城的糕点。虽然是在逃亡的路上,但不失威仪,颇有雅量,当然也少不了董福祥在身边为家乡的这道美食敲边鼓,竟然为清顺城的糕点题了“清顺城”这个金字招牌。

虽有懿笔,但店大不欺客,品质如常。

到了20世纪60年代,清顺城早已公私合营十多年。废弃清顺城,改名东方红。配方不见了,模子不用了,连糕点都不叫了,就叫作东方红饼干。过年了,称一斤饼干,分作两份。数片数垒齐,用麻纸包裹,裁一绺大红纸放在正中,再用废纸合成的纸绳捆扎,就是礼品。

老掌柜见了,颤抖着花白胡须,用旱烟锅指点着饼干包问:这就是我们做出来的糕点?这还有清顺城的影子没有?仰头闭眼,磕掉了烟锅里的死烟灰。

正月初六,清顺城最后一任掌柜悄无声息地离世了。

等固原城内麦当劳、肯德基红火起来后,米家四兄弟才确认政策不会再变,挖出了埋藏二十多年的糕点配方、模子,筹资重开糕点铺。但是在起名上,产生了严重的分歧。老大、老二认为,应当启用清顺城;老三老四反驳:现在是要占领市场,和麦当劳、肯德基抢夺客源,年轻人谁知道清顺城?消费主体不是那些还记得老字号的耄耋老人。最后折中的做法是:就叫米家糕点,包装盒上还印百年老店清顺城字样。清顺城三字,还用慈禧的题字。

现今,固原城里,早先的四大名吃已很少有人知晓。新的说法是:马家的扯面哈家的醋,米家的糕点马德国的羊羔头。

签名

政策刚放开,杨维国就在街边的厦棚内开了家麻食店。这是一种本地小吃,将和好的面搓成铅笔粗细的条,然后揪下指头蛋大的一疙瘩,用大拇指压在刻有细槽的木板上用力搓,面疙瘩就被搓成一个浑身有痕的小圆圈,像蜷缩的虫,下锅煮熟,浇上汤汁和肉臊子,谓麻食。麻食可炒可烩,随食客的喜好。

当地人喜面食,杨维国的生意很火。

过了五年,杨维国买下中山街临街的三间平房,不再专卖麻食,开始经营牛羊肉泡馍,而且作为主打品牌。

相传,隋朝末年,李渊升任太原留守,欲率兵起事,密书回乡,让李世民兄弟聚集陇西十万子弟兵来太原。但如此庞大的军事行动,不想惊动朝廷是很难的。当时正值山西麦熟,故将所有人装扮成赶场割麦的麦客,三三两两,昼夜兼程,赶赴太原。临行前,杀牛宰羊,大块煮熟;烙好锅盔,随身携带;日暮就食,烧开水,切熟牛羊肉下锅,再泡锅盔,易做扛饿。事成,立唐朝,牛羊肉泡馍遂风靡朝野。

固原处在农耕文化与草原游牧文化的融合地带,所以无论面食还是肉食都消化得了,何况牛羊肉泡馍是将面食与肉食相结合呢,讲求汤白、肉烂、萝卜片青、香菜叶子绿、油泼辣子红。因此杨维国的泡馍馆生意兴隆得让人眼红。

逾七年,杨维国一口吞下原国营春满楼饭庄,更名满园春,经营饭庄了。

新世纪之后,固原新区开发。杨维国胆大包天,在新区直接建大厦,成立满园春餐饮集团。

但杨维国也有痛苦事:他不识字。除了会写杨维国三个字。

想想这么几十年来,从卖一碗麻食到成立餐饮集团,杨维国该有多难!

好在儿子早已从商学院酒店管理专业毕业了,跟着杨维国干。从最基础的食材采购开始,到后厨管理,再到管理前台。等杨维国把集团的几个“中饱私囊”的内鬼清理之后,才将经营权交给了年过四十的儿子。

儿子问:爸,我那几个叔叔是和你一起打拼过来的,有经验,懂管理,正好可以帮我,干嘛把他们清理出去?

杨维国说:他们早年间跟着我干,人还干净。现在看到家大业大,我又不放权给你,欺负我不识字,开始昧我的钱。

儿子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凡支付钱,都有你的签名,他们如何能支出钱去?

杨维国沉稳地说:他们模仿我的签名报账,被我查出来了。

儿子更为诧异:你怎么查出来的?

杨维国一字一顿地说:我感觉到支出有问题,就让会计把账抱给我。一张一张查。凡是他们模仿的,都挑出来,让他们自己认领,谁模仿的谁领上。我告诉他们,只要认了,钱退了,就可以走人;不然,我就报警,做笔迹鉴定,让他们退了钱还要蹲监狱。

儿子疑惑不解:关键是……问题是……您是怎么……鉴别出来的呢?

杨维国笑了:儿子,告诉你也没关系。我签名写“国”字,和你写“国”字不同,我的“国”字的最后一笔,不是一横,而是写那一点。写那个点,我都会将纸戳成一个洞。对着太阳一照,透了光的,就是我签的;透不出光来的,哪怕他模仿得再像,也是假的!

第二天,儿子将杨维国夫妇送到机场,让他们去国外观光旅游。

儿子一点都不担心,不识字、不会英语的父母会遇到什么麻烦。何况外国人也不知道杨维国签名的最后一笔会将纸张戳出一个小洞来。

李方,60后,宁夏固原人,发表文学作品五百余万字,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散文选刊》《小小说选刊》《读者》等转载或入选文学年选。出版散文画集《梦境额济纳》、长篇文化随笔《一个人的电影史》《传奇·李方微小说精选集》。获《黄河文学》双年奖、《散文选刊》首届孙犁散文奖双年奖、第九届宁夏文学艺术评奖散文奖、《小小说选刊》双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