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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21年第5期|丁小龙:岛屿手记(节选)
来源:《广州文艺》2021年第5期 | 丁小龙  2021年06月04日11:41

我没有看见雪,但我已经听到了雪落在我内心荒原的声响。每次下雪,我都有片刻关于往事的回想,而这种回想又与雪天有某种微妙关联。最近这两年,我常常会想起祖父,想起他曾说过的话,想起他坐在院子中晒太阳的场景。奇怪的是,我忘记了祖父的面容,却始终记得他说话的腔调。此时此刻,面对着空茫茫的文档,我仿佛站在孤岛上面,四周全是望不到尽头的海水,看不见灯塔,也看不见海岸。

家人们都睡着了,此刻的时间只属于我一个人。白天上班期间,我的时间属于公司与领导,而在家的日子里,除过睡觉,我的大部分时间都属于家人。因此,我特别珍惜这些仅属于我的宝贵时间,想用这些时间碎片拼凑成完整的艺术画像。对于我而言,逃离日常生活的最佳方式就是写作—写作赋予日常生活以意义,写作也为自己建造了一座精神上的巴别塔。然而,我有半年多的时间都没有写出像样的文章,特别是女儿妙妙出生以后,我连一个像样的句子也写不出来了。尽管如此,我每天晚上都会打开电子文档,凝视着苍茫的空间,等待着灵感的降临。写作是关于存在的美学,而等待写作则成为我与幻想之间进行精神角力的灵智游戏,成为我日常生活的重要仪式。

我常常会想,要是我没有结婚,没有组建家庭,我也许会过得自在舒坦,也不会对世界有如此多的妥协。我知道这是一种比较危险的思想信号,但当我筋疲力尽地面对这个世界时,我偶尔会有这样的疑惑与诘问。当然,我不会把这样的想法讲给任何人去听。对于儿子和女儿,我是温厚可靠的父亲;对于妻子,我是本分寡言的丈夫。对于我自己,我是迷失于密林中的失踪者。不知为何,我常常想起一个人,一个生活在我想象中的人。这个人是我灵魂的分身,而他看起来也过着我想要的生活。但是,我又不完全了解他,只能看到他的外貌与神情,却看不到他的精神图景。有很多次,我想要写出他的故事,又不知道该从何处写起。

我起身离开了书桌,走到书架前,拿起了《地下室手记》。随手翻开其中一页,顺着读了起来,中途没有半点迟疑。对于我而言,这本书就是无尽的黑夜,而每一页都有闪着微光的星辰。要不是受到这本书的启发,也许我不会走上写作的道路。对此,我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悲哀。

放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之后,我从书架的最底层取出了自己的《尘》。这本书收录了我之前发表的九个中短篇小说,其中的同名小说的电影版权卖给了影视公司,我也得到了近二十万元的影视改编费。对我而言,这笔意外的收入算得上是一小笔巨款,我的写作也终于得到了家人的正式认可—以前,妻子说我写作是一种逃避,这让我有种被羞辱的感觉。当我可以光明磊落地写作后,却发现自己突然失去了写作的能力。有时候,妻子也会问我写作的进程,我会谎称自己在酝酿一部大作品,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说实话,我并不为自己的谎言而感到羞愧。让我羞愧的是,我不敢重读自己的这本书,不敢面对曾经的虚伪与可笑。如果可能的话,我宁愿自己没有这些作品。

其实,在卖出电影版权之后,我曾经想过离开职场,离开那个幽暗之地,想要成为一名真正的职业作家,就像三岛由纪夫或者桑塔格当年那样的笃定决绝。后来,理性终于战胜了空想,我最终还是决定把写作只是当作业余爱好,也因此不在乎其中的得失利弊。然而,这些终究只是自己的托词。当面对荒芜的文档时,我还是不能对自己的本心撒谎,我还是想要写出真正的文学作品。

我当然知道什么样的作品可能会热销—那些甜宠的剧情,那些离奇的事件,那些宫斗的场景,那些惊悚的情节,等等。我理解这样的写作,但我无法说服自己去写这样的作品,并不是因为我高尚高级,而是因为我对这类作品缺乏足够的耐心。近年来,我也读了严肃文学界所激赏的一些中短篇小说,发现了其中的一些端倪—这些小说大致分为两种类型:第一种类型便是所谓的失败者之歌,作品围绕着所谓的生活失败者或者失意者,描摹他们在日常生活中的种种遭遇,来书写内心的不适与惶恐;另一种类型便是带有侦探性质的社会问题小说,小说的核心是谋杀案,而随着真相的逼近,所隐藏的社会问题与历史问题也随之浮出水面。刚读这样的小说,还会觉得新鲜有趣,后来读多了,也会心生厌倦,还不如去看电视上那些法制科普栏目和道德观察栏目。当然,这样的小说有其自身的意义与价值,然而并不是我心目中的理想小说。在这一点上,我特别认同托马斯·曼的说法—小说家既要通晓现实,也要通晓魔力。对我而言,他的《魔山》就是我心中此类作品的典范之作。

关于欲望叙事的作品太多了,关于灵魂叙事的作品又太少了。只有经历了欲望背后的心灵跋涉,我们才能够真正地见天,见地,见自己。这些都是我后来才明白的道理。我之前那本书中的九个故事,其实都是关于欲望的叙事,但连欲望的层次也算不上,只是对欲望的拙劣模仿。我有强烈的创作欲求,又不知道该写点什么。对我而言,这份《岛屿手记》既是私人日记、写作笔记,也是忏悔录与思辨集。在生活中,我就像是一座孤岛,没有可以交心的朋友。在这个手记里,我找到了与自己深层次对话的可能。

打开窗户后,外面的冷气也灌入自己的体内。下雪了,整座城市都下雪了,我总会想到乔伊斯与他的《死者》。尽管是黑夜,我能够感到大雪已经覆盖了所有的黑暗与肮脏。我又想到了那个与我同龄的男生,那个在我幻想中以另外一种方式生活的男生。我突然想起了他的名字。我突然看到了十二岁的他,在春天的原野上奔跑的场景。听到了他的欢笑声之后,我似乎也听到了他心中的自白。随后,我关掉了窗户,坐在电脑前,在文档上敲出了最初的篇章。

春篇

现在是春天,我们的主人公路海正在原野中奔跑。他要把自己获奖的消息告诉自己的家人。他穿过村庄,越过原野,跨过溪水,最终到达了后坡上的那片梨园。此刻,正是梨花盛开的季节,白茫茫一片,仿佛是浮在空中的春雪。还没走进梨园,他已经闻到了这些花朵的清香。还没等他开口说话,贝贝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围着他转了两圈。他弯下腰,摸了摸贝贝的头,而贝贝舔了舔他的手背。贝贝是他家养的狼狗,今年五岁多了,是路海最好的玩伴。

“小海,是你吗?”这是妈妈的声音。

“是我,妈,我带来了一个大好的消息!”

随后,他跑到父母跟前,把自己获得全镇作文比赛第一名的奖状从书包取了出来,然后给他们来展示。爸爸瞥了一眼,象征性地鼓励了两句。妈妈放下手中的梨花,把奖状上的内容逐字逐句读了一遍,随后郑重地说,我们家小海以后肯定是大学生,不用像我们这样面朝黄土背朝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这是妈妈经常说的话,虽然他还不懂其中的含义。随后,他也帮着父母一起给梨花人工授粉。他心里憋着一些话,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去说。他是一个敏感的孩子,又是在压抑的生活环境中长大的,因此从懂事那天起,就学会了察言观色。

从梨园出来后,他们的身上也仿佛带上了梨花的芬芳。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兴致,爸爸让他去原野中采摘了一些野花,然后娴熟地编织了一个花冠,戴到妈妈头上。妈妈也多了一份兴致,边走边唱最近播放的电视剧片尾曲。等妈妈唱完,他终于说出了憋在心中很久的话,爸,妈,这次我拿到这么大的奖,你们给我买双球鞋吧。之后,他们沉默了大概半分钟,而这半分钟比一整天还要漫长。随后,妈妈打破了这种可怕的沉默,说,等你上中学了再说,现在你还小。说完后,爸爸又补充道,我都长这么大了,也没穿过什么球鞋,还不是照样过得好好的。他们的话和路海预料中的几乎一模一样,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对于爸妈的话,他只能点头,不能摇头。

回到家后,爸爸将路海的奖状贴在那面白墙上,和其他奖状彼此呼应。从他上小学一年级开始,他每学期末都能拿到“三好学生”奖状。除此之外,他也拿过好多次单科前三名的奖状。那面墙有将近一半的面积都贴上了他的奖状,他不怎么去看那些奖状,就像不怎么去看镜子一样。爸爸没有接受多少教育,初中没毕业就辍学回家,也因此格外看重这些所谓的荣誉。这次拿的是镇上发的奖状,也因此更加贵重。爸爸选了很久,终于在墙上找到了一个贴奖状的合适位置。然而,自始至终,爸爸妈妈都没有问他那篇获奖作文到底写了什么内容。

吃完午饭后,他去了爷爷的房间,把自己的获奖消息告诉了爷爷。爷爷躺在床上,费力地伸出他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而他能感受到爷爷手心中的寒冷。爷爷自从上次摔倒后,就一直躺在床上,再也没有起来过,而房间始终有股死亡的气息。自此之后,路海就很少来爷爷的房间,不是因为嫌弃,而是因为害怕。然而,他还是有点自责羞愧,毕竟爷爷才是这个世界最疼爱他的人。看得出来,爷爷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挤出了一句话,我娃最棒,你写的啥啊?随后,路海把作文内容大致上给爷爷讲了一遍,他能从爷爷灰冷的脸上读出某种喜悦。讲完后,爷爷让他从枕头下取出钱包,然后从中掏出了十块钱给了路海。路海犹豫了片刻,把钱放进了裤兜。爷爷说,好好学吧。说完后,他闭上了眼睛,仿佛课本上的一尊雕像,而路海也知趣地退出了他的房间。

他在院子里碰见了奶奶,于是把自己获奖的消息也告诉了她。奶奶说,我知道了,你爸刚才把奖状上的字念给我听了。随后,路海问奶奶,都春天了,我爷的病也快好了吧。奶奶苦笑道,哎,你爷要是能熬过这个春天就是奇迹了,早走早解脱吧。路海又问道,那你和他在一个房间都不害怕吗?奶奶笑道,这有啥害怕的啊,我们都是死了大半截子的人了,晚上和那些鬼还谝闲传呢。路海停了片刻,又问道,那些鬼可怕吗?奶奶说,等你再长大了,就知道人比鬼还要可怕。路海说,那今晚我和你们一起睡吧,你也好久没有给我讲过故事了。

下午,路海去了村西头的小卖部,花了两块钱给自己买了一个蓝色笔记本。从今天起,他要把自己的心里话都写进这个笔记本。在返回家的路上,他遇见了村里的半疯子李人美。李人美今年四十多岁了,听说以前是村子里最美丽的姑娘,后来因为婚嫁的事情受了刺激,成了村人眼中的怪物。然而,路海一点也不害怕她,甚至有点喜欢她,因为她和那些所谓的大人不怎么相像。她是村子里的孩子王,经常领着他们一起去村子外面探险。她的父亲是村里有名的暴脾气,经常打骂她,偶尔会把她绑在家门口的桐树上,用鞭子抽打她,而那些大人会围在四周看热闹,时不时会有人在中间叫好,甚至会吹口哨。路海不敢围上去看,每次鞭打声,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在被抽打被羞辱。此时此刻,李人美站在他旁边,伸出手来问他要钱,他犹豫了片刻,便从裤兜里掏出了五角钱,给了她。拿到钱后,她说道,过几天咱们去打仗,你好好准备一下。看看她离开的背影,路海居然有种想要哭泣的冲动。

晚上,他和奶奶睡在一张床上,爷爷则是单独睡另外一张床。等奶奶关了灯,黑暗也从四周围了过来,仿佛要将他们慢慢吞掉,慢慢消化。奶奶并没有给他讲鬼故事,而是讲了自己的童年往事,讲自己和她的姐姐一起去县城听大戏,一起去田野挖野菜,甚至还一起爬过村里的桑葚树。在奶奶讲话的间隙,路海听到了爷爷从黑暗深处所发出的疼痛呻吟。那份呻吟让路海体验到了死亡前夕的痛苦。他问奶奶到底有没有办法治好爷爷的病。奶奶想都没想就说道,都快死的人了,花那些冤枉钱干啥呢。随后,奶奶冲着黑暗吼道,老东西,别呻唤了,你吓到娃了。喊完之后,爷爷的声音果然藏进了黑夜。以前,都是爷爷冲着奶奶喊话,如今,他们的关系发生了转换。过了很久,路海问道,既然人都要死,那活着有什么意思嘛。奶奶没有回答。路海知道,奶奶在黑暗中流下了眼泪。

第二天课间休息的时候,孟凯走到了路海旁,从头到尾看了他一遍,笑道,考第一名又能怎样,还不是穿不起球鞋。说完后,孟凯抬起了自己的脚,向他展示了自己的新球鞋。路海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不敢看自己的鞋子,而这双布鞋还是堂哥穿过的旧物。孟凯是他的同班同学,还坐在他的后座。虽然孟凯的成绩在全班属于倒数,但没有人敢得罪他,甚至连老师也不怎么说他。毕竟他爸爸在村东头开了造纸厂,是村子里唯一拥有楼房的人,学校盖新教室的时候,他爸爸出了总资金的一半多。不知为何,孟凯总是三番五次地找路海的茬,也不放过任何嘲弄他的机会,或许是因为路海在学习上表现得太突出。路海曾经也试图取悦过他,但总是以失败而告终。后来,他刻意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奶奶曾经讲过很多魔鬼的故事。他觉得孟凯就是恶魔,无论自己怎样努力,都无法摆脱他的魔爪。

上语文课的时候,孟凯时不时用脚踢路海的腿。随后,他听到了孟凯的抱怨声,哎,路海是不是踩到牛粪了,怎么这么臭啊。说完后,他听到了孟凯和他同桌刺耳的讥笑声。路海的脸上仿佛起了大火,更可怕的是,他仿佛也闻到了那股臭味。他想要逃离教室,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好像是被绑在了椅子上。前一分钟,老师还在全班同学面前夸奖他给学校带来了荣誉,此刻,他仿佛在老师的脸上读到嘲弄的表情。随后,他收到孟凯传来的纸条,上面没有字,是一幅铅笔素描画—一个男孩的旁边是一堆牛粪。路海再也无法遏制心中的愤怒,他站了起来,走到孟凯旁,将他一把推倒在地。接着,他坐在他的身上,两个人开始扭打,而教室也顿时炸开了锅。

两个人的脸上都挂了彩,都接受了体罚,也都被各自的家长领回了家。回家后,爸爸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路海也已经做好了被惩罚的准备。这是路海生平第一次和别人打架,他以前特别恐惧打架,特别害怕与别人发生冲突。然而这一次,他突破心中的恐惧,也突破了自己的边界,感觉自己瞬间长大了,不再畏惧任何挑战。爸爸问他为什么要和别人打架,他低下头,没有说话。爸爸又问了两次,他依旧不言不语,随后爸爸走上前,给了他一个巴掌,这巴掌也将他的眼泪打了出来。妈妈上来劝阻,却被爸爸推倒在一边。随后,他抬起了头,把事情的经过给他们说了一遍。爸爸愣在了原地,而妈妈走上前,抱住了他。他推开了妈妈,独自跑向了原野。

下午放学后,妈妈把他叫到跟前,说要给他一个惊喜。随后,她从房间里取出一个盒子,变魔法般地从盒子中取出了一双球鞋,和他想象中的几乎一模一样的。看到球鞋后,他心里已经没有了什么感觉。为了不让妈妈难过,他假装很开心地接受了这个礼物。随后,他洗了脚,穿上了球鞋,走了出家门,去找李人美。李人美说今天下午要带他们去野外探险。不知为何,穿上球鞋后,他感觉自己变得格外轻盈,身后仿佛长出了一对隐形的翅膀。

这是他小学时代的最后一个春天。他渴望早日离开这个村庄,去镇子里读中学。与此同时,他对这里的一切又如此不舍。他开始写日记,把自己的点点滴滴都写进日记本。当写下那些文字后,他对自己也有了越来越多的认识。他没有把这种喜悦讲给任何人听,也没有人愿意聆听他的心事。学校的春季运动会,在四百米的跑步项目上,他拿到了第二名的好成绩。这也是他第一次在体育比赛中拿到奖状。这一年,他的身体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喉结突出了,声音也跟着变了。最重要的变化是,他有了喜欢的女生,又害怕靠近对方。和他的性格一样,他的身体也变得格外敏感。有一次洗完澡,他对着房间中的镜子,打量着自己的裸体。生平第一次,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陌生人。

周末,姐姐骑着那辆破自行车回了家。她比路海大四岁,现在上初三,面临着即将而来的中考。这是她第二次参加中考,去年与普通高中的分数线差了整整二十分。这也是她最后一次机会,如果还是考不上,就要回家务农,或者去南方打工。这些话是爸爸当着全家人的面说的,也是他们之间的隐形契约。每次回到家,姐姐也整天抱着她的那些备考题库。他能感觉到姐姐的压力,但他又不知道该如何帮她去分担。

午饭后,姐姐和他一起在院子里写作业。完成数学作业后,姐姐拿出了英文课本,开始默读后面的英文单词。他无心写作业了,于是看着姐姐的书,却不认识上面的字。姐姐看出了他的好奇,于是在本子上写了几个单词,给他教读法,给他讲意思。随后,她又给他教了几句简单的英语句子。刚开始,他还不能适应英文的发音方式,但很快便掌握了其中的诀窍。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自己进入了新世界的大门。等到明天,他要在学校把学的英语讲给同学听。姐姐看出了他得意的神情,笑道,等学好了英语,你就可以去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了。他说,我都这么大了,连这个村子基本上都没出去过。姐姐说,所以咱们要好好学习,以后在大城市里生活。他对大城市没有什么概念,但还是点了点头。

写完作业后,姐姐和他一起出了村子,走了很远的路,来到了河边。姐姐说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在河岸边走走路,散散心,而河流会带走她的烦恼与忧愁。他沉默了片刻,随后问道,姐,你现在有什么烦恼呢。姐姐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和他坐在河岸边,看着眼前缓缓流动的河流。片刻后,姐姐突然说道,这次要是还考不上高中,我就去南方打工,以后供你上大学。对他而言,大学是如此遥远的存在,而他所在的这个村子里好像没有出过大学生。他没有说话,而是看着河流上空的云团,那些云团仿佛是在海洋中遨游的白鲸。

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爷爷离开了这个世界。他并不是平静地在梦中离开,而是经历了很长时间的挣扎与呻唤。他们把爷爷独自关在那个黑房间,没有人理会他的痛苦与折磨。妈妈不允许路海靠近那个房间,说人在临死之前,旁边有黑白无常在等着收魂,最后他们要把魂魄交给阎王爷,人的这辈子才算圆满。对于妈妈的解释,路海心中有好几个疑问,但终究没有说出口。虽然看不见爷爷,但他能听见爷爷在痛苦挣扎中对他的召唤,毕竟路海是他最宠爱的孩子。然而,在他最无助的时候,路海并没有去守护他。有一天下午,奶奶向家人宣布道,他终于死了,你们可以安心了。

葬礼上,别人都在哭天抢地地表达悲痛,但路海却没有掉下半滴眼泪。姑姑骂他是白眼狼,说爷爷真是白疼了他。路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他的心空空荡荡,没有了任何风景。爷爷曾经说过,等人死了,会有白鹤来带走他。在爷爷死去的那个夜晚,路海在梦中真的看见了那只白鹤。他没有把这个梦告诉过其他人。

爷爷死去的第七天,爸爸带着路海去后坡上的墓地前看爷爷。烧完纸后,他们给爷爷磕了三个头。之后,他从口袋中取出了纸,站在坟前,把写好的第一首诗念给爷爷听。这是他和爷爷之间的约定—他要把自己的第一首诗歌送给爷爷。念完之后,他把手中的纸点燃,扔进了风中。那个瞬间,他流下了眼泪。他突然想到,这个春天在此刻就结束了,而他也不再是一个孩子了。

第二手记

自从开始写新的小说后,我的心才获得了短暂的安宁。写作庇护了我,让我有了可以短暂栖居的场所。自从路海的名字浮现后,我又重新过上了双重生活。对此,我又兴奋又羞愧:兴奋的是,我重新找到了生命的意义;羞愧的是,这种意义的实现与我的家人并没有什么关系。

那么,路海到底是我的生活写照吗?不,不是的,路海是一个虚构的人物,是不存在的精神幻影。与此同时,路海又是我的一个分身,在他的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欲望图景。从精神分析的角度而言,每个作品都是作家的灵魂自传。作品的深层结构就是作家本人的精神结构,隐藏着他的内心隐秘。这并不是文学上的诡辩术,而是文学的魅力所在。福楼拜曾经说过,包法利夫人就是我。他这句看起来如此简单的自白却包含着小说创作中的最深层的秘密。

这又是一个夜晚,外面的天空像是一面黑色的镜子。自从祖父死后,我习惯了凝视天空中的虚空。我常常想起祖父讲给我的那些云烟往事—他很小的时候是地主家的孩子,因为风起云涌的社会动荡,他甚至坐过牢,后来成了贫农,成了新中国的主人;他曾经上过战场,杀过很多年龄与他相仿的年轻人,到了中老年,他常常在梦里看见那些无头的鬼魂;他曾经说过很多谎言,做了很多错事,然而当他想要忏悔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失去了表达的欲望;年轻的时候,他看过太多残酷的事情,到了晚年,他却逐渐地失去了记忆与视力。他留给这个世界最后一句话是,我这辈子,白活了。说完这句话没多久,他便离开了这个世界,变成了风,变成了雨,变成了云,变成了世间的尘土。我常常想起祖父,想要把他的一生写成长篇小说。当我真正去写的时候,却发现那些故事是沉重的精神负荷,而我始终没有找到最合适的表达方式。

不知为何,在写作的时候,我常常想到那些死去的人,想到那些死亡的瞬间。也许,这是因为写作与死亡之间是一种密谋关系。或者说,写作是关于死亡的隐喻,而写作者是跨越生死之间的浮桥。

我只能在夜晚写作,而小说是我的白昼。此刻的手记则让我领悟到了夜晚的玄妙。我在研究他人的时候,其实也就是探索我自己;我在书写我自己的时候,其实也让我对他人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特别迷恋两部文学作品—卡尔维诺的《分成两半的子爵》以及史蒂文森的《化身博士》。如果说我还有文学上的理想,那么我所期待的就是可以写出类似主题的文学作品。

这段时间,女儿总会在半夜哭醒好几次,我负责哄她睡觉,负责给她换尿布。生完这个孩子后,妻子像是换了一个人,以前的温柔变成了愤怒,以前的宁静转成了抱怨,而我明白这不是她的问题,而是我的问题。她原本就不打算要第二个孩子,但在我和我家人的劝说下,才有了这个女儿。我知道她得了产后抑郁症。我曾经暗示过可以带她去看心理医生,但她立即否认了我的建议,冷笑道,要是你们男人生过孩子,就会明白我们女人的心思了。是的,我越来越不懂她了,但又要时时刻刻照顾她的情绪。半夜哄女儿睡觉时,我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困境,但没有人能够真正地帮助我。

自从她怀孕后,自从她身体走样以后,我就不愿意靠近她,更不愿意触碰她。然而,我是一个成熟的伪装者,我会扮演好父亲与好丈夫的家庭角色。但是身体并不会撒谎,那种排斥是身体的第一反应。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宁愿待在公司里发呆,也不愿意回到气氛压抑的家。在这个家里,我像是被剪掉翅膀的飞鸟。

那段时间,白灵恰巧出现在了我的世界。或者说,她一直就在那里,只不过是我恰巧得到了她的恩惠。白灵是我的高中同学,也是我的初恋。后来,我考上了本省的重点大学,而她则选择去了南方的大学攻读学位。硕士毕业后,我在这里的某家合资企业做软件工程方面的工作,她则继续攻读心理学博士,毕业后也来到了这座城市,在师大的心理学系任教。我们之间原本只有朋友圈的点赞之交,后来和妻子争吵后,我把自己的心事一股脑儿通过微信发给了她。其实,我并没有期盼她的回复。半个多小时后,她给我发来了好几段话,对我进行心理上的疏导。我明白,她更多的是把我看成有心理问题的病人,但我并不在乎她的看法。她是一个念旧情的人,只要我找她聊天,她肯定会认真回复,没有半点懈怠。慢慢地,我开始依赖她,主要是情感上的依赖。与那些狗血剧不同的是,我们从来没有在现实中碰过面,更没有过肉身上的接触。我们并没有跨越那条界线。不管如何,这也是一种精神上的出轨,但我不知道该向谁去忏悔。

女儿出生后,岳父岳母前来帮忙看孩子,这个原本只有两室一厅的房子显得更加逼仄。在他们面前,我更像是一个闯入者。其实,当我们一起相处的时候,彼此之间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沟通,联结我们的或许就是这两个孩子。我们都是彼此的岛屿,只有沉默时才能体会到自我的存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快乐成为我生活的主色调。记得在小时候,偶尔会有悲伤,但大多数都是快乐的蓝色时光。

我常常想起路海,想起他的少年时代。在春天结束后,我又似乎看到了他在夏日街道徘徊的场景。为了召唤出心中的恶龙,你首先要成为恶龙。

(全文刊发于《广州文艺》2021年第5期)

丁小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高级研讨班学员。作品发表在国内多家文学杂志,总计一百万余字,被多种文学选本转载。另有译作三十万字。入选陕西省“百优人才”。出版小说集《世界之夜》。曾获陕西省青年文学奖等多种文学奖项。现居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