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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21年第3期|杨献平:白塔镇(节选)
来源:《广州文艺》2021年第3期 | 杨献平  2021年03月30日08:47

刘建林的百货批发店和我的中医铺隔了一条街,在白塔镇东西主干道一侧。这小子也真会选地方,这里全是一些花花绿绿的店铺,有卖衣服的、卖汽车零配件的,还有几家百货店、绸缎庄、包子铺、儿童玩具店、内衣店、理发店和按摩店,等等。他的百货批发店夹在两家衣服店之间,两边分别还有一家婴幼儿用品店和一家小超市。除此之外,没有一家相同的大型百货批发店,可谓得天独厚。并且,其他店铺的店主,大都是描眉画目的女人,而且,多数是已经成了家的。

现在这个年代的人们,成家和不成家,有时候不一样,有时候也都一个样。天气格外炎热,我正趴在风扇旁边喘热气,忽然眼前一黑,一个人悄无声息地闯了进来。我抬头,与一个三十五六岁、总是把两腮和嘴唇的胡子刮得像镜子一样光净的中年男人的目光,轰然一下迎面相撞。我的脑袋瞬间短路了,正觉得这人面孔怎么有些熟悉的时候,那人说,凤奎叔,忙不忙?他这一叫叔,我才忽然想起他叫刘建林,是我们南昱村黄门岩自然村人。我慢悠悠地站起来说,建林?你咋稀了罕了!

南太行山区对于不常见却又突然出现的熟人,见了面,就说“稀了罕了”,意思是说好久不见,有点惊奇,也算是问候,还有点亲昵的感觉。一屁股坐下来,刘建林先是递给我一根香烟,还是二十多块钱一包的。

坐下来,他先点着自己的烟,又给我点上。先是扯了一些淡话,主要是相互问问最近过得咋样,做啥呢,挣钱多少之类的。刘建林脸带笑意地说,哎呀,凤奎叔,这不,在家闲得慌,咱啊,也来这个城里谋个生,挣点小钱花花。我说,那敢情好啊大侄子,你这坐地发财的专业户,都走出了深山,来到了城里,实在是很能干啊!要是俺家里有那么多板栗树的话,坐着吃,躺着喝,肯定不来这乱糟糟的地方受这份洋罪。如此一番,刘建林才把话说到了正点子上。

他的意思是,我是一个中医,还懂那么一点点的阴阳五行,开店铺这事,不是件小事,还是得讲究点,你看这……我心知肚明,问了他的店铺位置,还问了他主营的货和个人生辰八字,然后想了想,对他说,叫“南昱百货批发”吧。你的喜用神是火,咱们“南昱村子”这个名字就挺好的,南的方位是离火,昱是太阳火,肯定旺你。再者说,加上咱们村的名字,咱们老家那一带的人来这里进货啥的,肯定首先挑选自己的近乡亲,你只要守住了咱们南昱村这一条山川,要是那里上百条村子的小卖部都在你这里进货的话,也够你赚的了。如果你再把其他村子里的客户拉过来,想不赚个天翻地覆都不行。

相比于我们深山里的南昱村,这白塔镇到处都是水泥钢筋,再加上路上厚厚的柏油和各种钢架、铁架子,太阳光一照,能把人脑袋磕碎的硬东西,凭空就腾腾地升起了无边的热浪。这时节,我的中医诊治生意也有点不太好,虽然这是冬病夏治的大好时节,可满地的人都忙着赚钱,哪有时间来我的中医铺里熏个艾灸、扎个针呢。没啥事,我就坐在门前的阴凉地里,看马路上跑来跑去的各种车辆,其中有不少凯迪拉克、宝马、奔驰、保时捷、卡宴之类的,不用想,那车主都是包煤矿铁矿、一下子挖到大金矿的人。

刘建林也买了一台皮卡车,到石家庄、北京、郑州、南京等地进货。他一个人忙不过来,没多久,就把他老婆的外甥女,一个刚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的小妮子领来,平素给刘建林看店、做零售。刘建林呢,整天就关心着哪里的货便宜,怎么多鼓捣点钱。有几个傍晚,我遛弯溜达到刘建林的店门前,站直身子一看,只见“南昱百货批发”六个字不仅镶了金边,还弄了霓虹灯,显得特别威武与一目了然。他店铺的对面,也有一家比较大的百货批发商店,店主好像是另一条村子的。自从刘建林把百货批发店开在这里的那一秒起,这两家就成了天然的冤家对头。

南昱百货批发店的左边,紧挨着两家成衣店。店主都是三十来岁的娘儿们,一个好像是本地的,另一个似乎是外来的,而且说四川或者湖北那一带的话。她们俩我倒是见过很多次。听人说,白塔镇本地的那娘儿们,叫娟娟,姓啥不太清楚,好像和自己男人离婚好几年了,有时候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小闺女,在店里住,但多数时间,孩子都是她娘或者她婆婆照看着,偶尔来店里一趟。这门面是她自己买的。她卖的衣服,可以说是整个白塔镇最时尚的。有几次,我路过她的店铺,看到里面女人的衣服,东一片西一片,就像一些布片随意地挂在那里一样,心里想,这哪儿像衣服啊,简直就是一堆布片!现在的女人们穿衣服,还没有不穿好看,弄那些布片搭在身上,不是露肩就是露胯,跟不穿衣服没啥大的区别。再看那叫娟娟的女店主,一双眉毛,像是两把剑一样,从山根分别直冲太阳穴,嘴唇红艳艳的,看起来很腥气的样子。她父母和哥嫂在石家庄开了一家衣服批发店,姐姐和姐夫在县城里也开了一家店。他们家,大致在最早做生意的那一批人之列。

另一个女人叫赵秋水,先前跟着男朋友在距离白塔镇十多里的葛泉煤矿打工。后来和男朋友分手了,嫁给了白塔镇的一个男人,就在这里开了一家孕婴衣服店。

刘建林不像我们这样的普通农民,最大的问题就是缺钱。早在二十年前,他们家就是南昱村上千号人口中最富裕的人家了。这其中的原因,主要是刘建林的爹虽然早就死了,可还在没死的时候,因为为人乖巧伶俐,又识文断字,也不知道怎么着,就被选举为县人大代表,而且一连做了三四届,差不多二十年。

乡人常说,自古以来,啥人就是喜欢啥人。这话的意思是,自己是啥样的人,就会和啥样的人来往,搞成好朋友。这不,几年后,谁也不知道咋回事,他们家就把后山一大片荒山承包了下来,又栽种了板栗树,不到五年时间,几千多株板栗树都开花结果了。每年霜降前后,板栗熟得都快要石破天惊地纷纷裂开口子,自个儿往树下掉的时候,他们家就招工。很多平时没处挣零花钱的乡邻都去给刘建林家帮忙,男人拿着长杆子摘板栗,娘儿们蹲在地上捡。早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男人们一天的工钱有80块钱,连娘儿们都能拿到50块钱。

刘建林是我们整条南昱村有史以来第一个拥有小汽车的人,而且还是黑色的桑塔纳小轿车。以至于七八年后,尽管也有其他人买了小汽车,可人们一看到黑色的轿车,就会说那是刘建林的,啧啧赞叹说,看看人家的日子过得,比秋天的柿子还红,比乡长一点也不差,哎呀呀,人家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天啊!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刘建林的老婆朱秀娟,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从南太行山区最偏僻的、十里外的朱家庄,嫁到了我们南昱村来。说来也巧,朱秀娟嫁给刘建林的第三年,作为人大代表的公公因癌症去世,留下一大片家业,分给了刘建林和他的两个哥哥。经过一番商议,兄弟三人决定,分产不分家,平素各自打理自己的板栗园,到秋天收板栗的时候一起干,也统一聘请农林专家来作现场指导,遇到病虫害啥的,一切开支也都平摊。此外,每年春节前几天,兄弟三人集资,集体去县里走动一下,主要目的是继续得到政府的补助。

原本,这样的日子就算可以了,即使遇到春天突然暴冷,冻掉了板栗花,秋天板栗减产,但那么大一个板栗园,三兄弟每户每年至少也能挣个十几二十万。可人心就是没有穷尽,特别是刘建林,一看自己二十来岁的亲侄子,也就是他大哥的儿子刘枫林在白塔镇开百货批发店不到两年,挣了不少钱不说,还悄无声息地把一个家在县城里的漂亮大闺女领回了家,岳父居然还是一个局的副头头。新媳妇进门的第二年春天,他大哥家又额外地多了一份荒坡绿化补助款。

这样的好事,别说其他村人眼红得冒刀子,就连亲叔叔刘建林和亲婶婶朱秀娟也羡慕得两眼放光,晚上躺在咯吱咯吱响的弹簧床上,刘建林翻来覆去好一阵子,心里盘算了好久,扭头从窗户透进来的黑夜当中,看着媳妇朱秀娟越来越肥硕的腰身说,要不,咱们也去白塔镇开个百货批发店?本来迷糊着就要睡去了的朱秀娟一听,想也没想,就对刘建林说,俺看这事儿行得很,这年头,哪个还嫌钱多了?

如此一来,刘建林也就去到了白塔镇,租了两间门面,正儿八经地干起了买低卖高、以货易货的生意来。

在这白塔镇,忽然又多了一个乡亲,我高兴,也不高兴。按辈分,刘建林虽然叫我叔叔,可我只比他大六岁,基本上属于一代人。至于他的大侄子,则属于下一代人,和我们这样的中年人说不到一块儿,没有一点共同语言,这可能就是代沟,也算是老一辈和新一代之间思想观念上的差异。刘建林一来,有事没事,我还过来走走,他有时候也会去我的中医铺里坐一会儿。偶尔也会喝点酒,说一些村里的闲事,每次都很高兴。可我也知道,之所以有这种亲近感,并不是因为我和刘建林之间都念及乡亲的感情,而是我和他隶属两个不同的行当,互不牵扯,没有了生意上的冲突和竞争,人就会相安无事、你好我好。

刘建林的生意红红火火,我心里也是五味杂陈,私下里,也时常和自己的老婆说,他娘的,这人就是生来有命的,挣钱的人到哪里,不管做啥,都能很快挣钱;没那个外财命的,即使坐在北京长安街上,也还是无人问津,穷得叮当响。我老婆也是一个读过高中的农村女子,一般的道理她还是很懂,年纪比我小六七岁,身材虽然也到了该发胖的时候了,可一点迹象也没有,大致和长期喝我给她配的乌鸡平衡汤有关系。我都眼角皱纹云集了,她还是一脸的展刮。这“展刮”的意思是没有皱纹,多数用来形容到了该长皱纹的年纪、脸上还没有皱纹的人。

听我这么说,老婆也附和说,可不就是咋地?虽然你挣钱不多,可咱的日子,目前还过得去,大闺女读高中,成绩也还行,小儿子读初中,学习也过得去。这人生在世,这样行了的话,那样肯定不行。上天造人,肯定不会让人把好处样样都占了。我点点头,觉得心里一阵舒坦。我也知道,老婆只是嘴上这么说,不在乎这些,其实她心里,恨不得我一口挖几百斤黄金来,一下子就成了不用再辛苦赚零花钱的大老板、大财主。

说到底,刘建林的生意越是红火,我心里越是不舒服。直到这时候,我真觉得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实在是复杂的、没法说的。人混得好了,其他人觉得不应当,甚至盼着倒霉;混得差了,其他人就会笑话、轻视,甚至还会落井下石、雪上加霜。有一次,我和老婆吃了晚饭,趁着傍晚太阳落山后的凉爽与舒适,在车叫人喊的马路上转悠,不知不觉走到了刘建林的百货批发店旁边。一眼看到娟娟商店里的衣服,老婆的眼睛就有点发直,两只脚就迈不动步子了。我瞬间很不高兴,但还是微笑着说,走,咱去看看,好长时间没给你买新衣服了。老婆脸上立马浮现出一抹类似朝霞的笑意,两只脚迅速迈进了娟娟的衣服店。

店里有一股很香的味道,熏得我口鼻发麻。我想,这娘儿们开个衣服店,也弄得到处香唧唧的,像贩卖脂粉香水一样。老婆一接近衣服架子,立马暴露出女人爱衣服的贪婪本性,看了这个看那个,这个摸了再摸另一个,表情和动作都有了一点慌慌乱乱的急迫感觉。我干脆坐在靠里的沙发上,心不在焉地看着她挑选。那个叫娟娟的娘儿们嗲声嗲气地跟着我老婆,说这个是纯棉的,那个是桑蚕丝的,还有真丝和真皮的,诸如此类。我有点搞不懂,只觉得现在的人可真是进步,以前,人们穿件的确良之类的,就算是很高级的了,现在,各种布料和款式,叫人目不暇接。不过,有的衣服穿上,还真的能给女人增点色,比穿一般的衣服好看了一些,显得华贵了。即使女人们自己,穿上好衣服,连走路的姿势都变了,以前是迈着大步乱蹿,现在则是迈着小步碎碎地走,看起来她们自己也有点小心翼翼,生怕把身上的衣服扯烂了似的。

挑选了一件,价值不菲,差二十不到一千块钱。付款的时候,我的心头肉明显地疼了好几下子,好像小刀扎,带着一脸的笑意,却是一肚子的不快。那个叫娟娟的女人还笑着对我老婆说,哎呀,大姐,你可是有福气啊,老公对你这么好,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啊!我老婆也咧着嘴呵呵笑,提着新买的衣服,高兴得两条腿都有点打战的感觉。我一听娟娟这话,只觉得牙根疼,鼻子酸,心里也好像被涂上了一层红漆。为了躲避娟娟那腻人的声音,我抬脚迈出门来,也没看外面,只听轰的一声,脑袋一声巨响,竟然和别人撞头了。

我心里凛了一下,瞬间感觉全身凉了,心想,坏了!这不是我故作玄虚,在白塔镇这个地方混了几年,这边人的脾性我还是清楚的,一有个啥矛盾,哪怕是无意的,愣的年轻人就会火冒三丈,二话不说,上来就挥胳膊舞腿地大打出手。早些年间,因为屁大点小事打架出人命的也很多,不是说这人把那人砍了,就是那人故意拿酒瓶子或者砖头劈了这人的脑袋。以至于我们这些山里人,一听到是从白塔镇来的,便不自主地浑身打哆嗦,要是有事非来不可的话,在街上得跟过街老鼠一样处处小心、夹起尾巴。即便是被商店的老板坑了,买了假货之类的,也不敢吱声,最好吃了这个哑巴亏。要是和当地人有啥矛盾,最好是一辈子不要踏进白塔镇。

居然是刘建林,我“啊”了一声,他也“啊”了一声。然后他呵呵笑说,叔啊,咱俩这么有缘分啊,今儿个弄了个头顶头。我也安下心来,呵呵笑说,哎呀,大侄子,是你啊!刘建林放下摸额头的手掌,看到我老婆,叫了一声婶子,说,买衣服了啊,俺叔对你可真好啊!这一下,我老婆又来劲了,咧着小嘴咯咯地笑个不停,还一边说,都这把年纪了,唉,穿啥衣服都一样,你看,这不……路过这里,你叔非要进来看看,这一看,千把块钱就没了。

刘建林说,哎呀,女人嘛,生孩子,养孩子,还种地,替咱孝敬父母,可不是一般的辛苦,平时穿点吃点喝点,花不了几个钱,也都是应当的。再说,俺凤奎叔也不是缺钱的人,更不小气。我老婆抿了一下嘴唇,放下笑意,说,那倒是的,大侄子,哎,你也来买衣服啊?刘建林笑着说,这不,明儿想回去走走,几天前,看好了一件衣服,给孩子他娘带回去!我老婆的嘴巴迅速咧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表情,然后语气变得沉肃,但也笑着对刘建林说,你也是一个好男人啊,在外面挣钱,心里有自己的老婆,这样的男人,天下少有啊!

下午开车回到家里,趁两个孩子还没放学回来,刘建林和朱秀娟先是如饥似渴地尽兴了一回。朱秀娟尤其开心,洗了个澡,穿上刘建林给她买的衣服,开始张罗着做晚饭。那是一件带兰花图案的连衣裙,领口两边还分别绣了两朵小玫瑰花,好像两个红领章。朱秀娟穿起来,合体不说,还真有点好看。要说起来,这朱秀娟,尽管在家里干活,也经常风吹日晒的,她皮肤天生的白,在太阳下怎么晒也不黑。人都说,这朱秀娟,天生就是来和咱村的娘儿们作对的,俺们还没到太阳底下,脸就黑成了锅底,人家即使在太阳底下站一辈子,也还是白面一样的。天啊!对于这一点,刘建林当然也喜欢了,即使两口子黑着灯做事,朱秀娟光身子的白,也能当床灯来用。

刘建林坐在院子里的板栗树下抽烟、喝茶,旁边的一个小盘子里,放了几块苏打饼干。这些讲究,刘建林从前是没有的,到白塔镇做生意之后,就从其他老板那里学了这些。茶其实不好,很一般的茉莉花茶,他以前抽十块钱的“新石家庄”牌香烟,现在换成了十八块钱的“黄鹤楼”。

落日西坠,在刘建林家对面的山岭上,像个巨大的铁烧饼。孩子们也快回来了,朱秀娟一边在案板上砍瓜切菜,一边跟刘建林说话。刘建林说,这段时间生意不错,特别是啤酒和酸枣饮料,很好卖,几乎每条村子的小卖部来进货时,车都装得满满当当的。这啤酒厂和饮料厂一看有生意,也跟着加价了,一瓶多了三毛钱。这不,上回我专门找了他们销售科的胡科长,拿了两条烟、两瓶酒,别人拿九毛五一瓶,咱去拿,按八毛二一瓶算……这一瓶两瓶、一箱两箱看不出啥,要是买得多了,一下子就隔出来了。

朱秀娟说,可不,要不人家咋说薄利多销呢,一瓶别说隔一毛三,就是三分钱,光一个夏天算下来,也能多赚不少钱啊!如此一顿乱扯的时候,朱秀娟觉得自己的生活确实是越来越好了,这也是村人羡慕她、处处让着她、尊重她的根本原因,也是她作为一个女人的荣耀所在。因此,尽管天色已晚,但朱秀娟脸上的笑容并没有因为黑夜的来临而落下和暗淡半分,反而愈加清晰和隆重了。孩子们回来之后,她脸上现出一片幸福的云朵,从嘴角一直缭绕到了额头上。

第二天一大早,刘建林开着皮卡车,载着两个孩子,把小的送到小学,大的送到乡政府所在地的初中,然后沿着曲折的盘山公路,一溜向下,直奔白塔镇。这一次,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从家里带的土豆、豆角、小青瓜之类的蔬菜,也给我们送了一些过来。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刘建林则说,凤奎叔,咱爷儿们就别客气了,这一点东西,都是自家种的产的,也不用花一分钱;再说,咱都是一条村的,同在白塔镇捞生活,本来就该相互多走动嘛。我听了,觉得这小子说得在理,也暗自惊叹,刚到白塔镇一年,这小子已经是伶牙俐齿、能说会道的准生意人了。

我老婆看起来比我还高兴,下午做了饸饹面,和我一起吃了,又弄了三大碗,装在一个盒子里,穿着我给她新买的裙子,还找出一双几年不穿的高跟凉鞋,呱嗒呱嗒地往刘建林的批发店走去。看着她往时笨拙且有点趔趄的步子和背影,我心里忽然有点酸楚,还有点说不清楚的悲伤的味道。人这个东西啊,真的是经不起好,也经不起赖。刘建林刚给了一点蔬菜,我老婆立马就表现出一副感激涕零的姿态,从她给刘建林送饸饹面的迫切劲来看,我想,这打屁股娘儿们,该不会对刘建林有了啥想法吧?

这也不无道理,因为这娘儿们虽然是我的老婆,我俩的大闺女也上大学了,小的在读初三,可人这个东西,或者说,女人这种有美貌、充满母性的动物,看起来没有啥心思,风平浪静,一旦动起心思来,可就不是一般的动静了,非要把天捅个窟窿,或者把地弄个稀巴烂,也未必就罢了休。想到这里,我的心情格外沉重,也瞬间觉得,人活在世上真不容易,也很蹊跷,本来不怎么相干的人,说不定就在哪里遇到了,也说不定会弄出点啥温柔缠绵的事来,更说不定搞点啥惊天动地的仇恨来。

我点了一根香烟,兀自叹息了一声,对自己说,男人啊,啥时候都不能让自己的老婆太漂亮了,尤其是人到中年的时候。想到这里,我忽然抬起手掌,在自己脸上扇了一耳光,然后狠狠地说,哎,没事配啥乌鸡平衡汤给她喝啊!我看着门外的主干道上仍旧在往来奔驰的车辆,心里反复出现的,都是一些不堪入目的可能性影像。我极力想摆脱,可越是想把它们赶跑,它们越是顽强,好像一些心怀不轨的超级大坏蛋,专门来偷袭我,和我作对似的。

好不容易到了秋天,叶子落得满地都是,风卷起煤屑和尘土,在大地上不停搜刮和迁徙。这白塔镇人,本来就是靠煤和铁发家的,来往的运输车辆,尤其是卡车,多数是拉煤拉铁粉的。街道一干燥,再加上风,整天就灰头土脸、乌烟瘴气的。

这时候,我的中医铺的生意开始好了起来,尽管内心里,我很不愿意把给人治病看作生意,可现实所迫,即便我再有悬壶济世的雄心和仁心,也得每天吃饭,更需要给孩子交学费,家里的爹娘也老了,时不时总是要给点零花钱的。倘若一个人连自己的孩子和爹娘都照顾不好的话,再伟大的理想,也只能像那些装过各种啤酒和饮料的空瓶子,留之无用,弃之可惜。

我也蓦然发现,大概从这个夏天开始,以前穿着不怎么讲究的老婆,也开始讲究起来,不但喜欢穿新衣服和新鞋子,不知啥时候,还学着那个卖衣服的娟娟开始描眉画目,用口红来增强嘴巴的诱惑力和腥味了。开始,我想说说她,可又一想,人都有贱毛病,你越说她,她越是逆反,跟你上犟。可听之任之也不对,我拧着眉头想了几天,然后决定让老婆回南昱村住几天。我的理由是,秋天了,家里要收板栗、割玉茭和谷子了,爹娘都是老胳膊老腿,干不动了,我又脱不开身,就让她回去帮帮忙。老婆一脸的不情愿,但还是换了一身朴素的衣服,搭乘班车回去了。

……

杨献平,河北沙河人。作品见于《天涯》《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刊。曾获全军优秀文艺作品奖、三毛散文奖、四川文学奖等。已出版长篇小说《匈奴秘史》,诗集《命中》,散文集《生死故乡》《沙漠里的细水微光》《南太行纪事》等多部;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现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