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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1年第3期|边凌涵:暗涌
来源:《人民文学》2021年第3期 | 边凌涵  2021年03月07日23:03

多年前,那时候唐翎仍会做梦。她入睡困难,即使睡着也极易惊醒,躺床上又不能总是翻来翻去,担心吵着一旁的易咸昱。他明天还要上班。唐翎羡慕丈夫这一点特质:白日里精力充沛,到晚上一沾枕头就着。此刻,他背对她,悠长、深沉的呼吸说明他正处于一贯的优质睡眠中。唐翎尽可能让自己动静小一点,她朝左侧翻了个身,左手探到脖颈后,把被子掖好。

数羊这招对唐翎来说早就失灵了,她现在试图放空,运用从网上学来的冥想技巧,默默地告诉自己吸气、呼气、吸气、呼气……勉勉强强意识的边界开始变得模糊,那些匪夷所思的梦境却又接二连三地出现。没因没果就悬于半空了,她上下挥动手臂,还没来得及感受飞翔的滋味,小腿那一抽,竟像一脚踏空似的,直直从空中掉了下来。失重的感觉如此真切,心恍恍然提在嗓子眼,胸口像闷了块大石头,仿佛刚从深海被打捞出来般亟需氧气。紧接着又被人莫名追杀,怎么跑都跑不掉——你拐弯他也拐弯,你钻洞他也钻洞,奇怪的是从不追上来,始终跟你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明明兜了N个圈子、使了N种办法,好不容易在一个看似绝对安全的地方藏住,那些面容模糊的人却又突然闪现眼前,重新对你展开新一轮追杀。没错,你非常清楚,这帮人唯一的目的绝对是杀了你。

都说梦是反的。但也有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通常,唐翎会选择让自己感受好一些的那种解释暂且信之,但也并不决然抛弃另一种可能性,毕竟,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又一句过来人之言。

可是这天她做的梦实在太真实了,以至于在醒返过来的那一刻,她听到脑子里有个声音问,我这是在哪儿?就在方才,一个长得像自己又不像自己的女人,和一个长得像他又不像他的男人,并肩走了好长一段路。学校前面的大斜坡、奶奶居住的小区门口、西施大桥、江边步行道。毫无疑问,唐翎和梦中那个女人共享了某种东西,要不然,自己怎么会那么难过?醒来,又不愿彻底离开,用了好些时间,才让自己重新融入现实的空间。唐翎再一次分不清,到底哪一边是虚无缥缈的梦境,哪一边又是触手可及的当下。她在黑暗中狠狠地捏了自己一把,很痛。然而,在梦里,熟悉的景物匆匆掠过,她用力掐自己,也会痛。

蓓蓓睡在唐翎一侧的儿童床里,怀中抱着一只粉色兔子玩偶。兔子的长耳朵有一部分搭在了孩子的小脸蛋上,唐翎把它翻下来,轻轻抚平上面的绒毛。蓓蓓微张着小嘴,一只手握成拳头状置于唇边,嘴角刚好咧了那么一下子。小孩子的梦是不是彩色的?唐翎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小时候都做过什么有意思的梦了,是不是也会在梦里笑出来?她摸摸蓓蓓的脸,烧退了。这场流感突如其来,蓓蓓他们班里至少有百分之七十的孩子不幸中招。按以往惯例,先是蓓蓓,再到她,紧接着易咸昱,非得三个人全部轮一遍,病毒才会满足,才肯鸣金收兵,这出戏才会最终谢幕。前提是,病毒没有变异,否则还得交叉传染再来一圈。易咸昱晚上睡觉前有几声咳嗽,唐翎希望他明天不要感冒。

唐翎把手搭在蓓蓓身上。孩子呼吸比大人快,有些微重的喘气声。出生头一个星期,蓓蓓睡觉就打呼噜,像一门低音小钢炮,听得唐翎直发笑。隔着一层被子,肉肉的小身体在她的掌心处一起一伏。孩子更小一点时,大概两三岁,也是冬季的夜里,易咸昱出差,或加班回来晚,唐翎会搂住蓓蓓一起睡。一个熊熊燃烧的小火炉。孩子哼哼唧唧想推开她,唐翎便以讲故事为诱饵。遇到蓓蓓喜欢的绘本,一连可以讲上三四遍,直到听的人眼皮子开始打架。再一低头,睡着了。现在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见,一来二往的“谈条件”不比以前容易。有时一本正经跟你讲起道理来,唐翎都不一定接得上话。偶尔,唐翎会怀念那个站都站不稳、想走却不敢走、一定要抓着自己手的小人儿。但她也不排斥眼下这个阶段,毕竟过去、现在、将来,反正全由不得自己做主,该来的会来,要走的也留不住。

轻手轻脚去上了个厕所,唐翎回到床上,努力让自己变得平心静气,可胸腔那块抑制不住地怦怦跳。她觉得自己呼出的气很烫。唐翎摸了摸自个儿的额头,暗自祈祷可千万别是病了。

易咸昱换了个仰睡的姿势。唐翎伸出手,在被窝里摸索着寻找丈夫。易咸昱虽睡意浓重,仍本能地抓住了她。很快又松开。唐翎把脸靠过去,枕在丈夫的肩头,迷糊着直到窗帘透出微微的熹光。

唐翎在学习写作。她报了一个线上课程,当初宣传页面上说是由国内某知名作家主讲——唐翎看过这位作家的一本小说和几篇散文,太专业的东西她说不上来,就是有些地方能引起稍许共鸣——等实际上课却换了其他人。客服答复说这是因为作家的日程过于紧张,就由别的老师代为传授他的讲稿和写作经验。放心,你们依然可以获得作家为每位学员免费修改一次文章的机会。客服在屏幕那端发出一张叼着玫瑰花的笑脸,末了一行字紧跟着跳出来:亲,满意请给五星好评哦。

唐翎有好些年没写了。上一次动笔还是怀蓓蓓时,记下过几篇奇思怪想的童话。这些童话唐翎都当睡前故事给孩子讲过了。有几个蓓蓓很喜欢,写小怪兽那篇孩子听了难过得直掉眼泪。另外一些,孩子没太大感觉,拉扯妈妈的袖子嚷嚷着换下一个。读小学时,唐翎的作文常被老师当作范文贴在班级后面的黑板上。四年级她第一次参加作文比赛——她还记得写作题目是《难忘的一件事》——获得了市里现场作文的一等奖。第二年,又是这个作文竞赛,老师没选唐翎,换了其他人。比赛前一天,下了课,同学们凑成一小拨一小拨聚在走廊,唐翎拍了拍那个被老师选中的同学说,好好表现,这次机会让给你了。什么叫“让”,难道只有你才能去参加,别人都碰不得吗?旁边另一个女生立马㨃过来。唐翎不是这个意思。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说。她把这件事记在了当天的日记里。她至今仍能清晰地看到当时趴在桌边的自己,沉重、羞愧、掩饰和狡辩式的虚荣。当然,她如今早就不写日记了。

只身一人创作的时间,在唐翎看来是单独成形的,似乎傲然从日常生活的时间轴上脱离,有其独特的质地,坚固、凝实,像一座城堡,把她包裹在里面。这样的时空感注定具有不一般的流逝速率。常常她盯着电脑,或起身在书桌前踱来踱去,一页都没多上几行字,又要去接蓓蓓放学了。那个写作课她听过几节,偶有灵光一闪的时候,大部分内容她只觉得无趣,不知是讲课的人还是内容的关系。作家抽空来做过两次直播课,效果貌似好一点,但唐翎不喜欢他的声音,过于低沉、沙哑,听久了容易犯困。她先前特地买了一本笔记本,用不同颜色的记号笔画过几幅思维导图,不久意兴阑珊,本子和课都荒废了。倒是开了几个小说的头,放在不同的文档里,想着等哪一个思考成熟了再重点推进。只有一篇勉强算是写完了,但她不清楚应该如何修改。易咸昱积极自荐做她的第一个读者,他说从没想过自己的妻子还有可能是一名作家。唐翎笑笑说还没定稿,等完成一定拿给他看。

易咸昱的父母居外地,身体又不太好,从唐翎怀孕到孩子出生,他们统共也就只来看过三次,最多住上一星期,就买好票匆匆坐长途汽车回去了。唐翎的父亲还没退休,母亲过来帮忙带了一阵孩子,后来抱怨说太累了,吃的住的都不习惯,东西一收拾也回老家了。唐翎咬咬牙,什么都得靠自己。怀孕后期,唐翎胖了五十斤,生完,肚子周围仍一圈肉,小腹这儿却软塌塌一层皮,跟糊上去似的。月子里涨奶,唐翎的乳房硬得跟石头一样,一碰就疼得倒吸冷气。蓓蓓却怎么也吸不出来,又不肯吃奶瓶,饿得哇哇大哭。唐翎死命让自己感觉不那么无助,别人说悲伤的毒素会影响奶水的质量。

蓓蓓从小体质弱,才三个月大就生病,那么小的一个人,面朝天被放在注射台上,护士让唐翎按住孩子,免得她乱踢。唐翎弯下腰,几乎像要趴在孩子身上了,两手抱住她的头,身体抵着她的腿。孩子的尖叫声正正在耳边,刺入耳膜,直抵心脏。那一回,蓓蓓头上的针头一直跑出来,接连扎了七次,孩子的喉咙都哭哑了。连护士都看不下去,说要么不挂额头,改打脚吧。唐翎抚着孩子肉嘟嘟的脚丫,却无论如何再也狠不下心来。她让护士拔出针,逃命似的带蓓蓓回了家。

专家说孩子六岁以前是培养安全感的重要阶段。唐翎尽己所能地陪着女儿,她希望这段时光能成为她和孩子共同的美好回忆。一天夜里,蓓蓓睡了,唐翎在卧室的书房写作(他们把半边阳台包了进来,一头放储物柜,一头放了一张书桌),易咸昱悄悄拉开玻璃移门,说好久没二人世界了。唐翎头也没抬,说要么我们把蓓蓓送回老家,天天二人世界。易咸昱说我说的不是这个。唐翎转过身,嘘,我刚想到一个不错的点子,让我先写一下。

有时在幼儿园门口等蓓蓓放学的间隙,唐翎会翻一翻写作课的同学发在群里的文章。有人在群里竖大拇指,她附和过一两次,渐觉兴味索然。倒不是说那些人写得不好(她自认对小说的鉴赏水平还没到能够点评文章好坏的程度),而是这种近似于袒露某部分自我的行为让她感觉不自在。至少,唐翎重拾写作不是为了与人分享。

这日的台历上写着:惊蛰。

趁上午阳光明媚,唐翎抓紧洗了被套、床单、枕罩,抱到屋顶天台晾晒。午饭后小憩片刻,睁眼,唐翎觉得屋子里怎么这么暗。她拉开窗帘,惊讶地发现乌云正疾速压境,天空中的光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节节败退,犹似灾难片中决战来临前的时刻。想起洗好的被套床单还在楼顶,唐翎来不及换衣服,身着睡衣便跑了上去。两点,还有半小时蓓蓓才放学。唐翎在家心神不定,她决定提早去幼儿园看看情况。已经有家长三三两两等在大门外面。住唐翎他们隔壁幢的啾啾妈瞅见唐翎,冲她一个劲儿招手。

乔乔妈要准备复出工作了,你知道[口伐]啦?啾啾妈像发现新大陆似的,神秘兮兮地靠近唐翎说。

挺好的啊。唐翎脱口而出。

我就想不明白,她这一全职太太当得好好的,老公又那么会赚钱,干吗还出去拼?啾啾妈蹙起精心修饰过的眉毛,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

唐翎和乔乔妈不算熟,但彼此加过微信。唐翎不时刷到乔乔妈的朋友圈状态,多是诱人的烘焙成果,像舒芙蕾、黄油饼干、苹果派、杯状蛋糕,均有模有样。唐翎不止一次听蓓蓓说起过,今天乔乔妈又让乔乔带什么好吃的来学校了。妈妈,你什么时候也做给我吃呀?孩子的脸上尽显天真。乖,等妈妈有时间了就给你做。唐翎连哄带骗,首先蒙住了自己。烤箱被她放进某宝的购物车又删掉。不是怕花钱,而是唐翎担心万一爱上烘焙,必得以牺牲一些别的什么为代价。她羡慕乔乔妈日常做指甲、学插花、弹古琴——自己的时间都不知道去哪儿了。

乔乔妈出来做什么呢?唐翎问。

好像是去一家大互联网公司,做财务之类的。啾啾妈说。

哦,真好。唐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铃响,保安过来拉开了大铁门。所幸大雨还未落下。小朋友们蹦蹦跳跳地从楼里出来。蓓蓓牵着一个小男生的手,由老师带领着走下台阶。这时头顶乍然迸射一道惨白的闪电,刹那把天劈为两半。蓓蓓在人群中一眼锚定唐翎,迈开小腿向她奔来。一阵连绵的、海啸般的雷音肆意翻滚,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天塌地陷。妈妈,我怕。孩子小声说。

不怕,有妈妈在。唐翎将女儿紧紧搂在怀里。

晚上,唐翎在努力把一个新小说的开头进行下去的时候,突然决意把早已写完的那一篇发给教课的那位作家。她没什么好失去的。老师又不认识她。唐翎翻了翻蓓蓓喜欢的绘本,给自己取了个笔名,“苦橄榄”。听上去怎么都不像一个很有趣的名字。老师在大群里,唐翎点开他的头像,一只柯基的脑袋,冲着屏幕吐舌头。唐翎把作品发给助教,麻烦她转交。但唐翎不确定,大作家是不是真的有闲把每个人的文字细细看上一遍。

蓓蓓抱着她的小兔子玩偶进入了梦乡,易咸昱赖在客厅沙发上玩手机游戏。唐翎坐在书桌前,脑子嗡嗡响,思绪若有似无,一大片一大片无际的灰白,像被羊群啃过的草原,与荒漠几近无异。她写了删、删了写,一小时过去了,一句完整的话都没写出来。

有谁愿意看她的作品呢?只不过是文字的再一次堆砌,对任何人都没有意义。不会有人因为看了这些东西,有什么思想上的领悟或提高,或者对人生产生一丝一毫新的认识。她笔下的内容都太小了,琐碎的家庭生活、似是而非的心情、瞻前顾后的决定,一点都不利落干脆。文字轻,意薄,什么都改变不了。不像其他有形实体,这件她花了那么多时间和心血投入进去的作品,回过头看,却一点痕迹都没能留下。也许她的确写出了当时的心境和感受,可是,谁在乎呢?太微不足道了,她和她的文字,莫不如此。

唐翎拿过手机,冲动促使她很想给乔乔妈打个电话。第一记嘟音传来,唐翎感觉自己不停往地心下沉,周身出了一层虚汗。电话那头乍响起喂的一声,她慌不迭地挂断。

唐翎从货架上取下两罐奶粉,看配方,再比较生产日期和生产地,口味的话,要等蓓蓓吃过才知道,不喜欢还得再换。上个月蓓蓓脸上发湿疹,密密麻麻的红点子,痒,孩子忍不住用手又挠又抠。医生建议唐翎要给孩子增强免疫力。唐翎忘记问他可以吃什么牌子的奶粉,不过估计问了他也不会回答。家里的奶粉之前都是易咸昱托一位澳大利亚的朋友快递的,上个月他携妻带儿回了国,蓓蓓的奶粉因此也没了着落。唐翎在网上查阅过一些资料,各类奶粉的品牌广告层出不穷,说得也是天花乱坠,可她依然云里雾里,拿不定主意。唐翎不了解蓓蓓喜欢吃哪种,哪种又对孩子营养更好。过于丰富的物质海洋将唐翎淹没其中。看着眼前以及摆放在货架上的更多的圆形罐子,唐翎突然觉着口干舌燥。复杂的事物让她耗神费力,而她本可以把这些精力与时间用于更重要的事情。

眼角瞟到一个身影。唐翎转过头。一个穿着一袭深棕色麻布衣衫的男人,站在过道另一侧的货架前,稍稍倾身向前倚着手推车。或许感受到了来自陌生人的凝视,那个男的也扭头望了过来。唐翎捧着奶粉的两只手忽然变得有些僵硬,从后脑勺至整个脊背,不自觉地绷成了一条线。唐翎把一罐奶粉放回原处,罐子没立稳,她慌慌张张去扶,手里另一罐差点儿滚落。脸即刻烧了起来。唐翎又朝那个男的投去一瞥。一个女的走到他身边,自自然然地挽住他,两人随即离开。那个男的没有再往唐翎这里看上一眼。她的视野里瞬间空空荡荡。

抿了下嘴,牙齿触到早上发出来的口腔溃疡,一阵钻心的疼。赤裸裸的现实感。

只有冷冰冰的手推车仍在原地。她不可能没告诉过蓓蓓要跟紧自己,不可以乱走,再说孩子也不是头一回出来逛超市。就在刚才她挑奶粉的时候,孩子还在一旁哼着歌溜达,粉色蝴蝶结小皮鞋踩在地上嗒嗒响,那是孩子最中意的一双鞋。

唐翎一下子忘了该怎么呼吸。她手脚发凉,跑起来毫无章法。仿佛深陷于热带丛林,迷失了方向。慌乱中,撞上前面的人。那个男的一把搂过女友,关切地问着女友要不要紧,继而皱起眉头数落唐翎“怎么回事毛毛躁躁的”。唐翎别过脸,甩了句不好意思,接着找蓓蓓。

哪里像他。根本一点都不像。

奔跑让唐翎觉得疲惫,要么就是因为恐惧抽走了她的气力。每一面货架都像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山,绵延着她的希望与失望。

在那里,玩具专区,蓓蓓和另外一个女孩在一起。两人面对面坐着,各种娃娃在身边摆了一圈。小熊小熊,欢迎你来我家做客,要喝茶吗?唐翎听到蓓蓓轻声细气地问。

羞赧、后怕、自责、尴尬,她上前抱起蓓蓓。孩子不理会母亲的焦灼与释然,吵着“我还要玩”,想从她怀里挣脱。唐翎把女儿放下,蓓蓓重新一屁股坐到地上。另一个小女孩,仿佛自动屏蔽了这一切,除了刚刚唐翎跑过来时把她吓一跳,她仰了一下头,继而立马又沉浸于自己的世界。女孩头上扎着两只小辫,发圈上各有一只绿色青蛙,几绺头发散出来,垂挂于额前。她的身形比蓓蓓小一号,不过年纪看着应该差不多。

小朋友,你跟谁一块儿来的?唐翎问她。

不知道。女孩头都没抬。

你爸爸妈妈呢?

不知道。

接着不管唐翎问什么,小女孩统统以“不知道”回应,要么干脆不说话。蓓蓓的图画课还有二十分钟开始,她们开车过去用不着十分钟,唐翎想着可以陪小女孩等一会儿。哪个家长心这么大,把孩子放在这儿就不管了?唐翎庆幸蓓蓓没丢,也没被人抱走。这个世上意外那么多,孩子的父母应该感谢她吧,至少她不是一个坏人。

等不住了,唐翎准备去服务台喊广播。迎面走来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眼窝凹陷,颧骨突出,整个人说不好是过度劳累还是故意为之的颓废,浑身透出令人敬而远之的气息。女孩听见脚步声,不太情愿地抬头叫了声爸爸。男人抱起女儿就走,一句话都没说。唐翎不确定,上前追问道,孩子,这真的是你爸爸?男人警惕地侧身,让自己像座石碑一样隔在女儿和唐翎中间。爸爸,快走。小姑娘伏在他的肩头,催促道。唐翎退后一步,给他们让路。

在走去停车场的路上,蓓蓓说了一句让唐翎很多年后依然记忆深刻的话:妈妈,你别生气,她没有妈妈。

吃过晚饭,唐翎收到了作家老师的回复。当然,依旧是由助教转发。水龙头哗啦啦地冲着池子里油腻腻的碗筷。唐翎嘶啦抽出一张纸巾,把手擦干。

“小说文笔不错,清新自然,很多生活情节描述细腻,读来令人感同身受。一点小建议:让文章泛起点波澜吧,毕竟,谁不喜欢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故事呢?祝顺利。”

没错,精彩纷呈跌宕起伏的桥段唐翎也爱看。有时被吸进去了,做饭、洗衣、打扫卫生,或者一个人发呆的时候,还会跌回到故事里,想象自己是书中某个角色,换了容貌也换了心情,经历着不一样的生活,不由自主地流泪或者微笑。偶尔被易咸昱撞见,笑她是个傻瓜。都是假的。他说。可眼泪是真的。

一百分的好看又怎样?唐翎写不出。经历了这几个月的创作,唐翎不得不承认自己天赋有限,若不从现实生活中汲取素材和养分,光凭想象,她做不到把一个人或几个人的生活过得那么震撼人心。现实就是现实,和小说不一样。现实如同一杯温水,平淡,甚至寡味。小说可以是茶,可以是酒,也可以是咖啡,材料迥异,浓度不同,味道也就千差万别。但它们都不是必需品,离了也一样活得下去。可是离开水,人会死。

她回了一句“谢谢”,然后点击按键,删除干净和助教的聊天记录。

去宜家是周六早上临时做出的决定。客厅的一条茶几腿摇摇晃晃,易咸昱说想去买一套螺丝刀工具,回来自己修。唐翎一直想换块新的餐桌布,原本那块苹果绿褪了色以后,看上去灰扑扑的。蓓蓓嚷嚷想出去玩,问她想去哪里,她说都可以,只要不待在家里。

要不去趟宜家吧。易咸昱说,就当逛商场了。

打开车窗,微风澄澈,天空蓝得就像是一整块倒扣的海平面。从高架下来,到宜家门口,一路堵。地上和地下车库全满了,易咸昱只好把车停在稍远的一条巷子里。前面有个石墩,后面停了一辆SUV,他费了一点时间才把车倒进中间那个车位。

你老公车技厉不厉害?易咸昱说。

唐翎竖起大拇指。蓓蓓张开双手要爸爸抱。

我们说好了,待会儿到商场要自己走,牵住妈妈爸爸的手。易咸昱抱起女儿说。

好哒!孩子用肉肉的胳膊环抱爸爸的脑袋,在他脸上响亮地啄了一口。

穿行于宜家精心布置的系列示范间,唐翎不禁有一种错觉,似乎那个想象中的家已经浮现眼前,渐渐成形。但同时她也觉得迷惑,因为无论哪一种,都不是她真正想要的那个样式。她梦想家的模样究竟是什么样的,唐翎自己也说不清。但她知道,那个家,它是存在的。

“起居室”类别的展厅中央,放着一套灰白驳杂的布艺沙发,粗线交错,有大大的颈枕,旁带贵妃榻。易咸昱一眼相中,坐上去往后舒舒服服一靠,招呼唐翎道,你也来试试,真的舒服。

唐翎摇摇头。

别担心,这就是用来给顾客体验的。他说。

唐翎在易咸昱旁边坐下,眼帘低垂,注视着交叉在一起的双手。蓓蓓一个蹲跳,上了易咸昱的膝盖,咯咯咯地笑。

有一对小夫妻靠近过来看价签牌。唐翎赶忙起身。

唐翎他们目前住的房子,小两室,蓓蓓还不需要单独一个房间,那个次卧于是堆了不少杂七杂八的东西。易咸昱不止一次提出过想换套房子,至少再多个房间。孩子眼看就要大了。

那时,你就会有一个自己的书房了。易咸昱这样告诉唐翎。

拥有一间独立书房对唐翎来说无疑是个莫大的诱惑,可她说再等等吧,等蓓蓓读完小学,毕竟现在这个房子的配套学区还不错。最关键的原因,还是手头可支配资金不够充裕,她又不想易咸昱太辛苦。

唐翎下载过几个找工作的App。按要求一项项输入个人资料,毕业学校那一栏她填得无端端有些自负和心虚。明明是国内排名数一数二的大学,感觉倒像是某所不入流的学校,让唐翎害怕别人知道。这个标签曾几何时是她的荣耀,但都已经过去了。研究生毕业后她在一家外贸公司干了七年,一直到怀上蓓蓓。

投出简历后,也和不同公司的HR聊过几次,基本都是无疾而终。有时是对方没有下文,有时是唐翎突然对找工作这件事心灰意懒,失去了面试的动力。她抱着蓓蓓看书,给她读绘本,感受女儿柔软热乎的小身躯依赖着她,想,也许这样也是一辈子。

可以前,她并非如此。或者说,她理想的生活,并非眼下这个样子。太遥远了吧,远得她都很少回忆起,当初自己是怎样不知疲倦地奔跑,跋山涉水地寻找。就像高二那年期中考,她坚持做完数学卷子,走回教室,在离座位只差一步时眼前一黑,晕倒在地。后来别人说她是轻伤不下火线,只有她自己知道,根本不是那样。之所以能扛下来,是因为她有信仰。她誓要站得更高,让他看到。待放榜,班里两个满分,她即其中之一。她想起考场中一笔一画写下的名字,毫不怀疑是什么给予了她力量和勇气。

“妈妈,我饿了。”蓓蓓仰起头,拉拉唐翎的衣角。唐翎情不自禁抓过女儿的小手握在掌心,肉肉的,暖暖的,正是她需要的现世的温度。

宜家的餐饮区总是人满为患,好多都是一大家子人,儿童区有孩子在玩滑梯和海洋球。唐翎带着孩子排队拿了一份沙拉、一盘瑞典肉丸、一块千层蛋糕,易咸昱自助打了一杯可乐。窗口的位置刚好有人端起餐盘要走,易咸昱努嘴让蓓蓓先跑过去占个位。坐高脚凳上,蓓蓓横握叉子,张大嘴一口咬住肉丸子。酱汁星星点点沾到了孩子脸上。易咸昱边看手机边喝饮料。唐翎望向窗外,高架上汽车疾速奔跑。“高架桥过去了,路口还有好多个,这旅途不曲折,一转眼就到了……”熟悉的音乐在唐翎心中响起,她自然而然哼了出来,“……天空血红色,星星银灰色,你的爱人呢?Yes I’m going home. I must hurry home,where your life goes on. So I’m going home,going home alone,and your life goes on……”

你在唱什么?易咸昱问道。

高三那年寒假,她放在教室的六册语文书不翼而飞,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禁不住另一个念头的诱惑:会不会因祸得福?他真的愿意借给她——书上面有他的笔迹,甚至气息。这种快乐,她此后再也没有过。

一首老歌。唐翎回过神说。

蓓蓓似受到妈妈唱歌的情绪感染,小嘴一开一合唱起了《我爱北京天安门》。稚趣的声音,表演起来有板有眼。只不过嘴巴因为一边唱歌一边还要吃东西,有些忙不过来。

易咸昱买到了他要的工具套装,有榔头、扳手、螺丝刀、老虎钳。唐翎挑了一块素雅的黑白宽格纹桌布。蓓蓓一手抱着海豚玩偶,一手拎着骆驼,嘴噘得老高。只能买一个,唐翎给她两分钟时间决定。孩子犹豫再三,恋恋不舍地把骆驼还给唐翎,临走前最后一次摸了摸它头顶上一撮浅棕色的毛。

原本停在他们车后面的那辆SUV开走了,换成一辆小轿车,然而靠得离他们的车愈发近。易咸昱微微蹙眉。唐翎想让蓓蓓先上安全座椅坐好,孩子不肯,非要跟着妈妈。唐翎牵紧女儿的手,跟易咸昱说,我帮你看着,你慢点倒。

没辙,只能一寸一寸地挪动。每打一次方向,前面或后面就像快要贴上去了。幸好唐翎他们的车身不算长,只是需要耐心。唐翎朝车尾走了一小步,想看看如果再倒一把是不是会撞到后面那辆车。再回头,晚了。

爸爸的车撞啦!蓓蓓喊道。

你怎么回事,易咸昱对唐翎说,不是让你看着前面吗?

我想帮你看看后面有没有危险。

后面有倒车雷达。易咸昱说。他打开车门下来,绕到前头,沉着脸检查哪里被石墩给蹭了。保险杠底端一块比指甲盖稍大点儿的地方有新鲜擦痕。

不能说若没打刚才那一把是不是一定会好一点,反正现在车子是彻底动不了了,尴尬地卡在中间。

这下好,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出。易咸昱说。他干脆熄了火,走到后面那辆小轿车跟前,却没找到任何跟车主有关的联络方式。蓓蓓想过去跟爸爸一起,唐翎伸手拉住了她。危险。唐翎说。

这时,从停车场另一端过来三个人,看样子也是一家三口。嘀,小轿车被遥控开锁。唐翎抱起女儿让到路旁。

他们走啦,爸爸。蓓蓓说。

易咸昱拉开驾驶室的门,好了,上来吧。

一圈彩色围栏,蓓蓓曲着双腿坐在爬行垫上,兴高采烈地招呼小海豚来家里喝下午茶。唐翎准备做饭。易咸昱进厨房倒热开水,然后,站在她身边看她洗菜。

你让孩子看出来了,这样不好。他说。

以后我会注意的。唐翎把洗好的空心菜沥了水,放到菜板上。

刚才我可能也有点急。他说。

唐翎从厨具柜里抽出菜刀。

不过你确实应该指挥得更及时一点,我完全看不到前面。他又说。

知道了。她发现自己得用好大的劲才能控制住刀刃不偏斜。

你怎么了?

唐翎突然很想大声冲他喊,我没有感觉,你知道吗?这一切,好的坏的,我都没有感觉了。但她不能告诉易咸昱。如果还需要她承认错误或道歉,她会继续做的,为了让他高兴一点,或者,也为了让自己心安一些。委屈有什么了不起,委屈又不会死人,况且委屈的又不是她一个。她并非不爱他了。绝对不是这样。

是我自己的问题吧。唐翎说。

有什么我可以做的吗?易咸昱把站立的重心换到另一只脚上。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唐翎回过头,说,真的。

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昨晚的梦似乎一下子远了、淡了,尽管心口还留有余温——她又见到他了,毫无疑问——但具体内容,唐翎记不太清了。像清晨的薄雾一样朦胧,努力回忆,画面却越来越浅。蓓蓓醒了,在房间里叫妈妈。等到给蓓蓓吃好早餐、送她上学,又买了菜,唐翎再试图往回觅寻时,连仅有的情绪的边也摸不着了。

唐翎没想过会再次收到写作课老师的消息。那位作家老师托助手转达,如果唐翎把文章改好的话,可以发给他看。

唐翎搁笔有一段时间了。她几乎都想不起文件夹里还有一些事悬而未决,还有一些人前途未卜。有始无终的事太多了,人生被切割成无数棱片,说不准哪一块发生扭转或变形,未来的路径就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和所有那些足以改变人生的宏大事件相比,放弃写作只不过是顶顶微小的一件事。从前她就觉得,当文字独立出现在纸上的时候,跟作者也就没有太大的关系了。她要如何诠释它们?写作当下和现在的她,都不定是同一个自己,她又怎么能代替故事里的人和事去发声?那不像是一种解释,反而像辩护。因为是自己的孩子,所以理论上应该非常熟悉,他们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梦想是什么,憎恨的又是什么。不允许平淡。不允许其实什么都不是。可是她的故事不属于她,即使从表面上看是她创造的,她也只不过是一个载体、一种媒介,人物借由她穿行,事件借由她生发,但离了她,它们一样在另外的世界里,不慌不忙、落落大方。她比任何人都更想改变一些事的结局。但是,面对满纸荒唐言,不是她不想做什么,而是她根本做不了什么。

唐翎回说,有时间我会改的。

露营帐篷和充气床垫买来大半年了,放在汽车后备厢里,一次也没用过。易咸昱说再不动一动,东西都要发霉了。一听可以出去玩,蓓蓓开心得直呼爸爸万岁。唐翎查了天气,这周末多云,不下雨,应该也不会太晒。至于野餐地点,易咸昱用两指把手机地图放大又缩小,说,去良渚文化村怎么样?

铺开红白斜纹格餐布,拿出自制的三明治、寿司,还有洗净的香梨、草莓、圣女果,起司蛋糕是昨天蓓蓓在放学路上的面包房里自己挑的。除此之外,唐翎还带了一早起来泡好的蜂蜜柚子茶,装在保温壶里。

溪边流水潺潺,柳枝抓紧初秋的短暂时光尽情摇曳。清风拂面,缱绻的空气中飘来阵阵草香、花香,混合着食物的馥郁香气。蓓蓓已经交上了朋友,五六个孩子一块儿在草坪上奔跑,一只白色足球被他们踢得嘭嘭响。唐翎刚要张口叫蓓蓓慢点跑,转念一想难得有户外肆意玩耍的机会,还是不打扰她的兴致了。她要懂得适时从孩子的世界里抽离,尽管不太容易,但总得去尝试。

易咸昱说他有点困,去帐篷里躺一会儿,睡个午觉,待会儿好开车。合上寿司盒盖子,把三明治用塑料袋扎紧,拧上保温壶,收拾完这些,唐翎也钻进帐篷,抱着膝盖坐在丈夫旁边。

你不睡会儿?易咸昱把手枕在脑袋后面,闭目养神。

我还好。唐翎说,想跟你说个事。

嗯?

我想去找工作。

为什么?

唐翎没说话。

那孩子怎么办?易咸昱问。

可以请阿姨。

有好一会儿,易咸昱那侧没发出一丝声音。唐翎以为他睡着了,转过头看,他的眼睛正望着帐篷顶端。

等蓓蓓上小学吧,你也轻松一些。到时可以找一份不那么忙的活儿做做,你觉得呢?他说。

唐翎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有泥土混合了塑胶的味道,刺鼻。她还在呼吸。她还能呼吸。她已拥有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那么,她为什么还需要其他的凭靠,好让自己的存在拥有更坚实的根基呢?

缓慢坍缩的空间里,两个人的沉默被蓓蓓的哭声打破。一个小男孩撞了她,蓓蓓的手腕处擦破一小块皮,还好,没流血。小男孩的妈妈拉着儿子过来道歉,连声说真是不好意思。

没事,小孩子磕磕碰碰难免的。唐翎说。但她在用湿巾帮蓓蓓把手擦干净时,还是觉得心口疼了一下,又一下。

易咸昱坐在帐篷入口,从地上拔起一根草,含在嘴里,那眼神仿佛在说:我没说错吧,孩子一刻都离不开母亲。

灯光迅速暗下来。唐翎觉得自己仿佛掉入了深海,四周有数不清的生物向她游来,大的小的粗的细的空心的实心的,离她的身体越来越近,越来越迫急,就快要触碰到她的皮肤了。她胸口发紧。无意识地吞咽,这个动作却变得极为困难,因为喉咙发干,像一截寒潮来袭后干枯的树皮。想起上台前没有喝水,怕中途憋得慌。她一紧张就容易上厕所。台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孩子们的窃笑、打闹、交头接耳,家长的轻声提醒、极力压低仍免不了心烦意乱的训斥。唐翎让自己集中注意力默念台词,想象即将发生的场景,可是声音嗡嗡,在她耳边无限贴近又无限远离。她忍受着耳鼓内外的震荡。

“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上小书包……”蓓蓓唱着《上学歌》,蹦蹦跳跳从侧台出来,两只麻花小辫一甩一甩的。辫子是刚才在后台唐翎给临时扎的。她手拙,平时就给孩子简单绑个马尾了事,可昨晚睡觉前,蓓蓓说今儿是个大日子,必须要漂漂亮亮的。唐翎上网查教程,现学现用。直觉抓太紧了,问她疼不疼,孩子摇摇头。待扎好,发现孩子眼里噙着两大颗眼泪。

唐翎想起来了,自己是桃花树上的一只小怪兽。她伸伸懒腰,夸张地打了个哈欠。半个月前,幼儿园老师在群里发公告,说每个家庭至少准备一个亲子节目,在学校的元旦晚会上表演。唐翎问能不能让蓓蓓自己唱歌跳舞,她可以负责全部幕后,化妆、服装、道具等等。不行,老师回道,其他小朋友都有父母陪着,你怎么能让蓓蓓一个人?听上去唐翎倒真像置孩子感受于不顾的母亲。她问易咸昱怎么办。他说,你以前不是写过童话吗?看看有没有适合孩子演出的。唐翎拿出仅有的几个,给蓓蓓挑。孩子依然最喜欢《树屋上的小怪兽》。这是一个关于信任和珍惜的故事。蓓蓓当时听得眼泪汪汪,说小怪兽好可怜,如果她是故事中的那个小女孩,一定会在关键时刻选择相信小怪兽,拉着他的手跑得远远的,不让人们有一丁点儿机会抓到他。

学会珍惜,总是在错过以后最好的自我安慰。唐翎庆幸孩子还不懂,她的天真可以保护她,她的本能现在还允许她,顺心而为。

那么,你要不要改下结局呢?唐翎问女儿。

蓓蓓很认真地想了想,说,不要,现在这样会比较让人难过。

难过,也就意味着难忘。是不是连孩子都明白,悲剧比喜剧造成的涟漪更加悠远绵长?

易咸昱说随便挑个角色给他,简单点儿。蓓蓓指定爸爸演抓走小怪兽的那个坏人。台上,尽管是演戏,唐翎确定自己还是看到了,易咸昱在抓住她的手欲把她往后面暗处拖的时候,蓓蓓脸上流露出了真实的恐惧。唐翎下意识地改变了剧本中的高呼救命,而是温柔地呼唤道,蓓蓓,你要相信我,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呀。

唐翎他们的整个童话剧表演不过十分钟。接下来还有其他家庭的魔术、街舞、T台秀、打击乐等,个个都是平日里深藏不露的高手。每一个节目终了,唐翎都尽职尽责地拍手。蓓蓓头上的假树叶环取下来了,两颊仍旧带着红红的妆。孩子拉拉妈妈的衣袖。唐翎以为女儿要上厕所,只听蓓蓓说,妈妈,我觉得我们演得最好。

全部演出结束,到了颁奖时间,再怎么样都有个“欢乐家庭”的奖状,保证没有一个孩子手里心里落空,某种形式上的平均主义在这里有效且必要。令唐翎意外的是,他们真的获得了“最佳表演奖”。蓓蓓一手拉着她,一手拉着易咸昱,雀跃地一路小跑跳上台。底下的摄影老师让三个人靠近一点。蓓蓓双手高捧奖状,易咸昱搂着妻子的腰,唐翎的两只手搭在女儿肩头。照片里的他们,应该是如假包换和谐甜美的一家人吧。

回到家,洗脸刷牙,唐翎抱着蓓蓓,给她讲睡前故事。孩子自从下了台以后小嘴就没停过,这会儿终于累了,头一歪,睡着了。唐翎轻轻地关上房间门,走进客厅。

想不到,我们都这么有表演天赋。易咸昱把奖状放入镜框。

是没想到。唐翎也端详着这张薄薄的纸。

易咸昱把装好的镜框递给唐翎。她会找到合适的地方把它挂起来,和蓓蓓之前获得的荣誉一起。

等一下。易咸昱说。

他拉过妻子的手,把她左手无名指的戒指往上推到指根,转了一圈。

松了。他说。

纷纷扬扬,雪花落于阒静的大地。小年夜的晚上,降下这年第一场雪。第二天一早,屋外全白了,世界像披上一层厚厚的糖霜。蓓蓓吵着要出去堆雪人。帽子、围巾、手套,唐翎帮女儿全副武装。拿上海边挖沙用的铲子和小水桶,她们来到楼下的草坪。已经有不少孩子和家长早早地动起了手。

新雪松软,手握一捧,一捏就成了个冰球。唐翎拿掉手套,手心的凉意缓缓渗入意识,像细针刺入血管。花了点儿时间,滚起大小两个雪球,一个做身体,一个当脑袋。蓓蓓把两颗桂圆干的核嵌入雪人的眼窝,细长的胡萝卜往脸中央一塞就成了鼻子,削好的一瓣苹果像极了微笑的嘴巴,她还在草丛中捡了两根树枝插在雪人矮矮胖胖的身体两侧。抓着雪人的手,孩子喃喃道,小雪人,我好喜欢你。我们来做朋友好吗?

唐翎想起一部自己小时候看过的动画片,叫《雪孩子》。一个无比悲伤的故事。但就算不冲进着火的房子里救小兔子,阳光一露面,雪孩子依然会消失。注定不可能长久留存的东西,倾注太多的感情是不明智的。可偏偏易逝的才更吸引人——矛盾无处不在,适宜的残缺才具有无可挑剔的圆满。宛如拼图游戏,如果缺了一块,你将会一直一直惦记,记忆的角落永远葆有它的一席之地。一旦最后一处空缺被填满,这副看似完美无瑕的拼图就失去了至少一半的魅力——寻找、期待、念想、渴望。唐翎不忍心提醒孩子离开,尽管她知晓悲伤在所难免。但现在的快乐也是真的,能多一分钟就多一分钟吧。

妈妈,我们一起来给小雪人唱歌好不好?蓓蓓跑过来拉住唐翎的衣襟,哈气在空中凝成一团小小的白雾。

围绕雪堆,稚嫩的童声渐次飞升、隐没。跟随女儿的步伐,唐翎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开始奔跑。她的大脑在发热,身体却呈另一种相反的感受——更轻盈,也更明亮。她抬起头,大小不一、碎裂的雪片,不知何时又降临人间。她停下脚步。雪覆上眼睑。也许用不了多久,她就会被层层叠叠的雪花温柔包裹,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雪孩子,晶莹剔透,宛若新生。

前面,孩子仍在不知疲倦地跑着。

而太阳就快要升起来了。

边凌涵:生于一九八七年,浙江诸暨人。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硕士,二〇一九年浙江“新荷十家”。在《青年文学》《广西文学》《西湖》《野草》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若干。著有短篇小说集《美丽的小骗局》,长篇小说《彼岸·伦敦结》,散文集《日记本》《一横一竖,一晃十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