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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来水
来源:中国社会报社 | 鲍尔吉·原野  2021年03月01日07:41

堂兄朝克到我家来,对我的书房、音响和跑步机都没发表什么意见,微笑着。他眯起眼睛,对着音箱的网罩向里面看,什么也没看到。里面是纸盆和木头,他摇摇头。朝克对我家最为赞许、由此对我产生敬意的事物你猜是什么?我真舍不得说出来,是——自来水。

他在我家吃喝几天,突然问:你家的水从哪里弄到的?我说自来水,他疑惑,说井在哪儿。

我哈哈笑了,这是楼房,哪有井?领他到厨房,打开水龙头,哗——朝克后退了一步,自语:“跟公社的一样”。我说跟哪儿的都一样。他摇摇头,不,跟公社的一样。我说对,跟公社的一样。

没事时,朝克背手观赏水龙头,掏出手绢擦镀铬闪亮的水龙头,轻轻地、一点点拧开。水由细淌到奔放。朝克沾点水,用手指捻捻,放鼻下闻闻,伸舌头舔舔。朝克太崇拜这个水龙头了,低头从它的眼儿往里看。可惜龙头是个弯,使他看不到水的真相,更看不到自来水公司工作的情形。

朝克笑眯眯地对我说,你真是有福气的人,有这个好东西。他指水龙头。你一打开就有水,对吧?我说对。朝克拍我肩头,你真是有福气的人。是的,有这种福气的人在沈阳还有七百多万人呢。但我没说,怕他不相信。朝克宁愿相信自来水是我写作有成绩,国家对我独有的赏赐。

那么——又过了几天,他问我——水是从哪儿来的呢?这问题过了好几天才问,太沉着了。我简单地说,水库、自来水公司、管网、加压站。他摇摇头,说,你这个水龙头接在墙上。他拍拍墙,墙里面有水吗?白说了。我说墙里边有一根铁管,一直接到北京,水是从北京颐和园流过来的。他脸上皱纹次第打开,笑了,说你说的是对的。

对比朝克,我真有点身在福中不知福了,整天想这个想那个,没想到家里有一个自来水,想要多少水就有多少水,这是多么大的恩典,跟公社的一样。我应该再写一首诗贴在水龙头边上,向它致谢。

想来想去,“自来水”这个称谓起得好。自来水,多有诗意。除了天上降雨,水何尝自来?水,这么宝贵的东西,这么容易漏洒,捧都捧不起来的东西竟藏在我家貌不惊人的水龙头里,我也开始崇拜自己并向发明“自来水”这个词的那个人遥致敬意。这个名字比铁道部(应为铁路部)、火车(应为电车)、汽车(应为油车)的名字起得都要好,跟可口可乐的译名一样好。我把自来水翻译为蒙古语的“自己跑来的水”,朝克深为赞同。他家干旱,一般说,打十眼井也没一眼出水。出水的井打井费五千元,不出水的交两千元工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