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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雪的年
来源:长江周刊 | 张青松  2021年02月28日16:13

在我小时的记忆里,过年一定是伴着风雪的,是膨松松,白茫茫,充满寒凉之气,却又欢欢喜喜的雪年。

父亲总爱说一句,“瑞雪兆丰年啊,又是好年头!”

那还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父亲下放到垦殖场最偏远的一个叫香田的大队教书,年少的我也跟随着父亲到了那里。我们住的村庄叫中香田,一南一北两排“丁”字形长长的民房,和十来户人家组成了这个小村庄。村头有一谷场,谷场边是棵大樟树,一年四季常绿,像是守护这个村庄的门神。大樟树下,一条马路通向北边,上面的村庄叫上香田。

当老樟树每晚都发出呜呜的鸣叫声时,腊月就来了。

一般小年前就开始下雪子,后面又会接着下几次棉纱样的细雪,最终,在大年前后总要来场大雪。大雪爱选在下午来,当天地变得昏黄,分不清白昼还是夜晚,空中就飘下一片片鹅毛,用手掌去接,掌心一撮松柔,瞬间就化成一小片清凉,紧接着头发上、睫毛上,都被这种清凉袭击。“下大雪喽!”这是孩子们对初雪的欢呼。这时候,家里床上就会又铺上一层新稻草,稻草带着谷子的香味和太阳的热度,让被窝暖烘烘的,梦里一直疯到天光。

其实,农村从冬月开始就农闲了,进入腊月,村子好像只为一件事忙着——过年。

先是家家门口用大大小小的簸箕晒冻米,还有三角形、方形的红薯片。等到冻米和红薯片都晒得透明发亮,做冻米糖和红薯角子的时候就到来了,这是一年里最有味的季节。

红薯片中常放芝麻,用油炸的叫油果子,用黑沙炒的叫薯角子,都是喷香、嘣脆的。当然,还会炒蚕豆、葵花籽,南瓜籽,这时的村子里,到处都弥漫着食物炒熟的香气。

最馋孩子的要数做冻米糖,又叫“缠糖”。一小把冻米籽丢进热沙里,用草把或小芒帚轻轻揉转,顷刻,随着轻微的噼剥声,一朵朵洁白的米花就在帚边浮起,似珍珠又似泡沫。将炒好的米花和熬好的麦芽糖、红薯糖在锅里搅拌,调匀、压模,切成一板板相粘的糖片,冻米糖就做成了,然后将它和米花一起,放进窄口的深坛,可以一直吃到插秧时节。

条件好的人家不光做米花糖,还做芝麻和花生糖,那时算是难得的美味。我最爱吃的“缠糖”制作,是到最后用米花和剩下的糖捏成的糖团,放了阵子后,硬硬的一坨,啃起来特别过瘾。

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农村人都是食品制作大师,想方设法地甜蜜着这个承前启后的年。

除了做糖,村里有味的事还有很多。如打糍粑,在糯香四溢、糍粑快要打成时,小孩们可以得到揪下的小粑团,捧在手里吃。还有杀年猪,也叫“交猪”。按照村俗,“交猪”的人家会给每家送上一小刀鲜肉,孩子们则争抢着玩吹猪尿泡。大铁锅煮猪头和红烧肉的香气在村子里飘荡,直钻进人胃里。这是村里荤味最浓的时刻。也在这天,邻居们会难得地聚在一起喝酒,男人们个个喝得面红耳赤,村里一片欢声笑语。

这以后,家家门梁上,晾衣篙子上都挂起咸鱼腊肉,女人们则开始在寒风中挽着冻红了的手臂,擦洗门窗和锅碗瓢盆。年,就这样来了。

那时,喜欢来年里凑热闹的雪还不止一场。

如果头一场雪迟迟不化,必是等着后面的大雪。有时雪会连着下几天。等到放晴,推开门,放眼望去,大地上白茫茫一片,田地、山川、村舍都覆盖在一床厚厚的棉絮下,那种银装素裹,现在怕是只有北国才能看到。

银色世界是孩子们的最爱,各种活动都来啦,堆雪人,滚雪球,打雪仗,用笤箕绑着麻绳捉鸟儿。而我最喜欢的是跟着父亲到雪地里寻野物。雪很深,没过小腿,每走一步都“扑哧”“扑哧”作响。在踪迹尽头,往往会困住一只兔子,有时也会是只小麂子,捉住它们时,腿还在雪里乱扑腾。大野物是找不到的,它们的脚印会一直伸进西面的山里。

雪夜漫长,家里要生塘火。一般用炭盆,也有人家干脆在厅堂中间垒个方洞,用柴火和树兜烧着,整冬不熄。塘火上吊着鼎罐,可以用来煮食物,而塘火堆里,则是煨红薯、烤糍粑的地方。烤糍粑很讲究,用火钳铗着,要烤得外黄里酥,咬一口,香脆扑鼻,烫舌的粑被扯得老长,要是再沾上糖,就更爽了。

雪要化的时候很难走,到处是烂泥。隔壁刘家小子会做高跷,他爱踩着高跷在雪地上乱走,这让我们这些孩子羡慕得要命。他有个妹子,叫英子,穿双木屐,小花红袄儿,红头绳扎着两丫辫,红红的小脸蛋,在莹白的雪地里显得特别好看。不过,木屐用桐油刷得很重,有个爱使坏叫“化子”的浑小子,故意在她身后放爆竹,英子跑不动,就摔倒在雪里,哭成一个泪人。我至今还记得那张挂满泪痕的红扑扑的小脸。

最让人难忘的莫过雪天里大年初一拜年。那时的小孩都要早起,早早穿了新衣,给双亲拜年,可以拿到一两块压岁钱。父亲也早在门口把雪铲开,方便来拜年的人。等第一拨拜年的人趁着雪光来了,我就会跟着出去挨家给邻居拜年。每到一家,都是一大堆人,七嘴八舌的祝福,好不热闹。主人都极热情,拿出家里最好的烟来招待,小屁孩的荷包则装满了各种糖果和零食。拜年的队伍不断壮大,最后会合成一大伙人流,这伙人流还会走到邻村,南边到新队,北边到上香田。虽然天空中飘舞着雪花,却挡不住这股喧闹的热情。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家搬到了军山集镇,那时年里仍有大雪,拜年也还闹热。

进入新世纪,雪就下得少了,邻里相互拜年的风俗好像也淡了。

现在,下雪几乎难得一见,在城里,串门拜年只是亲戚间的事。

我知道,雪年的消逝,只是一种自然变暖的现象,它和社会发展总是不断推陈出新是一个道理。可是每到过年,我依然会想起在香田的那些年和年味。那时的生活虽然艰苦,却又是那样纯洁、浓郁、美丽,纷纷扬扬的雪花,香香甜甜的米花,还有红红圆圆的脸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