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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 瑟
来源:文艺报 | 黎 筠  2021年02月10日06:33

腊月的太阳病怏怏的。琴瑟坐在家门前,眼前白茫茫的,田野里空旷无人,但见几只麻雀抖瑟着身子在东张西望,偶尔零落的几片雪花落在干枯的树枝上,落在琴瑟的睫毛上,发出轻微的叹息。此刻,村子里没有鸡鸣没有犬吠,附近的村庄也是沉寂的,马街连同大半个世界都被大雪覆盖。风无规则地吹着,好像失了心智,最终在一片白茫茫中迷失了方向。时间也迷失了方向。

前年的正月十三,马街是喧腾的,村庄东北方几百个简陋的说书摊儿一个挨一个,像是瞬间复制而出的,像是土地怀的胎,土地发的芽。而一群一群的听书人从东西南北的村里、街市里叮叮铃铃赶来,把马街踢腾得尘土飞扬。说书人天作幕地作台,使尽浑身解数吸引会众。天上是流云,脚下是亲亲的土地,听书人嗑着瓜子美气地哼着坠曲,躯体扭摆成一把琴。

马街书会已有千年历史。在河南省宝丰县及周边区域,马街书会成因有颂德说、悼师说、祭祖说、皇恩说等等,其中祭祖师传说有据可信。《新唐书·元德秀传》云:“玄宗在东都,酺五凤楼下,命三百里县令、刺史各以声乐集。是时颇言且第胜负,加赏黜。”一时间东都洛阳戏班云集,除官府送演戏曲,民间前往参演的各剧种艺人也趋之若鹜。当时,滍阳城一位说唱河南坠子的老艺人,也率四位徒弟顺应河古道北去洛阳献演。行至马街东河火神庙时老艺人突发重病,弥留之际嘱咐道:“为师怕是不行了。我一生从艺,浪迹江湖,无儿无女,咱们虽为师徒却情同父子。为师去后,你们要修养艺德,把河南坠子一代代传唱下去……”话未完,瞑目而逝,这一天正好是农历正月十三。葬罢师父,四徒弟结庐于墓侧守孝。三年孝满各立门户,收徒传艺。相约每年正月十三各率众徒弟归来,上坟祭祖,以说唱方式向师父诉说一年来的酸甜苦辣,年复一年遂成曲艺盛会。

可是去年,因为汹涌而至的疫情,大地像一片孤寂的落叶,叶脉上生命的律动止息了,马街也仿佛被人遗忘了。琴瑟听村里老人说,马街书会千年间风啊雪啊从未停止过,好像一停止,马街的土地就会停止呼吸。琴瑟来马街30个年头了,30年前马街的麦苗还在她的记忆中翠绿着,马街的小路旁、应河边、麦地里,一个个说书摊儿扬起的丝丝缕缕的琴音还在记忆中缠绕着她。那场面真壮观啊,中国版图上十几个省市的曲艺爱好者,数千人负鼓携琴汇聚于此,这个豫西南的小村沸腾了:白云上飘着清脆的简板声,风的翅膀上挂着天籁之音,几百亩的麦田里,每一棵麦苗上都滚动着圆润的音符,每个音符都在太阳下水灵灵地眨着眼,风一摇动,扑嗒一声跌落雪泥里,薄雾似的热气在麦根下轰然炸开。

大地上所有的村庄都生长着,青草野菜、洋槐刺梨,这些村庄忠实的陪伴也悄无声息地生长着,琴瑟所在的这个村庄,地下的瓦砾青砖在时光的隧道里已修炼成精,如果从土里掘开它,发现每一块都透着空灵,每一块都能代替这片土地发言,马街的风物不仅会说话,如果需要,还可以伴着月光吼几嗓子,马街的历史是被乐声滋养的。

琴瑟也被乐声滋养着。琴瑟从母腹里出来,第一眼就看见了挂在山墙上的那把坠胡,这把坠胡从爷爷手里传到父亲手里,就有点斑驳了,一点点掉下来的漆皮像父亲大腿上冬天起的痂。琴瑟的父亲常年把坠胡支在大腿上,吱吱扭扭拉出鸟兽鸣叫的声音,草木飞舞的声音,常年拉着唱着教琴瑟技艺,做梦都盼着琴瑟能做个出彩的说书人。

琴瑟的父亲领着她第一次来到马街时,她已经19岁,眼睛、胸脯扑棱棱绽开了,声音动听得像撕绫子打茶盅。这个年轻的女说书人第一次在这么隆重的场合说唱,竟也不缩不怯,简板一打,轻启粉唇,纵横捭阖才子佳人的故事便奔涌出来。她清楚地记得,她的书摊前来了一拨又一拨的人,后来评书演员刘兰芳也被她的唱腔吸引了,径直走到她的摊位前。接着,许多观众都簇拥过来,不知是看她,还是看刘兰芳。琴瑟娇小的身体被人群淹没了,琴瑟也被一种幸福感淹没了。刘兰芳是她的偶像,上小学时,中午放学后她总是站在村里的那棵大柳树下,听高音喇叭里传来的刘兰芳的《岳飞传》,她一手抱着大柳树,双目望着头顶的高音喇叭的样子很迷人。她不知道那个时候全中国有多少人张着嘴巴,眯着眼睛在入神地听刘兰芳的评书《岳飞传》,马路上、车间里、电线杆下,一堆堆一丛丛的。现在那个谜一样的人物就站在她面前,欣赏着她的坠子书。琴瑟的父亲被围观的人群感染,他半眯着眼睛,歪着头耸着肩把坠胡拉得荡气回肠。琴瑟浑身的血液在跃动着,她的脸红扑扑的,头上的红围巾燃烧得如火焰一般,她时而温润时而激越的声音飞出去,像鸟翱翔于天空,而她的脚下,土地醉了,正月里沉睡的麦苗也苏醒了——当然,正月过后,琴瑟美妙的声音最终会被大地多情地消解,成为人们记忆的一部分。

那年,琴瑟的声音还在敲打着人们的耳鼓,马街书会状元的桂冠就戴在了她的头上,主管文化的领导为她发奖,并向她伸出温厚的手,这是琴瑟平生第一次和人握手,琴瑟有点害羞,心里扑通扑通的。琴瑟能当马街书会的状元,首先得益于她清亮的嗓门儿,然后是马街一个热爱坠子书的小伙子以不菲的书价写下她的书。她在小伙子家一唱就是七天,七天里,听书人屋子里坐满了,就坐院子里;院子里坐满了,趴墙头上;墙头上满了,骑在树上,冷飕飕的天,一场书都不落。

一年后,琴瑟再次来到马街,她的辫子长了,脸圆了,胸脯更是浑圆得像小山包一样。马街的那个小伙子再次写了她的书,听书人照样星星一样密密匝匝。这一年,琴瑟小脸一红,羞羞答答嫁给了写书人。

天愈来愈冷了,风贴着地面流水一样旋来旋去,有细碎的雪花被风扬起来,落在琴瑟的脸上。是的,是这种感觉,几十年了,雪花混合着麦苗的清香总是这样抚摸着她的肌肤。

那真是美好的日子,那个日子对于琴瑟,浓烈甜蜜得似蜂房下淌出的蜜。而现在,她的简板,还有她清越的嗓音都好像埋在了尘埃里,雪光也穿不透。这样想着,一瓣雪花在她的脸颊融化了,更像是她委屈的泪水。

仍是无边无际的安静,头顶的太阳晃荡着,仍是病怏怏的,村庄也病了。此刻琴瑟的心咕咚一声,好像掉进了深井里,她竭力往上爬啊,爬啊,她要爬出来。琴瑟爬出来的时候,捂住自己的心口就往屋里跑。咔嚓咔嚓,风摇动树枝的声音,咋像她的心跳呢?

琴瑟从屋子里取出坠胡、简板,拉上丈夫往田野里跑,风也在她的后面跑。她的跑声惊动了马街的家禽家畜,于是,全村响起了连绵不绝的鸡鸣狗吠。那声音起初微弱,像是刚出土似的,渐渐地便一寸一寸地往上生长,长得热烈,长得无所顾忌,最后要刺破天空似的。接着,整个村庄,不,附近的村庄都被这叫声填满了。是琴瑟打破了这坚固的寂静,但各家各户的门依然关闭着,风都推不开。

琴瑟跑到了田野里,找到往年自己扎书摊儿的位置就站住了。大地无言,但她分明看到无数双眼睛在望着她。她的脸蛋通红,一副骄傲的样子,她认为自己站在了地球的中心,她要站在地球的中心说唱坠子书,要把声音像绸缎一样甩出去,飘过远处的青山,飘过万道河,让更多的生命听到,让砖头瓦块听到,让沉醉的土地举起赞美的手掌。那一刻,马街更应该成为宇宙的中心。

琴瑟已经按捺不住那颗狂热的心跳,她的手心里已冒出了汗水,她的一颗心正在手心里跳跃。

这个时候,琴瑟的丈夫已经坐在一只旧木凳上。他望了望白茫茫的天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又搓搓冻得僵硬的手,往手心里哈了几口热气,像往昔琴瑟的父亲那样把坠胡支在大腿上,又旋转了一番弦轴,点上一支烟,接着,便摇头耸肩地拉出了激昂的旋律。风是媒介,把弦音传了出去,传到紧闭的千家万户,把每一扇关锁的心灵打开。

太阳已经拨开琴瑟头上灰白色的云朵,大地快要解冻了。琴瑟抹了抹眼角溢出的泪水,打起简板,清嗓开唱的一瞬间,从她的胸腔里飞出了一群欢乐的小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