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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21年第1期|宁肯:黑雀儿(节选)
来源:《收获》2021年第1期 | 宁肯  2021年01月25日07:10

烈日,弓着身子,屁股撅起,一上一下。黑雀儿的爹是蹬三轮的,货重,坐着蹬不动,得常抬起屁股,脖子前倾,喘,耳边青筋凸起,肌肉与骨骼的运动非常清晰,腿肚子一鼓一鼓像有块砖在里面。要是赶上大上坡,就算屁股抬起也不行,得下来拉、拽,就像拽马。三轮车左边车沿有一个生铁把手,缠着布,一是为夏天吸汗,二是冬天不粘手。通常就是拽着这个地方,相当于拽着缰绳,扶着车把,把车拽上坡。上坡之后,油亮的、古铜色的身子如同水洗的一样,就也像水洗的马。我不想说牲口,像马也很棒。然后车夫从车把下的车筐拿起大罐头瓶的杯子,上面缠着发乌的绿玻璃丝,咕咚饮茶。车筐里除了大玻璃丝杯,必还有一把暖壶,竹的或塑料的,不管哪种,连晒带高温,茶水都浓得发黑。虽是三伏天,挥汗如雨,也喝热的、温的,不喝凉的,喝热的出汗舒畅。

三轮车的车把一般上下两层,上小下大,类似牛头,称牛头把。牛头把有一个功能,蹬累了可以趴在上层边蹬边休息,不是休息的休息。有时眼一动不动,直勾勾的,腿却在机械运动,好像不是自己的腿。当然,上午不会这样,一般是在下班回家的路上。这时黑雀儿爹不爱说话,迎面同行过来,努一下嘴儿就过去了,眼都不看一下。夏天还好,大家都光着板儿脊梁,晒得跟铁一样,没什么区别,往往一条黑布裤子,裤腿儿一高一低,全是白花花的汗渍,脱下后很快硬邦邦的。冬天就大不一样了,各式各样,大雪纷飞或北风呼号中,棉袄、大氅、棉猴、棉大衣、军大衣,五花八门,往往补着各式补丁,若说小孩的褯子是万国旗,他们的补丁才真正来自万国。有的补多了跟梯田似的,同时说明着家里有手巧的女人。也有补了又破了的,就那么穿着,棉花一会儿飞出一朵,和雪花分不出来,以至老天即使没下雪他也像下雪。黑雀儿爹就是这样,甚至帽子破了也不补,棉絮乱飞。爱飞不飞,黑雀儿爹习惯了。家里自然还是有女人的,毕竟还是有些不错的补丁的,只是有时补有时又不补的。外人不知道原因,我们院那片人都知道,这家有个叫疯娘的疯女人,所以不但不觉得奇怪,反而觉得有时还能补补就算不错了。黑雀儿爹那呆滞的样子一看也是认头的。

不仅衣服破烂,回来时车也会拉着一些破烂儿。破烂儿不遮不掩,说不上招摇过市,但也够固执的。一行有一行不成文的规矩,你到底是蹬三轮的还是捡破烂儿的?黑雀儿爹将两者混淆起来,不管同行怎么看。家门口长年堆着各种风干的破烂儿,从这看他就是捡破烂儿的。疯娘坐在破烂儿上面也像破烂儿一样,唱:“这么好的天儿,下雪花儿,这么好的媳妇,没脚巴丫儿。”唱完骂,笑,自说自话。红口白牙,披头散发,骂的净是我们老家话。一旦骂起来往往就越骂越冲动,越骂越失控,以至最后顿足捶胸、浑身颤抖、跳起脚来,好像身体里有个加速装置,踩到那儿了。而且骂的往往不是眼前的人,“你娘,你娘,豁了,烂了!你娘!你娘!豁了!烂了!”骂到口吐白沫、两眼上翻,几近窒息。风暴过后,又雨过天晴,自说自话:“哟,是大进儿呀,屋里坐屋里坐,俺不咧俺不了,俺是来找顺晴的,顺晴呀,顺晴她不在,嗯,她不在,她和小栾儿出去了……这么好的天儿,下雪花儿,这么好的媳妇,没脚巴丫儿……天上的锁龙,王母娘娘栽,地下的黄河,老龙王开,杨六郎把守三关口,韩湘子出家未曾归。你娘!你娘,豁了,烂了,豁了,烂了!”与破烂儿相称。

黑雀儿有个弟弟(我),身高不足一米,大脑袋,小身子,四肢像藕,除厚嘴唇有点像黑雀儿爹,不像这家任何人。或者干脆不像人,但也不像猩猩,约在两者之间吧。疯娘骂院里任何人或外来陌生人,从不骂自家人,从没骂过黑雀儿、黑雀儿爹、黑雀儿的四个姐姐。但是她骂我,好像我是陌生人,永远的陌生人,哪怕我像黑雀儿一样喊她娘。

“娘,娘,娘!”

她有时认,更多时不认。

黑雀儿爹壮,沉默,木,浑厚的胸大肌、有力的臂膀似乎是他对一切无动于衷的资本。就是说,他还有别的资本吗?本来就黑,再日晒雨淋,比别的同行更有一种沉重的黑。不是古铜色,与一般的枣红马还不同,马有光泽,确切说他更像骡子,骡子没有光泽。再有就是嘴唇厚得惊人,后来因为非洲人送来了芒果,到处是非洲战友的招贴,原来很确切的“骡子”外号消失,改为了“刚果”,大约也是赶时髦。人们总是抓住一点不及其余,事实上除了嘴唇,黑雀儿爹与非洲人毫无相似之处。而最不像的是他的眼睛,一条缝,刀裁一样,绝对蒙古人种。另外,他特别,不像别人喝热茶,他喝凉水,车筐放着搪瓷缸,到哪儿随便接点凉水饮尽。黑雀儿爹完全不关心外号有多少以及有何变化,骡子,刚果,牲口,甚至“椰林怒火”,凡此种种,爱叫什么叫什么,谁爱叫谁叫。他在一家区级医院做勤杂,蹬一辆三轮拉各种东西,氧气、药品、器械,也做食堂的采购兼清洁厕所、打扫院子卫生。如救护车忙不过来,偶尔要拉病人或死者、家属,满满一车。就是说他不是街上三轮社的职业板爷,甚至他也不承认自己是板爷,破坏规矩大概与厚嘴唇有关。他不是拉砖的,拉钢筋的,拉沙包、拉冰块、拉蒸馏水的,除了拉氧气跟职业板爷没法比,不过只拉氧气一项他又技压所有板爷。氧气瓶呈蓝色,沉,危险,装车或卸车时一不小心就会失去平衡而翻车——就像马惊一样,每次黑雀儿爹会以厚嘴唇的大陆般的力量拦住惊马,压下扬起的三轮车。每次拉两枚,因为沉,无法坐着蹬,只能像开头叙述的撅着屁股蹬。遇上坡,棍子嘴唇绷开,那绝对的蒙古人种刀裁的一道缝儿的眼睛都会瞪得牛眼般大,拉,拽,低着头,像两个大陆使劲。到目的地,卸重仍是单枪匹马,一个人将一人多高的危险品竖起来,抱着,慢慢滚,进了楼道或上电梯或不上,就在一层,送到病床前。嘴唇不出汗,但厚嘴唇的爹会出汗,当然是上面流下来的。

但黑雀儿的厚嘴唇的爹工资不会因拉氧气瓶多一分,这也和职业板爷计件工资不同,虽然他是临时工——工资本可不固定——却像正式工一样工资是固定的。所谓正式工即国家的人,理论上还是国家的主人,主人怎么能计件工资?当然是固定的。黑雀儿爹不是正式工自然也不是主人,可他又干着主人的活,没人能说清楚他。但有一点是清楚的,他可以随时被辞退,而主人是铁饭碗,没有辞退一说,因为理论上行不通。但临时工不同,上午通知了下午就得离开,这点甚至不如走资派、历史反革命、反动学术权威,诸如此类。

当然,我们的爹是不会被辞退的,一个人干好几个人的活,见谁厚嘴唇都笑,哪怕眼睛并没笑。他的笑非常迷人,看上去是个粗人,实际礼貌有加,在我们老家早年他还读过点私塾呢,捡到破报纸会低头看看。谁会辞退他?相反,很多人一直都呼吁给黑雀儿爹转正,就连医院领导也多次向上面呼吁,因为区级医院领导没这个权力。事实上,上面也没这个权力,医院是事业单位,理论上都是干部,干部没转正一说。有些单位出现了以工代干,但很少。问题一个勤杂以工代干?事情一直就这么悬下来。说起来我们爹也真是坎坷,五十年代初凭着一点和院里的远亲张占楼的关系,拖家带口从老家到了北京,却一直没当上正式工人,本来在良乡的轮胎厂已很有希望,但六十年代,工厂大量下马,大量人回乡,本来要去三轮联社——一定时间可以转工,但我们厚嘴唇的爹却去了这家区级医院。

区级医院坐落在骡马市、虎坊桥两处,骡马市的只是一个门脸儿,类似药店,后面有个小院,有诊室病房。虎坊桥的是主院区,各种门诊、病房、食堂、库房、太平间一应俱全。黑雀儿爹两头跑,往往先到骡马市忙活一通,然后到虎坊桥,下了班再到骡马市照料一下。正常回家应该是从骡马市边上的魏染胡同到西草厂街,走南柳巷或东椿树胡同到前青厂胡同,黑雀儿爹不是这样,他从骡马市这儿下班要再回一下虎坊桥。两地垃圾——我们叫破烂儿——全权归黑雀儿爹清运到外面大垃圾站或者说土站倒掉。黑雀儿爹会从中挑出一些,但不希望人知道,他总是每天先把虎坊桥的破烂儿拉到土站,在那儿分拣出准备拉回家的,找个街角存放起来(一个小铁圈),在骡马市也是这样,下班到了骡马市拉上破烂儿就到虎坊桥,拉上虎坊桥的破烂儿又回骡马市,再从魏染胡同穿西草厂街回家。每天下班见谁都点头哈腰又躲躲闪闪,以至他的目光看上去和他的厚嘴唇完全不同,阴晴不定。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多年来竟也没人察觉他的古怪行为。哪怕是这些天拉氧气瓶,最后也走这个麻烦又多此一举的回家程序。他趴在牛头把上,同样眼直勾勾的,别人是空车,他还拉着破烂儿。

作家简介

宁肯,1959年生于北京,北京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第九届全委会委员,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客座教授。曾任《十月》常务副主编,现为北京老舍文学院专业作家,主要作品有《宁肯文集》(八卷)包括长篇小说《天·藏》《蒙面之城》《三个三重奏》《环形山》《沉默之门》、散文集《北京:城与年》《我的二十世纪》、非虚构《中关村笔记》。曾获老舍文学奖、首届施耐庵文学奖、第七届鲁迅文学奖、2014《亚洲周刊》十大小说、2017中国好书奖、首届香港红楼梦推荐奖、美国纽曼文学奖提名。作品译成捷克语、英语、法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