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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0年第6期|王方晨:婀娜万福
来源:《芙蓉》2020年第6期  | 王方晨  2020年12月23日07:33

1

“那是个可怕的夜晚,”谢青莲双眼饱含泪水,边擦眼镜边说,“我到那位给我做堕胎术的医生那里去。”

手术给她带来了巨大的痛苦,使她一想到那个医生,心里就充满刻骨的恨意,几十年了一直这样。她的人生,早就在那个夜晚结束了,因此她总记着自己是名大家闺秀。现在她跟女儿住一起,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她永远也做不完的针线上。

她出生在济南珍池街一个旧式家庭。外面的世界,是她站在楼台上,隔着高高的院墙看到的。她甚至在十五岁前,没有走出闺房半步。

她的父亲,一位尽职尽责的国民政府官员,顽强维护着那些令人眷恋的传统的道德习俗,因而在当时的济南获得了很大声誉。在他弥留之际,子女们一起守候在他的床前。他那散乱难定的目光,从他垂手侍立的儿子们身上掠过。他满意地微笑了。他断定在这些人子中间,将会出现国家的栋梁和民生的楷范。

他的视线最后落在众人后面,一位肥胖奶妈手中的婴儿身上。他的子女和妻妾们无比清楚地看到,这时候他的双目灼灼一亮,约有上百流明。

在场的所有人都吓坏了。一个娇妾横眉竖眼,向着那位蠢笨的奶妈挥手,让她赶快把婴儿抱走。奶妈惊慌失措,竟然误解了她的意思,一步抢上前来,双手把婴儿托着,呈给那垂死的人。

婴儿的体积那么小,在她宽大如荷的手中,根本不显眼,仿佛她洗衣时捧在胸口,津津有味地观看的一掬肥皂沫。

那位父亲,显然把这婴儿当成了某个妾刚给他生下的孩子。于是,人们十分怀疑他马上就要转危为安了。

为使他能够更清楚地看到婴儿的模样,一个用人把蜡烛端在婴儿脸上。

那位父亲久久凝视着柔和烛光下的婴儿。人们看得出他嘴角的微微掣动,没有谁不相信那是他在为新生儿深深祝福。

适逢盛夏,一个寂静而燠热的午夜,婴儿一直在酣睡,但是一滴滚烫的蜡烛油突然滴落在她的脸上,使她立刻放声大哭起来。

她的外祖父就是在她响亮的哭声中去世的。这位令人尊敬的道德家,至死都没有想到,接受他最后祝福的,竟是一个对他惨淡维持的清白门风进行无情嘲讽的业种。她就是谢青莲女士唯一的女儿谢自珍教授。

谢自珍教授在谢宅的出现,无疑是医生手术失败的见证。这位医生实际上带给了她两次生命。她从童年起就一直想找到他。但是人海茫茫,母亲又不能给她提供充分的线索,以至这个人距她越来越远,竟如海中仙山,但也更加纯粹而光辉,在她的精神世界里另有一片至高无上的国土。

炎热的夏天再次来临。

谢自珍教授毅然决定放弃她所从事多年的教育工作。她打算在她教育生涯结束的第一个假期出门远行,并为此感到兴奋异常。

夜深了,她终于使自己平静一些,在房间里看了一会儿那片幽美的暗绿色夜空,就来到母亲门前。

母亲背对着她。她好像初次发现,母亲生着一个如此宽厚的脊背。

“他的那只手很长。”母亲说着,摘下眼镜。

谢自珍教授如同受到一下强烈的撞击。

“妈。”她气喘吁吁地靠在门上,低低叫了一声。

她听到地下众多的泉水在响。那声音逐渐扩大着,仿佛恢宏而美丽的夏季,把她团团包围住了。由于莫名的幸福,她眼中漾满热泪。她想,她的母亲应该也是这样。她没再去搅扰沉浸在对遥远往事的回忆中的母亲。

她悄悄退回来。一想到这漫漫的长夜,就觉得自己出门旅行的勇气是会消失掉的。她果真开始打开刚刚收拾好的旅行包,把里面的衣物一件件拿出来。她把它们摆好,然后再细细想想自己还需要什么。她终于又想到这些足够了,接着就又把它们一一放进去。

一小时过后,谢自珍教授已经走出了大学校园。

黎明前的大街,像个美丽的年轻寡妇,忧伤、贞静。一股股干爽的微风,如她柔软的长头发,穿过街上的树枝。

谢自珍教授过惯了孤寂的生活,这时候如同猛地站在了一面大镜子跟前,自己的影像全部笼罩上了一层虚幻动人的诗情,她因此而感到陌生,似乎是受到了意外的惊吓,那颗心波动不已。她极力想从这面镜子前走掉。于是她飞快地转入狭窄的小纬二路,站在阴暗的墙根底下,觉得自己已经来到了镜子背面。她再也不会看到那个并不属于她的影像了。

当她矜持万分地走进空荡荡的火车站广场时,她实实在在地感到自己快有五百岁了。

谢自珍教授最终还是放弃了旅行。回到家里,发现母亲坐在椅子上睡着了,而手里似乎还在做着针线。谢自珍教授忽然明白,自己的生活就如同这坚固的房子,是绝不会改变的。她应该一无所欲,而且也正是现在所属的一切才是跟她血肉相连的。她丢下旅行包,顾不得劳顿,就去书房修改她的《诗经》研究专著。

那是两大册厚厚的著作,出版社已通知她将出第二版。但当她刚刚在椅子里坐定,母亲低沉的声音就从门口传进来:

“所有夜间出门的女孩儿都该死!”

她觉得自己骤然化为无数碎片,好像一只膨大的气球,啪的一声,在空中炸掉了。她不由得回顾了一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她立刻相信母亲一直在以那种从低垂着眼皮底下暗暗射出的目光,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她以前竟然错误地认为母亲已如行尸走肉,早在多少年前就已从这个世上消失了。惊恐之余,她又听见母亲在抱怨:

“你想扔下我不管。”

谢自珍教授猛地离开椅子朝着母亲的房间走。但是母亲仍在睡着。她走过去,身不由己地在母亲的脚边跪下来,眼里淌出泪水。她怔怔地凝望着母亲。

母亲神态安详、肤色红润,显示出她的身体仍很健康。虽然她的脑袋在她的肩膀上是倾斜着的,但这并没有妨碍她的端庄。

谢自珍教授的一位舅父不止一次地对她说过:

“你母亲的命很苦。”

但是此刻,她毫无理由地相信,在母亲神秘的命宫图里,充满了灿烂的幸运之光,世上没有一个人比她更幸福。

在谢自珍教授从母亲的脚下站起时,她的那种以为母亲是幸福的念头,就早已根深蒂固了。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

曙光似乎带来了另一个世界的消息,使她屏息而立了许久。她的耳朵,在静听着那种并不存在的声响。当她意识到现在就是暑假的第一天时,她觉得自己的新生活就要开始了。她要把自己的整个身心都交付给一种不可知的冥冥之中的力量。那种力量需要她完全弃绝人世间的一切欲望、知觉和感官所产生的诱惑。

但是在这种圣洁的生活开始之际,世俗中唯一牵挂她的心的,只剩下一件事,那就是关于《诗经》的研究。于是,她马上想把这件事从心中打发掉,然后再奔向自由。

她明明白白地认识到,母亲大可以蔑视所有的世人,当然也包括她自己。跟母亲的世界相比,她的人生是那样苍白匮乏,使她几乎绝望。但是一旦接触到修改那两册《诗经》研究专著的工作,她就很难把它们从手上放下来。她每天都要在椅子上坐上一整夜。她本着精益求精的原则,推敲里面的每一个字,直到所有的语句都臻于完美。

她很快忘掉了时间。对她来说,夏季的白天和黑夜是没有任何区别的。有一次铅笔落地的声音惊醒了她。她甚至怀疑这是不是深秋了。她下意识地拉一拉身上的衣服,但她立刻为自己的错误感到好笑,并责怪自己不该胡思乱想。

她的样子变得非常古怪,对眼前的事物熟视无睹,以至那个每天都要按时上门的送奶人疑心她是否精神失常。每当他看到她从窄窄的门缝里出现,和她那双苍白无比的手时,他的心都要发疯地战栗成一团儿,因为她的面部和手绝对不像为一位活人所有。

这个可怜的送奶人,提心吊胆地进行着他夏天的工作,谢自珍教授因此才得以依靠这种纯净芬芳的白色液体维持生命。

夏季结束了,谢自珍教授并没有病倒。

2

那天,她感到特别轻松。她绞动着手腕,离开桌子,站在窗前。就像那次她从火车站回来一样,曙光染红了窗外的千佛山和金鸡岭。

正是一天的早晨,新的日子又一次来到了。她想此刻肯定有许多人正在户外散步,他们尽量放松肺部,使自己能够像河马一样进行那种缓慢而沉稳的呼吸。不管他们夜间做过多少美梦和噩梦,现在它们已经全部被丢在脑后了,就像那种古老的蒸汽机车在行进时抛向后方去的一行白烟。有谁还在回忆那种飘忽不定的幻觉呢?

谢自珍教授的身心,完全由四周的真实占据着。眼中是被曙光映照着的群山、楼房,以及那些没有被建筑物遮盖住的空地,空地上行走着闲散的人,那里生长着小树和绿草。耳中是繁多的并不嘈杂的声响,在她的神经末梢上产生美妙舒畅的波动,如同在她幼儿时期用她那敏锐的听觉捕捉到的地下泉水的流动之音。鼻子里是清新的空气,有着潮乎乎的尘土味和夜间花草散发的芳香。她的舌感受到她自己唾液的甘醇和光滑凉爽的上腭。

她的肉体是如此真实,而且她的理智依然在准确地判断着一切存在于事物之中的关系。她从过去和现时,从肌体的活力,从微凉的气温和偶尔出现在视野中的她所认识的人们的行色上判断出,一个又漫长又短促、又癫狂又宁静的夏季,结束了。

接着,谢自珍教授听到一阵楼梯上的脚步声。她甚至马上肯定这声音比往常响迟了半分钟,因此当她打开房门时,那个送奶人弯曲起来的手刚刚举到他的齐肩高。受到意外的一惊,他那叩门的姿势就在那个位置上僵住了。

谢自珍教授同时也惊了一下,她眼中看到了一位长得奇形怪状的人,脸孔如同海洋里的马面鲀,带着近于悲哀的木板似的表情。

还没有仔细看一看他的五官是否摆放得大体不差,她就响亮地纵声大笑起来。她的身体向后弯过去,又立刻折回来,接着就胡乱地左右摇摆,每一次都几乎倒在地上,但她的双脚仍然留在原处,活像一种名叫不倒翁的奇妙玩具。

她笑得是这样厉害,以至她脸上出现了那么多的灿烂的皱纹,仿佛布满了许多粗线条的阳光。在她的狂笑声中,那个送奶人缩一缩身子,一阵一阵地颤抖着。他忽然放下手中的奶瓶,狼狈不堪地逃掉了。

谢自珍教授脸上隐隐作痛,她高兴得低声哭了。

那个丑陋的送奶人早已从她眼前消失了,她却还在门中站着。但她很快就后悔不迭。在脑中想着:

“这是个丑八怪,不错,但他每天要走多少路,有多少人在看他,他也许全不在乎。可他的确是丑啊!”

她把奶拿回房间,很有些莫名其妙,那种快乐的情绪依旧在影响她的肉体和思想。

谢自珍教授带着满脑子的哈哈声,从家里来到大学汉语文学系办公室。假期后初次见面的教授和讲师们,相互打着招呼,她也快快活活地跟人家问了好。当学校宣布她在本学期内将继续教授古文学课程时,她并没有感到失望,甚至很快乐地接受了教学任务。

谢自珍教授的教育生涯在她五十五岁时,是不可能一下子就结束的。生活的列车,继续沿着既定的轨道向前行驶,谢自珍教授无疑没有从这趟列车上走下来。

她一整天的心绪是这样开朗,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就不怪那些好奇的同事暗地里对她做出各种猜测了。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谢自珍教授在那个送奶人上门的时辰鬼使神差地又去开门时,她的心猛然一沉。她没有看到那个送奶人。

她怅然若失地回到房间,转而又想到自己昨天的所作所为实在有些凶恶可憎。她要让自己的心沉静下来,就像把一颗充足气体的皮球,强压入寒冷的深水里。她又变得拘束和刻板起来。

出现在她眼前的都是些新的面孔,但这一点也无关紧要。这些年轻人在她眼里跟过去的年轻学生没有区别,她甚至从未认真打量过哪个学生的脸。她更关心的是她放在讲桌上的讲稿。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仅仅是一位好的学者,而非一位出色的大学老师。

当讲稿剩下最后一页,她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如果她能够抬起头来,让目光在学生的身上停留一会儿,她很可能会清醒地感到,自己在做一个老师。她没有那样做,每一个学生都错认为在她封得严严的领口里隐藏着一台小小的留声机。

课讲完以后,她的视线也终于从课堂的一个无人的角落收了回来。

近一小时的疲劳让她感到一阵阵眩晕。在回办公室的路上,她才完全意识到自己做过什么事。她想,她在那么多的学生跟前该是怎样笨手笨脚啊。他们一定在各种场合谈论过她,但她无法知道他们谈她什么,她不想知道。

如果有一个人能够偷偷告诉她一些发生在同事和学生中间的事,她喜欢不喜欢听呢?

那是肯定的,但是,在这整所大学里,以至整个济南,她缺少那种关系亲密的朋友。她总是显得那样孤单,那样凄凉,不合时宜。

有时候她止不住幻想一个人拉着她的手,微笑着跟她讲话,她全身都会紧张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从胸前和背后拼命挤压着她。

几乎没有人接触过她的身体,她只记得她的一个舅父在她小时候抱着她去逛灯市。当年这位舅父经常去大观园东南门的义和班。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工作,义和班并没有收留他。

舅父温暖的胸膛,使她想起她从未谋面的父亲。而在突然之间,她发现舅父老了。作为一家纺织厂的看门人,他有着深褐色的苍老的皮肤和混浊无光的双眼,她只能对他肃然起敬,再也不能把他跟年轻的父亲联系在一起。但她确信在过往的时日,她曾经那么贴近父亲优雅活泼的心。

谢自珍教授走进办公室。同事们的谈话声似乎是戛然而止的。这种感觉让她身上发冷。她没勇气抬起眼睛,从同事们的表情上找出那种依据。正像她不敢想象学生会怎样在背地里议论她一样,她也不敢使自己相信同事们的停止谈话跟自己有关。

她就像一个在大庭广众之下穿着皱缩脏污的衬衫的人,悄悄躲避着别人的注意。

不过,在这种暂时的沉默结束后,她很希望有人能够主动问她一句:“你不觉得天气很好吗?”或者“天是不是下雨了?”

但是没有。她的疑心更重了,像狡猾的蛇一样,死死纠缠着她,使她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她要马上离开这里。让那些无聊的爱嚼舌根的人大声说吧!理智却又立刻告诉她,如果她这样做在他们眼里将是多么可笑。她咬着牙坐着,等待适当的机会逃出去。

大家又讲话了。这是一个新的话题,涉及教师的福利制度。

每个人的兴趣都明显地是刚刚激发起来的。谢自珍教授一眼就能看出来。她难过得就像别人硬去剪掉她的头发,就差没用双手抱住脑袋了。但她听见了一个很轻柔的声音。

“他们说起了几个新入校的勤工俭学的学生。”

在她听来,这是如何动听的音乐呀!她无限感激地回头望了那个人一眼,觉得身体轻轻地飘浮了起来,然后,她微微笑了。

回家路上,那人走在她的身旁,讲述他对新一届大学生的印象。

校园的草地,仿佛泼开的一层绿油彩,在明媚的阳光下不易觉察地颤动着。他们很快走尽了两旁有草地的路,并开始绕过那座早期建筑的外表毫无生气的实验教学楼。

谢自珍教授忽然想到,自己从来没有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走完这段路程。

她一往无前的生活,暂时发生了断裂,透出了惊人的光明,但只一瞬就回复到了原来的样子。

在她的身边是一位男子。他本身就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她也许并不应该跟他走在一块儿,可她竟疏忽了呢。

她盼着马上跟他分手,各走各的道。但是实验楼走过去了,到她家里还要通过一段很长的路。在这整段路上,都有浓厚的树荫遮蔽着。

时间过得真慢,那个人仍旧跟着她,使那树木的阴影也像突然在她身上有了重量。她肩负着它,一步一步向家里走。

来到楼梯口前,她再也受不住了,猛地加快脚步走了上去。

在她看不见跟她同行的那个男人之后,她才慢慢镇静下来,心想那个人终于被甩掉了。他可真是个讨厌鬼。虽然她没有仔细打量他的模样,但她不管他的肤色是否健康、鼻梁是否端正,仍旧把他当作一个讨厌的不知趣的家伙。

她以后可真得防着他点儿。

三天之后才有她的课,她又可以躲在安全的家里不出来了。

这天清晨,她意外地发现送奶人已经换了。她有多少天都在想着,当遇到那个受她耻笑的送奶人时,她一定要弥补一下自己的过失。但她始终没有碰上。

新的送奶人使她深深吃了一惊。

她的计划落空了。

那个人正迈着长腿走下楼梯,她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楼道里积聚着一团半明半暗的光线,仿佛已逝的时光。送奶人似乎是从遥远的过去走来,现在又朝遥远的过去返回。

她的精神,好像一下子松懈了。她无力地伏在门上,静静地凝望着送奶人已消失的那片逐渐淡薄的幽暗。

她似乎听到一种声音,非常神秘的穿透时间的声音。这让她的心房止不住怦怦跳动了起来。

3

几十年前的一天早晨,深深的谢宅,只有枝头栖鸟数声寥落的啼鸣。起早的用人在砖石路上扫洒之后,又去小憩了。

谢青莲推开她的同胞哥哥谢真卿的房门时,那个年轻人正坐在紫檀木书案后面吃着点心。她知道哥哥谢真卿昨天下午去了平阴看玫瑰,她今天是特地来讨花的。

房间里似乎盛着一泓清水,谢青莲的双眼并没有把那个年轻人当作别人。她轻快地向他走去的时候,还在想着哥哥昨晚回来之后一定很累了,结果现在刚刚醒来肚子就饿。她离他越来越近,他开始微微地向后倾着身子,有些站起来的意思。

这时候她才发觉他不是她的哥哥。

她有点恼火哥哥怎么不提前告诉她一声这里还有别人,但她在窘迫中很机智地把目光投向放在窗前长案上的那一大束玫瑰花。馥郁的花香,迷漫了整间幽暗的房子,但她并没有真正为它们所吸引。

那个嘴角上似乎沾着点心碎屑的陌生人虽然仅仅在她眼前一闪,却使她又羞又愧。

哥哥还在床上摆着长身子。她似乎听到他在恶作剧一般地低笑。

她连玫瑰花也不拿了,一转身走出屋子,气鼓鼓地在窗外停住。

哥哥谢真卿很快跟了出来。他脚下趿着的拖板鞋,在地上吧嗒吧嗒响。

她赌气又要走,已被他扯住了胳膊。她觉得哥哥的手很凉,便把它扳开,眼望着前面的一堆太湖石。

户外的光线虽然也很微薄,眼前的东西还是能够看清的。天上却没有日出的迹象,仿佛现在不是清晨,而是有银色月光照着的夜晚。

哥哥轻声问她玫瑰怎么不拿了,她没好气地回答:

“你就以为我是来拿那些花的!”

哥哥马上向她摆摆手,示意她留心惊动别的房子里住的人。那些人都是他俩的异母弟兄。他俩大早起鬼鬼祟祟的,肯定会引起别人的疑心,恐怕又会给两人的亲生母亲增加无谓的事端。

谢真卿在家排行老四,在众多的兄弟姐妹当中,谢青莲跟他的感情更深于他人一层。瞧着他那谨慎担惊的样子,她也便不想再难为他,口上却说道:

“你随便留人过夜,父亲知道了有你慌的。”

哥哥也正有他的忧虑呢。

“我们早起就是为了送他悄悄出门,不料被你碰上了。你不朝外说就谁也不会知道。知道了又怎样呢?他也是咱家常来的人,只是你们不常见罢了。”他停了一下,笑道,“父亲才顾不来这些事呢。左不过这后院的人瞎吵吵。”

谢青莲已经走开了,他便低头回去,又忽然转身说道:

“我拣最好的花给你送去。放心!”

不到上午九点,谢宅的各房里就都有了谢真卿孝敬的玫瑰花。因为花是新采来的,它们能够在花瓶里多鲜艳几时,谢真卿也便能够多得几回太太们的夸赞。他是一个机灵乖巧的人,整个谢宅的人都喜欢他。虽然他曾不断地出入西门外南岗子,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并蓄意挑起各个茶园的纠纷,但是在家里,始终保持着一个完美的孝悌子弟的形象。

谢青莲用不着为他担心。她几乎从未听到过有谁对他发出过怨言。这位哥哥,让她深感自豪。

那一次的不快早已消失,她逐渐觉得哥哥那样做是很具有勇气的。在从那以后的很长时间,一走进哥哥的房门,他总以为有个年轻人正坐在紫檀木书案后面。他当初的面孔是模糊的,好像是黑暗里忽隐忽现的一个影子。

谢青莲觉得他也长着跟哥哥一样修长的身材。她有时试着想象他慢慢从书案后站起来的样子,却最终发现他就是她的哥哥,根本没有另外的人。

在花瓶的清水里滋养了很久的玫瑰花,干枯了,只剩下几根胭脂色的残柄。

谢青莲再也没有见到那个被哥哥留宿的年轻人,那本来就不太清晰的印象也便只好逐渐逝去。如果偶尔从哥哥的嘴上看到零星的饭渣,她就会很突然地想起一种白色点心,但并不能确定这到底与谁有关。

一天,她正坐在楼台上懒洋洋地打着团扇,仆女宝儿噗噗摇着宽肥的蓝裤脚,从前院托着一只大银盘走了来。

那素净的银色,衬得盘子上的红花,如同一团火苗。

谢青莲一直没有把那种花当作玫瑰,所以她连动也没动,照旧懒洋洋地漠不关心地打着扇子。

擦着房檐照下来的阳光,在团扇上闪来闪去,她渐渐看得入了神。

忽然有一股浓烈的香味飞至她的鼻端,她这才发现宝儿已从楼下来到了自己身后。

盘子里的玫瑰,只剩下两三枝了。谢青莲浑身紧张了起来。紫檀木书案后的人影儿,又摇动在她的眼前。而那花香使她那么迷醉,她已不能看清盘子里有什么了。

“这是从乡下来的县长带来的。”宝儿说。

谢青莲将拿在手中的玫瑰花又丢到盘子里。她这时怔怔地,宝儿还误以为她并不喜爱这种花呢,但她是只管送的,只要能送到每个主子的手里也就算尽职了。

宝儿把花儿拿到谢青莲的房子里,又去分送余下的两枝。谢青莲像做梦一样呆呆地站在那里。宝儿又随着另两个年纪再小些的姑娘匆匆走过来,招呼谢青莲。

“那位县长还带来了一个神童,”宝儿说,“他只有七八岁大,又会作诗又会对对子,老爷正当众考他,太太们都去看了。老爷还让各位小姐去见识见识哩。”

谢青莲眼望着她们三个人嘻嘻哈哈地下楼去看神童了。这是父亲格外的恩准,平时她们姐妹是很少越过后院到前堂去的。

宝儿的蓝裤脚和小姐们的身影在后院里不见了。

谢青莲百无聊赖地走下楼梯,不由自主地要去前堂。

后院子变得空荡荡的,绝无人息,谢青莲一个人走着觉得怪害怕。她加快了脚步,穿过二堂,竟没有在路上碰到一个人,可见那位神童已使谢家合宅轰动了。

在前堂的小穿堂里,谢青莲看到太太小姐丫鬟们交头接耳地围成一团,正隔着屏风向里面瞅。带小珠球的帘穗子,被打得啪啪响。谢青莲听到她们发出阵阵笑语。

她在她们背后踮起脚尖,却什么也看不见。忽然觉得无味,又低头昏昏沉沉地走了出来。

在一个墙拐角,谢青莲突然被一个人拦腰抱住了。她失声尖叫了一下,发现抱她的,正是那天在哥哥房里撞见的那个人。

她惊恐万分地挣脱着,那人死不松手。她的脸色通红,一粒一粒的汗珠落下来,她马上就要哭了。她终于从他怀中逃掉了,发疯似的向前赶。

那人快步追到她前面,张开手臂拦住她的去路。

她望一望他张在微风中的白白的一双手,猛一转身,又回到太太们身边。她微微娇喘地悄悄站在她们背后,两颊像火烧一样,她很怕别人看见自己的这个样子。

宝儿刚才的位置失去了,她正焦急地重新寻找空子,不留心碰到了谢青莲身上。

谢青莲轻轻“哎哟”一声,把脸朝背人处扭着。

宝儿眼尖,一把拉住谢青莲,偏头细瞅了一阵,然后大惊小怪地说她发烧。谢青莲狠狠地一甩手,就走到一边去,除了宝儿谁也没注意她。但她终究是满腹狐疑的,停了一停,再回头看宝儿,却不见了影子,不知道她又钻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天晚上,谢青莲把瓶中的玫瑰花一瓣一瓣掐下来,揉成小泥团,丢在脚下。

掌灯时分到了,整个院子里只有她的房内是黑暗的。她烦躁不安地坐在阴影里。隔壁女孩子叽叽喳喳的说笑声,很清晰地传过来。她不堪去听,索性走到门外,倚着栏杆,去望黑夜怎样将院子里的景物淹没。

黑夜一层一层地贴着地面涨高,已蠕蠕地来到她的脚下。但是这也是她每日见惯了的,也便不觉得新奇有趣。

她叹息着离开栏杆,要再回去。

一个青白色的身影,在黑夜的底层,像鱼儿一样,悠悠地从前院走过来。他的手里大抵正摇着一根草。

谢青莲急迫地探出多半个身子,向他摆手。但她又失望了,因为他并没有发现她。不大一会儿,院子里就不见他了。

谢青莲忍着一肚子的委屈,回到房里就扑在床上抽咽起来。这一夜她也不知怎么入睡的,次日一早,她醒来的时候,发现枕头依旧湿湿的,塌下去许多。

她只觉得心灰意懒,连换一换穿着睡了一夜的已经揉皱的衣服的心思都没有。

哥哥谢真卿手举着一张报纸走来时,她的一条腿正软软地耷拉在床外,露出了一截雪白的脚腕。因为哥哥昨晚没有理她,她还在生哥哥的气;因为哥哥几乎是兴高采烈的样子,她对哥哥的气就更大了。

她在那里侧脸望着床脚,哥哥把报纸在她眼前一晃,说:

“上面登了神童的事,我给你念念。”

她不容他念,冷冷地说道:

“我不爱听呢。是真的神童又怎么样?”

哥哥很诧异她的态度。整个谢府里,她是唯一对神童漠不关心的人。“这可是真正的新闻,”哥哥说,“这样小的孩子就能作诗对对子,用他在哪家公司当个文书或者为地方上修修史志什么的,再合适不过。连省长也要接见他呢。”

谢青莲冷笑道:“我看你忽然糊涂了,亏你天天在外面跑,反倒不如我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现在哪里不是烽烟四起,当局想逃命还怕来不及呢,竟有工夫修史志!”

一句话说得哥哥也笑了。他把报纸对折起来,说道:

“好妹妹,你这样聪明,很可能会成为一名新女性。可惜只能窝在家里。”一眼瞥见她床外的那条腿,忽然想起什么来,又说,“你这是头一次耍小姐脾气,父亲知道一定很高兴。他总是认为大家小姐要有大家小姐的性格做派。你看你把这腿随意一放,脸上又像懒洋洋的,又像冷若冰霜,才是道地的小姐派头呢。”

谢青莲心中恼了,两条腿都放在了地上,穿上鞋子,推着哥哥说:

“你出去,大清早的净来挖苦人,别的话一句也没有!”

谢真卿抓起她的手,认真地盯着看了看她的脸,便低声说:

“你怎么跟以往不大一样了?不要瞒我,告诉我到底因为什么。”

谢青莲嘴里还是一迭声的“你出去”,忽听哥哥问她,才静一静,说道:

“你昨晚怎么不理我?”

“我怎么不记得看见你?”

“我向你招手,你摇着草一直走过去了。”

哥哥笑了。“我正想怪你怎么懒得不叫我一声,你却怪我!”他说。

谢青莲解颐一笑,低了头,复又抬起来,却不知说什么。哥哥便说:

“这回不恼了吧?”

谢青莲说一句“谁曾恼了”,便不吭声了。

哥哥也不去念报了。那张报纸已被折成了三角形,他用它抽打着自己的手,哼着一个调子向外走。

谢青莲在他已到门口时又把他叫住。他回过头来,疑心她有重大的事情要说,但她迟疑了半天,也没有一句话。她的心跳得厉害。她觉得哥哥一定看得见她的胸前有什么东西在极力向外攒动。她双手护着胸,嗓子也哑了。

“你再不要让你的那位朋友到咱家来。”她说。

她想,哥哥是不会知道她所指的是哪个人的。哥哥又一次诧异了。他慢慢地走回来,说:

“真奇怪!你早先怎么没说这句话?”

谢青莲让自己平静一些。她停了一停,才慢慢说:

“我的意思是指那种人身份又不明白,恐怕不大靠得住。”

哥哥说:“我不信你那句话的口气,像父亲的一样。那个人的老子开着一家大药店,就在离咱家不远的按察司街。别看他年轻,也是一个医生,前些时候还到过欧罗巴。你知道父亲是最不信西医的,对中医也多少有些信不过。我这朋友却是中西医都略通的,所以父亲很看重他。父亲还准备把他往上等社会推荐一下呢。他人也是很有趣的。”

哥哥在兴头上还要往下说,忽然见谢青莲好像不在听了,才停住口。

在很长一段时间,谢青莲没有见到那位年轻医生。她想这一定是哥哥在上次谈话之后就不再把他领进家来了。她心里怀着一股淡淡的忧伤,竟显出来一些孤僻,经常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湘帘后,或花荫下,脸上有一丝莫名其妙的甜蜜微笑,不知为什么地突然摇一摇头。她手指上的玫瑰的香甜味一直消散不去。她偷偷地贪婪地嗅着手指甲,但她知道,在这一年里,玫瑰是不会再开放了。

这期间她的一个姐姐出嫁到大上海去了,她竟然忘了跟姐姐话别,而且也并不为此感到内疚。在她身边似乎总是不显多出什么,也不显少出什么。

她的哥哥谢真卿跟着姐姐去了一趟上海,在他回来之后她觉得他其实从没有出过门。虽然他给她讲了许多路上的见闻,但她认为那只是一些花香一般的谎言和一次梦中的旅行。

贞静淡泊的大家闺秀谢青莲打着团扇,从清早打到中午,从中午打到晚上。

济南的夏天,是奇怪的热和奇怪的凉爽的。门上的帘穗子晃来晃去,一天天就晃走了。

谢青莲日渐显出丰腴来。她在人前寡言少语,同行的时候,总是稍稍落于人后。原来那美丽的忧伤是可以让人恰到好处地丰肥一些的。

一场暴雨过后,便解除了燠热,空气一时间也变得澄清宜人起来。

谢青莲忽然想起花园里的泉水可能大了,便走下楼,要去花园看泉。

她家的那口泉,名叫香炉泉,平日里时常缭绕着丝丝缕缕的紫烟,仿佛有一只香炉在暗暗地烧。泉水叮咚叮咚地汇成了一个大池子,又从池子里绕着花园的墙根,在曲折的深渠里游上一遭,然后才通过墙洞流到外面,流经百花洲,汇到大明湖里去。花园里清清静静的,没有外人。

谢青莲越走近,泉水的涌动声也就越显得清晰,果然比素常响亮。进得园来,并不沿着迂回的台榭走,而是穿过一片疏疏朗朗的翠竹林,径直来到一堆典雅的太湖石后面。

泉水咕噜咕噜地寂寞地响着,等待谢青莲独自去消受。但她突然看到一个踞在略微高起的石头上的人影,便猛地停住脚步。

在这一霎间,泉水也似乎不再响了,四周是一片死一样的寂静。那个人就如同铸在石头上的一尊像,被泉水吐出的紫烟淡淡地遮着身子,又朦胧又飘逸。他在听泉。

谢青莲想起上一次这个人的粗鲁无礼,便让自己摇荡的心冷一冷,胆战心惊掉转方向往回走。她的每一脚,都如踏陷在一个坑里。她很怀疑自己怎么就没跌倒。

她喘着气停下来,再回头一望,那个人还是采取刚才的姿态坐着,在屈起的膝盖上,搭着一只手,他根本没有听到别人的动静。

在那堆山石之间,颜色还是那样迷离,人物还是那样朦胧和飘逸,就像凭空剪下的一张美丽画片。

谢青莲对此掉头不顾,一步一步地走到花园的月门。丫鬟宝儿,忽然从墙袅袅娜娜地走过来,她没有看见眼前的谢青莲。在她还没来得及吃惊的时候,谢青莲张开手指朝她脸上一掌打过去。

宝儿不由得趔趄了一下。她被打愣了,有一层脂粉的脸上,即刻暴出几条红指印。

谢青莲话也不说,狠狠地冷笑一声,一转身走开了。

4

多年以后,当谢青莲回忆起那个医生时,他多数背对着她。他仿佛总是从虚空里生出,又走到虚空里去。

谢青莲的女儿谢自珍教授,在那天早晨发现一个年轻人的背影,消失在缥缈无定的幽暗里,无怪乎她的心清楚地感受到了一种神秘的颤动。

她在门上静静地靠了一会儿,才若有所思地回到房间里,去给母亲准备早饭。

母亲又在椅子上坐了一夜。

谢自珍教授一直无法让母亲在床上睡觉。她只好把椅子收拾得更舒服一些。在母亲的面前,她像奴仆一样卑恭而柔顺。她试图从母亲尊贵的容颜上找出一点让自己感到亲切的地方,却总是徒劳,因此渐渐地不敢抬头直视母亲的脸了。她低垂着眼帘,侍候母亲吃过饭。母亲很优雅地用小手绢擦擦嘴,然后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坐着。

“我的脚累得发酸。”她听到母亲响亮而清晰地说,那简直不像是从母亲口中发出的声音。

谢自珍教授从小就没有跟母亲进行过一次正常的谈话。一想起这个,心里就感到非常痛苦。她在舅父家里长大,上了学,通过刻苦努力在社会上获得了一定地位,但她没有真正的家庭。

母亲自顾自地停留在那场过往的春梦里,完全拒女儿于千里之外。但是,在那个繁华而凄伤的世界,永远游荡着谢自珍终生向往的人生。她苦苦地寻找着通往那里的途径,最终还是一片渺茫。由于迷恋所致,她时时疑心将有一个过去的人,跨过本来不可逾越的时间,前来造访。

送奶人出现的那个时辰,对谢自珍教授来说,是多么令人激动啊!她决心不再错过这个时间。母亲所不能传达的往日的信息,将会由另外一个人来传达。

谢自珍教授几乎一夜未眠。她在第二天黎明时分就起床了,然后坐在窗前等待天亮。

那个时辰终于姗姗而至。她轻手轻脚地把房门打开,朝着依旧很昏暗的楼道里打量一下,然后就又把房门虚掩着,自己站在门后守候。

楼梯上最早的脚步声响了起来,她好像昏迷了过去,双脚也麻木了起来。等她恢复了知觉,楼梯上又寂静了。她慌忙把门打开,并没有看到一个人影儿。

那脚步声难道不是她的幻觉吗?它显得那么空灵,遥远,扣人心弦。

可是现在,眼前空荡荡的,除了灰暗里的楼梯的墙壁之外,别无他物。她马上失望了,叹息着。那个送奶人,或许也不是真的。那个过往的世界早把可怜的她给忘掉了,正如母亲也忘掉了她一样。

谢自珍教授怏怏不乐地往自己房间走了两步。她突然跳了起来,然后一转身冲出房门。她很快跌跌撞撞地把楼梯走尽了。

来到楼底,她气喘喘地停住脚步。

一个身穿白衣的人,正在把瓶装的牛奶往钉在墙壁上的木盒子里依次放着。她惊动了他。他扭过脸来,轻声叫道:

“老师。”

谢自珍教授浑身一软,赶紧抓住了楼梯扶手的顶端,才没有摔倒。

这个送奶人放好了牛奶,向她轻轻点了点头,从容地走开了。她又一次看见了他的背影,微薄的充满凉意的光线,照射着他。

她在原地逗留了许久,才回身一阶一阶地慢慢登上去。

这一次她并没有看清送奶人的脸,但她胸中产生了一股强烈的要了解他的愿望。她想起那天同事对她说起的勤工俭学的大学生的事,断定这个送奶人就在自己的学生中间。

下一次走进课堂,她就不再总是把目光盯在讲稿上了。她似乎头一遭发现,讲坛前面的一排排课桌绕着她,组成了个半圆。这些桌子越往后越高上去。学生也不像她往常想的那样,眼睛紧瞅着天花板。

有多少目光从每一个角落直直地投向她啊!她甚至感到了它们的热量。

若在往日,当她意识到这个,她一定会变得又慌张又胆怯,但是今天,因为她急着寻找一个特殊的学生,也就顾不得许多了。

起初她的双眼是昏花的,几十张各不相像的脸,一起在她眼前晃,她难以把注意力集中在哪一张上面。她甚至觉不出自己在讲什么。

讲稿的内容、讲课的技巧都不复存在了,只有一些音节和词汇,从她口里一连串地杂乱无章地跑出来,掷到学生的耳朵里。

课时还没有进行到三分之一,她就听到一片不耐烦的,抑或表示抗议的嗡嗡声了。

学生乱翻书页和笔记,故意弄响屁股下的椅子。可是她还没有从他们中间发现那个送奶的学生。她只觉得自己疲乏了,再没有兴致讲下去。最后一排学生也好像高高地坐在了她的头上。

她手下的讲稿,尚有厚厚的一叠。

这堂课的后果是她预想不到的。学生们忍不住向外溜。他们先是一个个地弓着腰溜出去,后来竟是一排一排地大模大样地向外走。

谢自珍教授发现了这种不妙,但她没有制止。

似乎在突然之间,人走光了。谢自珍教授的声音越来越小。她停下讲课,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才把讲稿合上,走下讲坛。她走进桌子的空当,对着空无一人的座位小声说着话。

“都走了,是吗?”她自言自语着,“这里真安静。”

她这样轻抚着桌面走动了一阵,又忽然停下了。

有一个坐着的大学生挡住了她。她马上涨红了脸,恨不得立刻逃出去。

“老师。”她听见那个唯一没有开小差的学生这样称呼她。她克制着内心的慌乱,目光重又落在了学生的脸上。

毫无疑问,他在同情她。她浑身颤抖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她翕动着嘴唇问道。

“冯广生。”学生回答。他还想说话。

但是谢自珍教授不再看他了。她匆匆忙忙地又走回讲台,收起讲稿,准备离开课堂。

在门口,她又止不住回过头来,望一望坐在角落里的冯广生。她真希望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而且永远背对着她。

办公室里,同事已经知道学生从她课堂上走光的事了,但没人问她。她默默地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人们还以为她正为此事伤心和羞愧。实际上她几乎忘掉了这个,在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古怪的影子在来回晃动。她并不敢认真想一想这个影子是谁的。

现在还不是下课的时间,办公室里没有几个人。谢自珍教授最终还是失望了。她只好苦笑着摇了摇头,不由自主地捏紧了一下自己的衣领。她承认自己在这几天陷入了不切实际的虚妄之中。

下课了,一些老师陆续走进来。办公室里变得热闹了许多。

谢自珍教授独处人群之外,倍感凄凉。她想,那种倾听的样子一定是很蠢的。这时候两鬓微霜的何教授擦着她的桌子走了过来。为了不使他疑心,她便马上装作在干什么。

何教授忽然停住问道:“你在想什么?”

她好像受了一击,手指间的笔一下子落在桌面上,啪嗒一声响。她很慌张地抬起头,连声否认。

何教授就是前几天曾经陪伴她走到家门口的那个人。

谢自珍教授心想:瞧吧,他就要来缠我了!她猛地站起来,差一点没碰到何教授探着的头。

他闪了闪身子,便扭头去看谈话的同事。等再回头时,谢自珍教授已经像一阵风似的走出了办公室。他使自己不像曾在谢自珍教授跟前停留过,便挺挺胸走到自己的位子上。但是大家已经开始明目张胆地议论谢自珍教授了。

“像她这个样子,放弃教学也许是对的。”他们说,“难道她不是一个老处女吗?”

大家恶毒地笑了。

谢自珍教授想不出怎样才能在每天早晨的那段美妙时光里再看到那个勤工俭学的大学生。但是只要她仔细回想一下,她就会明白,如果哪天不去楼下拿牛奶,送奶人就会亲自把牛奶送上门来。

放牛奶的木盒子上都标着名号,送奶人是不会弄错的。

谢自珍教授简直从没想到过这个办法。虽然她已经相信这个送奶人仅仅是一个相貌丑陋的年轻大学生,她还是忘不了提前在那个时候把房门虚掩着。

这样做似乎成了她养成已久的习惯。她丝毫不会为此感到困难,因为她常常失眠。

失眠症给她的精神和肉体带来了很大痛苦,而现在一旦能够有所等待,她反而获得了一种乐趣。

在她侧耳倾听那种神秘的并不存在的足音时,她全身的感官都会陶醉在浩大的莫名其妙的幸福里面。

一天之内,唯有这个时间使她觉得活着是种享乐。

这种享乐的诱惑太大了。她已全然忘了在今年暑期开始她的献身于那种冥冥之中的弃智绝欲的圣洁生活的念头。

一个风和日丽的星期天,大学为一年级新生组织了一次郊游。学校里历来没有邀请过谢自珍教授参加这类活动,因为几乎所有的组织者都认定她对此绝对不感兴趣。而这一次,他们突发奇想,事先告诉了她一声,她竟出人意料地答应了。

坐满了大学生的几辆专用车停在校园的草坪旁边,就要出发了,谢自珍教授还没有来。

带队的辅导员等急了,就派一个女学生去谢自珍教授家里叫她。

那个女学生怕走路,不愿去。

辅导员说:“我们现在走了不好,耽搁了时间也不好。她这是等人去请呢,我是知道她的古怪脾气的。”又立刻停住口,心想自己不该当着学生的面议论教员。

那女学生见辅导员为难,也便慢慢地去了。到了谢自珍教授的家里,果真见她正等着。她一边说:“我以为都不去了。”一边拎起准备好的用品随女学生下了楼。

从大学距龙洞山只有二十多公里路程,他们用了半个多小时就到了。谢自珍教授又是最后一个下车,那些大学生已经自动结伙进入了山谷。

谢自珍教授朝四周望望,迟疑半天,才远远地举步尾随上去。一阵阵快活的说笑声被柔和的微风迎面吹过来,谢自珍教授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是寂寞的。

美好的青春时光再也不会属于她了。她甚至又开始悔恨自己竟然参加这青年人的活动。难道她不是老了吗?但是在车上她那颗矛盾重重的心,经过了几番苦苦争斗,终于使她承认自己实际上另有所图。她因为深深羞愧而缄默无言,因为怕别人瞧穿了她而压低着头。她想年轻人谁也没有把她放在心上,他们自顾自跑到前面去了。这真是自讨无趣。

谢自珍教授转念一想,算了,剩她一个人清清静静的,正好潜心玩赏一番这所谓的龙洞胜景哩。平常她可没有心思游山玩水。

现在,那些年轻学生的影子都被遮蔽在苍翠的草木之中了,整个山谷就仿佛并无人迹。从石间冲出的飞鸟的啼声,和着谢自珍教授脚下山涧的流水声,格外清晰悦耳,更让人意识到这里是幽僻的荒野。

谢自珍教授也不向着那佛殿古寺走,专拣那种人常不顾的羊肠小径,竟连一丝人声也听不见了。她攀着一根青树枝朝脚下望去,地面上无数的红花绿草,像有一条又厚又软的七彩毯子覆着,又有几缕若有若无的白色云气在上面缓缓飘摇。她忍不住觉得这个世界美丽纯净得让人流泪,而她的确已走入幽寂的绝世之境,似乎正凄然地与尘世诀别。

她颓伤地坐在石头上,终于低声哭了。

谢自珍教授恍恍惚惚地觉得山峰像醉了一样,轻轻摇晃起来。她停住哭声,擦了擦眼泪,叹息着。她浑身软绵绵的,再也无力往上走了,心里打算再歇上一会儿就独自下山回去。

忽然,嗒嗒嗒,一颗小石头从上面跳跃着滚下来,在她腿边停住了。她抬头向上一看,才发现上面有人。

那人慢慢移动着的白色背影在树木间一闪,谢自珍教授的心头就跳了起来。

这个背影令她感到多么亲切,多么熟悉!她似乎立刻受了它的召唤,站起来又弯身向上走去。

山势很陡,使那个人的手臂几乎搭在了他的脚上。

谢自珍教授内心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兴奋。但是她停下来,朝前凝望了一阵,就又转入另一条小道上去了。她顾不得从山上观望四周那些千姿百态的山峰,只一个劲儿地向前走。

山路附在陡崖上,轻得像纸带一样,几乎能被风吹起来。一阵急走使她出了汗,头晕眼花,觉得那山路已飘到了树梢上,正要往山谷里卷去。她这脚下站立不稳,被从后面赶来的冯广生一把扶住。

那个大学生的手对谢自珍教授来说是如此的有力和可靠!她受到了强烈的震动,她明确地意识到现在发生了什么事。

她第一个想法就是把他推开,但另一个念头立刻发着光闪现在她的脑海里。

还没容冯广生放手,她就装作吓瘫了,软软地倒在了他的怀里。他慌忙把她抓紧了,轻声呼唤她。当他看到她闭起的眼睛和苍白的容颜时,他就更慌了。

谢自珍教授聪明极了。她毫不费劲就让这个大学生无可怀疑地认为她晕了过去。但是又有一种强大的力量使她心惊肉跳。她一下子脱离了大学生,身子悬在半空中,竟然又站稳了。

“我好了。”她掩饰着声调里的颤抖,说道。

冯广生一直看着谢自珍教授形单影只地在山上走,他有心找她说话。后来见她坐了下来,还以为这是个机会,远远地又看见她正哭着,便不好惊动她,以免她发现有人看见会觉得难为情,随后故意走开了。他没想到她会走在他的前面。

两个人重又向前走去。谢自珍教授有意无意地落在他的身后。通过谈话她才知道冯广生的家就在济南南郊,离学校也只有七八里路。他父亲以前也送牛奶。

“父亲生病了。”他说道,“可我们家全靠他挣来的那点钱维持生活。我替他送牛奶,就不用再花家里的钱。等我有了工作就好啦,我真希望早点毕业。这次郊游我本来不该参加,因为想到这是学校的第一次活动,也就来了。”

这个朴实无华的大学生还要再说下去,谢自珍教授却心中不安了。她终于找了个借口,跟他分开了。

在独秀峰西北麓的泉水旁歇脚时,谢自珍教授发现冯广生独自坐在远离同学们的地方。树木的绿影子滑动着落在他肩上,她真想走过去跟他并排坐在一起。这个落落寡合的大学生似乎正深陷在一个阴郁的世界里,远处被阳光照射得明净刺目的山野,跟他形成了清楚的对比。

谢自珍教授觉得两颗孤独的心有着同样的颜色和脉搏,俱不为别的少年所有。大学生们唱着一首一首流行歌曲,用热情来显示生命的活力。她和冯广生,这是两个寂寞的隐隐受着众人排斥的人,单个的一个在他们跟前将是多么弱小和无助。如果她和他结成同盟,倒是稍可对抗一下的。

谢自珍教授更想去接近冯广生了。其实他首先是作为一个男人来吸引她的,谁知道当她走近他时她会不会又倒在他的身上呢?她可不敢冒这个险。这时她尚未想到自己在那条山道上的举动所包含着的羞耻。她只是一味地想到,如果她再次那样做将是一种危险的行径。

她的内心翻来覆去地做着挣扎,等到大家游过了那个奇妙幽深的喀斯特溶洞后,她也没能够再接近他。她想,如果在溶洞的黑暗里她捉住了他的手,别人又不会看见,她就可以再晕倒一次。总之,她无时无刻不在绞尽脑汁地思考怎样跟这个大学生安全地相会。优美的景物对她来说已完全不存在了。

从龙洞山回来的路上,她还是那么又兴奋又惆怅。但是车刚开到大学校园,她就忽然像害了寒热病一样地紧张起来。虽然没有人留意她,她也觉得背上正一个劲儿地出着腻腻的冷汗。她简直没有勇气抬头走路。

一走进家里,谢自珍教授就扑在床上,痛骂自己的可耻。她觉得自己是不可饶恕的。

“我做了什么呀!”她一再地询问自己,像发了疯似的扯住自己的头发。

多少年来,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各种欲念,牢牢恪守着那种为人所推崇的道德规范,即使有人碰她一指头她也要生气半天。

可以说,她的理智从来没有被欲望打败过。但是现在,她甚至狡诈地去骗取一个年轻胸膛里的一丝温暖。那种肮脏的欲念原来并没有从她身上消失呀,她每时每刻都在受着它的支配和影响。可她竟认为自己从来都是贞洁的。她已经主动倒在一个男人怀里了,而人家还不知道她在要求什么哩!

她骨子里是一个恬不知耻的又胆小又淫荡的女人吗?这就是让人震惊的事实。

谢自珍教授越是回忆龙洞山上的一幕,内心的痛苦和悔恨就越沉重。她终于借此机会看清了自己的真实面目。那面镜子也并不是光辉明亮的,而是充满了悲哀的灰暗。

不知到了什么时候,她才安静下来。疲劳的身子似乎在半空中摇晃着,脑子里一片空白。

5

她的母亲,当年的大家闺秀谢青莲,也是通过一面灰暗阴沉的镜子认识了自己的。

那天,谢青莲出其不意地打了宝儿一个耳光。她似乎一下子就把宝儿看穿了。那一肚子抑不住熄不灭的幽怨呼啦啦涌上心头,竟使她的双眼闪出了刻毒的光。

在这样的凶光中,宝儿不由得萎缩了,也就没敢哭出声来。

谢青莲飞快地回到闺房里,那两弯被大家规矩变小的脚,疼得跟火燎一样。她在床上屏息横躺了一阵,又忽然坐了起来,解开长长的裹脚布,一边揉着那尖尖跷跷的双脚,一边想着:“回头我非把她的话从头到尾打出来不可,也让她试试我的手段。”但是她并没有马上见到宝儿的影儿。

被暴雨驱散的溽暑之气又悄悄返了回来,谢青莲在房子里闷得难受。

黄昏时分,她的哥哥谢真卿前来邀她去见母亲。她一句话也不说地跟哥哥来到母亲住的厢房里。

母亲只是父亲的一房姨太太。谢青莲和哥哥跟母亲在一块儿生活的时间很短,他们一记事就被赶到了后院子里。

在谢青莲的印象中,母亲那张蜡黄起皱的脸总是带着似哭似笑的表情。她对母亲暗怀着一种浅浅的嫌恶,时常庆幸自己并没有跟母亲长大。母亲的头痛病永远好不了,打吗啡成了解除病痛的唯一方法。

谢青莲和哥哥进去的时候,瘦骨嶙峋的母亲正在红木床上的青帐影子里躺着。哥哥给母亲打亮了电灯。

母亲正沉浸在眼前的幻觉中,嘴角挂着一丝阴魂般的苍凉的微笑。她知道儿女过来了,却依旧不说话,他俩也就默默无声地坐在她的床沿上。

蚊子在窗纱上嗡嗡叫着,电流通过钨丝的时候也发出了轻微的嗡嗡的声音。母亲终于把飘摇不定的目光放在了哥哥和谢青莲的身上。她慢慢伸出长着黑斑的手,让哥哥握住。

谢青莲心想,这就是自己的母亲吗?她脸上的迷惑过父亲的美色哪儿去了?她露出的脖子是那种没有血色的白,隐隐约约又有青的紫的绿的灰的影子。

“这就是我的母亲吗?”谢青莲又一次问自己。她曾听说过母亲的遭遇,作为姨太太的母亲未必不盼着正太太早死,正当她将要如愿以偿的时候,扶正的却是另一个女人。其实她本来还是暂时轮不上号的,但她已受不了打击,很快垮了。谢青莲很疑心母亲的性子太急,心眼儿太窄。她大概也哭过骂过,后来就忍心糟蹋自己,结果患上了这一身的病,也怪不得会失宠。父亲是不会喜欢一个不驯顺的女人的。

母亲又把手抽回来。她的精神振作了一点。

“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她笑着慢慢对哥哥说,牙齿上拉长着一丝细细的黏黏的口水。“你个没用的东西。”她又说。

哥哥乖乖地含笑听着。

“你只会捧捧戏子,你的那些勾当瞒不住我。”母亲说,“我算把你看透了。”

哥哥笑道:“那也是交际场中的常事,谁不学着来谁吃亏。”

母亲又漫不经心地问他:“你爹又娶了姨太太你知道不知道?她也不过大你一两岁。”

哥哥说:“我正要问母亲去看不去看呢。见了她也怪臊得慌。”

母亲用红如血的手指甲,戳了一下他的亮脑门子,笑道:

“你爹能做得来,你到底还是他儿呢。他总要遭报应的,你瞧着吧。”

窗外似乎有脚步声在响。哥哥摆手止住母亲,小声说:

“小心别人听见。”

母亲满不在乎地乜斜了他一眼,便扯起又尖又薄的嗓子朝窗外喊:“小珂儿,你进来,你马儿似的跑什么!”又对哥哥道,“怕他什么!他的娘早死了,我就是他娘。”

说着,小珂儿从门口疑疑思思地挪了进来。他是一个秀气的十六七岁的孩子。母亲笑着问他:

“你那新姨太太好不好?”

小珂儿脸红红地说了一个字:“好。”

母亲说:“我就知道你说好,见好就拉不动腿。”

小珂儿说:“她再好也好不过当年的娘。”

母亲笑着训斥他:“胡说!像我这样的你爹也不稀罕要了。”又转向哥哥,“听见了吧,她要比你包下的戏子强多了。你爹老了,你毕竟年轻,我不信她见了你不动心。你们快去吧,迟了就进不了门了。”

哥哥和小珂儿被母亲支出去了。她重又靠着高枕躺好,半合着暗淡的眼。昏昏的电灯光像含了瘴气的赤烟似的,一团团地向青帐子里涌,母亲的脸就在谢青莲的眼中一忽儿近一忽儿远了,让她觉得身上细细的汗毛也扎扎地耸了起来。长着暗绿色铜锈的帐钩子,突然啪嗒一声响,谢青莲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从头到脚都凉了。

她看看母亲,母亲一动不动,便以为母亲睡过去了。她刚从床沿上轻轻挪开身子要走,母亲又用低微得不易听见的声音叫住她。就连这样的声音也让谢青莲听着害怕。她紧握着怦怦跳着的心口又在床沿上坐下。

“莲儿。”母亲说,她像活过来一样,慢慢眨动了一下青黑的眼皮。

谢青莲镇静了一些,把目光移向母亲下巴底下的那一截。她是没有勇气去看母亲的眼睛的。

母亲很温和地问她道:“近来在房里做什么?”

她忽然被感动了,便轻轻地咬了一下嘴唇,低声回道:

“还是那些针线。”

母亲沙哑地笑了,又很突然地止住。“按说大家人家也该行大家人家的规矩,女儿家有女儿家的本分。”她说,“打从娘胎里出来衣食住行都不用你们操心,绣花描红也只当作消遣罢了。这整个宅子里又有谁穿着自家做的衣裳?你爹是那种守旧的人,他那浑身上下的布又有哪一寸不是机器织出来的?你们也穿着机器织的布。他是疼你们,怕你们整天待着烦了,才使你们把心收在针线上。过不了几年,找一个门当户对的男人,也就把你们嫁出去了。到了别人家里,也还是这样。”她停顿了一下,又冷冷地笑说,“只怕将来没有这样的人家可寻了!”

谢青莲已经听出来母亲声音里所包含的怨毒。她已经明白了在这样的家庭里,遍地都是罪恶、仇恨、疯狂和迫害,也明白了母亲对父亲怀着怎样的诅咒。同时母亲又使她不由不想到了自己最明确不过而又最模糊不过的将来。

现在红木大床上躺着的是身体衰弱的母亲,而将来的另一个房顶下,另一张红木大床上躺着的未必不是鸡皮鹤发的她。那白玉之齿、红莲之舌都已暗淡,花容月貌也早已隐藏到她每日赖以消磨时光、令她感伤往日的镜子后面去了。她眼看到的母亲不正是将来的她自己吗?她也将躺在床上奄奄待毙,也将拥有一个令她时时怨恨诅咒的男人。

这时候,她忍不住把目光挪到母亲脸上,仿佛受到猝然一击,双眼又低低地垂了下来。她言不由衷地说道:

“我不想这个,请母亲做主吧。”

母亲又低哑地笑了,说道:“我自己还顾不来呢。我还能熬上几年?你还是自己早打算的好。”

谢青莲在母亲这里兜头受了一桶冷水,觉得魂儿早飞出了躯壳,身上一点温热也没有。她深一脚浅一脚地从母亲厢房里走出来。

四周的窗格子都把影儿映在院子地上,像很古怪的一层尸布。每一个房子里都是静无人息的,谢青莲也似乎忘了哪儿是路哪儿是门,一双脚胡乱踩着花儿草儿砖儿瓦儿,飘飘悠悠地走了回去。

在转上闺房楼梯时,有个黑影子在她眼前一闪就不见了。她停下来,强一下弱一下地喘着气,半天才说:

“出来!我看见你了。”

可是没有一点动静。她又很严厉地说了一声“出来”,那宝儿才慢慢腾腾地从墙角的阴影里蹭到她的跟前。谢青莲放低声音说道:

“你以为我要打你?你浑身上下还有一点干净的地方没有?我才不值得动你一指头呢。跟我过来,我要问你话!”

来到房里,谢青莲在宝儿背后把门一关,就走到椅子上跷腿坐下。她一脸盛气凌人的模样,向宝儿喝道:

“还不跪下!”

宝儿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止不住嘤嘤地哭了起来。

谢青莲并不怜惜她:“若老实把你跟那个人的事招出来,我就饶了你。不然有你的好果子吃,一顿乱棒好打不算,还要撵你出去,提他老子来算账!”

那宝儿吓怕了,肠子都不敢私自留一截在肚里,便滔滔地讲了起来:

“你知道我是抗不住他的,让他弄到地上也没办法。”

谢青莲脸色铁青,骂一声“恶棍!”便说:“你就不会躲着他,偏见你是送上门去的。”

宝儿忙说:“我要这样做是可以的,但只求主人们不放他进来。我想他弄倒的也不止我一个人。”

一句话触动了谢青莲的心事,脸上又绯红了起来,口气也就软了:

“你是什么时候跟他混在一起的?”

宝儿说:“早倒不早,是在大家都去看神童的那天。我因为看不着才很生气,一个人走到僻角处,没料想他已在那里了。”

谢青莲口上虽说“闭嘴,我看你们两个狗男女断乎不是没有事先约好”,身子却是稀泥一般的乏力。

宝儿脸上的泪渍渐渐干了,一双眼泡子在头发的影子里淡淡地闪着光。四处都沉在死寂里面。过了好一阵,才听见谢青莲如隔着一个世界般慢慢低声说:

“过来。”

那宝儿长时间跪着,腿也麻木了,不知道谢青莲要她上前做什么,但是能够挪动一下身子对自己也是好的,便果真向前用膝盖移了半步。上体的热血轰的一声向着下肢泄去,约略还不及脚掌,那谢青莲早将金莲举起,稳稳夹住了她那张俏俏的小脸,端高了她的下巴。那一团白里透红的肉儿,被这一双绿底攒金的一握大的尖头弓鞋轻轻托着,竟如一朵出水的真芙蓉一样好看。

谢青莲一声接一声地森森笑着。宝儿止不住浑身筛起糠来,双手抖抖地向上抬一抬,还没能触着自己颌下的脚,谢青莲已经猛地踹在了她的胸脯上。她猝不及防,向后摔了个仰八叉,复又使两肘支起半个身子,满脸羞愧和恐惧地回头望着从椅子上直立起来的谢青莲。

谢青莲拿不准心里究竟在恨着谁。宝儿惶惶不安地过了一夜,再见到谢青莲时,发现她竟然仍旧是以前的那个贞静慵懒的小姐。

一晃几日过去,对东窗事发的宝儿施行惩戒的风声一点也没有。宝儿心怀鬼胎,一再地大着胆子试探谢青莲,谢青莲浑然不知的样子让她又止不住疑虑重重,也比往常对谢青莲恭敬了好几分。

谢青莲有一件较新式的月白狭口旗袍,是专在听家里请戏班子唱戏时穿的。她的父亲担心前来听戏的亲戚们看见家人太古旧会加以嘲笑,因而一直很注重儿女们在这种场合的穿着。

这一天,她无缘无故地把它从箱笼里翻出来,让宝儿看。宝儿摸不准她的用意,也不大敢说话。她拿在自己身上比量一下,说道:“这衣裳时新不时新呢?我总是穿不惯。”又在宝儿身上比量,歪着头端详了一阵,很惊奇地叫了一声,“呀!这真是给你做的。咱家里也就是节前节后地请几场戏,我穿不着,就送给你吧。”

宝儿轻轻推一推,笑着说:“你别拿我取乐了。你穿着不适合,我穿就更不适合了。”

谢青莲接着问:“那你说我穿什么衣裳合适?”

宝儿就说:“我记得去年姥爷寿辰时,你的那套淡紫色裙袄就好。现在穿着又凉快又好看。”

谢青莲沉吟地“呃”了一声,又默默地把箱笼合上了。那件月白旗袍却忘在了外面。

谢青莲有心培养自己跟宝儿的友情,两人很快就到了相互勾肩搭背的程度。那宝儿受宠若惊之余,暗暗立志报答她。她又时常鼓动宝儿去打听父亲妻妾之间的那些争风吃醋的秘闻,渐渐地已把这个煊赫的大家庭看得里外透彻。

不知道宝儿是否有意规避,她从未再向谢青莲吐露那个医生的半个字,而令谢青莲心里千般万般放不下的却无过于他了,宝儿对此也最明白不过。两人相互握住对放的把柄,宝儿面对她的引诱,只一个不动心就使得她不得不在笼络上面更下些功夫。

通过宝儿,谢青莲意识到了哥哥谢真卿所处的险境。她现在是不常见他了。他偶尔来看她一次也是急急慌慌的样子,还未坐稳就要走。她已经确定宝儿打听到的那些流言是真的。可是哥哥总是一脸的满不在意。他仿佛更潇洒俊秀了一些,两只修长的眼睛微微眯缝着,深深地透着光,有着说不尽的神秘和得意,让她觉得一个男儿活着是那样轻松自在,像一阵清风,说来就来,说去就去,在这风里挟着细细的香味儿、甜味儿、草味儿、雨味儿,只要一扑到女人身上就会把女人迷惑住。

谢青莲暗恨自己不生为男子,因为哥哥的倜傥风度注定不为她女孩儿所有了。可是这样玉树一般的丰仪人物就要被摧折了、凋零了,她怎么能够不着急!她想提醒他,又找不出真凭实据,他肯定不听,反而会生气,再也不到她的房中来了。谢青莲孤苦无告,倒把自己想念那位医生的心肠搁开了。

立秋了,令人烦闷躁动的夏季结束了。哥哥谢真卿安然无恙。谢青莲听说父亲正打算送他去泰安矿务局。她寻思,为着哥哥着想,他能离开济南也未必不好。但是那消息并不确切。

谢宅里的生活忽然又变得宁静起来,谢青莲这才想起去观察一下母亲对那些传言的态度。她想既然宝儿这样的用人都知道得这样清楚,母亲不会一无所知。

在母亲的胸口以下,覆着一张暗绿的薄缎被。她一抖动,被子上就像结出一片寒气逼人的冰碴来。她软绵绵地说道:

“怎么不真呢?儿子们离他越远他越高兴,没人碍他的眼。你大哥在人家手下当军官,命都不知攥在谁手里,当初也是他送去的。别说让卿儿下煤窑去过那种不见天光的日子,就是让他去阴间当个煎人的鬼卒,你爹也做得出。”

谢青莲捏着手指头,迟疑地说:“哥哥去了也未必下煤窑。”

母亲看了她一眼,冷笑说:“你这是为你爹说话!你以为他心上有你们吗?你去大街上看看,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那一双小小脚,往那街上一站,不让人笑掉大牙才怪。”

谢青莲低下头,烦闷不堪,只不好表示出来,忽然听到母亲又笑了。

“你哥是我的好儿,净为我争气。”她说,“可是我养你这么大就没用。隔日嫁出去,还不知能不能再见上一面哩。”

谢青莲又被母亲的话扰得头脑昏昏沉沉的。她在出门时碰见了从外面走来的哥哥,哥哥低头在她耳边小声说了一句“在路上等我”,就走了进去。不一会儿,哥哥又出来了,赶上了她。

哥哥诡秘地笑道:“今天晚上在国泰电影院有个南京的杂耍班子和济南的杂耍班子联台演出,你去不去?”

谢青莲只顾低头走路。哥哥又问她,她白了他一眼,才冷笑说:

“我何尝出去过?你问得好听。”

哥哥说:“只要你想去,我就有办法。到时候我们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坐在电影院里了。”

谢青莲却不冷不热地刺他一句:“我倒希望你无论做什么都要神不知鬼不觉呢。”

哥哥一听,猛地愣了,脸上就有一片阴影匆匆一掠,但他马上回过神来,把落下的两步又赶上。他说:

“你这是说应了。”

谢青莲说:“我哪里说过?”

哥哥笑道:“我是清楚你这小姐脾气的。说是的时候肯定没个准儿,说不的时候那就是答应。”

谢青莲也不由得会心一笑,暗想:去他娘的,从上到下都一个样子,独我一本正经,自讨苦吃。

趁天暗他们从花园后门悄悄来到杂乱不堪的街道上,谢青莲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终于在这一天践踏了父亲引以为荣的那些家规信条。一种犯罪的感觉,紧紧攫住了她,使她觉得自己不是去看杂耍,而是去卖淫或者学男人去嫖娼。

令人手脚倦乏无力的冷气,一浪一浪地袭击着她,偷离家门时的激动已消失殆尽。哥哥不容她多想,马上拉着她的手钻进了停在墙下的汽车里。当她发现小珂儿也在车上时,她的心才略略安稳了一些,但是任凭小珂儿和哥哥怎样对她说笑,她沉下来的脸色也始终不变。她几次三番地想告诉哥哥把车开回去,从此以后严守闺训,但她张不了口,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正紧扼着她的喉咙,不放一点松。

列在狭窄的街道两旁的店铺已多数闭门打烊了。那些盛在灰蒙蒙的玻璃盒子里的电灯悬在一垛一垛的门头上,初醒似的放出昏光,跟慢慢钻出地面的黑夜对抗着。两方的力量不断递换着强弱,致使那电灯光像被急一阵缓一阵的风吹着一样,摇曳不住。

整个长条街筒子里迷蒙不清,找不出一丁点的繁荣气象,倒如战火刚过,无处不飘散着一种凄伤。

汽车的胎子滚在柏油地上,轻微地噗噗呻唤,也像一个小偷在蹑手蹑脚地走,很怕被人发现似的。

谢青莲在车里闷声不响,窗外对她应该是新鲜的街景都如不存在。车头发动机的声音一点一点地敲在她的心上,使她萌生出一种陌生的不可思议的感受。她想挽留住它,但它立时失去了,却又再来,躲躲闪闪的,她一点也抓不住。在她四周的一切也是如此,什么也不属于她,那一切都是茫然流荡地映在暗玻璃上的影子,于她需要充实的心丝毫无补。

她觉得车子忽儿朝东忽儿朝西地乱拐了一阵,心想自己大概马上就要化作恍惚的影子,从这个浩繁人世上消失了。

但是渐渐地,她的心又沉静下来。靠她而坐的是她的哥哥,坐在她前面的不住回头向她指指点点的小珂儿也是她的哥哥,他们不都是她可靠的亲人吗?她的心变得踏实了一点。

半路上,汽车被堵住了。有一个人力车夫本想着躲过对头开的两辆汽车,不料自己的人力车却被夹在了街道中间,左挪不是右挪也不是。

一时间就有陆续赶到的四五辆汽车停在路上。尖厉刺耳的喇叭声响成一片。谢青莲听到了人们对那人力车夫的一句一句的斥骂。小珂儿等得急了,就打开车门下去看热闹。谢青莲的好奇心也不由得活动起来。她抻长了脖子,从车窗里看到有几个人影儿,在汽车之间的空隙里,指手画脚地来回走动着。她这才觉出自己连同这些人和汽车都如落在一道幽暗的沟底,街道两侧建筑物上面的天空只是那么窄窄的深蓝的一带。

小珂儿又回到车上。谢青莲隐约听到哧的一声响,汽车又纷纷开动了。小珂儿告诉她他们把那人力车的车胎给撞破了。

果然,汽车开不多远,人力车夫伤心无援的哭声就从车后迷漫着汽油屁的空气中抖抖地传了过来。

这时候,哥哥谢真卿指指街旁的一处建筑物说:

“那就是张老医师的大药房。”

谢青莲只短暂地看了一眼,全身就陷入一阵巨大的轰鸣中。她久久才醒过神来。

看完杂耍,兄妹三人出了电影院,就到附近的夜宵小吃店去吃米粉。杂耍班闹哄哄的节目并没有在谢青莲的脑子里留下深刻的印象,她现在都有些记不起来了。小吃店的宽大窗子上浮动着一层浅白的东西,她想那可能是跟电影院里一样的飞扬的尘土,稍一仔细,才知道那是从东边柳树头照过来的月光。

哥哥谢真卿忽然从小桌边站了起来,一边让她和小珂儿等他一等,一边走了出去。小珂儿眼望着他的背影在店门那儿消失,就回头笑着在谢青莲的耳上低声说:

“我知道他去干什么。他看见他的相好也来看杂耍了。”

谢青莲似听非听的,脸色非常难看,小珂儿吐吐舌头,不说了。

小吃店里还有几位留着齐耳短发的女学生模样的食客。她们一律穿着青布裙衫,满脸的喜气,由两个年约二十岁的男人陪着。她们毫无拘束地吃完了米粉,朗朗地说笑着,还一边做着张牙舞爪的手势。

谢青莲朝她们偷望了几眼,总觉得自己跟她们极不相称,又加上小店里食物的气味越来越浓,便坐不下去了。和小珂儿走出小店,仰头见那月儿虽细,却把偌大一片世界照得跟银子做的似的。

停在电影院门口的汽车多数已走开了,四处空空的便冷清了不少。空中被寒意微微的夜气浥湿的浮尘已渐渐沉落下去,在稍离开地面的地方积聚着,反而使那月色更浓了,看上去似乎有一洼连一洼的积水。那婆娑生姿的柳树将脚浸在这水里,远远望去,连同那团团阴影竟如碧玉似的一座座小岛。

谢青莲一转眼不见了小珂儿,就一个人默默地向那小岛走去。

但是谢青莲万万没想到在那柳树下面还停着另一个人。她几乎是主动投进他的怀抱的。她的惊奇使她像听到了一个焦雷。她马上意识到这个人是谁了。但她又立刻不可抗拒地紧伏在他的身上,眼泪纷纷而下。他的长手臂已从背后将她轻轻搂住。

幸福来得这样突然,又使得幸福的分量更重了。她长时间的朝思暮想一下子就实现了,她已经来不及去分辨掺杂其中的那些愤懑和怨恨。

在她的周身洒满了梦幻般的迷人的月光。她像一叶轻舟,在月光中悠悠地浮了起来,朝着芳香晶莹的国度,歌唱似的款款漂行。她彻底地陶醉了,完全不知道自己得到了什么。

6

“在这之前,”她慢慢说,“我的确没有发现一点兆头。”

她的泪水又流下来,打湿了她的镜片。

五十多年前的一幕对生活在女儿谢自珍教授家里的母亲来说,就仿佛发生在昨天。她知道她经常流泪的眼睛终有一天会瞎的,但那一点也不可怕,眼前的任何东西对她都没有一点吸引力。即使在她临死的那一刻,五十多年前的事情也将被她记忆的月光照射得一清二楚。当她永远地合上了眼睛,谁也不会知道她随身带进幽冥界多少珍奇。

母亲举起眼镜对着灯光看了一看,泪渍把灯光搅乱了,在镜片上仿佛缀着一粒粒小巧的宝石。她把它擦去,然后又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中。

在她面前,雪白的墙壁就像正等待放映机投射的一片银幕,纷繁的图像一次次在上面微妙地浮现,又一次次微妙地消失。

谢自珍教授默默无声地在母亲背后站立了一会儿。她的身影从来没有投射到母亲对面的墙壁上。那盏光线柔和的日光灯正吊在母亲的头顶。它让母亲的形象在她的眼中更加充满了动人的光辉。

谢自珍教授注定无从分摊母亲深深的爱与恨。她悄悄叹息着,又退回自己的房间。

从窗子里,谢自珍教授望见了那弯刚从乌黑的千佛山和金鸡岭踅上夜空的一点点的纤月。月儿显得那样孤寂、冷漠,似乎只发着一小团幽缈的微光。

夜空是青色的,星辰寥落。那小月亮全身浸在这浩瀚可畏的海水里,无望地进行着它的漫漫苦旅。

谢自珍教授看清在它的贴近处抖动着一些淡淡的棕红色的光晕,心想,难道那就是它生命的一点迹象吗?终于在她的眼中那整个月儿越来越模糊,已化作垂在苍穹上的一点洇开的泪花了。

谢自珍教授颓然跌在椅子里,手搭在椅背上,将头枕在臂弯里,沉吟一声“小呀么小二哥呀”,就梗塞住了。

她抽咽了一阵,再去望一眼湿湿的弯月,更加悲不自胜了。

小呀么小二哥呀

别爬我家大门楼呀

别弄断我家桑树头呀

树倒不算什么呀

小呀么小二哥呀

爹娘会来骂呀

哥哥也来骂呀

大家都来凑热闹呀

小二哥哥呀

我真是受不了呀

谢自珍教授渐渐觉得浑身稀软乏力,嗓子眼里再也发不出那种凄凄切切断断续续的声音。头脑昏昏的,已不晓得今夕为何年了。恍惚之中又觉得自己绵软的肩头上搁了一只沉甸甸的手,也便随即将那泪湿的脸朝它紧贴了上去。

这时候,另一个人的身上产生了神奇的磁力一样,那幽独的女教授轻轻脱离了椅子,整个儿悬在了他的身上。

两个人战栗着接触的大抵不单是那手和臂,谢自珍教授的嘴唇就像被围在一团滚烫的火里,一层一层的皮不住地干裂了,又被什么剥去。

她也很快烧着了,每一片皮肤都在被火蚕食着,沙沙地响。她没有力量将垂着的眼皮向上提起来,任凭身子慢悠悠地躺低一阵又慢悠悠地立住一阵。

这样摇摇晃晃飘飘落落的,她已被送入一个放松的甜蜜的昏迷的世界里去了。直到她再次睁开眼,她也不知道自己正身在何处。她想她是在做一个有关睡梦的美梦吧。在这连环套的梦境里,她分不清哪儿是真哪儿是假,哪儿是虚哪儿是实。她不愿分清。

谢自珍教授又轻轻地合上了眼。

第二天,她在下楼的时候碰到了何教授。看她疏忽到什么程度,竟不知道何教授何时搬来跟她住在一个单元,还是对门的邻居。

他们两个人几乎是同时打开房门的。当她看清了何教授的脸时,她冲他微微一笑,算是招呼。她一步一步地下着楼梯,忽然吃了一惊,像被人偷袭了一样迅速扭转面孔。

何教授正跟在她的背后,他在跟她一块儿下楼。她不由自主地猛地举起了手,护住了后脖颈。接着,她的脚步一滑,就快速走下去了。

谢自珍教授来到办公室门口时才放慢一些脚步。她遑遽的样子把人们的视线都吸引了过去。

隔了一会儿,何教授也走来了。他若无其事地朝四周扫了一眼,就径直朝着低头坐在桌前的谢自珍教授走去。

谢自珍教授听出了背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就要大声叫出来了,但是何教授并没有在她身旁停留。他把自己的讲义夹往桌上一放,又往茶杯里添上水,然后就坐下去看起昨天的报纸来。人们很失望地暗自摇摇头。

一个上午,谢自珍教授都避免跟何教授讲话。她也竭力不让目光跟他碰在一起。上完课,她忽然变得活跃起来。如果是在往常,她稍在这里坐坐就会往家赶,今天却没有按惯例离开,而是鼓足勇气主动参加了别人的谈话。

“谁要是能出个主意不让我掉头发,我真得谢谢他哩。”她红着脸说道,对自己的话题合适与否并没有多大把握。

有位三十岁上下的未婚女外国文学讲师抢先说:“多吃核桃是最简便有效不过的办法了。”

谢自珍教授悄悄打量一下女讲师开始萎黄的脸。她似乎早就听人嘲笑过女讲师正朝她的岁数上野马似的狂奔哩。正因为这个,她对女讲师有种莫名其妙的酸酸的嫌恶感。处境类似的同性并不一定都会取得对方的尊重,同病相怜的说法也许只适合于处境类似的异性吧。

谢自珍教授没有吭声。那位女讲师暗恨她的古怪,但自己已有瓜田李下之嫌,也不大好表示出来。她们两人微妙的关系已被旁人瞧穿了,于是,谢自珍教授就听到了别人极力抑制着的低笑声。

一股愤怒的情绪使她马上气喘起来,但她紧张得无力反击。刚才脸上的红色忽地转换成煞白了,接着那铁青色又如烟似的笼罩在她的脸上。她像死人一样笔直地望着前面,内心的痉挛一阵紧似一阵。

“掉几根头发换得学术上的很大成就,不是很值得吗?”何教授不动声色地插嘴说。

尴尬的谢自珍教授并不承情。她转过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意思是“谁稀罕你搭腔!”何教授一下子领会了她的意思,竟变得张口结舌起来。

谢自珍教授气冲冲地离开了办公室,在回家的半路上又万分沮丧了。那场羞辱这时候才开始细细地啃噬她的心。她伤痛欲绝,眼中法国梧桐、龙爪槐和柳树都带着病样,无精打采地低垂着头,每一座楼房都蒙上了一层灰色,那长长的道路也如绊在她双脚上的铁链,牢固地一环紧扣一环。

她打开房门,刚刚进去,何教授也赶到了。她想把他关在门外,可他硬是把门推开,走了进去。由于使的劲儿太大,谢自珍教授倒退了两步。

她的眼里放出咄咄的凶光,向他低吼:“我受的还不够吗?你再来找麻烦!”一转身,走进书房。

何教授也紧脚赶上去。谢自珍教授背靠着桌子,面对着他。她现在才意识到自己不能跟他单独在一起,她必须把他撵出去。她得想个妥当的办法。

何教授见她冷静了一些,便说道:“我知道他们伤害了你,但是你一定要挺住,千万别把这类琐事放进心里去。”

一句话又勾起谢自珍教授内心的悲哀。她恨恨地说:

“我又不是小孩子,他们伤害我,我也不怕他们。”

何教授沉思着又说:“有时候他们也是无意的。”

谢自珍教授直直地盯住他看了一会儿,好像看他是否长着两只眼睛。她又气喘起来,高一声低一声地说:

“倒是你何教授会充好人。你自己做的什么,难道自己不清楚?你们男人不是什么好东西,表面上装作‘氓之蚩蚩’,其实一肚子的坏心思。”

何教授听愣了。他一个劲儿地寻思谢自珍教授对男人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认识,也许他不谨慎的所作所为使她产生了误解。

他满脸茫然,找不出答案。在眼前的这种情况下,作为男人很容易想到他所面对的女人需要他的抚爱。在何教授的潜意识里,似乎也有这样的念头。他走上前半步,想拿话宽慰她。但谢自珍教授忽然亮起了手,飞快地打了他一个耳光。他立刻清醒了。

他是个离婚的老男人。他有着略显瘦削的秀拔的身材和真正瘦削的脸庞,天生一种清癯的风度。随着年龄的增长,一头青黢黢的美发间寥落地出现了几绺银丝,反而使他的清癯风度更加显著。生活并没有给他带来令人难忘的欢乐。他在早些时候竟很悲观地以为自己将要过早衰颓了,但是事实上生活的不幸有时就如高明的雕塑家手中的錾刀,不但不会败坏掉一个人,反而会使人的神貌更加趋于完美。他很快发现了这一点,因为他要加倍珍惜自己,便十分果决地一切从头开始。

前一次婚姻的失败使他在开始新生活的时候态度更谨慎了一些。无论是否能够在婚姻上取得成功,生活却仍旧给了他深刻的体验。

在这方面,他所得到的远远大于所失。同时他又掌握着丰富的知识,他是很能够从容不迫地生活下去的,直到他达到目的。在这个过程中间,他发现了谢自珍教授。

毫无疑问,她是一个奇特的人。正因为如此,她吸引住了他。但是,所有对她不利的猜测阻止了他跟她的接近。他知道这需要时间。他在做必要的努力时还需要耐心的等待。他以为时机终于到了。

他一再发觉谢自珍教授半夜三更将房门虚掩着,像在等待什么人。一个孤寂的故步自封的女人所能做出的暗示也只有这些了。

但他不由得畏怯了,他还在伺机而动。

昨天晚上,他好不容易鼓足勇气闯进了那扇暧昧不明的虚掩着的房门。他在门边听到了她低低的抽咽和吟诵。他更有理由走进去了。如果一旦发现自己的判断是错误的,他就可以找到一个来安慰她的借口。他在她身后悄无声息地站了半天,等她似乎睡着的时候才走过去,把手搭在了她的肩上。

当时他简直没有想一想她的理智是否清醒。他拥抱了她,吻了她。她在他怀里像一条长长的着火的棉花。

他想他的判断是对的。他们终于冲破了相互猜疑防备的界限。他完全被打动了。

这一对旷男怨女沉浸在无边的幸福和愉快中。他又可怜她,不愿将迷醉的她唤醒。最后他把她放在床上,就悄悄退了出去。

今天一早她的态度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不管她在昨晚多么狂热,第二天一定会冷淡下来。他需要再次调动她的热情。为了不至于造成她的恐慌,他也有意回避着她。当她遭到众人的羞辱时,他也受着跟她同等的痛苦,便忍不住站起来维护她的尊严。

现在何教授认识到自己错了。脸上的痛感已慢慢消失,可是眼前的谢自珍教授冷若冰霜。她甚至没有一点内疚的颜色。

在这一刻,他清楚地看到谢自珍教授不光显得衰老,而且,也很丑。他都不忍再看下去。于是,他很冷静地凄凉地一笑,向她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走了。

那么寂寞地走了那么苍凉。

谢自珍教授独自在房间里站立了好久。何教授向她鞠躬的姿势,一次次无声地在她眼前慢慢重复着。在她看来,那仅仅意味着一种飘逸的一般性的分手,她还没想到那应是一种永远的令人伤心落泪的道别。她还没有想到。桌子坚硬的边沿几乎嵌到她的肉里去了,她也没有感到疼痛。她身上有些麻木了。

“这是一个装腔作势的男人。”她心里终于这样说,“幸亏我当机立断打了他,不然他还会缠住我不放。他的鬼心思我算看透了。昨天我差点毁在他手里。”

她从桌子旁离开,伸手去整理书架上的书籍。她的手又缩回来。

“我应该去看看母亲。”她又想,“如果母亲知道了这件事有多不好。”

母亲仍旧端坐在椅子上,口里低低地说着什么。谢自珍教授忽然觉得母亲跟自己相隔着一个遥远的世界。她所看到的母亲不是真实的,或许她自己不是真的。

她们两个当中一定有一个是假的。她使劲掐一掐自己的手臂,觉不出一丝儿的痛。

她又掐了一下,也不觉得痛。她这不就是死了吗?她的生命已如一汪止水。在这门口朝着另一个世界窥望的,说不定是一个偶尔信步于此的什么人的幽灵。

她只是空有一个躯壳,里面一无所有,或者只盛着一些冷冷的淡淡的青色游气。

7

谢家兄妹的那次私自出行,并没有引起家中任何人的警觉。谢青莲跟哥哥分手后独自上楼,在房门口影影绰绰地看见有个人正在她的床上坐着。她暗自沉沉地一笑,就一摔门帘走了进去。

宝儿见她来,慌忙从床上站起身。谢青莲又把她按住,不怀好意地笑着,用小指头弯弯地勾着她尖尖的下巴颏,盯着看了她一阵儿。宝儿不解何意,又怕唐突了谢青莲,也就没有说话。

那谢青莲便冷笑着问她道:“你心上的那个人呢?”

宝儿一激灵,马上戒备起来,说:“自从上次姑娘生气,再没见他半个影子。”

谢青莲扶着宝儿的肩,紧挨着她坐下。宝儿躲一躲,就站了起来,在谢青莲面前低垂着头,手中揉着一条绢子。谢青莲又笑道:

“看你惊慌失色的,我也只不过问你一声罢了。”

宝儿不由得摇晃着身子退出去了。

谢青莲心中得意,也不觉得困倦,眼睛胡乱瞅了一阵,又沉思了半晌。她想,不知道那个医生是怎么混进来的,但愿她的哥哥跟他还有约定,使他方便些。不过,谁又能保证他怀的是不是真心?他只是想拿她取乐吧,正像他拿宝儿取乐一样。她可不能傻到那种程度,轻易被他赚了。他到时候一撒手,闲云野鹤地去了,她又能将苦水吐给谁呢?宝儿不就是打碎了牙又咽到肚里吗?谢青莲禁不住发起愁来。

第二天,谢青莲听说有人来给母亲瞧病,暗暗估摸着病瞧完了就下楼去看望。她刚要去迈母亲房门的门槛,忽听里面有人说:“张医师请。”她躲不及,一位着袍衫的年长些的男人就从里面出来了。门帘唰唰地又一响,父亲也走了出来。对她来说父亲和那张医师同是陌生人。她的心扑通扑通直跳,低头往墙下一站,让他们走过去了。

父亲没有看见她,可是她忽然想认真看一看父亲。

随在他们后面的一位年轻人,手里托着一只黑漆药盒子,微微向前探着身,规规矩矩的双眼瞧着地。他是一身西装革履打扮,跟前面的两个人相比,更显得秀挺非凡。

谢青莲呆呆地望着他们一行三人穿过天井,到前面去了。她毫无理由地判定那个年轻人看见了她,可他连头也没有回一回。说不清是气是喜,她的手脚轻轻发着抖,也忘了上房去看望母亲,就走开了。

在楼上,她又害怕了。她忽然觉得宝儿有好大一阵子不见了,便跌跌撞撞地赶到栏杆旁,一迭声地呼唤:

“宝儿!宝儿!”

没有人应。她恨恨地咬一咬牙,用力推着栏杆,似乎要将它推折。

宝儿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站在了她的后面,低低叫了她一声。她回过身来,似乎放心了。宝儿的肤色略偏于胭脂红,并不显得透明。

谢青莲端详着她,发现在她的鼻翼处有两小片薄薄的灰影子。她命中注定只是一个丫头,谢青莲在她的身上找不出一点堂皇的大家之气,便又更加放心。

主仆二人沉默了半晌。谢青莲坐不住了,面露烦躁之色。她渐渐忘了宝儿在这里,一会儿向窗外翘首而望,一会儿又长吁短叹。忽然,她发现宝儿在偷偷观察着她,便连忙掩饰住自己的不安,说道:

“你走吧!”

但是现在这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又止不住感到恐惧。房子顶一层一层地抬高,墙壁一层一层地远离,而独有她一点一点地缩下去,像一颗没长成的皱巴巴的小核桃仁儿。

她想如果宝儿也在这幽深的房间里,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也像小核桃仁儿吧,或是一颗酸涩的青果子。

近期宝儿跟她的生活紧密联系起来,无论她或喜或忧,她都似乎觉得离不开宝儿了。有一样心事她不能向宝儿开口,宝儿很可能会出卖她,也许会极力保密,但宝儿终究是一个可以出卖她或替她保密的人。如果宝儿能够为她出出主意,那有多好。但她可保不住宝儿不会耻笑她。她不能让下贱的奴婢看不起。她要做的事她自己拿主意去做。她什么都做得出来!但是她又忍不住害怕自己做出那种要命的事。那么,宝儿如能守在跟前,倒也能约束她一下。她要去找宝儿。

于是,谢青莲鬼使神差地再次下了楼。

“后来我才明白,其实我不是去找宝儿,而是去找那个医生。”母亲喃喃地说,“宝儿是个刁钻的丫头。她像个鬼影子似的盯着我们。”

母亲极慢极慢地摇摇头。

谢自珍教授以为她就要转过脸来了,但她又突然静止不动了。谢自珍教授的空躯壳便被风吹动着似的,飞离了母亲的房门,又飞到平平荡荡的天花板上,又戛然落在她自己的房间里,旁边是一架很大的森然的书橱。

谢青莲心慌意乱地回到楼上,只觉得腰上松松的,全坐不起来。她顺势朝床上一躺,直挺挺地摆着身子,将双手交叉着放在胸上那两堆圆圆的残留着美妙痛楚的软肉上。她合起的眼里,像有一根绣针朝上突突地跳动。小针终于跳出去,两行热泪便顺着脸颊滚到她的耳郭里,虫子似的咬了她一口。她睁眼环顾一下,似乎谢宅所有的人都在从一个角落偷望她。她需要把自己严严地遮蔽起来,便伸手摇一摇床上吊起的帐子。帐钩啷当一声摇开了,帐子便如云似的落下来,将她掩在昏暗里。

除了宝儿,谢宅里的人谢青莲谁都怕见。但是几日过后,她又对那个医生心驰神往了。她最终抵抗不住那种强烈的诱惑和内心的欲望,一次次地跟他幽会起来。家里人对她明显的变化熟视无睹。她也再不觉得落寞,每一天都似乎具有了重大的意义。

她在楼台上笑吟吟地坐着,出着神,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会突然站起来,袅娜地走进房里,把自己关在里面。

在她的姐妹中间,她也比她们增加了一层动人的神韵。现在她有足够的理由认为她们浅薄无知了。她们的确幼稚可笑,连一场美梦都不知如何做起。

可是谢青莲所做过的一切美梦都已变成触手可及的东西了。她希望这样的日子永远地继续下去,有所等待,又能够等待得到,担着小惊怕却享受着大欢乐。

由于完全沉溺到幸福的感觉里,她竟没有想到其中隐含的危险,没有想到自己触犯的究竟是什么。父亲、母亲、哥哥一时间对她都成了无关紧要的了,那伤心的宝儿的痛苦更不能使她舒展着的眉头凝上一下。深闺里的愁怨已不再属于她了。

在这一段时间里,谢青莲也没有再听到那些有关哥哥谢真卿的谣传,或许是她不留意的缘故,父亲要送他去泰安矿务局的事也暂搁下了。

转眼之间,到了残秋,院子里的草木上着的霜一日日加重,终于使那灰黄的薄叶细枝悬挂不住,由凉风吹下地来。从早到晚家里的下人得在这天井里使一柄大扫帚多扫上一遍,才见得地上清洁。虽是气朗风清,但终究秋意已深,朝暮时候寒不自胜了。

又过了几日,本来高爽湛蓝的天空又变得暗淡了一些,灰蒙蒙的如高扬着一层浮尘。整日不见一朵云儿在天上,那浮尘样的东西大抵就是解散了的云气,悄悄地腐蚀着天空的壳子,使它一日薄似一日,将那初冬的迹象极早地显现出来。

一个晚上,谢青莲从母亲房里出来,时候尚早,思量独坐灯下也觉无趣,便将脚步放得慢慢的,在院子里磨蹭天光。一连碰上几个人问她,她口上答着看母亲去了,心里却已嫌扰得慌,便想起无人的花园里此刻应该清静了吧。她趁黑躲着走过的人,绕行到花园门口。

香炉泉的水汩汩地响着,在夜里听便平添了一份幽缈的风味。谢青莲驻足了一阵,才要举步进去。

忽然小珂儿从黑影里钻出来,一把扯住了她。她先是吓了一跳,等看清是小珂儿的时候又忍不住生起气来。小珂儿摆手示意她不要作声,悄悄把她从门口拉开,走到不远处的山墙下面才低声道:

“看在我的面上,你不要过去。”

谢青莲见他装神弄鬼的样子,便更疑心了,使手帕往他脸上一抽,说道:

“你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定有个同伙在里面。”

可是自己的心却不由得扑通一声,仿佛别人也这样说她。小珂儿用手朝花园里一指,让她听里面隐隐传来的女人的哭声。

谢青莲脸上发热,闹不清是不是自己在临风哭泣。在这之前,她的痴迷太深了,没想过自己会不会也有哭泣的一天。她想,不知道是家里哪个可怜的女孩子不敢当人的面伤心流泪而躲到这里来了。可是这跟小珂儿又有什么关系?难道一个女人哭还要找他望哨?她非要去看看才放心。可是小珂儿又赶忙拉住了她,急得轻轻跺脚。

谢青莲就说:“你告诉我那个人是谁,我就不去。”

小珂儿“唉”一声说:“我也不瞒你了,咱哥哥也在里面。”

谢青莲不待他说下去,拔腿就走。

小珂儿又要去追,忽见她一闪身走到别处去了,才松了一口气。

谢青莲在回房间的路上,毫无根据地想到那个哭泣的女人就是宝儿。宝儿不知天高地厚,终于让她哥哥骗了,算她活该。谢青莲准备明天好好地羞辱她一番,让她牢记终生。可是她在上楼的时候碰到了正走下来的宝儿。宝儿侧身停住叫了她一声,她竟毛骨悚然起来,只对宝儿一盯,就飞也似的奔上去了。

小珂儿就是谢自珍教授见到的那位舅父。

她的外祖父死后不久,那显贵一时的家庭里的成员就风流云散了。那时候济南城离被攻破还很远,军界头子王耀武时常站在敞篷汽车上检阅他的劲旅。当他威风凛凛地从街上经过的时候,市民和商人举着五色小旗向他欢呼。他丢掉自己的傲气,一次连一次地向他们行礼致意。

但是谢家的人却早有准备,便如飞鸟各投林,自谋生路去了。

另一支军队开进城来,谢家只剩下一座空宅子,连个人影也不见。一部分官兵就在谢宅休整驻扎了很长一段时间。

战火中曾有一枚炮弹落到花园里,被炸塌的假山堵住了香炉泉的泉口,一时间四处又冒出好多口小泉。

泉水四溢,几乎把后院淹没。

士兵们重新挖了渠,才把水泄出去。

后来战火在全国平息后,政府准备在这里开辟一座公园,那泉水却渐渐小了,很不如人意,到了谢自珍教授所身处的这个年代,不光这些泉,就连趵突、黑虎、金线、漱玉、珍珠之类的名泉也几近干涸,有时为了遮掩节日游人的耳目,只好弄些自来水来代替。

香炉泉不存在了,也许它已并入其他泉的地下泉道里,但毕竟水脉不旺,一直没有新翻出来;也许因为地面上高大的建筑日益稠密,使地面更加沉重坚固,泉水便没有了相应的力量。总之,谢宅的荣耀繁华俱已如那香炉泉祥和的紫烟,永远地流逝了。

小珂儿舅父对谢宅后来的那段历史只字不提。他总是叹息着说:

“家丑不可外扬啊。”

他时常讲一些当时济南的风物人情给谢自珍教授听。谢自珍教授对此始终感到隔膜,觉得反不如《诗经》所表现的两千五百年前的社会生活更亲切。

她的思绪比小珂儿舅父走得更远,她想回来,但也无法跨过母亲年轻时的年代,更遑论以后,个中原因并不完全在于她越来越恶心当代有些无聊的学者因为看到《诗经》上的一篇《大东》就感慨“泉城自古是诗城”。她走得太远,不免觉得孤寂。她对小珂儿舅父所讲的那个轰动一时的神童一点也不感兴趣。她仅仅渴望了解母亲的生活,小珂儿舅父在这方面从来没有满足过她。

当初小珂儿舅父也预感到灾难即将来临。他带着谢青莲和婴儿来到火车站,也要学别人的样子南下或东去青岛。售票处很挤,小珂儿舅父钻空儿钻了半天才购得两张票,再拼命钻出来时却遇到了扒手。那时候他也才十几岁,只想把钱全带在身上就安全了,谁知竟被扒手扒个精光,只剩下谢青莲脚边的一堆行李。

谢青莲怀抱着婴儿一个劲儿地发愣。她也是身无分文。

小珂儿舅父觉得前途莫测,也不再回家,就去了城西南岗子。据说小叶子就是他哥哥谢真卿的旧相好。她因为同情谢家的变故才嫁给了他,帮他渡过难关。

婚后十年,小叶子染病身亡,小珂儿舅父也没再娶。

谢自珍教授隐约记得小叶子舅母的模样,她平常喜穿绿袄,口上抹得像猪血一样红,但她性格温顺,对舅父尤为体贴。

8

那天晚上,谢青莲快步从花园附近走开,来到楼上,觉得头发根儿也是直硬的,但她并没有细想将要发生什么事。

这个冬季少雪。时令似乎停止了脚步,在原地里站着不动,甚至到了腊月,水还没有结过冰。

有一天,父亲突然兴致很好,打算享受一回天伦之乐,就预先派人去大明湖定了两艘游船,要带领全家赏那连片的残荷。

黄昏时分,远望千佛山就如苍穹边沿的一方堞形缺口。在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烧着了,灰暗的烟雾一刻一刻浓厚着。

一家人在湖畔的饭馆里吃一顿便餐,便陆续上了船。几位年岁稍小的儿女在一条船上,由两个老妈子看护着,紧随着他们父母所乘坐的船。船身一晃,那青碧的湖水便一波一波地送到湖畔干枯的蒲草和芦苇丛里,让它们也跟着瑟瑟摇动起来。四周岸上有草房也有祠院,却都静静的,没有一点声息,全被笼在一层迷蒙暮气之中。

湖上并没有别的游人,只他们的这两艘玻璃画舫在水上缓缓漂泊着,似乎又加上了一层寂清的气氛。随着夜色渐浓,那湖面也仿佛朝着远处伸展了过去,竟成了浩渺无际的样子。遥迢难及的天空在水中幽暗地投下一个倒影,一时间人如在天上,天如在水中。若不是有那船头影影绰绰的灯光照着,还真的以为船和人是被这虚清的夜色浮起来的。

两艘船慢慢驶进残荷密集的地方,荷叶扫得船身唰唰地轻柔地响。

大家都想不出是在听着,还是在看着。父亲起先还兴兴头头地指点儿子们怎样去品评那败荷所具有的别一番的风致,但见他们表现得并不踊跃,也便渐渐不说了。

船上显得沉闷起来。驶到历下亭前,父亲又问有谁愿意上去走一遭。没人愿意走到这个黑乎乎的地方去,船也就没有停下。在湖面上绕了半天,才有一个小划子飞似的从黑影里钻出来,将两个艺人送到父亲的船头上。

接着,那叮叮咚咚的三弦声便响了起来,讲述的无非是一些忠孝节义的陈旧故事,由女孩子们的耳朵听着不免过于惨烈了些。她们在船头上立着也觉得冷了,便一个个退入舱里去。热气从火炉里丝丝缕缕地释放出来,似乎突然染上了梦的颜色,渐渐扇起了她们头脑中的睡意。船身轻轻悠着悠着。透过密闭的玻璃窗,传进来的是那纤弱得令人心颤的三弦声,和那船底淙淙的水声。艺人故事里的刚健激越早已不可遏止地衰弱下去,已经单是那游丝一般的幽怨了。最后连那丝幽怨也消失了,只剩下大世界里无边的寂静和混沌。

那小划子又钻了出来,向每艘船送上滚沸的铜火锅、新屠的肥羊肉、暖房里碧绿的菠菜和各色佐料。那一男一女两个艺人也随小划子离开了。游船上的一家人重打起精神来,在舱里围在热气腾腾的火锅周围饮酒取乐。

谢青莲想要吸一口新鲜的空气,便从舱里悄悄走出来。

两只船稍稍荡开了一点。谢青莲举步来到没有灯光照射的船尾,出神地望着黝黑的湖水。她不由得茫然地叹了口气。若有若无的回声,一下子从遥远处贴着水面漂来,使她觉得神奇万分。

正想再次望洋浩叹,却忽然瞥见父亲船尾上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她模模糊糊地看见那是她的哥哥谢真卿。她想哥哥肯定有什么心事,便小声呼唤了他一声。他并没有听见。

这时候,另一个人也从舱里走出来。谢青莲趁着那船上的灯光,看出了她是谁。她在那里迟疑了片刻,也走到船尾去了。谢青莲吓得屏住呼吸,退后两步,背靠在舱壁上。

他们两个人看样子很激动地嘀嘀咕咕说着话,却没有一句让谢青莲听到耳朵里。很快两个影子便合成了粗粗的一个。

谢青莲差不多叫出了声,但是那个影子又粗粗地转起圈子。谢青莲以前对哥哥的猜疑全部得到证实,她不知是怕是气,眼前突然发起黑来。

舱里父亲在喊哥哥。

哥哥从那粗影子里分出来,急着要走,另一个影子便扯住他,故意不放他。

父亲在喊:

“卿儿!卿儿!”

空荡荡的苍茫的湖面上没有人应。哥哥还没走掉。

“卿儿!”父亲的声音在谢青莲听来是那么响,仿佛石头迸裂一样。

她再也受不住了,双膝一软,扑通一声瘫倒在船板上。她的胸口猛地一酸,紧接着就翻肠搅肚地哇哇呕吐起来,再也不好止住。

谢宅里开始置办年货了。每一天还是那么稳稳当当,却没有丝毫年节的气息。

晚上,家里人被召集在父亲房中。

父亲把家政慢慢地陈说了一下,又特意问了小珂儿这一年在省立一中的读书情况。

小珂儿心跳得厉害,低声向父亲汇报。大家以为父亲又会责备他说话像蚊子哼哼,不料父亲却很满意地朝他一笑,夸奖了他两句。小珂儿悄悄擦着汗,退到别人后面,偷眼看着父亲。

父亲这一日显得格外慈祥,往常严厉的样子似乎从来不属于他。他的妻妾们围在他的背后,像一尊尊雕塑一样,只有细小的动作能够证明她们在呼吸,在注视,在聆听,在活着。

房间里鸦雀无声,父亲脸上的微笑渐渐凝固了。

一个小哥儿忽然在奶妈怀里扯着嗓子哭了起来。父亲便招手让奶妈把孩子抱过来。他接过孩子,放在自己膝上,轻轻地颠着颠着。

孩子不哭了。

谢青莲的目光紧盯着他的膝。它颠着,以一种生硬的节奏,完全准确的机械的生硬的节奏。她的心也在颠着,很快就浑身颤抖起来,身不由己地扶住旁边的柱子。她知道房间里所有人的视线全都集中在了父亲的膝头上。它们在那里碰击、撕扯、号叫、哽咽,终于纷乱如麻了。

每一个人都茫然不知所措。

父亲把孩子举起来。他的手忽然抖了一下。

孩子差点掉在地上。

父亲立刻抓紧了他。他一定感到了疼痛异常,但他没有哭。他也吓呆了。他的年轻的母亲想接过他,却又畏缩了,抬起一点的脚又放回了原地。

奶妈抱过孩子,父亲说:

“出去吧。”

孩子在奶妈的怀里哭着,被抱了出去。

父亲环视了一下他的妻子儿女。他笑了。他变戏法似的从身上摸出一封信。他让这封棕色的信被灯光照着。大家看得很清楚。

“这是你们大哥的信。”他对儿女们说道,“他连连打胜仗,已经提升为旅长了。”他微笑着,又说,“他问你们大家好。他不能来济南过年。他是军人。”

人们沉默着。空气快要爆炸了。

父亲轻轻一挥手。

“走吧。”他说。

人们小心地向门外移动着脚步。

“卿儿留下。”父亲说。大家都停下来了。

谢真卿疑惑地回头看着和蔼的父亲。他马上绝望了。大家清楚地看到他绝望了。就在这时候,他生病的母亲从门外撞了进来,一头扑在父亲膝上。她极其虚弱地说:

“你得念念父子情分啊。”

父亲很不耐烦地说:

“你说什么?我不懂。”

母亲说:“你得念念父子情分啊。”

父亲说:“你病得很厉害,又跑出来干什么!大冷天的,快回去躺着吧。”

母亲还在摇着他的膝盖。他不再看她了。他说:“卿儿,我待会儿给你写一封信。你去投奔你大哥吧,明天就上路。你大哥是你的榜样。好男儿要立志报效国家。什么年不年的,不过就算了。”

母亲也不再央求他了。她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来,轻轻打了一下他的脑门子,就低笑着走出去了。她披散的长头发,在房门口一飘,就像走出去了一个孤鬼。

谢青莲此生一想起这天晚上的情景就不寒而栗。她的亲哥哥谢真卿一去便杳无消息。她的母亲也没能挨过这一年。

大年初一,整座济南城沉浸在爆竹的汪洋里。

谢青莲起床以后准备下楼去向母亲拜年,宝儿告诉她不用去了。母亲去世了,都已经拉出去埋了。

谢青莲低垂着头,问宝儿道:

“什么时候死的?”

宝儿说:“三十儿五更。”

谢青莲慢慢拉住宝儿的手,长叹一声,又问她道:

“那我干什么?”

宝儿没有立刻回答。她很生气地用力一甩宝儿的手,还是下楼去了。

9

谢青莲只好孤零零一个人活下去了。多少年来,没有谁能走进那个封闭在她头脑中的辽远的世界中去,相信它不是普通的青铜和生铁。设若是青铜和生铁,一直停在这阴湿无光的小盒子里,锈也锈得坏了。那应该只余下一小堆绿的、红的微末,等着被干燥的风吹散。

她唯一的女儿谢自珍教授,没有瞧一瞧她那个宝盒子里装着什么东西的眼福。她把女儿生下来,无意之中给她铺设了一条通往孤零零的生活的道路。这种生活设若能够拉出舌头来尝一尝,它将是有着点点绣花的滋味的,微带着一星儿一星儿甜的苦涩。

但是谢自珍教授也就要亲口尝到这种滋味了。在她寂静无声的房间里,那个一度昏了头的男人向她深深鞠躬的影子,终于如惊鸿似的从她眼前翩然飞去了。

她从书橱上抽出一本硬背的黑皮书,用手摩挲着封面,忽然感到一丝惆怅。

那本书在她手掌里越来越沉重,她有些托不住了。两条胳膊软软地垂下去,那本书就从手掌里轻轻滑落到桌上。

她感到筋疲力尽,便扶着头慢慢坐了下来。不知不觉,天又黑了。

房间就像一个怪物,张大着阔口,又竭力抑制着不出声。谢自珍教授觉得它在向她偷偷哈气,便止不住耸怵了,猛地环视一回。

没有什么意外,一切正常。

她又用手托着头,什么也不想地昏昏沉沉地坐着。

沙,沙,沙。有人在向她蹑手蹑脚地走来。她再次回头去望,什么人也没有。但她感到极端恐惧,便反手支撑着桌子站起来,瞪圆了眼望着空中。

微风在楼道里慢慢回荡着,不住地挤着房门,房门擦着地板轻轻响动。

谢子珍教授飞奔过去,把房门关严了。

她松了一口气。

沙,沙,沙……那个神秘的不见行迹的人一次次来骚扰谢自珍教授,几乎使她一夜未眠。当他最后一次来临时,谢自珍教授忍不住又去检查已关牢的房门。她就要发疯了。但是这一次果真有人停在门外。她怕得踉跄着退后了一步,惊疑甫定地喘息着。

笃笃的敲门声从外面传进来,不是风在撞门。

谢自珍教授这时候根本没想到站在门外的会是何教授。她不容置疑地觉得她所渴望听到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从幽暗中出现的,却仅仅是她的学生冯广生。他是那样平淡无奇。她失望地摇摇头,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痛苦。

冯广生把她昨天忘了取的牛奶和今天的鲜牛奶放到她的手中。

一展眼的工夫,他的背影就在她的视线里矮了下去。

她失望地望着,望着,终于什么也看不见了。她清清楚楚地意识到,有一个美好绝伦的形象将不再为她所得到,甚至不再为她所想望。送牛奶的丑陋大学生无意之中给她带来的迷人的幻觉,也已经一去不返。

那片幽暗逐渐淡化下去,很快,楼道里就明亮如昼了。

几天以后,谢自珍教授在大学校园里迎面碰到了何教授。两人轻轻点一点头,就各自走过去,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谢自珍教授又不由得停下来,回头朝继续走着的何教授看了看。她想,她应该有所表示才对。那天上午她被气昏了,那样粗暴地对待何教授是她从前连想都不敢想的。

何教授却只顾往前走他的路,也许他从没把那件事放在心上。

谢自珍教授也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她只是记了一个梦的荒唐的片段,或者当时她打的只是一个要对她强行非礼的恶棍。她在路上若有所失地站了一阵,才回转身,向办公室走去。

她的桌子上,放着一张邮局送来的领件单。她知道自己苦心经营的《诗经》研究专著第二版印出来了,出版社只寄给她五百册书,以抵消她应得的版税。

她不禁发愁。多少年来,她只是埋头在故纸堆里,社会关系很荒疏,现在很难找到销书的门路。她想先把那些书从邮局提出来,可又拿不定主意要谁帮忙。她历来很少开口求人。领件单在抽屉里躺了一个星期,她也没有想出办法。

这天,何教授偶尔向她问起这件事。他已看过那单子。她很为难地把情况告诉他,他一听就声言自己有些门路。她不由得疑心他另有所图,但是书在自己手上又是一件愁事,便索性把领件单交给他,随他去办。

过了几天,他就给她拿出一笔可观的款子,她对他感激不尽,又不知怎么谢他才好。他很淡然地说:

“我别的不做,就做个好人吧。”

她的内心更加不安。

这件事加强了谢自珍教授的理智。她似乎头一次回到现实中来。把何教授对待自己的态度前前后后细想一想,觉得自己欠他的太多。可是何教授已言明不接受她任何形式的谢意,她如果再坚持违反他的意愿,就一定会惹他不快。

她站在房间里的书橱旁,想着,何教授难道不是一个令人尊敬的好人吗?书橱的玻璃上浮着一层微薄的亮光。她把手伸上去,那平平的玻璃就冰着她,使她觉得很快意。她把手拿下来,玻璃上留下一只白蒙蒙的手印,她凑上去把它擦掉。

就在这时,玻璃里面绰绰约约地现出一个影子,离她很近,好像要亲她。她偏一下头,那个影子也偏一下头,却比刚才清晰了。她吓得赶紧躲开,心怦怦跳个不停。

“玻璃里面的人就是我啊。”她想,“我就是那个样子。”

她伸手抚了抚额头,猜想着那些皱纹的形状。她想她显得多么老,多么憔悴,可她再也没勇气走到书橱的玻璃前照一照了。

谢自珍教授感到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她忽然又想到如果那天上午的事情重新开始一次,又会怎样呢?那也许并不会以何教授苍凉的鞠躬来收场。

何教授会使她烦乱的心平静下来,每一句话都如一服灵丹妙药,能使她内心的伤口马上愈合。可是她竟毁掉了那种可能。她禁不住愧疚地慢慢流下泪来,暗暗决定寻找跟他单独在一起的机会。

有一天,在楼道上,两人分手之后,何教授一声不响,打开自家房门,就要走进去。谢自珍教授心头乱乱的,忽然说道:

“你停一下!”

何教授转过头来,见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她迟疑了半天,才声细如蝇地说:

“那天是我的错。”

何教授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但他没有吭声。

“现在打死我我也不会那样做了。”谢自珍教授也顾不得讲究措辞,“我真是昏了头。”

何教授被她的话逗笑了。谢自珍教授从头到脚地冷了。

两个人不约而同,觉得她在讲述一个遥不可及的渺茫的可笑故事。在这个故事里,有两个主角像皮影一样,滑稽不堪地晃荡着。故事不长不短,两个主角晃荡了一阵就感到累了,各自寻找相宜的地方休息。

谢自珍教授匆忙转身打开房门,走了进去。那个被她低吟的《将仲子》招来的人早已跟她决绝。他不会再悄悄地走来,乘她似睡非睡之际,把一双温暖的手按在她的肩上了。

房间里的孤独,是没有手供她拉着的。

她的母亲谢青莲当年所能拉住的,也只有丫鬟宝儿的手了。哥哥和母亲消失了。那个医生也从谢家大院里消失了,但他留给她的一枚青涩的果子,却在她身上不可抑止地生长起来。

她忍受着过度的惊吓,尽量将这越来越粗的腰围掩饰住。但是她的身子可以装在束紧的衣服里,别人的眼睛她却没办法挡起来。她无时无刻不在暗恨着肚中的胎儿。

没有人敢把这件事透露给那位严守道统的父亲,但是她必须被隔离开了。每天陪伴她的只有宝儿。她哭着对宝儿说:

“我是死了好呢。”

宝儿也曾几次找借口出门去见那个医生。他没有胆量向谢家求亲。他是一个天生的胆小鬼。谢家黑黢黢的大门已让他望而生畏。

谢青莲简直没法想象她和宝儿是怎样在一个夏日的黑夜走出家门的。家里的仆人后来发现她昏倒在大门外的水泥地上,便把她抬进来。

在她清醒之后,她又一次想到那个医生是多么可恨。当时父亲已经病重。

有一天,父亲说:“把张医师请来。”

旁人告诉他张医师已把药房转卖给别人,自己携带儿子离开了济南。谢青莲的身体很快复原了。她比往日更显得沉静了,在人们面前总是一言不发。

婴儿没有死掉。

宝儿把她抱进家里来,似乎没听说有人提出再把婴儿送出去。他们认为这小小的一团肉还不具备生命,她总有一天会自动变凉。

炎炎夏日也像漫长得没边没际。

谢青莲独坐在泉水旁,眼望着日光一点一点地暗淡下去。

黑夜来了,谢青莲还在一动不动地坐着。泉口里吐出的水汽,把她身上的衣裳弄湿了,她却觉得那也许是一些汗。

天气燠热不堪,泉水响一阵停一阵。在响的空当,那份静寂就如用针刺穿了耳膜,一切皆死了。

由那高温培养着,那死去的夜便急速地溃烂、膨胀,越来越黑。

谢青莲从泉边离开时,隐在树木上的蝉轰鸣一阵,又停下了。她疑神疑鬼地走着,最后来到了父亲的房门前。她又想到那个冬天晚上的情景,一身冷汗便唰唰渗了出来。她觉得这阴森可怖的高屋轩厦正向她倾来,她惊骇万分地扑到门框上。

死寂的房里猛地传出婴儿的哭声,她听着无疑有种死尸的味道。那味道立刻更浓了。

她竭力立稳双脚,然后充满本能地闯了进去,看见那个胖奶妈正低着头小心地拭擦着她女儿脸上的蜡烛油。她又退到门边。

这时候,男男女女的哀号声,已灌满了一屋子。

谢青莲转身向外走。她突然发现她死去的母亲就在前面,乱乱的黑头发披散到腰际。

一切不可能发生的事情,都已在谢宅里发生了。那位医生制造了谢宅最后的罪孽,谢青莲又怎能够轻易忘记了他!在她当初的年岁上又添了五十多年,苦涩的回忆已被她品出了星星点点的甜味儿。

图片10

谢自珍教授却只品尝到了生活的苦涩。

在她面前,端坐着一个满脸皱纹、头发稀少、牙齿松脱、眼睛凹陷的老女人。她知道,那就是她不远的将来。

在那如山的故纸堆中,她交叉着枯瘦的蜷曲的双手,靠做白日梦和数数儿来消磨每天无聊漫长的时光。每在身上摸一下,都只能抓到一把骨头。那就是可怕的她。她几乎能嗅得出从那老女人身上散发出的、特殊的、旧布一般的不清洁气味。她必须躲开她,离她远点儿。

不知不觉间,夜深人静了。

谢自珍教授悄悄走出家门,站到空无一人的黑暗的楼道里。空气似乎稀薄得难以填满她的肺部。

她不由得跌倒在旁边的墙上,但是那墙猛地将她一推,好像鼓了起来,不让她接近。她再要去扶时,那墙又突然烧得通红了。

她的手一抖,就静止在了空中。

眼前就是何教授家的房门。她惊异地呆望了一阵,不敢承认自己要干什么。她忽然脱了力气,便顺着门滑在地上。那门是冰凉的,跟她炽热的躯体相贴着,隐约发出了哧哧的响声,跟冷水浇在火炭上一样。

谢自珍教授也不知道自己在向哪个方向沉落,一会儿掀高了头,一会儿又掀高了腿。那哧哧声渐渐遁进夜色里去。

谢自珍教授忽然又担心那门一下子被打开。她急忙站起身。她似乎看见有个人从门口探出半个头来,不耐烦地问她一句:

“你有事吗!”

在这样的黑暗里,即使他的目光依然带着惺忪的睡意,也够她承受的。

谢自珍教授的脚步再也向前挪不动。房门照样儿关得紧紧的,跟迷蒙的夜色连成一片。

“我差点儿又让人笑话了。”她不由得想到,“虽然他以前对我不错,那也只是他的好心肠罢了。我是这样丑,没人会爱上我。”

她慢慢转过身,又返回房间里,坐下来,叹息着,哀伤着,把手搭在椅背上,脸朝着肩头上一只无形的男人的手贴上去。

一团火啵啵地烧干了她的嘴唇。又有一阵雨沙沙地淋到她身上。她终于觉得浑身松弛了一些。

有一个软弱的声音,遥远的悲歌似的,在她前面响起。她身不由己地跟上去。它在引导着她,可是一转眼,耳边就只剩下一片茫然的空白。

此时此刻,母亲谢青莲通过模糊的泪眼,再一次看到了端坐在紫烟缭绕的楼台上的,那位娴静美丽的大家闺秀。

母亲微微笑了。

“他总有办法混到家里来。”她说。

恍恍惚惚地,她觉得自己又坐在了翻涌不息的泉水旁,侧耳谛听着那从地层深处不断传来的幽沉的喧响。

突然,一阵急风挟裹着落叶猛扑到她身上。她吃了一惊。什么东西从手中啪嗒掉了下去,或是一柄金耳挖,或是一块玉如意。

母亲懒怠低头去看。

那架眼镜,在地上跌碎了。

作者简介

王方晨,山东金乡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济南。著有长篇小说《老大》《公敌》《老实街》,中短篇小说集《王树的大叫》《祭奠清水》《北京鸡叫》等,共计七百余万字。作品入选多种选本及中国小说学会小说排行榜,有作品被译介到海外。曾获《小说选刊》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中国作家》奖、齐鲁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