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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2020
来源:新民晚报 | 薛舒  2020年12月11日07:04

2020年1月20日,我与先生驾车从上海出发,准备用两天时间开到他的故乡四川南充。这是他自15年前回国工作后第一次决定回乡过年,但就是这个年,我们遭遇了史无前例的疫情。

在故乡的一个星期,我们没有去探亲访友,也没有去周边看看我先生想念许久的他的中学、他的老师,以及很多承载了他童年与少年记忆的地方。我们在家里度过了无聊的一个星期,除了为公公婆婆做饭,更多的时间,我就在刷手机新闻。那个时段,我几乎无法沉下心来看电影和看书,更无法坐在电脑前写点什么。

从四川回上海的两千多公里,我们驾着车,仿佛在穿越黑暗隧道,我们不敢在休息站逗留超过五分钟,因为不知道停顿的地方或者前方会有什么厄运在等待我们。中国的高速公路四通八达,我们绕开了本来必经的湖北路段,比原先的路程多开了几百公里,回到了上海。接下去,我们遭遇了至今我依然不明真相的病毒的侵袭,我鼻塞头痛,随后,我的先生发烧了。我们两人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喝储备的板蓝根和小柴胡冲剂,煎熬的一个多星期过去后,我们相继痊愈。是的,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那十天,我们究竟只是患了普通的感冒,还是与新冠肺炎相会而后告别。

可是,就在我的先生退烧后三天,我父亲所住的医院发来病危通知。我的父亲,八年前患了阿尔兹海默症,五年来,因为失忆和失能,一直住在医院的老年病房。2月初,他因呛咳造成普通肺炎,却因疫情原因,无法转院到三甲医院抢救。2020年春天,他没有挺过去,去世了。按规定,仅仅五位至亲的亲人,把父亲送走了,不能开追悼会,不能办告别仪式。我至今耿耿于怀的是,我没有机会为父亲写一份悼词,在与他告别的时候念给他听。

接下去的日子,我依然无法让自己写下哪怕一个字,更不要说看电影、电视剧,我能做的就是刷新闻,各种新闻。这让我想到一个问题,当人类对自身的命运无以把控的时候,当生活动荡不安的时候,文学,抑或艺术,有什么用?当自己上一秒的所见在下一秒就有可能被证明是错误的时候,当发自我们自己头脑的思考随时需要质疑它的可靠性的时候,我们从事文学创作的人,要怎么做,才是有价值的?抑或,仅仅是对的?

直到暴风雨渐渐平息,直到国庆和中秋双节到来,我终于能静下心来,抑或有一份闲情逸致去看电影了。2020年,我第一次进影院看电影,就是国庆档的《我和我的家乡》。

电影演到徐峥导演的那个部分,失忆的乡村教师回到曾经任教的农村,眼见孩子画纸上的校园变成了真的校园,而他的记忆,却停留在多年前,无法跟着时代来到崭新的现在,彼时,我潸然泪下。那会儿,我特别特别想念我的父亲,那个在世的最后五年,把他最亲的亲人全部忘记了的人。

忘记是必然的,随着生命的逝去,一切都会被忘记。然而,一部电影打动了我,它让我回到过去,让我想起一些匆匆告别的人,追忆一些已然逝去的爱,以及重新审视在动荡中无法安心思索的问题。

既是一切都将被我们每一个个体忘记,那么,我们又为何如此珍惜记忆?彼时,我仿佛有些明白,文学,抑或艺术,也许并不是仅仅为了当下而存在,它是一份记录,一份追忆,一份回溯,一份反思,一份积累。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萨拉马戈的作品《失明症漫记》中,人们就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繁忙的路口,绿灯亮了,中间车道的头一辆汽车却停止不前,司机在挡风玻璃后面挥舞着手臂,围观的人打开车门之后,才知道他在喊:我瞎了!没有人会相信,他的眼睛清晰明亮,巩膜像瓷器一样洁白致密,然而他却一再绝望地喊着:我瞎了!我瞎了!一位路人送他回家,却被传染上失明的怪疾。眼科医生成了第三个牺牲品。失明症迅速蔓延,整个城市陷入了一场空前的灾难。小说给我们呈现了一个面临巨大危机的社会,当生命受到威胁,当生存出现危机,当人与人之间、人与外界之间需要隔离,由此危机延伸而来的,也许就是社会生态、权利结构的变化,人性既被考验,又被一次次证明其脆弱,以及作为人类,永远心怀希望的特点。小说带着浓烈的荒诞气息,但也让人反思:今天,人类几乎进入了一个物质主义的消费世界,当所有的神圣事物都不再与我们的世俗生活相关,所有的个人都将成为孤独的失去理想的个人,再无某种终极关怀将他们链接起来,这时的人类,是否将不再能应对大危机?社会一旦发生崩溃,是否将无法重建?

所幸的是,经典的文学书籍依然在书店角落长久地停留,经典的电影也被人们从网络里搜索出来,一次次地回顾,他们维系着我们社会的共同想象,也是让我愿意安下心来创作,以及依然希望自己有所追寻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