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收获》2020年第6期|蒋韵:我们的娜塔莎(节选)
来源:《收获》2020年第6期 | 蒋韵  2020年11月23日07:30

一 城市童话

安同志带着他的妻子娜塔莎来到这个北方城市落户的时候,是1958年。那一年,杜若刚满四岁,是幼儿园小班的学童。杜若的生活,照说,和他们没有丝毫的瓜葛。

杜若家,住城南,安同志和娜塔莎家,确切住在哪里,地址不详。

安同志叫什么,他们都不知道。这个他们,指的是长大后的杜若和她的伙伴们,是这个城市里所有那些不安于小城生活的时尚青年。那时,人们把这样的青年称为:思想意识不健康。

安同志叫什么,一点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很勇敢和浪漫,在莫斯科或者列宁格勒学习的时候,爱上了一个叫娜塔莎的俄罗斯姑娘。这样的恋爱或者婚姻,在当时,据说有很多,但往往都在中国男生回国时宣告分手。安同志却没有松开他的手,他紧紧地拉着他的娜塔莎,坐了九天九夜火车,穿过俄罗斯广袤的土地,无边的白桦林,穿过秋色迷人的西伯利亚,把这个穿布拉吉、吃面包黄油酸黄瓜的姑娘,还有他们四岁的儿子和两岁的女儿,带回到了我们的土地上,带回到了大陆深处这个吃五谷杂粮的北方城市。

透过车窗,安同志指着蓝天之下两座并立高耸的古塔,说道:“亲爱的,我们到家了。”

那是这城市的标志,双塔。它们一千多岁了。安同志搂住了娜塔莎的肩膀,说:“你听到它说什么了吗?它说,好小子,你真有本事啊,带回一个这么美丽的好媳妇。”

这像是一个童话的结尾,“从此他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而真实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接下来,是1960年,共和国历史上的饥馑之年来到了。

再接下来,就是安同志的祖国和娜塔莎的祖国交恶。后来,在一个叫珍宝岛的小岛上,两个国家终于刀兵相见。

那时,这个城市刚刚“复课闹革命”不久,那些自1966年之后,在“江湖上”浪荡了三年的小学毕业生们,一拥而入,走进了这城市各个中学的大门。教育革命了,也不需要考试,也不看成绩,只看你家庭住址,就近入学。杜若非常幸运,她的家,和这城市曾经最好的中学,华北地区重点学校,仅隔一条马路。一抬头,就能看到那学校晚自习时璀璨的灯光。母亲常对杜若说:“杜若,你将来一定要考到那里去啊,那是你的学校。”杜若说:“那杜仲呢?怎么就是我的学校,不是杜仲的?”母亲不说话了。

杜若家姐弟三人,她最大,老二是弟弟杜仲,最小的是妹妹叫杜茯苓。姐弟三人的名字,都是中草药。

三个孩子中,最聪明的,是杜若。母亲一直这样认为。

这下,聪明的杜若和不够聪明的杜仲,不费吹灰之力,都进了这所全省最好的中学。但母亲却高兴不起来。这个世道,不是读书的世道了。再好的学校又能怎样?果然,开学没有多久,杜若就被选进了学校的宣传队,跳舞唱歌去了。接下来,竟是全体停课,备战备荒,挖防空洞,防止苏修的进犯。

整个城市,进入战时状态,各家各户,每一扇玻璃上都用裁开的纸条贴了米字,怕的是苏修的飞机轰炸。甚至做好了战争疏散的准备。一旦局势吃紧,有很多人将会离开城市,疏散、撤离到安全的后方去。

报纸、广播,都是战争的论调。

全市举行了战备汇演,杜若的学校排演了一个类似活报剧又类似音乐剧的节目,名字叫《珍宝岛的胜利凯歌》。里面有歌有舞,有说有唱,有解放军、有老渔民,有女民兵,有反坦克火箭弹也有三八大盖和红缨枪,总之慷慨激昂、起伏跌宕,以破竹之势,一路披荆斩棘,杀进决赛圈直至获奖。另一边,挖战备防空洞的也不示弱,往昔的操场,如今沟壑纵横,像战壕像掩体。土方工程比预期提前完成,全校同学又马不停蹄去砖窑拉砖,去河边拉沙,烧石灰,不到半年,防空洞大功告成。别说,还真是漂亮。红砖碹顶,处处有巧思,俨然就是个地下王国。有许多人来参观,也同样获得了表彰。

不过,也付出了代价。那是在挖土方时,曾出过一次事故。有一天,一个男同学不知怎么失脚掉进了三米多深的壕沟底,受了重伤。有人说是他和人打架,推推搡搡,没站稳栽进去的。有人说他是遭人暗算,趁他不备被一把推下去的。奇怪的是现场居然没人看见发生了什么,人人似乎都有不在场证明,没人说得清楚真相。出事后,女同学们都为他难过,担心他是否会落下残疾。男生们则说,这就叫报应,为什么掉下去的偏偏是这个二毛子?谁让他们来侵略我们的?

这摔伤的同学,叫安向东。从前,他不叫这个名字,他叫安德烈。

是个中苏混血儿。高大、英俊,迷人。

摔伤后的安德烈再也没来过学校,他退学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听说他的腿落下了残疾。一个美男子,有了残缺。那时学校采用军事化的管理,班级用军事术语“连、排”来命名。杜若和他不同排,不同连,没有过任何的交集。只有一次,某个黄昏,放学后,杜若有事耽搁了,出来时,昏暗的走廊上静悄悄,一个人迎面走来,杜若不禁停下了脚步,她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这是什么?是从希腊神话中跑出来的男神吗?她错愕地闪过这念头。好美啊。她觉得呼吸不畅。第一次,她被美伤害。原来,“美”和帝国主义一样是霸道、不讲理、有侵略性的。

后来她知道了,这个美男子,叫安向东。

安向东或者安德烈出事后,杜若难过了许久。为一个陌生人难过,杜若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她不能想象看见一个瘸了腿的安向东从走廊里迎面走来,她觉得那是冒犯。对什么冒犯,对谁冒犯,她说不上来。多年之后,杜若似乎想明白了,那是对造物、对生命最神秘秩序的冒犯吧?一件如此完美的杰作毁了。

这个安向东,或者安德烈,是不是安同志和娜塔莎的儿子?应该是吧?这城市,莫非还有隐藏的娜塔莎或者玛莎、柳芭不成?不过杜若也不能确定。谁又能确定呢?安同志和娜塔莎一直像传说一样活在这个城市,杜若从不知道有谁真正认识他们。反正杜若身边没有这样的人。杜若的父母身边也没有一个这样的人。

姜友好是北京人,在山西这个内陆省份当兵。复员后分到了省人民医院,做了一名眼科护士。

姜友好是个喧哗的漂亮女人。她走到哪里,哪里就不会有安静。她来到这个内陆城市没有几年,就有两个男生为了争夺她打架斗殴伤人进了局子,还有一个自杀未遂。还没等那个切腕的人养好伤口,姜友好女士就又有了新的恋情。周而复始。后来,毫无征兆地,就突然结了婚。用今天的话说,她是闪婚。她丈夫是现役军人,在海军服役。姜友好回北京探亲时,偶遇了也是回京探亲的年轻的海军军官,看到他的第一眼,姜友好就叹气了,在心里对自己说:“友好啊 ,你玩够了,疯够了,可以歇歇了。”

他们的新婚之家,就安在姜友好工作的城市。她供职的医院在集体宿舍的筒子楼里分给了她一间屋子,足有十六七平方米,向阳,通风,四壁洁白。从前,姜友好的好客是出名的,朋友、朋友的朋友、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最终都成了姜友好的座上客。有很多四处招摇说是她朋友的人,其实,她连对方的名字都记不住。婚后,她一反常态。安静了下来。从前,那么喜欢热闹,其实,是心里空虚孤单。现在,有了海军军官,她觉得自己有力量可以对付这个沉闷的城市和生活了。

她开始认识一些新的人,新的朋友。和从前的那些朋友渐渐断了联系。杜若就是这时候认识了她。杜若从铁路建设兵团回来,分配到了一家集体所有制的小工厂上班,被飞迸的铁屑伤了眼睛。她中学的同学带她去了省立医院的眼科,说:“我认识那里的一个护士,她能想办法给你多开几天假条。”杜若就这样认识了姜友好。

杜若的同学叫夏莲。夏莲是列车员,跑北京。她常常会替姜友好从北京带东西回来。友好的家人把东西送到月台上,他们像地下工作者一样三下五除二完成交接。那些东西,几乎都是吃的,糕点、花生米、腊肉、炼好的猪板油、芝麻酱,有时干脆就是一大块冷冻的五花肉,或者一袋大米。这个城市,物资奇缺,供应的口粮以粗杂粮为主,肉、蛋、食油,则少得可怜,每人每月的份额以“两”为单位来计算。所以,像夏莲这样跑北京、郑州、上海的列车员,真是抢手啊。他们源源不绝往自己的城市输送着紧俏的物资,像曾经的“飞虎队”。

所以,姜友好怎么能驳夏莲的面子呢?她很痛快地帮了她们的忙。

真正让杜若和友好熟识起来,是因为后来的一件事。

有一天,杜若自己很冒失地跑去医院找友好了。那是一大早,医院还没上班,她挂了号,等在眼科门诊前。一看见姜友好,她就迎了上去。

“你好,你不记得我了吧?”她说,“我是夏莲的朋友。”

“我记得,”姜友好说,“有事吗?”

杜若脸红了:“真不好意思,能帮我开个病假条吗?”她说,“单位在搞会战,赶活儿,一律不准请事假,我是真没办法了。夏莲跑车,不在,我只好厚着脸皮来找你,能帮忙吗?我急需要两天的时间。”

“什么事?”

“一个朋友借给我一本书,只给我两天时间,那书是大部头,太厚了,我要是白天上班,晚上看,就是一分钟不睡觉也看不完,”杜若回答,“可是我太想看那本书了,想了很久,好不容易才借到手——”

“我知道了,”姜友好打断了她,“没问题,我可以帮你忙。”

杜若没想到,她答应得如此爽快。假条到手,她骑着自行车飞奔而去,都不记得自己是否说了谢谢。可她心里真是感谢啊。她听夏莲说过,这个姜友好,有个不一般的出身,父亲是京城的高官,二十年代的老布尔什维克。如今虽然“靠边站”,但,《红楼梦》讲话,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原以为她会很傲娇,没想到,竟如此的不搭架子。

到下个星期天,杜若在家掌厨,顺势做了一些蛋饺。她把蛋饺装到饭盒里,去找夏莲,说:“这个,你送给姜友好吧。你不是说她这个人就好吃吗?我家没什么稀罕东西,这蛋饺的肉馅里,我掺了点莲菜,味道还细致。”对自己的厨艺,杜若还是自信的。

……

作家简介

蒋韵,女,1954年生于太原,籍贯河南开封。毕业于太原师范专科学校中文系,1979年发表处女作《我的两个女儿》,迄今为止已发表出版长、中、短篇小说300余万字。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栎树的囚徒》、《我的内陆》、《隐秘盛开》、《人间——重述白蛇传》(和李锐合著)、《你好,安娜》,小说集《心爱的树》、《晚祷》、《上世纪的爱情》、《失传的游戏》、《水岸云庐》以及散文集《春天看罗丹》、《悠长的邂逅》、《青梅》等。曾获鲁迅文学奖、老舍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中篇大奖、赵树理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等多种奖项,长篇小说《你好,安娜》获2019“中国好书”奖,亦有作品被译为英、法、韩、西班牙等文字。

曾任太原市文联主席,山西省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协会员。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