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珍：在这个空旷荒凉的春夜
我定有缺点
我定有缺点
定是古怪的人
定不能为多数人所知
定不能全获相识者的谅解
一切毋庸置疑，当然
但仍当对自己真实。当终身勤勉
当感激那因一知半解而喜欢的
容忍那永远无法走近的
忘记渴望被理解与爱
不再对陌生人表白
远离诗歌。写小说
反过来也一样
继续爱人及所栖居的世
死后便跃入银河
当一颗称职的尘埃
合上双目坠入那清凉黑暗
一有机会，就到宇宙中去
但胸腔中的灼热不允许。
另一个灵魂住在我里面
一个良夜
“我没有朋友。”
从公交车站往回走的那一个小时他想
在这个空旷荒凉的春夜
他意识到生而为人的孤独
和路上偶然遇到的一只鸟没什么两样
它有时也和同伴一起站着
叽叽喳喳
但更多时候各飞各的
各自找食
各自寻欢
各自遇险
开端与终结
1
一切肇始于异乡冰凉的雨夜。
为着想了解你的一生，周身热烫
睡不着。一生之中也许
有许许多多不眠之夜足以
用于恐惧或堕入幻象。但那晚
完全属于你。彻底完全
我将永远记得那夜
突然从黑暗中坐起
轻声对自己说
2
后来我猜想将从你身上得到的：
若干因爱与美而无用的句子
一小把玫瑰干枯后扬起的灰
洇湿书页又风干的泪痕
语词的三十三重梦境与
弥诺陶洛斯的迷宫
药石入酒不得不醉的夜
一个不存在的热情尾声
可看见的是雪亮近于全盲
得不到的是不想要的一切
我们的大船在上升
“我们的大船在上升。”随之而来的
第一句。自千湖之省出发
经西陵、巫峡驶过瞿塘
四昼夜，终于升至
非此不能通过的彼岸，轻舟万重
“上升的一切必将汇合。”
这原是初遇时互相慰藉的虚空
是夜分处两地
我告诉你同舱的旅伴睡了
正独自在阳台看过闸
闸道内水位持续上升
大船遂浮起。到达指定高度
人字大门缓开，船滑入上层水道
末日应许之地，“像悖谬的天堂，
当在此刻拥抱。”几小时后你回复
那些大天使可以彼此嵌入对方的
身体。它们是透明的，没有性别
夜晚船行甚速。
两岸也不是完全的黑暗，途经众多不知名
亮光，航标和人家
若现的灯塔与水鬼
一同隐入暗中。肉身困于船舱
灵魂浮水一千公里，到黄浦江
万千可能奔流到此
而我们将在入海口错过
鲸鱼破冰
是从哪年起和他重新恢复邦交
而今日，又踏出了历史性的一步
比如鲸鱼在冰上搁浅，而春日破冰
过年前我才想起加他为好友
并发了红包。他快而沉默地收下
我们十年来没说够一百句话。同一屋檐下
初中还打我，而我逃学。到离家最近的
郊区车站，看一下午。幻想远走高飞
又过一些年我上大学，开始恋爱
回家很晚。有一天他突然对她发怒：
小子不让我高兴，我也不会让他
我则对她说：今年春节就不回了吧
都避免与对方交锋。垂下眼
今日是他主动发信息。因为大雨
打不到车去舅舅家吃饭，
庆生变得狼狈。
——“她说这是她最不快乐
的生日。你打电话了吗。”
“打了。”
“哭诉了吗。”“没有。”
他主动换了个话题：
你表妹的孩子真的好乖
我后来说睡吧。他说晚安。
这天我们说了二十句话
十年来的五分之一
剩下没有几个十年了，我和他
此后余生还会突然聊起天来么
说说共同爱过和伤害过的
这些年对彼此的看法，或者
什么也不说，就是开几句玩笑
想到这里我就打开了他的朋友圈。
只有孤零零的一条，发于一年前的今日
是我入围某个文学奖的新闻
无人点赞。没有任何共同朋友
因为他是我的父亲。
文珍，作家。出版有小说集《柒》《我们夜里在美术馆谈恋爱》《十一味爱》、诗集《鲸鱼破冰》等。历获老舍文学奖、十月文学奖、上海文学奖、山花双年奖、华语文学传媒最具潜力新人奖、储吉旺文学奖、茅盾文学新人奖、紫金·人民文学未来之星提名等。
选自《诗收获·2020年春之卷》，雷平阳、李少君主编，原载于文珍诗集《鲸鱼破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