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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0年第5期|王松:一溜儿堂(节选)
来源:《芙蓉》2020年第5期 |  王松  2020年09月29日06:40

天津老城的东门外有一条街。街不长,东西向,西头顶着东马路,东头顶着海河。再早老城里没有甜水井,更没自来水,人们喝水只能去河边拉。后来洋人建了自来水厂,水管子通进老城里。但这自来水有一股怪味儿,城里人不懂这是漂白粉,都叫“洋胰子水”。有人说,喝了这种“洋胰子水”生不出孩子,也就都不敢喝,还认头去东门外的海河边拉水。拉水,也就得走这条街。这条街是条土街,每天拉水车的、挑水桶的过来过去,洒了水净是泥,日子一长也就总出事,不是人摔了跤就是车撞了人。后来有人捐钱,骑着街盖了一座观音阁。这条街是拉水的街,人们就把这观音阁叫“水阁”。再后来,这条街也就叫水阁大街。

刘一溜儿的棺材铺再早不在水阁大街,是在东门里广东会馆的后身儿。但东门里住的都是有势力的大户人家,出来进去总看见这棺材铺,不光碍眼,也丧气,就三天两头成心找别扭。刘一溜儿也明白,门口儿的人找别扭,无非是想把自己挤对走。其实在东门里,棺材生意本来也不好做。街上的人都活得好好儿的,谁家也不会三天两头儿总死人,经常十天半月也卖不出一口棺材。这么一想,刘一溜儿也就一咬牙,惹不起躲得起,干脆把这铺子搬城外去。后来选中东门外的水阁大街,倒不是冲着这座骑街的水阁,而是冲水阁旁边的一家医院。这医院看着不大,可人挺多。医院里自然都是病人,病人得病,就有治得好的也有治不好的,治好的自不用说,倘没治好,也就得说后一步的事了。这后一步的事,刘一溜儿的棺材铺也就正好接着。但刘一溜儿真把棺材铺搬到这条街上,过了些日子,才发现不是这么回事。敢情这医院也是有来头儿的。袁世凯当直隶总督时,在天津办了一个“北洋军医学堂”,这家医院也就是那时一块儿办起来的。但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不知当初怎么想的,这办的是一家女医院,专治女人的病。女人的病是麻烦多,但死的少。刘一溜儿本来想的是,医院死了人,苦主儿为图省事,也就会来自己这里买棺材。可这时眼瞅着还是没生意。刘一溜儿每天站在自己棺材铺的门口,朝斜对门这家医院看着,出来进去的女人虽也带着病容,可一个个儿还都挺精神,看样子别说一时半会儿,恐怕三五年也用不上自己的棺材。这时才想起街上的一句俗话,卖棺材的盼死人。这话听着有点儿缺德,可再想,也真是这么回事,倘若满大街上都是活蹦乱跳的人,自己这卖棺材的就得饿死。所以,粑粑三儿这天上午来棺材铺时,刚一进门,刘一溜儿就猜到他的来意,也看出他有要张口的意思,就立刻决定,赶紧把他的话堵回去。眼下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过去的三个伙计已经打发走两个,可是话说回来,跟粑粑三儿他爹毕竟有这些年的交情,只要他的话一说出口,再想驳就不好驳了,于是赶紧叹了口气,又摇摇头,咂着嘴说,你爸活着时,经常说一句话,阴阳饭最难吃,当初我俩也是走岔了道儿,现在他自己头前走了,把我扔下,再想改行也来不及了。

说着,两个嘴角就耷拉下来。

粑粑三儿虽然只有十几岁,看着傻,其实心里也明白事,听刘一溜儿这一说,就知道他是成心拿话堵自己的嘴。但这次来,还真不是想来刘一溜儿的棺材铺。

粑粑三儿的爹是个木匠,但不是做好活儿的木匠,用行里的话说, 是专摔寿材的“脏活儿木匠”。这个“脏”倒不是平常说的脏,只是不吉利。粑粑三儿从小就看着他爹摔寿材。他爹手巧,只要主家能说出样子,多跷蹊的寿材都能摔出来。但他爹也觉着这一行实在是“脏”,一直不想让儿子再入这个门儿。直到粑粑三儿十几岁了,眼看着干别的也不会有吗出路,这才一咬牙狠下心,让他跟着自己学了这门手艺。

可入行刚学一年,就出了这档子事。

粑粑三儿他爹一直在刘一溜儿的棺材铺干活儿,但不是伙计,也不拿月钱,是铺子里的木匠师傅,摔一口寿材拿一口寿材的钱。十几天前,刘一溜儿说接了一档子活儿,还是个急茬儿,南门外有一户人家儿,要迁坟,想趁这机会给两个老人合葬,一块儿摔两口寿材。又说,木料他家是现成的,已经送到铺子里来,给两天限,必须摔出来,第三天等着用。粑粑三儿他爹一听,三天两宿摔两口寿材,倒也不算太紧。可来到铺子的后面一看,木料虽还算整齐,却都是旧料,心里就有点儿不痛快。倘是旧料,刘一溜儿就该事先说明白,本来干的是这路活儿,也就不爱用旧料,用也行,但钱上得另说。不过粑粑三儿他爹是厚道人,也就没太争竞。赶着三天两宿把两口寿材摔出来了,这才发现,自己的左手腕子不知什么时候碰破了一块。本来木匠干活儿,整天离不开锛凿斧锯,碰破手是常有的事,粑粑三儿他爹也就没当回事。可当天晚上这腕子就肿起来。睡了一宿觉,第二天再看,整条胳膊都肿了。粑粑三儿他爹心大,还没当回事。有手艺的人都好喝酒,中午又跟几个朋友一块儿喝了一回酒。想着再睡一宿觉也就没事了。可晚上回来时,整个人都肿起来。到后半夜,已经浑身发烫,人也不明白了。粑粑三儿一看,赶紧去棺材铺把刘一溜儿叫起来。刘一溜儿跟着过来看了,说不要紧,就是心里有点毒火,手腕子一破,这点毒火就拱出来了,先让他睡,睡一宿也就好了。但粑粑三儿他爹这一睡,就再也没醒过来。第二天早晨,粑粑三儿见他爹一直没动静,过来推了推,没动,再摸身上,也不热了,不光不热是已经凉了。这才知道,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没气了。刘一溜儿得着信儿赶紧又过来,一听粑粑三儿说,他爹头一天中午还出去喝了半斤多酒,立刻跺着脚说,哎呀,这么大的事,你怎么早不说,他这一肚子毒火儿,再喝酒,还不是火上浇油啊。粑粑三儿曾听他爹说过,刘一溜儿当年做过汗门生意。汗门是街上的话,也就是卖药的。这时一听刘一溜儿说,也就信了,看来爹走,最后还是走在了酒上。

粑粑三儿这次来棺材铺,只是想让刘一溜儿给出个主意。

这几天已把爹的后事都办完了。粑粑三儿的爹摔了一辈子寿材,最后自己走,却连口寿材也没用上。本来刘一溜儿挺大方,跟粑粑三儿说,和他爹毕竟有这些年的交情了,知道粑粑三儿的手上也没几个钱,干脆就送他爹一口寿材,也算是这辈子最后的一点儿情分。粑粑三儿听了,心里还挺感激。可寿材送来了,粑粑三儿一看,不是寿材,只是个匣子。匣子跟寿材就是两回事了。寿材也叫寿枋,料最少也要半尺厚,且两帮起鼓,前后出梢,看着就像一条船,也像一间房。而匣子只是用几块薄板钉的,也叫“三块半”,不光看着寒碜,也不结实,埋在土里没一年也就烂了。街上的俗话说,倘有个“三长两短”,指的也就是这种匣子。但这时粑粑三儿已说不出别的,只好就用这匣子凑合着把他爹发送了。这时来棺材铺,先给刘一溜儿磕头谢了孝,然后才把来意说出来。本来是跟着他爹学木匠,现在他爹突然走了,手艺学了个半羼子,就不知后面该怎么办了。刘一溜儿一听粑粑三儿是为这事来的,心里才松了口气,想了想反问,你心里,是怎么打算的?

粑粑三儿老老实实地说,我不想再干这行了。

刘一溜儿一听,顿时更轻松了,粑粑三儿当然是离自己这行越远越好。于是连连点头说,是啊,难怪你爹当初总说,阴阳饭不好吃,现在你看,就这么一甩手,说走就走了。

粑粑三儿说,我想进汗门。

刘一溜儿一听噗地乐了,说,汗门这饭碗,可是更难端啊。说完发觉自己走了嘴,赶紧又往回拉着说,不过也看怎么说,总还是个正经营生,比吃阴阳饭强多了。

粑粑三儿看一眼刘一溜儿,说,我想去济生堂。

刘一溜儿斜起脑袋眨巴眨巴眼,没立刻说话。

粑粑三儿又说,去找,施杏雨。

刘一溜儿嗯了一声,点头说,好,好啊。

粑粑三儿已看出来了,刘一溜儿点头并不是真点头,说好,也不是从心底说出的真好。粑粑三儿毕竟已经十几岁,就算听不出好赖话儿,对方的脸色还是能看出来。这时也就明白了,街上有句话,人走茶凉,现在爹已经走了,刘一溜儿跟自己,也就这么回事了。这一想,也就知道,再跟刘一溜儿说下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于是就告辞出来了。走到铺子门口,刘一溜儿又在后面追了一句,你爹没了,我还在,有事儿只管过来。

粑粑三儿站住,回头看一眼刘一溜儿,哦了一声。

粑粑三儿并没告诉刘一溜儿,他爹临走的那个晚上,曾对他说了一句话。那天晚上爹已肿得像用气儿吹起来,肉皮都撑得透明发亮。大概知道自己已经不行了,就费劲地对粑粑三儿说,让他去济生堂,找施杏雨。当时已是半夜,粑粑三儿说,这会儿济生堂早上板儿了,等天亮吧,天亮再去。爹这时已说不出话来,只是拿眼看着他。他从爹的眼神里看出来,好像自己领会错了,爹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可不是这意思,又是什么意思呢?后来,直到把爹发送走了,粑粑三儿才明白,爹的意思是指以后,等他走了,让自己去找施杏雨。

施杏雨是济生堂药铺的坐堂大夫,再早并不出名。后来出名,是因为一件偶然的事。当时这事,粑粑三儿的爹就在跟前,后来也是爹对他说的。那天粑粑三儿他爹去北门里的乔四爷家里摔寿材。这乔四爷过去在南运河上养船,后来在北门里的街上也有买卖,地面儿上有一号,就是官面儿的人也得给点面子。这回是老娘死了,要办丧事。刘一溜儿对粑粑三儿他爹说,这乔四别看在街面儿上混,可最孝顺,早就给他老娘备了寿材的料,听说都是用船从广西拉来的上等好料,所以这回,让棺材铺的木匠上门去摔寿材。粑粑三儿他爹一听,就带上手使的家什去了北门里。乔家的这场白事果然办得挺大,来吊丧的,往外送客的,进进出出都是人。乔四爷不光孝顺,心也细,先跟粑粑三儿他爹详细交代了,按他老娘当初的心思,这口寿材要什么式样,都说清楚了还不放心,干脆让人搬来一把太师椅,就坐在旁边看着。粑粑三儿他爹一看就不太痛快。手艺人都有脾气,以往上门干活儿的事也有,可还没见过主家这么瞪眼盯着的,知道的是他心细、孝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对做活儿的不放心。心想,你这木料确实是上等好料,可再怎么好,还怕我偷吃一块不成?但转念再想,这乔四爷看着面色发暗,像挂了一层灰,想必是老娘殁了,心里难受,再加上连日操劳过度。这一想,也就不再计较。果然,一会儿底下的家人过来说,请的大夫到了。乔四爷说,让他到这儿来。底下的人应一声就走了。一会儿又回来说,大夫说,外面乱,看病得诊脉,最好还是找个清静地方。乔四爷听了倒没急,说话的声音也不大,又对底下的人说了一句,就在这儿。

底下的人不敢再多嘴,赶紧又走了。

一会儿,大夫来了。这来的就是施杏雨。施杏雨从一个粗布包里拿出脉枕,朝四周看看,问乔四爷,脉枕放哪儿。乔四爷用手拍了下太师椅的扶手说,放这儿。施杏雨又问,我坐哪儿?乔四爷抬头看他一眼,你站着,够不着我的手腕子?

施杏雨笑了,说,够是够得着。

当时粑粑三儿他爹在旁边一边干着活儿,一边心想这乔四爷也太过分了,你对做粗活儿的木匠再怎么着,也就算了,可不该对大夫也这样。这时就见施杏雨站在太师椅的旁边,为乔四爷诊了脉,然后说,没大碍。乔四爷说,知道没大碍,可我这心口疼得厉害。施杏雨没再说话,朝粑粑三儿他爹这边看了看,就走过来,从粗布包里拿出一张草纸,在地上抓了一把锯末包起来,转身递给旁边的家人说,用它煮水,连喝三天。家人一下愣住了,看着施杏雨手里的这个纸包,不敢接。乔四爷也有点意外,歪过脑袋朝这边看了看,没想到这个施杏雨竟然如此大胆。显然,施杏雨是对乔四爷让他站着诊脉,心里不满,所以才这么干。

乔四爷毕竟是街上混的,瞥一眼这纸包说,你拿我开玩笑?

施杏雨说,医家治病是人命关天,不开玩笑。

乔四爷说,不开玩笑,让我吃锯末?

施杏雨点头,三分药,七分缘,管不管用,就只能看缘分了。

乔四爷笑了笑,好吧,我就信你,

施杏雨说,连喝三天,早晚各一次。

乔四爷又嗯一声,我不信缘,三天不管用,去济生堂找你说话。

粑粑三儿他爹说,当时乔家正办丧事,院里都是人,这事过后,一下就在街上传开了。这乔四爷是在街面儿上混的人,当然矫情,过后还真把这包锯末煮水喝了。他这时喝这锯末已不为治病,就想有个由头儿,三天以后,好去济生堂找施杏雨说话,在地上抓把锯末就敢给他吃,他还没见过这么大胆的人。可连着喝了三天,他把老娘的大殡出了,人也埋了,这才发现,自己心口疼的毛病竟然真的好了。本来街上的人还都等着看热闹,知道乔四爷不是省油的灯,济生堂的坐堂大夫施杏雨这回算是捅了马蜂窝,乔四爷非把济生堂一把火儿点了不可。可这时一听说,乔四爷喝了这锯末煮的水,心口疼的毛病竟然真的好了,一下又在街上轰动了。这回不光施杏雨出了名,连济生堂药铺的买卖也跟着火起来。

粑粑三儿听了这事,也觉着挺神,要不是他爹亲眼所见,简直没法儿相信。但他爹又说,后来棺材铺的刘一溜儿也跟他说起这事儿。听刘一溜儿一说,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刘一溜儿先问粑粑三儿他爹,那天在乔家摔寿材,用的是哪种木料。粑粑三儿他爹一听就连声说,料可真是难得的上等好料,摔了这些年寿材,还从没用过这么好的木料。刘一溜儿眨着眼问,到底是哪种料。粑粑三儿他爹说,是正经的广西沉香木,拉一锯,满院的沉香味儿熏得人眼晕。刘一溜儿一听就乐了,说,这事儿的毛病就在这儿。

粑粑三儿他爹不懂,问毛病在哪儿。

刘一溜儿说,这沉香不光是木料,还是一味药材。

粑粑三儿他爹当然知道沉香是药材,可沉香跟沉香木不是一回事。

刘一溜儿摇头说,当然是一回事,沉香木也就是沉香。接着又说,这沉香入药,从古时就有,专治谷气郁积,胃脘不畅,施杏雨那天也是走时运,正赶上你用沉香木摔寿材,他这才捡了个大便宜。粑粑三儿他爹听了想想,又摇头说,还是不对,这乔四爷那天不是胃疼,是心口疼啊!刘一溜儿又摇摇头,一般人不懂医,胃疼和心口疼当然很难分清楚。

粑粑三儿的爹对粑粑三儿说,起初刘一溜儿的这些话,他还将信将疑,以往刘一溜儿也说起过这个施杏雨,话里话外总带着不屑,就想,这也难怪,当大夫的都是想尽办法让人活,就是得了要死的病也千方百计给拉回来,而开棺材铺的当然盼人死,两边儿就算不是冤家,也是对头,刘一溜儿说起这施杏雨,当然不会有好话。但后来有一回跟几个朋友一块儿喝酒,才听说,刘一溜儿当年也是汗门出身,跟施杏雨不光同行,还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只是后来两人闹翻了。当时刘一溜儿在街上发狠说,是施杏雨砸了他的饭碗,既然这样,他干脆就往这锅里撒泡尿,索性这锅饭谁都甭吃了。就这样,他一咬牙离开汗门,开了这个棺材铺。施杏雨后来虽也离开汗门,却当了大夫,再后来就让济生堂药铺请去坐堂。

粑粑三儿这次来棺材铺找刘一溜儿,直到出来,才明白这趟不该来。本来想的是,施杏雨在济生堂药铺坐堂,毕竟是街上有名有姓的名医,自己就这么直脖瞪眼地去找人家拜师,说不定就得碰钉子,而刘一溜儿跟施杏雨的关系甭管怎么着,当初毕竟是师兄弟,臭嘴不臭心,况且自己的爹跟刘一溜儿又有这些年的交情,现在爹殁了,如果让刘一溜儿给施杏雨递个话儿,施杏雨怎么说也得念一点儿过去的情分。可这回来了才发现,不是这么回事。刘一溜儿嘴上虽说,好啊,好,但看得出来,心里并不是这么想的。粑粑三儿这时才明白,刘一溜儿跟施杏雨的疙瘩不可能解开,而且随着施杏雨的名气越来越大,这疙瘩只会越系越紧。

粑粑三儿这么一想,也就明白了,当初爹在世时经常说一句话,求人不如求己。看来去找施杏雨,只能就这么撞着去了。至于施杏雨怎么说,也就只能听天由命。这时,粑粑三儿又想起一句话,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

这一想,自己反倒噗地乐了。

刘一溜儿本名叫刘福有,叫一溜儿,是因为棺材铺的字号叫“一溜儿堂”。棺材铺的字号本来没有叫“堂”的,听着不像棺材铺,倒像是药铺。但刘一溜儿在街上说,这棺材要说起来也是药,人得了病,如果别的药都不管用了,棺材也就是最后的一味药,这药吃了肯定管用,一副下去,保管一了百了。但也有人说,叫“一溜儿堂”不光不伦不类,也不吉利。刘一溜儿一听就乐了,说,当然吉利,叫“一溜儿”,是为了让人走得痛快,一溜儿就奔西去了,至于奔了西边儿是上天,还是入地,那就看个人的造化了。

在这个上午,刘一溜儿把粑粑三儿打发走,又寻思了寻思,就有点儿后悔了,心想不该就这么让他走了,粑粑三儿倒不是痴傻呆苶,可脑子不会拐弯儿,肯定听不出自己说话的弦外之音,倘若他信以为真,认为自己真赞成他去济生堂找施杏雨,这事儿就不太好了,虽说这粑粑三儿的脑子缺根弦儿,可一般的事还能分得出好坏,懂得倒正,他爹毕竟在棺材铺干了这些年,铺子里的这点事儿瞒得了别人,可瞒不了他,如果回去都跟粑粑三儿说了,粑粑三儿去了济生堂,再把这些事告诉施杏雨,传到街上去,后边说不定就又要有麻烦了。

这一想,心里就打了个愣。

让刘一溜儿没想到的是,傍黑时,粑粑三儿又来了,这回还跟着崔大梨。刘一溜儿跟崔大梨也熟,知道他是粑粑三儿的表哥。崔大梨他爹跟粑粑三儿他爹是姨表兄弟,叫崔大杠子,是西门外杠房铺抬杠的。杠房叫杠房,其实不光抬棺材,也有出殡的响器班儿和一应执事。崔大杠子专管抬灵柩,还是头杠,在杠房铺里说话也就占地方,平时城里城外的街上谁家有办丧事的,就多一句嘴,问寿材置办了没有,倘没置办,就往粑粑三儿他爹这边引。粑粑三儿他爹揽来生意,刘一溜儿当然也不让白揽,多少给一点抽头儿。这个傍晚,粑粑三儿和崔大梨来棺材铺,是又带来一宗生意,北门里“庆祥布匹庄”唐掌柜的老姑奶奶殁了,要办一口寿材。崔大杠子连着两天都有事,脱不开身,就让儿子崔大梨带着唐家办寿材的定钱来棺材铺找刘一溜儿。刘一溜儿接了定钱,先问这寿材送哪儿,又问清主家要求几时送到,然后说了一句,还是老规矩。崔大梨一听就明白了,刘一溜儿说的是抽头儿。刘一溜儿又把粑粑三儿叫住,说还有点事要跟他说。崔大梨一见就头前走了。

粑粑三儿看看刘一溜儿,不知又要说什么事。

刘一溜儿见崔大梨出门走了,才问粑粑三儿,是不是已经去过济生堂药铺了。

粑粑三儿说,还没去。

刘一溜儿一听,心里才松了口气,看一眼粑粑三儿,嗯嗯了两声说,我跟你爹到底有这些年的交情,现在他走了,把你交给我,怎么说也得让你有个牢靠的饭辙,上午你问我,当时也是随口答音儿,没过脑子,你走了又想,要进汗门倒不是不行,也行,可如果去济生堂找施杏雨,就不如去找郭瞎子,虽说郭瞎子是气摸儿,但总是一门手艺,比汗门强。

粑粑三儿一听有些意外,眨巴着眼看看刘一溜儿,没说话。

刘一溜儿说的郭瞎子也是个大夫,但没有诊所,只是住家儿,就在这水阁大街东头,一间临街的门脸儿房,离刘一溜儿的棺材铺不远。不过这郭瞎子虽也是大夫,但跟施杏雨还不是一回事。施杏雨在济生堂药铺坐堂,是诊脉开方的大夫,郭瞎子只扎针灸,用街上的话说,叫“气摸儿”。这郭瞎子并不瞎,只是眼不吃劲,刚50多岁就已离不开老花镜,戴上老花镜看东西,还得凑到近前,看着不像看东西,倒像是用鼻子闻东西。粑粑三儿曾听爹说过,刘一溜儿最恨这郭瞎子。当初刘一溜儿刚搬来时,曾有一件事。这水阁大街东头把着河边有一户姓田的人家儿,老爷子再早是开布铺的,儿子在租界混洋事儿。当时这老爷子突然得了暴病,弄到水阁大街的医院去看。医院大夫说,这是女医院,不看男病,就算能看,这病人也已经没治了,回去想吃点儿啥就吃点儿啥吧。这田姓儿子一听,只好把老爷子弄回来,果然,当天晚上就没气了。这儿子是混洋事儿的,手里有点儿钱,老爷子殁了心里难受,为解心疼,就来刘一溜儿的棺材铺,说多花点儿钱没关系,想给老爷子办一口像样的寿材。刘一溜儿这时刚把铺子搬过来,还没站稳脚儿就来了这样一宗生意,心里自然高兴。先收了定钱,就赶紧把粑粑三儿他爹叫来,搬出平时不用的上好杉木,连夜给这田姓人家儿的老爷子摔寿材。可第二天早晨,寿材已经摔成了,这田姓儿子又来了,说寿材不用了。刘一溜儿一听,以为他又找了别的棺材铺。再一问才知道,这老爷子没死,夜里竟然又活过来了。人没死,这寿材自然也就用不上了。可这时寿材已摔出来,也已经上了上好的大漆,只是还没干透,有心不退这田姓儿子的定金,又知道人家是混洋事儿的,有势力,不敢得罪,也就只好忍气吞声地把钱退了。这时街上的人已都在议论,刘一溜儿一听,才知道是怎么回事。敢情这事儿跟郭瞎子有关。当初刘一溜儿搬来以后,才听说旁边住着个叫郭瞎子的气摸儿大夫。开棺材铺的自然都躲着大夫,可这时已经搬来了,再想躲也躲不开了。据街上人说,头天晚上,这田姓人家的儿子一见老爷子咽气了,就赶紧给穿寿衣。可正穿着,突然听见老爷子放了一个屁,这屁不光响,还臭。天津的街上有句俏皮话儿,叫“死人放屁,有缓”。这儿子本来正一边给老爷子穿着衣裳一边哭哭啼啼,这时一听老爷子放了个响屁,知道可能有缓,也顾不上哭了,赶紧叫来家人,一块儿给老爷子窝巴。正这时,门口儿的郭瞎子听着信儿也过来了。郭瞎子已经行医大辈子,听说这田家的老爷子是得急病死的,而且死得这样快,就觉着不一定是死瓷实了。以往这种事也有过,人已经死了,也出了殡,可抬到坟地正要埋,却听见棺材里有动静,把棺材盖一掀开,人就在里边坐起来了。这个晚上,郭瞎子来到田家,先给这老爷子摸了一下脉,然后拿出随身带的银针,在他身上扎了几针。果然,行针不到一个时辰,只听这老爷子的嗓子眼儿里哏儿喽一声,先是睁开眼眨巴了眨巴,然后又长出一口气,就坐起来。这件事一下在街上传成奇闻。刘一溜儿听了先还不太相信,偷着去田家,想看个究竟。去了一看,果然,就见这田家的老爷子正坐在床沿儿上,抱着个大碗喝粥,身上还穿着黑亮的团花儿寿衣。刘一溜儿扭头就回来了。从这以后,虽然在街上还经常跟这郭瞎子打头碰脸,见了面也彼此打招呼,说两句不疼不痒的闲话,可心里却系了死疙瘩。

这时,刘一溜儿对粑粑三儿说,要拜施杏雨,倒不如去拜郭瞎子。粑粑三儿一下就摸不着头脑了,心想刘一溜儿一直恨郭瞎子,夜里做梦都想掐死他,现在怎么突然又拐弯儿,让自己去投奔他?但再想,又觉着刘一溜儿也许真是好意,倘拜施杏雨,就算他肯答应,学诊脉开方也不是一年两年的功夫能学好的,还真不如去跟郭瞎子学一门气摸儿的手艺。

粑粑三儿这一想,也就决定,还是去找郭瞎子。

……

作者简介

王松,毕业于天津师范大学数学系,现为天津市作家协会专业作家。著有《王松作品集》(四卷)。曾在《收获》《人民文学》《十月》《当代》等刊发表作品700余万字。小说和散文作品多次在国内获各种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