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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秀赫:万中选一
来源:《上海文学》 | 林秀赫  2020年09月05日06:24

2015年下半年我们一家前往澳洲旅游,没想到是一场出乎意料的旅程。会进行这趟旅程完全是因为姨妈一通电话:“你们家很久没来啰。”话虽如此,也才三年没见。“正因为三年没见了,很想念你们啊。”姨妈在视频里说。因为事情决定得突然,加上十二月我们家每个人各有事情,而那时候已经十一月中旬了,决定三天后出发。但新的问题来了,买不到去悉尼的机票。原本计划先改往墨尔本或布里斯本,但姨妈听了我们的讨论后说:“不如你们先到珀斯吧。”可是姨妈明明住在东岸,为什么建议我们先搭机到西岸的珀斯?原来远嫁到悉尼的姨妈认为我们既然买不到悉尼的机票,不如先飞到西岸像度假般搭卧铺火车沿着南方的Indian Pacific铁路前往悉尼,“只需要四天三夜的车程”。也因为这样,舍妹很快打退堂鼓,舍弟也提早回上海的公司,爸妈和我则禁不住姨妈的游说,就这样展开了四千三百公里横贯澳洲大陆接通印度洋与太平洋的史诗级旅程。但在此我想分享的,并非这趟旅程,而是启程前的一段插曲。

飞机星期四抵达珀斯,预计在西澳待三个晚上,等到周日再搭乘火车出发前往东澳。当晚我们下榻在珀斯的威斯汀酒店(The Westin Perth)。抵达饭店,当爸妈在柜台check in,我坐在旅馆的大厅顾着行李,一边玩手机,盘算着找时间到附近的西澳大学走走。从最初我就留意到大厅内一位黑西装白衬衫,留着齐肩的黑色长发、粗犷落腮胡的白人大叔,他在气质上却给我东方人的感觉,因此当他先开口和我打招呼时,我很自然地以中文回答他。

“Killing Strangers.”他这一声是用压低的气音发出。见我不懂,他又哼唱了一次,“We're killing strangers. We're killing strangers, so we don't kill theones that we love.”他的皮鞋尖也开始打拍子,近乎一秒一拍,相当准确。“玛丽莲·曼森?”记得我是以中文说出这个摇滚乐团的名字,中文原本就是音译,他马上听懂:“You got it.”我像是通过了他的考验,他手势一比,示意我那两人(指我爸妈)已办好入住手续。我也起身推三人的行李离开大厅。

隔天一早我们家因为报名当地的旅行团,在饭店大厅集合。没想到昨晚那位白人大叔竟是我们的旅团成员之一,我向他点头示意,他手提一瓶尚未开过的龙舌兰,戴着墨镜露出微笑。接着一行七人搭专用小巴,沿着海岸的印度洋公路往北。我们先抵达蓝斯林(Lancelin)知名的白色沙丘玩滑沙竞赛。来自美国湾区的年轻夫妇一组,爸妈一组,我和白人大叔个别落单,所以也凑成一组。众人集合一块,按照导游的指示先为沙板打蜡,这能使待会滑沙更加流畅稳定。我和大叔继续昨晚的话题,那首歌是电影《John Wick》的主题曲,他说他的名字就叫John Warwick,不是John Wick也不是Johnnie Walker,他称赞基努·里维斯这部新作品,方便他自我介绍,就像现在。我说我姓林,就是Lancelin的Lin,从事写作方面的工作。

“Hey man. 我们没有聊到彼此的职业不是吗?”他似乎不想开这个话题。上好蜡,一行人拿着沙板走到沙丘顶端,我作为旅团中最年轻的成员,第一个往下冲,幸好高中滑板社的基础还在,稳健地踏在沙板上冲向了碧绿的印度洋。不过沙板对战村大叔(Warwick)来说过小了些,初次登板重摔一跤之后,大叔不顾众人眼光,改租四轮摩托车在山丘上豪迈飙沙。

傍晚抵达另一个景点“尖峰石阵”(Pinnacles),成千上万个石柱散落在沙漠中,如同科幻电影才见得到的异星奇景。现场已经有许多旅客穿梭其中,爸妈还有那对美国夫妇,两对情侣牵手的画面,像夕阳下的美丽剪影。战村大叔手上的酒也已经换成了白兰地。我问他什么时候喝光了那瓶龙舌兰,他说沙丘骑摩托车的时候。突然不远处野生的鸸鹋家族,让他变得严肃,主动对我说起曾发生在西澳大利亚的一场“鸸鹋战争”(Great Emu War),他的爷爷即是当年参战的军人之一——

两万多只鸸鹋从内陆迁徙到沿海的耕地,紧接着鸸鹋大军袭击农作物,当地农民向澳洲政府请求支持,那些刚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回来的退伍军人得知消息后,主动向国防部长提议,对付这些行动迅速、数量庞大的动物,最适合的武器就是路易斯机枪。

关于“鸸鹋战争”的经过,战村大叔边走边断断续续地告诉我,但当中有太多澳洲人才知道的掌故,整场战役听下来,印象最深刻的大概是:使用一万发子弹,击毙约一千头鸸鹋,交换比约十分之一。后来爸走过来问我,“那个人”都跟我聊什么,我说聊澳洲的野生动物。

我们一直待到不被光污染防碍的星空出现才离开,落脚在附近一家同样名为“尖峰石阵”的度假酒店(回国后我想到Pinnacles Edge Resort应该更巧妙地译为“尖峰石镇”才对),这时已经是晚上20点45分,饭后我回房间休息,21点35分战村大叔来敲门,拿了两罐啤酒,约我到饭店的游泳池畔小酌,说完就先离开了。爸妈不希望我出门,虽然一同旅行,说穿了只是名陌生人,没有必要一直互动。虽然大概知道他想聊什么,不过真的很想知道他到底要聊什么。好奇心驱使下,我告诉家人只会去游泳池,聊完就回来,不会去其他地方,而且游泳池并不远。爸妈才勉强同意。

我到场的时候,他靠坐在池畔的躺椅上。饭店游泳池并不大,相较之下战村大叔的身形显得更为魁梧。他见到我,坐起身递给我一罐新的啤酒——

那场战争结束后,鸸鹋仍在攻击麦田。

说的仍是鸸鹋战争。原先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坚持谈这场与“鳕鱼战争”、“扇贝战争”差不多层级的无聊战役——没有人因为这几场战争而死亡。然而月光照在游泳池的水面上,他的口条越来越清晰,逻辑越来越清楚,我躺在另一张躺椅上,啤酒逐渐下肚,才晓得他的祖父查尔斯·战村是那场西澳世纪大战的机枪手,击毙最多鸸鹋。战争结束之后,查尔斯·战村回到位于东岸的故乡猎人谷,十年后被发现死于自家的葡萄园,身上(尸体)留下众多的鸸鹋脚印,无法断定是受鸸鹋攻击致死,还是猝死后碰巧遇上进葡萄园偷食的鸸鹋群。战村大叔说,祖父过世之后,他的父亲彼得·战村也开始受到“那种鸟”的骚扰,由于他的父亲是位行走国际的厨师,最后被发现死在纽约的一间饭店,而且死因也与鸸鹋有关。

“等等,纽约?饭店?”我问,“纽约并非鸸鹋的栖息地。”

“那不妨碍鸸鹋军队执行它们的任务。”

“可以告诉我,‘那种鸟’(我学他口气)是怎么做到的吗?”

他并未直接告诉我,反而开始介绍他父亲是一位怎样的名厨,上过美国最知名的美食节目,最擅长的料理是猎人谷红酒炖袋鼠尾巴,还有他父亲如何以这道菜闯荡世界各地的五星饭店,亲自为哪些名人上过菜,包括西尔维娅·普拉斯、安妮·赛克斯顿(可以感觉到他是特别为我而提这件事,很快我也发现这些诗人都以自杀结束生命),以及小时候父亲骗他走进一间腌制袋鼠肉的冷冻仓库,里头倒吊着二三十只被剥皮的小红袋鼠,而他的母亲比较聪明,从未踏进过那个“倒吊房”。关于他父亲的厨师生涯就说到这里,此时月球的倒影也已经缓慢游到泳池的正中央。

“是鸸鹋油做的肥皂,肥皂中藏刀片。洗澡时一个不慎,割断了颈动脉。”战村伸出手,远远的朝我脖子处隔空划过……我知道他只是耍帅,或者说表演一下。但他说的怎么可能呢?趁着些酒意,我也不甘示弱地问他几个问题。

“你知道的,我很乐意听你分享这些故事,恕我冒昧问您。”我不知道为什么鸸鹋要对战村一世、二世,产生如此强的复仇情绪,“但或许,与你的爷爷在那场战争中做过的事情有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而且更让我担心的是,鸸鹋接下来的诅咒,“不就落在……你身上吗?”

他说接下来的故事,大约是一瓶酒的时间——

查尔斯·战村是位经验丰富的机枪手,为了将鸸鹋集中,他组织冲锋小队在水源地附近埋伏,等聚集将近千只鸸鹋后,开始疯狂扫射。当他与队友下车,检查扫射后倒地不起的鸸鹋,一名年轻的冲锋队员突然被诈死的鸸鹋划破肚皮,肠脏掉出,虽然怵目惊心,但幸好未伤及主动脉,流血不多。该名受伤的队员后来也因抢救得宜并未死亡。然而这件事成了一个导火线,激发所有冲锋队员杀红了眼。以查尔斯·战村为首,他将现场受伤的鸸鹋淋上汽油,划一根火柴点一根烟,然后看熊熊燃烧的鸸鹋垂死挣扎向澳洲大陆的荒野窜逃,最终在远处倒地熄灭。其他队员各有自己独到的虐杀方式,用回力镖(Boomerang)砍头,整晚点燃篝火,对这批俘虏尽情享受屠杀的快感,更不乏尝试奸淫鸸鹋的士兵。因为这是违反战争法与国际人道法的行为,他们并没有向国防部呈报该处杀死的鸸鹋数量,也因此鸸鹋的总体伤亡一般认为最终停留在一千只左右。

他提醒我手上的酒喝完了,自己索性就把空的玻璃瓶丢到泳池里,又从躺椅下的袋子拿了两瓶,同样先递给我。“澳大利亚的国徽上,左边是袋鼠,右边是鸸鹋。架机关枪扫射鸸鹋,这难道不是对国家不敬吗?”他开了第二瓶酒说。他可能想要我尽快进入状况吧,反而考我:“国徽上另外三种动物,你知道是什么吗?”当然我不可能知道,他也马上自问自答:“Magpie(后来我才知道是白背钟鹊)、黑天鹅、红狮。澳洲也没有红狮。”

父亲的死,最初他以为只是单纯的意外,就像挥棒一定会有擦边球,就是会有那样的事。母亲接到消息后,带着他跟妹妹到美国(他说这是他第一次去新大陆,我问他,澳洲不也是新大陆吗?)接回父亲的遗体,埋葬在猎人谷。丧父发生在他十五岁的时候,他提醒我这时间点很重要,那年纪他开始酗酒。第一次发现“那些鸟”靠近他是在他喝醉之后,他开始感觉有人靠近,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在葡萄园,每晚他都觉得房间外面肯定有什么。那晚他从舞会回来醉倒床上,突然起身打开房门,这是他第一次在房间门口看见鸸鹋脚印,地板上湿漉漉的“山”字(他凌空写道),“健壮的邪恶中指。”他说。虽然没有看到“鸟身”,但脚印说明一切,爷爷、父亲,接着轮到他了,他再去看妹妹的房间、妈妈的房间,门前都没有鸸鹋脚印。虽然这是他的不幸,但他松了一口气。“所有事都冲着我来吧。”他说当年的他就是这么想的。

为了不让“那些鸟”有机可乘,他严格锁上房门窗户,十点过后家人只能打电话到他房间找他。或许人多比较安全,白天他在学校感觉轻松些,体育课他坐在足球场旁的看台望见远处的草地有一两只鸸鹋在观察他。逐渐地,猎人谷他待不下去了,乡村离鸸鹋太近,洗澡时,鸸鹋就在浴室的墙外啄墙。好不容易熬到高中毕业,他找了个理由,向家人说要到悉尼。他想去读城市的学校。他知道鸸鹋不容易出现在这样大的城市,然而父亲客死异乡的阴影,仍让他一刻不敢松懈。毛巾、皮制品、鸸鹋油、鸸鹋霜,所有可能以鸸鹋为原料制成的产品,他必须做到全部排除。搬到悉尼一个礼拜后,他在市内的公寓租屋处开始受到“骚扰”,楼梯间发现鸸鹋的排泄物,晚上也听到鸸鹋特殊的低吟声。原本这些都还能忍受,然而不久,却发生了一件逼得少年战村做出人生重大决定的事件。根据战村那晚的说法,他到了悉尼后从未去工作,只是住在城市,某天他醒来胃痛得受不了,然后疼痛的部位开始往下蔓延,赶快跑到厕所腹泻,一团不成形的粪便夹杂众多墨绿色的坚硬碎片。虚弱的他,想着这是什么?那天他在家没出门,仔细挑出粪便中的墨绿色碎片,花一天的时间拼出一颗完整的鸸鹋蛋。他说当时感觉像在生蛋,但完全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吃了这东西。

他开始试图了解它们,在悉尼大学的图书馆,原来那些鸟只吃谷物、花草、果实跟虫子,它们根本不把他当食物,而把他当成狩猎的对象。它们对他的态度,超越了食物链的尺度。何况他不是当年屠杀鸸鹋的那批军人,只因为他是机枪手查尔斯·战村的后裔,他父亲的死已经够冤枉了。而且现在这批追杀他的鸸鹋并非当年受迫害的那批鸸鹋,他觉得现在这批鸟只是懂政治学的恶灵,不断重提过去的不幸,以此为借口,来满足自己种族一代又一代的杀戮欲望,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理由可以解释它们对他的攻击。

他手指着游泳池的另一边,要我看饭店的围墙外,并示意我爬上那个看台。

我爬上游泳池畔的救生员看台,往饭店围墙外远眺,黑暗中闪烁着一双双红色的眼睛,下方漆黑、浑圆、长满羽毛的身体则将本该空无一物的荒野挤得水泄不通。约莫一两百只的鸸鹋大军在外头包围了整个度假酒店。我好像突然闻到鸸鹋的味道,虽然我来澳洲还没闻过。因为数量太多了,我也不自觉地害怕起来。

“鸸鹋红色的眼睛,充满仇恨。”我说。

“你在这,他们不会进来。如果我一个人,可能明天就被发现溺死在水池了。这里它们要杀我很容易。”战村先生像已经完全摸透鸸鹋这个物种的习性,仿佛随时可以反击它们,如同他的祖父,现在的他拥有这份绝对的自信。

“喝酒能让我保持清醒。”眼前的战村,解释道,喝酒看似让他失去防备,但其实是让别人失去对他的防备。会趁他喝醉时靠近他的人,他猜想智商肯定不高。“那些鸟就是这么笨。”他说自己再也没回去那个租屋处,在悉尼四处游走,睡前再随意订房,“这样鸸鹋就无法确定我会住在哪。”一个礼拜七天,他都住在不同的饭店,睡在不同的房间。安稳度过几个晚上之后,他确信自己只要不断地旅行、不在同一个地点待太久,“那些鸟”就无法靠近他。换句话说他必须每晚都住在不同的房间,才能够安眠。于是就从拉出蛋壳的1984年1月4日起,一直到今晚2015年11月20日,三十一年的时间,他已经住过一万多个房间。

“一万个房间?”我惊讶到不敢置信。

“正确说,是一万一千多个。我知道,你可能觉得好像很多很夸张,但其实我每天只是做一件事,只要确定今晚住哪就好了。”

虽然让他旅行的动力如此奇特,但他觉得整个人生因为迁徙而更自由了。现在猎人谷的酒庄由妹妹经营。最初十年他都靠家里资助,不过他也不是都不赚钱。1990年代有次他住进英国艾克希特一间文艺气息浓厚的旅店,触发他开始将自己“一日一宿”不断换房居住的经历,投稿报纸和杂志。他想到既然住过这么多房间,饭店从一星住到五星,不同风格的民宿,临时借住的商店、民宅、组合屋、货柜屋,正在盖的大楼工地,还有那种野外临时搭建的勉强可以睡的地方(他形容像红毛猩猩搭的床铺),也常在飞机的头等舱过夜(他觉得是最安全的地方),他已睡遍澳洲大陆,还到过世界各个角落,是卧房内的人类学家。他说自己写的东西很广,尤其喜欢写一些活泼的题材。2005年YouTube上线后,他也是最早一批走红的YouTuber,也有一些年轻人开始学起他生活。由于我们家与同团的美国夫妇都不是澳洲人,导游也是两年前才来澳洲攻读的韩裔,自然不知道他是澳洲鼎鼎有名的网红了。

“你说你是作家?”他问。

“在台湾出版过几本小说。”我想了下,好像还没出版过其他文类的作品。

“对,所以我想向你说一件事。”现在时间已经超过十二点了,他到底想说什么?难道刚刚那些关于鸸鹋你死我活的家族诅咒,不是他今晚谈话的主轴?爸妈的房间可以俯瞰游泳池,他们已经先关灯睡了。我脑也中开始run明天的行程,尤其是粉红湖。

“什么事情?”

“关于房间的事。”

“一万个房间?”

他摇头,对他来说住过一万个房间不算什么,特别的是其中有一个房间令他永生难忘,可说是死里逃生才离开那该死的地方。关于这个房间,接下来的故事完全没有我说话的余地,暂时交由战村先生当叙事者——

那是塔斯马尼亚岛上一家知名的精品旅店,为保护现任的经营者,我不会透露详细的地点。我抵达民宿是晚上九点,2004年12月圣诞节前夕,夏天九点才日落。

我打开房门,里头全黑,完全的黑暗,饭店走道的光也射不进来,好不容易我在门口处摸索出控制电源的插卡系统,打开灯,没想到房间内竟然有窗户,窗户外面是饭店正门前那条热闹的马路。上述进房的第一印象就让我觉得十分奇怪了。

房间层高很高,有六米,上方开了一个圆窗,作为照明用的天井。内部装潢则是一般盛行的维多利亚风格,墙壁上挂了一张很可能是塔斯马尼亚原住民的照片。照片中的男女看不出彼此间的关系,但都身穿英格兰的传统服装,拍摄日期,铅笔写着1920年。但是受过教育的澳洲人都知道,塔斯马尼亚原住民最迟在1905年就已经全部灭绝,一个都没留下,全死光了,因此我常骂澳洲政府残暴。除此之外房间内还有很多白人玩偶,但这些玩偶不是被挖了眼睛,就是缺了身体某个部分,有种说不出的诡异。因为只睡一晚,当时我觉得也没有必要深究。

大概晚上十一点,洗完澡之后想想明天要住哪,很快关灯睡觉,房间再次陷入完全的黑暗。就在我睡着后不知道多久,电话响起,一名女子问我房间有几个人?

我说只有我一位。她听完就挂断。当时我以为是柜台确定入住人数,没放心上。

又睡了一会,电话再次响起。同一名女子问我,房间到底有几个人?她语气冷淡,让我想起她刚才的无礼,我很不客气地说只有我一个人,然后比她先挂断。

几秒钟后,电话又响了。

我完全不想接,想也不想,直接激动地拔掉电话线。

但我是怎么拔掉电话线的?我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头部沉沉地陷在异常柔软的羽毛枕里。可是记得电话在正前方的电视柜旁,离床铺很远,房间这股黑暗让我看不到任何东西,一片漆黑,桌子、椅子是不是在原来的位置,真的不清楚。照理说窗外马路多少会有一点声音,现在连声音也没了。触碰的感觉还在,右手掌碰到一只人偶,但我记得床上没放人偶,原本我以为是人偶来到了床上,这也够可怕了,但我的左手为何挂在门把的金属杆上方?我得强调是“挂着”,因为我完全不能动。右脚感觉踩着潮湿的浴缸,左脚却踩在毛毯上。背部的感觉,应该是躺在床上,但屁股却贴着冰凉的地板,回想房间的摆设,除了浴室我不知道哪里还会有这种一格一格的瓷砖。难道我在做梦?如果不是,恐怕我已经被肢解了,乱七八糟丢弃在房间内。

我拚命呼吸,却闻到各式各样的香气,或浓或淡,后来则变得刺鼻,各种难以明状的恶心味道。我控制不住大脑,想破头,搜索每一种味道是什么腐烂散发出来的,每一种味道教我头痛欲裂,一下子给你屎尿味,一下子给你腥臭味。

我真想自杀,真想闭气去死。直到我发现气味应该都属于昆虫,每一种气味可以唤起我脑里不同种的虫,这是我在猎人谷的经验,大小不同,形态各异,或蠕动或振翅,每只轮流钻出我的头,它们挑衅与摧毁我前后脑勺的不同部位,数以万计的神经因酸疼而活跃,我的脑被寄宿,像保存亿万年的昆虫基因胶囊库。

我敢肯定,这不是鸸鹋干的。我太熟悉那些鸟的招数了。

我在黑暗的房间“躺”了很久的时间,也许不止一天,如果不止一天,那就是我二十年来待过最久的房间。时间拉长后,散落的各部位慢慢能动了,但断肢的痛楚也越来越明显,也可能因为我的脑被蹂躏整夜,所以没有什么不能承受了。我仔细回想,知道电灯开关大概在哪,但我只有一次机会,如果没按到,左手就会掉到地上。就在我一直挣扎怎么开灯时,电话又打来了,现在的我不可能接电话。但是谁接上电话线?房间内不止我一个人吗?我的听觉逐渐恢复,铃声越来越大声。瞬间有人拿起电话,那头仍然是那名女子的声音:

“房间到底有几个人?”

我没有回答,在场也没有人回答。我还是赌了一把,将右手从门把荡过去,按中电灯开关后掉到地上。亮灯的瞬间,就在我床铺的上方,圆形天井的下方,一颗长得和我一模一样的红色头颅,像纽虫自耳朵吐出粉红色的枝芽状的“吻”,这些动来动去的“吻”会主动捕捉猎物,早已缠住房间内所有我分散的肢体。然后这颗头,冲向我低吼:

“这里还没有分开。”说完迅速用“吻”扯断我的脖子。

我在脖子断掉前大叫“Help”,我竟然有声音了,喉头的声音把所有的散落各地的肢体吸回来了,一切重新凝聚成我现在的这个样子。阳光自天井照下,那颗红色的恶心怪头也不见了。我滚下床,拖着行李,死命打开门爬出房间,躺在旅馆的走道上睁大眼睛不停地喘气。

我把钥匙扔给柜台,当作是check out,服务员告诉我,旅馆是新盖好的,屋龄不到一年,从未发生过什么事。我不相信,挡在柜台不走,他们又派了层级更高的经理出来。我再三追问,才知道他们所谓的“新建筑”,是将墨尔本都市计划拆除的几栋木造老屋,把那些门板、窗框等有特色的老建材,运到塔斯马尼亚后再重新组装建造。不过那名经理也只知道这么多了。

后来民宿的经营者知道我常写些饭店住宿的心得,通过我常投稿的报纸主动联络我,告诉我那房间的部分建材,来自墨尔本的黑帮进行私刑的一栋房子。

听完这则澳洲奇谭,我深呼吸了一口气,原本黑暗的天空逐渐与游泳池同一个色调,已经是早晨的蓝,我们脚边都是酒瓶。对了,我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

“结果呢?”我急着问,“醒来有超过一天吗?”

“没有,比我原本预料的早,就是一般的时间起床。比现在晚一点吧。”

我们都笑出声,然后我问:“你有什么体会?”

“这是一个好上帝。”他说,“过去那些纠缠你的东西,似乎消失了,久了你以为没事了,但他们其实一直跟着你,永永远远。”他总结说。

他告诉我的,坦白说已经够多、够丰富了。

我向战村先生说声晚安,也很困了,回房先睡两小时吧,等我走到饭店二楼房门前的走廊,看向墙外,昨晚聚集的鸸鹋也全散了,仿佛不曾来过。战村先生则站在游泳池畔,举起酒瓶向我致意。

八点的早餐时间,战村先生表示Hutt Lagoon粉红湖以前去过了,正式与我们告别。他欢迎我们关注他的YouTube,随时能看到他分享的旅宿影片。爸妈也才知道他是澳洲的名人,惊讶地看着他。一路上我想,或许他单纯不想看到粉红色吧。至于打电话给他的女子是谁,他也没有解答。当天我们家从粉红湖返程,在珀斯待了一晚,隔天搭乘火车离开珀斯,逐渐进入西澳内陆的荒漠景色,看到了澳洲野犬。火车上度过了四天三夜之后,我们终于抵达悉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