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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20年第8期|宋长征:夜鸮咕咕(节选)
来源:《广州文艺》2020年第8期 | 宋长征  2020年08月24日07:30

风铃娘作法的时候我和风铃已经玩在了一起。夜空里的那只鸮鸟躲在远处的杨树杈上嘀咕了一声,再不言语。说不上喜欢,我看着周围的树那么高,插入天上,杨树叶碰撞发出哗哗拍手的声音,星星不说话,这儿一颗,那儿一颗,像是谁顺手丢在天上的微小的发光体,只有月亮出来时才悄悄隐藏起来。那只鸮鸟应该是跟着我和母亲的,母亲的脚步声有些重,我伏上母亲的背脊,像是乘坐在一艘小船上,夜色就是起伏的海面,无边无际,但母亲有方向,从村东到村西,很多次走过狭长的胡同,去风铃家。走一步,鸮鸟发出一声咕咕的鸣叫,母亲并不在意,我的耳朵张开追随着鸮鸟的叫声,来源在我家屋后的一株樗树上,有时低,有时高,有时又拖着长长的声线,大约是知道我们走远了,扑拉,发出翅膀振动的声音,空气中好像荡开粼粼的波纹。它在转移阵地,但和我们走的并不是一条路,鸟的路在天上,母亲的路在地上,月光打在鸮鸟的翅膀上,纷纷落满整个村庄。

樗树开花,母亲要做事情,指使我去找樗树娘。母亲说樗树是我的另一个母亲,樗树娘,樗树娘,你长高,我长长。我抱着樗树娘,这个母亲却不吱声,皴裂的树皮,每隔一段就有一个高高的凸起,有很多红娘子挤在一起,红娘子也叫樗鸡,是鸡不会叫,会飞,红红的翅膀上有很多斑点,肚腹大大,拖曳着在树皮上移动;风铃家没有樗树,所以风铃想看红娘子了只能到我家来。风铃来时,风铃娘远远看着,看着拐进去我家的胡同这才安心转身回去,金莲小脚踩着阳光的裂纹,几乎能听见玻璃般碎裂的声响。樗树开花,米黄色的花朵在枝头颤巍巍的,我仰起头,天空变成白色,树枝树叶变成黑色,就成了简单的一幅黑白两色画。

很多时候,我感觉我的童年是在母亲的脊背上度过,生我时,母亲中年,中年的母亲身材较高,后来就一点点矮了下去。母亲背着我出行,一般是在夜里,吃过食的猪很快起了鼾声,鸡张开翅膀上树,先是飞上一垛矮土墙,接着飞上门口的那株刺槐树,有一只鸡大约翅膀受了伤,试了几次没能飞上去,不得不转身回到鸭子们栖身的地方,把头藏在翅膀下恹恹入睡。脚步停在风铃家门前,风铃家的大门和我家不一样,高大,朱红色的漆,每到过年都要重新刷一遍。门虚掩着,风铃家的门总是虚掩着,即便到了晚上也会有人来请神。请神就是请风铃娘,风铃娘个子不高但打扮整齐,或者还涂了什么雪花膏,一种我并不喜欢的味道,我不喜欢风铃娘,我只喜欢风铃,喜欢和风铃一起玩,一起偷吃风铃娘藏在木箱里的糕点,风铃用肩膀扛着木箱盖儿,咬牙笑着喊我过去,不是饼干就是桃酥,含在嘴里如同含着幸福。

风铃娘作法,蜡烛高高燃起,母亲这时一般会停下手中的针线,默默看着风铃娘,蜡烛红红的光映在母亲脸上,像是一尊神的蜡像。通灵者,我后来知道这个词语的时候就想,风铃娘莫非也是人间的一个通灵者,某天神启,神通过强势入驻的方式进驻风铃娘的身体,上达天庭,下连民间。这天来的是老瓦叔,老瓦叔在村前的老河滩上转瓦,老瓦婶打下手,这天说是手脚冰凉浑身没力气,瓦模子提到半路摔在地上。老瓦婶脸色蜡白坐在烛光下,风铃娘坐在神龛前面嘴里念念有词,一招手是风,一招手是云,风云雷电四面八方都招呼完毕绷直的身体开始颤抖,老瓦叔手心攥出汗来,紧紧盯着老瓦婶的脸上,希望瞬间能恢复正常面色。大约是后来好了,要不风铃家门口也不会常常有外乡赶来的人,他们有的老有的年轻,有的带着老人有的带着孩子,站在风铃家门口等,等风铃娘细着嗓子喊一声“下一位”,然后,有人就推开门进去,来到堂屋。

更多时候我多是在自己家屋后玩耍,屋后有一条路,穿过路是一个常年无水的池塘。无水时,池塘里有狗尾草茅草刺老芽和黑天天,黑天天的果实从青到红再到紫就能吃了,吃完后嘴上像是涂了蓝墨水。茅根要到秋天,拿一把小铲子刨下去,可以挖到很多细细长长的茅根,一嚼干巴巴的几滴汁水,清甜。风铃远远来,风铃娘远远看着,直到风铃到了我家跟前,这才放心地回转。我想,肯定神在等她,她不在家,神就少了可以入驻的身体,那些受了苦难的人也就得不到救治,继续忍受身体带来的苦难。

我们玩够了,也许只是我自己玩够了,躺在厚厚的茅草上看树梢上空的云,云被分割成很多小块,来不及切割便很快游移到另一个地方。在风铃家,我有时会感到隐隐的恐惧,通灵者风铃娘的眼神呆滞,白皙的手上有细密的蓝色血管,几乎能听见回流的声音,那双手伸向虚无的天空,捕捉来自天界的每一缕信息。尤其一阵激烈的颤抖之后,风铃娘好像使劲了浑身力气,缓缓睁开眼睛,这才要请神者伸出手把脉,通常会有一张看不懂的画符,包裹着一些神秘物品,递到来访者手中,嘱托某日某个时辰面对某个方向开水送服,便可解决问题。

这是一九七零年代末期的事情,后来尽管乡里来人把风铃娘带回乡上,说是要进行教育,回来之后没有多长时间,风铃家又飘出袅袅的香烟。风铃是局外人,风铃总也不正眼看她娘一眼,风铃娘踮着小脚说是让风铃去邻村的代销点买点黄表纸来,风铃远远地喊:“我不会去的,要去你自己去,天天在家耍把戏。”风铃娘就气得直跺脚,骂也没用,她知道风铃的倔强脾气。我看村庄的时候仍然是黑白两色,太阳升起落下,树上的叶子由青转黄,都被我的脑子过滤了颜色。

我最早的一次远行,是跟随母亲去现在看来并不远的鱼台,三哥当兵的部队驻地。冬初十月,一辆解放牌军用卡车从县城车站出发,地上卷起扬尘,高大的杨树树影快速后退,很多人蜷缩在军绿色帆布搭起的汽车敞篷里面,我努力站直身体才能看见路上的一些事物。田野里荒芜,孤零零的草垛和枯叶飘舞的玉米秆,偶有青绿闪过是农家的白菜地,结实地长在地里,野兔失去了最后的庇护,白菜被红薯藤捆着,过不了几天就要被砍下,储藏,或者拉到集市上售卖。后来,我脑子里一遍遍回想这次旅程,却仍然只是一个个断片。原本,部队驻地与鱼台县城并不遥远,即便是我们县城到鱼台也不过一两个小时的事情,为何却在半路住进一家简陋的旅店。土,到处是土,土墙,土院,甚至栖身的床也是土炕,很高,需要母亲抱我我才能上去,但干净,嘎石灯闪着浅蓝色火焰,灯光有些凉,睡觉的炕上有些凉,晚上起夜,母亲抱我出来,在寒夜里撒了一泡尿,打了一个冷战。店家说:“这娃儿灵秀,可得看好了别让人抱去”说完哈哈大笑。母亲有些生气,本来该到的地方到现在还没到,不知道明天如何才能找到三哥。

我推算了一下,三哥当兵那年应该是1979年,五年兵,前三年在鱼台,后两年志愿兵在泰安,立了三等功,1984年退伍在家。这是三哥一生最为光荣的历史,就在前些日子天南地北的战友召集大家聚会,几十年过去,当初青涩、青春的面孔都成了老茄子,在单位混得风生水起的只不过面皮好些,也即将到了退休时间。三哥家有耕地的拖拉机,仍然耽误了几天去和战友们聚会,发来视频,喝酒喝得舌头短了,说话绊绊磕磕。我记得参军入伍那天,家里好像发生了什么喜事,土院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几个尚未脱离稚气的年轻人就要出发,就要参军入伍,有的掩不住喜色,有的却忧心忡忡,说是正在对越反击战时期,不知道是不是会上前线。说到这里时,院子里的人们静默下来,谁也无法预知未来,预知命运,有些时候只是听命于命运的安排,从生到死,过完或许并不轰轰烈烈的一生。

我在夜里醒来,四周的一切陌生而恐惧,母亲把我紧紧抱在怀里,仿佛真的害怕在这陌生之地被人从怀里把我抱走。嘎石灯的光亮幽幽照了很久,方才灭了下去,身上的凉气渐渐被驱走。第二天,从部队驻地赶来的三哥把我们接走。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为什么那么近的路程走了两天,第二天下午时分,在家不放心的二哥骑着自行车也赶到了驻地,见我们安然无恙也就走了。

我需要提及一条河流,就在到达部队的翌日,三哥带着我和母亲到鱼台县城,照相,间或去别的地方转转。第一次照相,曝光灯的那种,黑暗的照相室,略微红色黯淡的光影,好像手中还握了一个什么器具,“注意好了,别眨眼,看向前方。好,对对对。好了。”几乎没有对话,只见镁光灯闪烁了好多次,我,三哥和母亲的光影便保留了下来。三哥会做那种简单的照片修复,把衣服从黑白做成别的颜色,人脸上好像涂了一些腮红,竟然生动了许多。那些简单的黑白照,后来全都没了踪影,我自己的一张保留了下来,有点臃肿的棉衣,上衣被染成了军绿色,头上戴着一顶小型军用棉帽,红五星的颜色鲜艳,似从未褪色。

我站在清水河的桥面上,桥面很宽,但很少有车和行人通过,站立久了,脚下的桥仿佛在动,越走越快,这在当时是我不能理解的,为什么明明是水在流动,而固定的桥却走了起来。很多次做梦,桥下的水面越来越高,就要漫上桥面,而桥仍在疾速移动,像要被水冲垮,步子怎么也迈不动,醒来时出了一身冷汗。

或许当地人叫做清水河而已,地图上的名称应该叫东鱼河或红卫河,起点在距离我们不远的黄河故道河南境内,流经我们村前时叫黄白河,到了下游汇入红卫河、东鱼河,最后流进微山湖的一部分独山湖里。我们在部队没呆多少天,营房前面是两行高大的杨树,两排杨树之间是宽阔的体育活动场地,早晚会有战士在篮球架之间打球或出操。到了晚上,营房里只有一台黑白电视机被搬出来,嗤嗤拉拉放着我看不懂的电视节目,即使看懂了也专不下心来,我被三哥的战友们在手上传来传去,像是击鼓传花,最后还是落到母亲怀里。这些对我影响很大,以至于后来有了入伍参军的念头,就是在那个时期埋下的种子。过去营房前的一条大道,是存放武器的地方,炮兵嘛,就有大炮,冷酷的炮筒倾斜向上,像要随时投射炮弹。

再稍大些,我和风铃就可以撇开大人的视线独自到老河滩上玩了。水有时深有时浅些,落水时一些来不及逃掉的鱼儿被困在了水汪里,草在水中漂着,上面的叶子泥浆盖着,看不到本来的颜色。也有蚂蟥,波浪状的身体在水中展开游向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我以捕捉小鱼为乐,使足了力气把水搅浑,小鱼渐渐窒息把嘴巴仰在水面上,一捉一个准。逮了很久,回头看,放鱼的地方连一条也没有,都让风铃给放归到小河里。算是生气,两个人躺在河岸上,我一边穿着粗气,一边说再也不带凤玲出来捉鱼。风铃当真,掩着面,说小鱼也有家。鱼的家在水里,当然鱼的爹娘也在水里,离开了爹娘,离开家,想想就让人担心。

风铃家只有风铃和风铃娘,风铃爹那时我还没见过。神秘的烛光在风铃家的堂屋里摇曳,外面是漆黑的夜色,踏着夜色而来的是看不见的神灵,风铃娘发出的信息缥缈但看起来如此真实。母亲这时恢复了原来的状态,眼睛直直地看着风铃娘的一举一动,好像稍不注意神就会从她的面前溜走;以至于后来我也经常看见母亲过年时在粮囤前,猪圈前,堂屋桌子上点燃几炷香,口里念念有词,什么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全家平安全是一些司空见惯的祝福词。我不知道,即便如此贫寒很多年来我们家也算平平安安,是否有娘祈祷的一份功劳,远在天边的神灵一定也听见了母亲的心愿,将丰收带给我们,将健康带给我们,至于钱财是遥远的事情,仅够我们维持家境。

那一次引起口角实在怨我,风铃在神的灯光下看一本画册,我感觉枯燥,就要风铃让给我看。风铃不愿意,我就一把夺了过来。“还我,不还你爹是哑巴。”这下触痛了我,自打我生下来父亲就半瘫了肢体,说话口齿不清,一些调皮的乡间孩子就会如此叫。我气恼着,把画册摔在地上,咬牙切齿:“你没爹,是野孩子。你爹让野女人带走了。”屋里瞬间安静下来,空气凝滞,摇曳的烛光凝滞,正在施法的风铃娘脸上变了色,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母亲打了我,我在号啕中被带出了风铃家。

风铃的父亲在枣庄煤矿,早年间逢年过节还回来,后来就渐渐回来稀少了。风铃跟我说过,她说她喜欢那个女人,反而不喜欢自己的亲娘,亲娘总是发火。每一次不顺心,或者有请神治病的人回来找,说娘就是个骗子,根本没有神啊鬼啊的事情,一切都是风铃娘的捏造。木棍,柳条,就落在风铃身上。风铃不哭,只是怒视着风铃娘,说我早晚要跟爹走,再不回这个家,再也不要你这样的娘。风铃说,她叫那个陌生女人叫姨娘,是爹教给他的。她一叫姨娘,姨娘就变着法儿从来时的背包里拿出花裙子、蝴蝶结,有些东西风铃见也没见过。姨娘答应过,说等风铃长大了带到矿区上学,想想就让风铃一阵心花怒放。

一九八零年代初期,原来集体耕种的土地就要分包给队里的每家每户。铁铃铛挂在村前的刺槐树上,铁铃铛沉默时是一个若有若无的静物,掩映在枝丫间,需要时有人在铃铛下面牵绳,左荡右荡发出清脆的回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人们好像很兴奋,原来也可以拥有自己的一份土地,嚷嚷着我要种葵花我要种玉米,有人说要种人参,听说那玩意儿很值钱。我在傍晚的人群里穿行,并不知道拥有或者没有土地有什么具体意义。母亲喊住我,让我从队长散发着油渍气息的帽子里捏出一个纸团,乡间有这样的说法,说孩子的手气好。可惜我的手气真的并不好,一直以来我也没有绝对受到神的眷顾,这跟多年以后我的流浪生涯与平淡的日子有关。或者,是不是每个人都注定了自己的道路,我从村庄出发,绕了一个长长的弯路重又回到村庄,在野草间寻觅生活的价值,在庄稼地里寻找果腹的粮食,而后鬼使神差开始了写作生活,并妄图从文字中再次寻找我曾经没有找到的一切。

那只寂寞的鸮鸟仍然在叫,这时从村庄转移到田里。我家的田地和风铃家的田地挨着,收了玉米收花生,趁着月光在田里摔花生,啪啪,啪啪,花生秧摔打在放倒的木椅上,花生连带泥土被剥离下来。干完活,很多人家并不回家,会在田里守夜,看守属于自己的那份收成。我说了我的手气并不好,新分的田地是一片盐碱地,很多年后我还记得当年的样子,地皮上一层层白的硝盐,抿在舌尖上苦咸苦咸,但生长一种草,兔兔酸,大概是野兔喜欢的吃食,我和风铃也嚼。那只鸮鸟在旁边的梧桐树上临时栖居,我们两家的窝棚仅仅靠在一起,有时母亲会去风铃娘的窝棚,风铃就偷偷钻出来和我睡在一起。我们把头探出来,一边嚼兔兔酸,一边查天上的星星,一颗两颗三四颗,一直数到我们仅仅知道的有限的数目再重新开始。晚秋,夜里凉意阵阵,常常醒来时露水打湿额头上的头发,我们做着各自不同的梦,我们栖息在同一片土地,我们像大地上的一只只小虫,不过是在借一片叶子安眠。鸮鸟呼唤,声音在秋日听来有些悲凉。

纠纷因土地而起,风铃家那边紧挨着的是风铃大伯家,两家人素不往来,有时会因为你家的种子播在我家地里,你家的羊翻过墙头吃了我家的青菜而大动干戈。我和风铃从老河滩上归来,老河滩上有芦苇荡,芦苇荡里有翠鸟唧唧鬼儿和鹧鸪,几株芦苇之间有一只简陋的鸟巢,乱麻线破布团草梗紧密围绕,就成了鸟的家。有三只鸟蛋,我一只,风铃两只,小心翼翼握在手心,说好了回家放在铺了棉花的纸箱里,等孵出小鸟再把它们放到芦苇荡,让失去儿女的鸟爹鸟娘不再悲伤。

一群人围在风铃家门口,风铃大伯面色懊丧地双手垂立,任凭人们数落:“自家人不该下死手哇,不就是几棵庄稼的事儿怎能闹到这种地步。”“快去看看风铃娘哇,这要命的拐棍。人咋这么不经打呢,就看见在头上敲了一下嘛,人就倒了下去。”打人的是风铃大伯,被打的是风铃娘,一根枣木拐棍就是罪证,死挺挺躺在地上没人捡拾。风铃娘出院回来就躺在床上,潦草的堂屋里风铃小心翼翼跨过倒在地上的神龛,问娘是不是渴了我给你倒水。从里屋传来摔东西的声音,接着是一通不明所以的骂。“妖精,魔鬼,全他娘的都该下地狱,下油锅,刀劈斧砍,小鬼日捣。”

母亲和我仍然会踏着夜色去风铃家,有时会帮助风铃做做饭,收拾收拾她家的东西。母亲叹着,说不行就把风铃爹叫来,帮衬帮衬,说不定啥时候就好了。没有啜泣,记忆中风铃娘从来没有哭过,只是后来临行时握着风铃的手眼泪止不住滑落。骂累了的风铃娘侧着身子面向墙壁,烛光的灯影这时已经换成白炽灯泡发出苍白的光芒,将夜色照得更亮。风铃也没显示出忧伤的模样,和我在另一个房间翻看画册,她说,她可能会走,会跟爹走,爹来信她听见了,是娘找探花爷读的。爹说那边的日子安定下来,不要娘生爹的气,他会给些补偿,适当的时候会把风铃接走,矿区的学校也好,让风铃娘放心,一定会让风铃在那好好上学。信还没读完,就被娘一手扯过去撕了。我还不懂离别的含义,想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不过是咫尺之间的事情,即便是后来,经过很多次别离,也不能让我感到非常悲伤,世界再大总有相遇的一刻,走得再远,总有回来的时候。我和风铃之间,有着共同的生长,也有着属于我们共同的秘密,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淡去的东西不再回来,只有像这样在回忆时才能剥开时间的蚕茧,看到一个安静的内核。

我上学了,一所破旧的老屋是教室,土台子土凳子一群土娃子,老师用一根木棍插在地上,地上画成钟表的形状,小棍的影子就是时间的刻度。上学,放学,都要经过风铃家门口,有时到了放学的时间风铃会站在门口,她知道我会路过。风铃娘倒下了,但嘴还能说话,仍然会有请神的人不断前来,这让风铃家总算没有断了财路。大伯年纪大了,相关部门来取证也没什么办法,只能草草了解,补偿了部分医疗费、经济补偿。而且这件事之后,大伯家知道理亏,反而把风铃家的重活累活扛了起来,收好的麦子运回家,玉米播种在田里。

我是一个开窍较晚的人,至于上学有什么用处到现在也模棱两可,倒是放羊放出了感情。羊在河滩上吃草,我和风铃在树荫下斗草、捉蚂蚱。懒汉的日子看起来快活,简直是一个神奇的存在。村子里不乏这样的懒人,一辈子也没走出过村庄几步,眼界只能望到自家天地的地头,日子,无非是鸡叫狗咬,穿着,只要能裹住身体就可。我在审视童年的自己,是否从某种程度上遗传了某些小农意识的基因,或者说因为视界的局囿而把世界缩小成周围的天地?或许不是,许知远在对话牛津大学人类学家项飙时,提出了“附近”的概念,意即在当下社会由于科技程度的发展,人与人之间逐渐陌生化,产生疏离感,导致了人格上的两极分裂,一面是津津乐道的宏大叙事,国家,股票,房子,车子;一边是极为个人化的自我叙事,所有的事情以我为中心,如何更为便利,节约时间,反而疏忽了周围与角落。我在观察属于自己的角落,当我把回忆的笔触伸向童年时我企图发现在毫不自知的时代到底发生了什么,而我又是如何在这个简陋的乡村安然生长,并层层加码妄图以知识丰富自身,这样做的意义或价值到底又在何处?

老河滩上已是片片秋意,发黄的叶子从树上落下来在空中打着回旋,我嘴里叼着一根狗尾草,野草失色,像是一个气息奄奄的人满脸暮气。风铃把脸扭向淡红色的夕阳,幽幽地问我:“这条河有多长,太阳有多大年纪?”我怎么能知道这些深奥的事情呢,我只知道看好我们家的羊,不让它们溜进谁家的天地。在乡间田地珍贵,庄稼珍贵,当然我们家的羊也珍贵。羊啃了庄稼会有人出来骂,下药,玉米粒儿,蘸了药液的白菜叶,都会要了羊的小命。我正在发呆,风铃告诉我你家的羊要去谁家麦地,赶忙一个滚儿从河滩上爬起来,飞奔过去,吆喝着将手中的土块投掷过去。羊咩咩叫了两声,很不情愿地返回河滩上,继续和枯黄的野草较劲。我盯着蠕动的麦苗,一条赤链蛇从洞里伸出脑袋,深秋,有些冷,赤链蛇仍然不管不顾从洞里钻出来向河堤方向爬过去,身后是尾随的几条小蛇,它们神情紧张,紧紧跟在大蛇身后,从枯草间,从分蘖的麦苗间,风一样游弋。接着很多个地面上的小孔里探出老鼠,跳着,叫着,像是在召集家族里的伙伴,跳跃着汇成一群群向更高的地方逃窜。夕阳低沉,暮色显得有些诡异,我匆匆从麦田里返回方才躺卧的地方,风铃正在看着水面发呆。风铃说:“你看,水里那么多鱼,鲢鱼、鲫鱼、鳝鱼,那,那儿还有两只河龟。”鱼儿跃出水面,张大嘴巴,青蛙从河岸上的洞穴里跳出,跳进水里,又快速地游向岸边,在枯草间跳跃。夕阳沉下的天空,鱼鳞状的云层聚集,折射出晦暗的光芒,老河滩,村庄,树和桥,都笼罩在不祥的暮色之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