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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选刊》2019年第1期|龙一:安溪有块心头肉

来源:《长篇小说选刊》2019年第1期 | 龙一  2019年02月13日08:32

我每次来安溪必做两件事,品尝铁观音茶和拜访李光地的遗迹。我对这位安溪相国兴趣浓厚,主要是因为康熙皇帝对他深切的眷顾和后代学者对他刻薄的攻击。如此矛盾的评价出现在同一个历史人物身上, 也算是一桩奇事了。

欲品好茶,自然是要进茶山访茶农。我这次遇到的茶农普通话尚可,也很健谈,他泡的铁观音好喝,聊得也有趣。他告诉我,今年春天雨水不好,这种茶就没做,现在喝的是去年做的茶。我瞄了一眼茶袋,上边有“魏十八”三个字,虽不解其意,但也没深问。我认为好茶可遇不可求,能尝到一次,便是佳缘。好茶有振豁胃口之功效,茶罢自然是去找吃食。福建的乡间食物常给我惊喜,这次遇到了一碗烧猪肉。碗是粗瓷碗,肉看上去一点也不起眼,只是筋膜间夹着一层瘦肉,不想,咀嚼之下却是筋膜爽脆, 瘦肉软嫩肥腴, 好吃到难以描摩。同席者无人识得这是猪身上的哪个部位,我自称馋人,却也不识。我们将厨师请来,他说这是心脏外边的那块肉,于是众人便没再多问,因为这种肉城里是见不到,难怪不识。

饱食之后最宜闲游,我来到李光地的贤良祠,观赏雍正皇帝的《谕祭文》石碑,细读祭文中对李光地一生劳绩的追誉。这位安溪相国年轻的时候,回乡守制正赶上三藩作乱,于是他深入敌后刺探军情,并上奏朝廷献计献策,还自募乡勇参战立功,居然以翰林之身充任总兵军职。有清一朝,经历相似的功臣也就是一百多年后的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吧。谁能想到,就在他死后不久,浙东学派的史学巨头全祖望却给他写下一句评语,称:“其初年则卖友,中年则夺情,暮年则居然以外妇之子来归。 ” ( 《鲒琦亭集》 )直至今日,这句评语如同一张难看的标签粘贴在李光地的形象上,抹不去,擦不净,辩不清。

李光地是位公认的君子,但做君子最难!我有些替这位好人感到心痛。唉呀,我忽然醒悟, 中午吃的包裹在心脏外边的那块肉, 学名叫“心包” ,也就是《三家店》里秦琼唱的“娘生儿连心肉” ,或者聂夷中《伤田家》所言 : “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 ; 医得眼下疮,剜却心头肉。 ”原来日常里说的“心痛” ,就是这块肉在作痛。我不管科学上怎样讲,此刻我终于明白, “心头肉”确是与七情六欲相通, 因为它当真会因情而痛,难怪它的滋味大异寻常。

我这心头一痛,立刻减了闲游的兴致,不由得联想到李光地终其一生,以君子之身立朝的难处,还有后人如下蛊般在他身上种下的毒语。李光地应该算是安溪人的“心头肉”吧,他就如同一件被玷污在醒目处的白衫,敬他者夸其白,厌他者咒其污,怎不叫人心痛!

李光地别号榕村,这座贤良祠原是“榕村书屋” , 是李光地让长子李钟伦建造, 方便家乡人读书科考的。他送母还乡和请假探母的时候都曾在这里讲学,他的学生们还将他的言语辑录成一部《榕村语录》 。由此,我又想到了他的那首《榕村》诗。这位安溪相国没有什么诗名,然而,他以“诗言志”,借这首诗吟咏自己感发的生命,将无法言说的心中事用比兴之法讲出来,从这个意义上讲,我认为《榕村》是一首好诗。

虽然没有历史记录,但从内容上看,我认为 《榕村》 诗应该作于康熙五十五年 (1717 年)春。前一年仲春,李光地便已经收到皇上命他销假返京的密旨, 这或许是他平生第一次违旨,拖了一年也不肯动身,因为他不想回京,他病了,厌了,渴望能够安静地死在家乡。甚至我怀疑李光地希望能快一点死,死在回京之前。然而,他显然又担心远在京城,同样无人可以倾诉的康熙皇帝。他比皇上年长一旬,同样属马。他今年七十六岁,皇上六十四岁,全都老了,病了。

今年春天,皇上又明发上谕,命闽浙总督派员前来促驾,而他一时间又死不了,看来不动身回京是不行了。京里的情况怎么样了?外边的世界怎么样了?皇上怎么样了?他很矛盾,又必须得遵旨上路。其实变边的世界没有太大变化,今年春天朝廷开始查禁南洋和西洋贸易,荷兰东印度公司将一等武夷山茶的收购价格压低到每担 80 荷兰盾,萨克森选帝侯奥古斯都二世为了与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竞争中国瓷器收藏之富,居然用四队共计 600 名近卫军向他的表兄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换取了 12 只巨型青花瓷瓶。这些消息李光地肯定不知道,他也不关心。他只关心一件事,皇上给了他两年假期,刚过半年便要招他回去,一定是为了“那件事” ,这就越发让他心中充满了忧虑。

作者简介 龙一, 1961年生于天津,祖籍河北省盐山县。南开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文学创作一级。著有长篇小说《地球省》《烹调爱情》《借枪》《接头》《深谋》《暗火》《代号》《暗探》,小说集《潜伏》《刺客》《恭贺新禧》《藤花香》《美食小说家》和小说理论专著《小说技术》等。现为天津市作家协会文学院专业作家。小说《潜伏》、《借枪》《代号》改编为电视连续剧播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