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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西淳:长篇小说《西皮流水》后记

来源:《十月》 | 胡西淳  2018年01月18日14:28

在海南,居住小区静静的,蓝天碧水,这里似乎和往日的生活隔绝。舒适也寂寥,松弛也仿徨,似捉不到事做。画画可安顿身心,刚来的几天,凝神静气,忘却时空,仿八大、徐渭的笔墨,恣意涂抹无为之心绪。应当说这两年,我在画小品上看清一些意境和灵动,墨寻五色,识得浩渺和嶙峋。但画的后面,内心仍感空落。此时的文学,早不被人看重,亲朋好友言谈,几无关乎文学。夜半一觉醒来,懵懂间没了名利,却有小说演绎,却有小说人物私语。没人催促,更无经济考虑,是心底蛰伏许久的岩浆暗动,潜意识在寻找那个早已存在的火山口。

已经出版过长篇小说《津门脚行》(百花文艺出版社2005年),也发表长篇小说《古董李》(小说月报·原创版2015年),小说写得也算顺手,发表中篇小说15部,但写长篇那种心力劳神,那种耗时疲惫,必然挤掉许多悠然,想想视为畏途。然而再写长篇的念头我一直压着。谁知我在海南压不住,开始动心。

居住半岛花园小区,小区一侧还在盖三栋楼房,都是二十多层,我常常绕过花园走廊,绕到会馆后面,看那里施工场面。让我着迷的是架子工的作业方式,那是一伙湖南人,三五人一组,一根根钢管,有条不紊地拉起举上,搭接运送,手脚并用,一勾一揽,横平竖直;衔接处,一双灵巧有力的手蛇头一样扭动,开口板子银光闪闪,连接螺栓迅速拧紧。他们没话语,只有动作和眼神,而动作简练得你不知怎么搭接怎么拧紧怎么又越上一层。保安小伙告诉我,架子工高工资,一月一万元。有人羡慕,但没人敢于试试,那层层叠叠上去的,不仅仅有持续劳作的高强体能,还有非凡的专业技术,更有不可预见的危险。他们几乎不休息,偶尔在楼层间处喝口水,继续搬搬拧拧。下午时分,这些人都不见了,保安小伙告诉我,他们又到另一个工地去了,那里施工刚结束,他们去拆架子。

我默默无语,感觉这个世界有的人很忙,忙的人很快乐。他们活得有目标,有价值,有成就感。我就是那天,把笔墨推开,决定把那孕育很久的那个长篇完成,为了没有挫败感,在动笔之前,我的长篇目标定得矮小:不期待发表,不关注哪个经典,不管长短好赖,完整写出,就好。

小说故事雏形早就有了,迟迟没动笔,是因为我实在不知道最后结局是怎样。这几乎是致命的,就如建筑师,不知道自己设计的大楼完工后,究竟什么样儿。我不断说服自己:有了小说人物,盯住命运就是了,命运沉浮,就有了曲折,曲曲折折就有故事,故事高潮处,就是自然的结局。还自慰安慰地想:只要自己精心按照想法去搭建施工,不会有惊艳,应该是独特。

多年写作,也有自己笨拙的理论,凡是轻易完成的写作,大多不艺术,大多不招看,大多不耐人寻味。而艺术的,其中一定有一个难度。在时间充裕的时候,我愿意增加写作的难度,希望自己不贪图平庸的快乐,在艺术困顿的泥沼里能越上高海拔的滩涂。

一旦决定写了,就有点儿自律精神。我在新的硬壳本上记下要写的长篇轮廓。在居住的半岛花园售楼处里开始我的《西皮流水》写作。住处没人干扰,写作没有任何问题,可我看中售楼处内一间间隔开的玻璃屋,那里不可居家般随意走动,也不能分神阳台亮窗,更不能随便翻看什么,或随便一躺,躺出鼾声。玻璃屋让我囿在其中,一心一意地写。当然那里的网速也是最快的,我在打开笔记本电脑的第一件事,就是下载一部电影,等我一上午写作后,打开一部电影慢慢欣赏。

目标虽然矮小,每天的写作定额绝不含糊。不论顺畅还是滞涩,每天必须写完两千字。这两千字如果不满意,心就飘摇,神思不宁,上网看电影也分心。看电影里的情节、人物,更坐不住。常常要打开小说文档重写,或者大幅度删改,而满意了,我看电影时也格外舒心,那感觉,似是在慰劳自己。

一旦写起来,忘记权威写家论述,也不再相信名家的语言结构谋篇秘诀,只贴紧自己的“人物”,和他们一起焦急、沮丧、无助和庆幸、憨笑。此时哪有空隙掂量叙事语言,只探寻命运起伏后的一次次结果,只关心庆幸后面的又凸显的危机,危机四伏之处寻觅一个意想不到的出口。人物不是讲述出来的,是命运之情节逼迫出来的。包括身材弱小、小姑娘模样的俊生,一个为了生计在街头摆摊卖鞋的小伙计,因为偶然救了抗日的手枪队长,为自己和亲人招来一系列麻烦,给胡同里的人带来一场灾难。日本宪兵施虐,杀害胡同里的亲人,杀害俊生的老师和女友,设立唱堂会使俊生背负“汉奸”的罪名。一系列变故,使一个弱小男儿,不断冶炼淬火,成为“一个人的抗战”,成为抗日孤胆英雄。小说涉猎三四十年代津城租界、梨园、鞋铺、手枪队、警察、宪兵队等等,还有旦角行当,唱词唱腔,江湖杂色。涉猎便要探寻便是一个个难度,也是展示小说艺术魅力的大小空间。

西皮流水是一种京剧声腔板式,节奏分明,唱词上口,一韵到底。为找到某种感觉,我在电脑笔记本下载京剧曲牌,小开门、柳青娘、海清歌、寄生草、山坡羊等,常常是袅袅京胡弦声,和韵清冷的打字声。

有时写得顺畅,是骑马草原,倏然越上一个高坡,忽生四处眺望的快感;有时键盘滞涩,半晌没有脆响,是老牛重载拉不动的暗自喘息。更多的时候,呼啦啦走出很远,才知偏差,才知方向有误,怏怏退回,校正一番,重新上路。一次次从设置的困境中走出,感觉情节在结实。自己使劲推敲晃动,那段情节没被晃散,就点点头。晃散了,蔫蔫低头,重写。情节松弛,读者就走神,一段敷衍,是对通篇的潜在伤害。写长篇,也如拧螺栓,一扣一扣,不能松劲儿。

透视窗外,天蓝如洗,白云鹤飞,芭蕉招摇。外面那么多诱惑,可一个个上午,一切与我无关;电脑里体育新闻军事秘技娱乐八卦等等正在斑驳,不予理睬。写着写着,那个矮小的目标早已丢开,既然使上力气,就该写好。我心里明白,是超越一个个“难度”后,写作心理发生质的变化。

每天清晨坚持锻炼,压腿抻筋,先练流星锤,之后单杠双杠。持续写作,是脑力劳动,更是体力劳作。没有一个好的身体、体能,不可能完成自定的写作指标。每天我都去工地,看那里民工们忙碌。我知道,其实我也是民工,也在盖房子,看看他们,就不再偷闲。每天由两千字,增至三千,这不包括改写昨天不满意,更不包括删除的,这是底线,这也是我码字民工的基本定额。这段时间,下午又开始画画了,那种花鸟山水小品。最放松的就是傍晚去广场看新疆舞,几十首新疆舞曲,和那扬眉动目、晃头移颈的美轮美奂,那拍掌弹指、昂首、挺胸、立腰的婀娜多姿,让人沉醉其中。

四个月过去,海南的天气热起来。我心情越来越好,因为许多障碍都被我一一越过,并从一个个死胡同走出,整个小说建筑脉络清晰显现,已经有了三种结尾,我在苦选。一切都朝着高潮处延伸。而这时的写作量忽然加大。不是每天多写,而是不满意地修改,一处改后,涉及多处,改了小情节,牵涉几处大情节,前后照应,不厌其烦,不改彻底,心就惶惶。

那是一个下雨天,我打完长篇最后一行字。我跑出楼外,小雨霏霏,手里拿着雨伞,故意不打开,任凭不多的雨水浇浇我兴奋发热的头。无意间又走到建筑工地,我吃惊地看到,这雨天里,有三个架子工在二十一层高处作业,雨水将钢管浇湿,不论手扶还是脚踏很滑。他们好像不在意雨天,干得有条不紊。从保安那儿得知,那里有个露台,那一处架子需要重新拼搭。我仰头看了很久,雨水满脸,却憬然有悟,为了那个完善,都在不遗余力。

长篇写作,信心比才华重要,坚持比灵感重要,想象力比史实重要,写出来比绘声绘色讲述重要。

回到天津之后,我把小说丢到一边,看书看画,到老城闲逛。我也曾想到海南那些架子工,后悔没机会和他们交谈几句,谈什么呢?不知道。可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一个月后开始修改我海南的初稿,又一个月的修改,后几章重写。2016年那个最炎热的黄昏,我走出屋外,满眼的绿色植物在拥挤着我,一团团小蚊子迎面飞舞狂欢。此时我拥抱着一个偌大的欢欣,我的第三部长篇、二十二万四千字的《西皮流水》竣工了。